海雾
莫文征
日在哪儿?月在哪儿?
光被无数的白絮捆缚;
天在哪儿?地在哪儿?
色被一张巨大的白纱包束。
摸不着,打不着,
不能挥掉,不能驱逐,
沾附着一切,
笼罩着万物!
美丽的和丑陋的差不多,
反正是影影绰绰模模糊糊;
高大的和渺小的差不多,
反正你我的形象都并不清楚。
前进的和静止的差不多,
彼此相安,各自知足;
静止的姿态很像前进,
前进的都是降低速度。
暗黑的变得鲜明起来,
鲜明的却变得似有似无,
能闪光的都在一齐闪光,
有真金纯玉的也有鱼目混珠。
隐多少险恶的礁石,
藏多少劫掠的怪物,
鸥鸟在凄叫中撞落崖石,
远行的航船哟可当心樯橹!
当心!那明亮的航道,
可不能在雾中重重受阻,
仔细!那金色的彼岸,
可不是在银色中晃动飘浮……
也许,它原也是正常的水滴,
曾和海溶合一起喧腾奔突;
也许,它来自十分久远的年代,
在时间的空间里随风飘舞!
今天,我要呼唤阳光,呼唤风暴,
挥动起来吧那强力的神工鬼斧!
是时候了,它该有自己的归宿;
归还吧,还大海的清朗、坦途。
选自《星星》1980年第4期
诗写于1980年1月。先从内容上来说说。此诗的主旨是通过对自然景观“雾”的刻画与描绘,暗示出现实社会与人生的思虑和隐忧,表现了一种不能自控的命运感和无奈的情绪。诗的开头就以极其突兀的问话,把读者带入雾的氛围,你想连天地都不知去向,可见雾的浓重;紧接着是从视觉、感觉、触觉几个方面揭示雾的特征,已状描了无奈感;再下来是四组既描写雾景的特征又暗示社会人生现象的双关具象;然后是抒情主人公对前程险恶的告诫;最后以呼唤归还大海以清朗与坦途结束全诗。表面看,诗作是逼真地呈现了雾和雾中海洋的情状,表现对前程的忧心,因为行文中每一形象都符合雾的形态,乍一看这是首风景诗和风物诗。其实不然,写景不过是诗的表象,而其内核则是社会人生,确切地讲这应是一首写社会人生的诗,其意义与价值也正在此。说它是一首写社会的诗,因为其中的意象使人联想到其时代背景,“美丽的和丑陋的差不多”“高大的和渺小的差不多”“暗黑的变得鲜明起来”“鲜明的却变得似有似无”四组意象,就使人忆起一场大动乱之后的狼藉和新希望孕育中的躁动;忆起外来意识的冲击和历史思绪的沉淀;忆起传统遭到轻蔑和未来带着迷惘的那些日子。那个特定的时期的纷至沓来的现状激荡起诗人的忧思和诗情。这可以说是诗的第一重主题;由于社会总是与人生相关,所谓人生,无非是过去、现在、未来三部分组成,过去是一片废墟,未来这块基石又捉摸不定,就出现现在在美丑、爱恨、善恶、正邪上的暂时错位,社会的失衡,自然带来人生的努力与执著不可抗拒的失落,哪怕是美好未来到达前的失落,以及因失落而引起的忧虑,这便是本诗的第二主题了。但从诗的指向看,诗人并没有失去信心,这不仅从诗作末段的“呼唤”看是如此,从诗的整体看也是如此。也许正是由于对前程有过分自信,才对眼前些许不尽如人意之处产生杞人之忧,通过对种种现象的敏感,使人体味到未来之可贵。这当然是诗人的独特感受,但又绝不仅仅是个人感受,其所包容的思绪是深刻的,字句是凝重的。之所以这么说,因为它可牵动一代人的思绪,提取一个时代的缩影。由于诗所具有的容量和厚度,阅读时会产生由表(自然景观)及里(社会现象)、由浅(短暂气候)及深(人生旅程)的美妙共鸣过程,使人获得一种“再创作”后的愉悦。也许这便是这首诗的价值所在,难怪它得到许多诗评家、遴选家的注意。
如果按照象征主义大师马拉美的说法,“象征就是一点一滴地把对象暗示出来,借以表现一种心灵状态”,那么,这首诗则很有些象征味道,但它仍不同于象征诗,象征诗是纯意象化了的,而此诗的抒情成分较浓,而且还保留一些直抒胸臆成分,使你可以直接感受到诗人情感的脉搏。当然即使在每个意象的呈现中,也压缩着冷却了的情感,但那毕竟是在进行分析和沉淀后方可捉摸。那么,这是一首以景寓情(由景而注入情)还是以情寄景(因情而设景)的诗呢?这也是个有趣的问题。如单从诗的文字是很难区别的,但如果从诗的整体倾向和可揣摩的创作意图考虑则是可鉴别的。就意图而言,作者明显借雾景来吐露自己对社会人生的一些思考,如此看,此诗属前者;就倾向来说,全诗写景形象占主导地位,这样讲,这诗又应属后者。其实,在写作过程中,情景互动,意象离合,很难将二者加以区别的。但此诗是包括八首诗的组诗《海思》中的一首,八首一气写成,一次发表,所以它不是即景生情的作品,它离开作者最近看到海的时间相距甚远,写作前诗人只觉得有不少生活的感触无以表达,后来偶然在杂志上看到一首写海的诗,把许多主观色彩很浓的词语硬加到海上,觉得那是败笔,但却受到以海抒情的启示,既然觉得别人写得不好,自己何不借此试试。于是,只经过短短的酝酿,竟一夜间完成八首诗的设题、立意,两天写出初稿,略加文字上的修饰后就交给《星星》诗刊发表。它们是《海虹》《拾取》《海》《归帆》《慈》《狂涛》《海雾》《海市》八首,每首均以海为对象,可以说寄情于海。如果细说起来,这首《海雾》则还有一个来路,它在艺术上多少受到前人的影响,作者记得构架此诗时,曾想到旧小学课本上一篇描绘晨雾的散文及20世纪40年代几位诗人写雾的诗作。由于前人便有以景致嫁接社会现象,作者便也在此迈开诗艺步伐。当然,说“嫁接”不过是借词,其结合乃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有机的复杂过程。它虽得之于偶然,却蓄之以长久,那些早早呈现于心空上的思考轨迹,燃起诗人揭示、鞭笞的欲望,这把运行的地火,几年之后才在“海”上找到喷发之口。诗与其说“写”出来的,不如说“熬”出来的。
关于它的特点,还有几点可以交代:其一,时代感较强,这是比照许多无时代特征的诗而言的,诗中所写的现象,只要是过来人都能读懂其内涵,即使年轻读者也大体可揣度其内容,更何况许多社会现象至今仍在延续。但如果将社会感隐去,以写人生感为主,也许更动人,这是一个遗憾;其二,表现上讲究含蓄,使用大量暗示语言,既符合物象特征又有言外之意,即所谓双关语,应用是成功的。但也有不尽如人意之处,即在意象化追求上不够彻底,特别在最末一节加进明显的直抒成分,纯属画蛇添足,全诗如在第七节末句,即“仔细!那金色的彼岸,/可不是在银色中晃动飘浮”处结束,定比现在精彩,这又是一个遗憾;其三,全诗文字、节奏、音韵比较讲究,工整、鲜明,很有格律感,足见作者诗艺的技巧与功力,但正因为此,使诗行失之于流畅、自然、浑然一体,如是音乐已非天籁,如是舞蹈则带着镣铐,为诗人后来所追求的品质所难容,此为第三个遗憾矣!其实,所谓成败、遗憾都不过是闲话罢了,一个艺术品的产生是作者当时情绪的物化,早已是一个客观存在。
(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