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溪
选自《海子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版
海子写于1987年10月17日的一篇题为《朝霞》的诗论,用三行诗作结:“国度。滚动在天空,掉下枪枝和蜜——/却围着美丽夫人和少女燃烧/仿佛是营火中心,漂泊的路。”(《土地》)我们注意到诗人栽入这诗行中的“少女”这一词汇,海子的诗,不乏对“少女”诗意的刻画,如《女孩子》这首,便是例证。
诗人骆一禾在评说海子的《太阳·但是水,水》时说,这“是他感性最为充沛,具有母性滋润力”的一首诗。(《海子诗选〈土地〉代序:〈我考虑真正的史诗〉》);而《女孩子》这首诗,亦可看作是海子感情最为充沛,同时也是具有女性滋润力(这里改动了一个字,审美方向却是一致的)的一篇佳作。
海子曾写下多首诗歌,呈送给他精神世界中的少女,譬如《四姐妹》:“荒凉的山冈上站着四姐妹/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譬如《村庄》:“芦花丛中/村庄是一只白色的船/我妹妹叫芦花/我妹妹叫美丽”,譬如摆在我们眼前的《女孩子》。
人的精神世界不仅仅是对物质世界的反映,它更是对物质世界的主动反应。海子的《女孩子》一诗,呈现的更多的是后者,即对物质世界的主动的反应。这反应,糅入审美的直觉、浪漫的想象,使得笔下的《女孩子》个性十足,诗味独具,如朝露,饱孕初升的红日,嫩嫩的、湿湿的、鲜鲜的,陶冶我们审美的视野。
海子在安徽安庆市郊的乡村长大,在那里生活了十五年。乡村生活是他的生命和创作的根。海子曾认为,关于乡村,他至少可以写作十五年。(见西川《我们时代的神话:海子》)虽然他未及写满十五年便过早地离去了,但留下了许多尽染乡风的诗作,譬如摆在我们眼前的《女孩子》。诗中的女主人公,蕴含着海子对乡村怀有的憨厚又带点迷离的情绪记忆。整首诗充溢着淳朴的诗意,弥漫着泥土的清香;因为笔力所致是乡村的一位女孩子,纯洁的气息如乡间的野樱花,力透纸背,沁人心脾。
纵览《女孩子》的全貌,像是在阅读一首叙事诗,但情节是淡淡的,淡淡的情节的背后,是浓浓的抒情,而这浓浓的抒情,诗人全用简朴、平实的语言娓娓道来,而诗味却愈发蓊郁起来。这就是海子的诗的魅力。
诗的末尾一节“在我感觉到时”一句,透露了这一首诗的抒情与叙事的视角:第一人称“我”。所有被乡村的土地和公众所忽略和忽视的女孩子的生活和情感的画面包括细节,都被“我”多情或说是饱含深情的眼睛捕捉到了。女孩子活在乡树干枯的风里,形象却因之而变得清新和可爱。
诗的第一节是女孩子的一个特写镜头,动态的、由远而近,直至布满整个画面,连女孩子的脚印都清晰可见。一个“走”字,用“断断续续”形容,拉长了“走”的距离,使得这一特写镜头有了淡淡的象征意味,象征着女孩子经历的岁月就是这么“走”过来的。“洁净”两字,是对女孩子经历的岁月的注释。末尾“沾满清凉的露水”一句,让女孩子的这一特写镜头倍添美感。
诗的第二节诗人忍不住在一开始就将女孩子的精神和物质生活,或可理解为是女孩子的气质,用“忧郁”概括,不是忧愁,是忧郁。忧郁不同于欢乐,忧郁是一种或可久长的珍贵的气质。诗中的这“忧郁”两字,看似突兀,实则上承“沾满清凉的露水”一句(“清凉的露水”可能会给人一种生活的苦涩感),下有“望望用泥草筑起的房屋”一句作依托(“泥草筑起的房屋”肯定会给人一种生活的苦涩感)。乡村物质生活的贫穷让诗中的女主人公“有些忧郁”,这是原因但也许并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的原因应是精神层面的。诗的第二节的下半部分对此作了交代。因为是诗,所有的故事情节都隐匿在诗句的背后,就像被大水冲了的桥,桥面冲走了,浮起的是桥墩,这桥墩,便是所剩无几的诗句。这所剩无几的诗句,情节依稀可辨,连起来,大致是讲女孩子的爱情的失落。“望望父亲”一句,似可推测父亲这个角色扮演的是女孩子的爱情生活的阻击者。斜插女孩子头上的一枝野樱花的“默默无语”,无限哀怨,尽在其中;另一枝送与他人的野樱花“却从没人问起”,表明女孩子的爱情被冷落和遗落在了一个黑洞洞的地方。此句牵出了诗的最后一节谜一样的结局:“她已去了另一个地方”。就像象征着女孩子的秘密爱情的那朵野樱花“却从没人问起”一样,女孩子最终去了哪一个地方也无人知晓。
诗的第三节的精彩之处,一是它的开局:“春天是风/秋天是月亮”——时光是如此美丽,在这美丽的时光里,女孩子和她的鹅黄的爱情愈发显得美丽,时光的流逝也不能减弱这样的美丽呵。二是它的结局:“那里雨后的篱笆像一条蓝色的/小溪”——女孩子的归宿,诗人用了一个远取譬:篱笆像小溪。此比喻新颖,乡土味浓,切合女孩子的身份和追求。此外,篱笆用“雨后”装饰,小溪被赋予“蓝色”,前者着意于诗意的氛围,后者以艺术的真实创造艺术的陌生化效果,两者叠加,神秘、幽远、迷人,为女孩子的身世、生活和爱情画上了一个梦幻般的句号,也为全诗画上了一个意味隽永的句号。
(戴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