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民
韩东
小时候，他问父亲
“山那边是什么”
父亲说：“是山”
“那边的那边呢？”
“山，还是山”
他不作声了，看着远处
山第一次使他这样疲倦
他想，这辈子是走不出这里的群山了
海是有的，但十分遥远
所以没等他走到那里
就会死在半路上
死在山中
他觉得应该带着老婆一起上路
老婆会给他生个儿子
到他死的时候
儿子就长大了
儿子也会有老婆
儿子也会有儿子
儿子的儿子还会有儿子
他不再想了
儿子也使他很疲倦
他只是遗憾
他的祖先没有像他那样想过
不然，见到大海的就是他了
选自《新诗三百首》，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
韩东一般被认为是“新生代”诗人中的代表性人物，出现在“朦胧诗”之后的“新生代”诗歌，有着与前者全然不同的审美内涵。诗人常以精炼的口语来描述日常生活，笔调显得客观而冷静，却又往往使人于平淡之中见奇崛，感受到了独特的哲理意蕴。《山民》的母题似来自中国古代经典寓言“愚公移山”，但与“愚公移山”讴歌人们锲而不舍的奋斗精神的主旨相比，此诗显然多了几分反讽意味。
“山”与“海”在这里代表的并不是物理层面上的本义，而是一种符号，被赋予了明显的象征意义。“山”是凝重沉滞的、喻示着保守闭塞的传统文化，与世隔绝、陈陈相因而让人感到“疲倦”。而“海”是流动变化的、生生不息的，象征先进开阔的文明，也蕴含着超越现实的美好希望，但又显得遥不可及。距离的远近，很多时候其实是心理层面上的，即佛教所谓“境由心造”。在诗中可能没有人真正到过海边，自然也无人知道海到底有多远，所谓“没等他到那里/就会死在半路上/死在山中”，或许只是山民的想象而已，浸染着对未来的困惑和对环境变化的恐惧。
诗的主人公乍看上去与他视界狭窄的父辈和祖先们有所不同，经常在思考些“形而上”的问题，多了几分理想主义色彩，有走出大山的愿望，但给人的感觉是想法大于行动，连想到生儿子也使他“疲倦”，可见其懒于改变的心理。其祖先们未必就没有过“走出大山去”的想法，偶尔也会产生幻想和遗憾，结果是还在代复一代地重复着单调的生活。诗的最后一节更点明了主题，主人公遗憾和抱怨：如果生活在大山里的祖先早就像他这样想，见到大海的或许就是他本人了，读到这里人们似乎感到了一种轮回。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落差总是使他很疲倦，而疲倦的他多半是不会真正上路的。
诗人借“山民”这一形象表达了对民族命运及个体生命意义的喟叹和思考。诗从头到尾弥漫着“疲倦”的情绪，这深刻地传达出“他”真实的内心感受：困惑、迷惘，焦灼而无助、乃至无望。一代又一代山民那样浑浑噩噩地生活着，使愚昧代复一代地流传下去。在作者看似平静的叙述中，隐藏着强烈的批判激情。在叙述语调上，诗人用的是一种不露声色的冷基调，语流的停顿和迂回恰到好处地传达出诗歌情感的凝重深沉。如第三节中，诗人有意运用了单调的句式，并用字句的重复来营造一种沉闷、单调的气氛，这与大山给人带来的毫无变化的生活是相吻合的。口语化的风格与深刻意蕴的完美结合，是《山民》一诗在艺术表现上的鲜明特色。
（孟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