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的秋蝉和宋朝的蟋蟀
叶延滨
唐朝来的秋蝉
不太讲究平仄,它毕竟不是
李白,李白只有一个而唐朝的秋蝉
很多,很多的秋蝉
就让天地间高唱前朝盛世调
冰河铁骑兮大河孤烟
四方来朝兮长安梦华
啊,风光过的蝉是在用歌唱
为那个盛夏而唱
气韵还好,气长气短仍然高声唱
只是毕竟秋了
秋蝉的歌,高亢而渐凉
宋朝的蟋蟀无颜
北宋无院
南宋无庭
无院无庭的蟋蟀躲在墙根下
也要哼哼,也要叽叽
丢掉江山的宋朝也哼哼叽叽
忙着为歌女们填词
难怪躲进墙根的蟋蟀也要唱
小声小气
长一句再短一句
虽是声轻气弱
却让闺中人和守空房的美人
失眠,然后在蟋蟀的抚慰里
养出美女作家,凄凄切切烈烈!
唐去也,唐蝉也远了
宋去也,蟋蟀也远了
无蝉也无蟋蟀的现代都市
只有不知从哪儿来的风
吹弹着水泥楼间电话线的弦
请拨唐的电话,请拨宋的电话——
忙音!忙音!忙音!……
2001年
选自《叶延滨文集》,光明日报出版社2004年版
诗人分别用秋蝉与蟋蟀为诗歌形象的载体,隐喻中国历史上两个相近而又反差颇大的唐朝与宋朝的社会历史形态的基本内涵,并且通过从唐朝“来”的这样一个矢量词而接通了历史与现代的联系,从而不仅用秋蝉与蟋蟀浓缩了历史上的一段重要史实,而且也为中国现代社会提供了一面借鉴的镜子。
“唐朝来的秋蝉”是一个象征的形象。用“秋”之“蝉”,时空把握得恰到好处。它对应着的历史维度正是唐朝经“安史之乱”之后由盛转衰的那个重要历史节点。此时,秋蝉虽然仍然“高唱前朝盛世调”,如第一节里所展示的那些盛世的辉煌场景,然而这已经不能掩盖住“安史之乱”后唐朝整体的衰败之象了。因此,秋蝉的歌唱尽管“气韵还好”,“只是毕竟秋了/秋蝉的歌,高亢而渐凉”。诗人在这里既是表达了对曾经辉煌的唐朝盛世的由盛而衰的慨叹和无奈,同时也是以现代反思的立场,通过“风光过的蝉是在用歌唱/为那个盛夏而唱”这种诙谐却不无反讽意味的语境,对仍然沉浸在盛世表象中的人们给予深刻而痛切的抨击。
“秋蝉”之声虽“渐凉”,但毕竟余威犹存。相对而言,宋朝的蟋蟀简直“无颜”之极了。结束了五代十国分裂割据局面的北宋统一全国后,虽然社会相对安定,经济发展的程度比起唐朝来并不逊色。但北宋不仅未能像汉唐一样在草原上大展雄风,而且连本属于汉地的幽云十六州都未收回,与契丹签订“澶渊之盟”,后终被金国所灭。南宋则更加屈辱,“绍兴和议”向金称臣,后被蒙古所灭。在一定意义上说,宋朝乃是一个丧权辱国的朝代。“北宋无院/南宋无庭”,恰是活生生的写照。然而正所谓“近墨者黑”,与“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南宋人一般,“无院无庭的蟋蟀躲在墙根下/也要哼哼,也要叽叽”,用“声轻气弱”的声音,“抚慰”着“闺中人和守空房的美人”!这是多么辛辣的嘲讽!
末节,诗以“唐去也,唐蝉也远了”句,一下子把诗境从历史的深处拉回到眼前。在钢筋水泥堆起的现代都市里,人们尽情享受着现代文明带来的福祉,但是物质主义产生的社会与人的异化,使人们忽视并忘却了唐朝的秋蝉和宋朝的蟋蟀带来的丰富信息,面对着冥冥之处传来的“请拨唐的电话,请拨宋的电话”的呼声,整个都市上空回荡着“忙音!忙音!忙音!”的凄婉之声。现代都市已经沦落为“无蝉也无蟋蟀的”没有灵魂的荒原。这是诗人给我们的严重警示!
整首诗以戏谑、调侃的声音发言,以机智、幽默的格调进行书写。具体物象的描述富有图画感和空间感,时空的转换与物象的衔接灵活自如,生动自然。例如,在叙述蟋蟀“小声小气/长一句再短一句”时,其实已经为引出宋词(长短句)打下了伏笔。而“养出美女作家,凄凄切切烈烈!”则暗藏着一个玄机:即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美女作家”与写出“悽悽惨惨戚戚”的哀愁之词的女词人李清照作一个强烈的对比,同时也是对现存的一些负面的文艺样态的一个暗讽。总之,这是一首风格独特、概括力强、富有张力、思想深邃的好诗,能留给读者广阔的想象空间与回味空间。
(钱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