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故事
张枣
向深秋再走几日
我就会接近她震悚的背影
她开口说江南如一棵树
我眼前的景色便开始结果
开始迢递;呵,她所说的那种季候
仿佛正对着逆流而上的某个人
开花,并穿越信誓的拱桥
落下一片叶
就知道是甲子年
我身边的老人们
菊花般升腾、坠地
情人们的地方蚕食其他的地方
她便说江南如她的发型
没有雨天,纸片都叠成了乳燕
而我渐渐登上了晴朗的梯子
诗行中有栏杆,我眼前的地图
开始飘零,收敛
我用手指清理着落花
一遍又一遍地叨念自己的名字,仿佛
那有着许多小石桥的江南
我哪天会经过,正如同
经过她寂静的耳畔
她的袖口藏着皎美的气候
而整个那地方
也会在她的脸上张望
也许我们不会惊动那些老人们
他们菊花般升腾坠地
清晰并且芬芳
选自《张枣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
诗人张枣俨然是一闲云野鹤。这“闲”,当是指他的创作心境。他的诗,绕开纷繁与喧嚣的现实,亲昵古色古香的古典,亲近大自然,其一首首华美眩目、声色俱佳的诗作,恰如“鹤之眼”里面“有待冲洗的底片”。这个带有点晦涩然而又是有意味的比喻,源自张枣在他的《大地之歌》里的悠然吟哦:“鹤之眼:里面储存了多少张有待冲洗的底片啊!”
201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为英年早逝的张枣出版的《张枣的诗》,约请张枣的学生颜炼军撰写后记《鹤之眼》。该文称张枣的诗句是“白鹤晾翅般的”,“绵绵不绝般地发出风声鹤唳”。尤是如下的评析,令诗人诗品清晰可见:“在一件件对称于人境之物中,他心态肥润地紧捏着最少的词,谵狂而袅娜地镀化着事物激烈的优雅,让它们环环相扣地浸透事物自身的风情。为了让这风情往事般温暖事物的果核,他也孜孜不倦地敲打,甚至敲碎自己的句子,在风平浪静的孤独中,哗哔地命令它们舍生取义。”——如果将此番对张枣的诗的宏观评析移植于此,即鉴赏他的《深秋的故事》,那是多么妥帖、深刻和鞭辟入里啊。
且让我们将《深秋的故事》这一诗人的“鹤之眼”里“有待冲洗的”一张“底片”“冲洗”,一睹它的绰约风姿!
诗劈头两句,“向深秋再走几日/我就会接近她震悚的背影”:张枣典型的抒情句式。清淡的古典意味,句子明白晓畅,两句合起来阅读还不算晦涩,但令人颇费思量,思量的深浅因人而异,这诗句本身容量够大,容纳得下受众广阔的想象空间。一叶知秋。上述对诗的开头两句的分析,也可看作是对全诗阅读的指南。回过头来再看这两行诗,说是“向深秋再走几日”,张枣对“深秋”有偏爱,此诗题目中便将“深秋”嵌入了。“深秋”被中国古代文人反复吟咏,它有忧郁的因子。往深秋“再走几日”,走到初冬?不会吧,题目限死了。“向深秋再走几日”,秋风秋雨愁煞人,往深秋更深处走去,该是比悲秋更悲秋吧,所以才有了“我就会接近她震悚的背影”一句。此诗的两位主人公从深秋的层面浮出:“我”“她”。“我”站在诗的审美视角上,“她”是这审美视角观照下的主角。诗人写其“背影”,易引读者遐思,“震悚”两字,与更深的“深秋”对应,两者的审美向度和矢量大致吻合。
这第一节的诗句紧接着开头两行的是,“她开口说江南如一棵树/我眼前的景色便开始结果/开始迢递;呵,她所说的那种季候/仿佛正对着逆流而上的某个人/开花,并穿越信誓的拱桥”。“江南”“拱桥”,依旧是古典味儿十足的物象,柔婉乍泄。起始两句不可匆匆掠过,它们透露了两人的关系:“她”言“江南如一棵树”,“我”则回应看到的景色“开始结果”,心心相印的心灵感应的两个男女,是什么关系不是很明了了吗!至此,我们大致看出此诗的情感流向了,它说的是发生在深秋里的一对年轻的情人卿卿我我的故事。
据此观照全诗篇,如打着灯笼在“拱桥”“乳燕”“小石桥”“菊花”组成的雾中江南,窥见了一出爱情的悲喜剧——
“穿越信誓的拱桥”,“我”接近了“她”震悚的背影,爱的背影。
“她”说江南如“她”的发型,那避开雨天在江南飞舞的纸乳燕,应是“她”写给“我”的情书吧。作为回应,“我”手写“我”诗,让有栏杆的诗行搭建晴朗的梯子,抵达“她”的心扉……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当时”即是“深秋”,这也是故事发生的季节。故事即往事。深秋的往事。冥冥之中,注定了这场爱情戏剧,伤感大于欢欣。惘然与伤感织就诗的迷离、轻曼中见沉郁的意象,以致让我们看到了诗的女主人公“袖口藏着皎美的气候”这样雅而美的形象,未曾料,她的耳畔却是寂静的,那些他(即诗中的我)和她留情的地方,也只能“在她的脸上张望”呵。
幸好爱情是不灭的。那些曾经在锦绣江南演绎的一出出爱情戏剧,尽管男女主人公都已渐渐老去,但他们比翼双飞的爱心早已烙印在了江南大地,“他们菊花般升腾坠地/清晰并且芬芳”。诗人并不想去“惊动”他们,只是用自己的一颗诗心,铸就情与爱的“水中月”“镜中花”,诚如诗人的“夫子自道”:“我用手指清理着落花/一遍又一遍地叨念自己的名字。”
(戴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