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题罗中立同名油画
桂兴华
一
一道道牛车的辙印，
化成了你额上的皱纹。
那是你拖着小村的贫困，
绕过了弯弯曲曲的田埂——
既犁下了对早春的爱，
又犁下了对寒冬的恨……
二
这碗清亮亮的井水，
是你赤裸着古铜色的背脊，
一次，又一次，
从荒岗深深的岩层下吊起。
在这烫得快要冒烟的炎夏呵，
我多想，多想成为一口井，
盛满了你的梦，供你汲取。
让我清澈的心愿，
留在你干枯的瞳仁里……
三
你的沉默是凝固的话，
像这黄土一样板实。
沉默，在记录风的纷乱；
沉默，在活埋雨的腥热；
沉默呵，在迎接开垦的季节。
终于，春天扛着木犁来了，来了！
你坦开了郁积多年的相约：
撒一把种子，
就有一树红高粱的喜悦……
四
别再让烟
熏焦你枯枝般的指头。
最后吸一口吧，
最后缓缓地吸一口。
然后，把愁思抛丢——
看！霞一般的苹果园里，
不正点起红艳艳的秋？
这飘动缕缕香馨的秋呵，
将在你的栽培下燃个不休！……
选自《第一次诱惑》，学林出版社1987年版
诗人在给画家的同名油画题诗。写得诗中见画，画中见情。在题画诗里不可多得。
诗中再现清晰生动的画面，传达出黄土高原特有的风情：土地的板实，“小村的贫困”，“弯弯曲曲的田埂”，“一道道的辙印”，“清凉凉的井水”，“深深的岩层”。在这充满地域特色的背景上活动着形象丰满、个性突出的人物——扶犁开垦的饱经沧桑的一位山区老农，他赤裸着古铜色的背脊，额上镌刻道道皱纹，瞳仁干枯，指头熏焦，在“烫得快要冒烟的炎夏”里，“坦开了郁积多年的相约”，扶犁开垦，播撒希望。那碗“从荒岗深深的岩层下吊起”的“清凉凉的井水”，映照着他甜美的梦。
诗人绝不满足于再现画面，他充分领悟画家题旨，发挥丰富想象，把它挥写得淋漓尽致。“那是你拖着小村的贫困，/绕过了弯弯曲曲的田埂——/既犁下了对早春的爱，/又犁下了对寒冬的恨……”“霞一般的苹果园里，/不正点起红艳艳的秋？/这飘动缕缕香馨的秋呵，/将在你的栽培下燃个不休！……”这些联想丰富的诗句，其内涵远远超越画面本身，却又是画面的自然延伸。诗歌又通过时隐时现的“我”的形象，抒写了诗人、艺术家对哺育自己的劳动人民的赤子之心。尤其是第二节诗句：“我多想，多想成为一口井，/盛满了你的梦，供你汲取。/让我清澈的心愿，/留在你干枯的瞳仁里……”这是深情的内心独白，这是膜拜的赤子，向“父亲”奉献的一颗诚挚的爱心。这些都是原画所难以包含的，诗歌却表达得情辞恳切，含义深厚。
这首题画诗很有特色，诗人熟练地运用了移像手法，把多种不同的物象沟通起来，创设一种既深沉又空灵的独特意境。诗的第一节从“一道道牛车的辙印”到“你额上的皱纹”，到“弯弯曲曲的田埂”，诗人抓住物象的共同特征：一条条，弯曲，把它们融成一体，使读者感受到一种多层次的现代诗的底蕴。第二节从“清亮亮的井水”到“赤裸着古铜色的背脊”，第三节从人的“沉默”到“黄土的板实”，都包含了从客体的物到了主体的人的迁移融合，写得灵动厚实，意境独具。
诗人又运用虚实相生的写法，既清晰勾画人物的形貌，又充分展示人物的内心，密切结合，相得益彰，使“父亲”的形象得到完整凸显。比如，“我”要成为一口井去盛满“父亲”的梦；又如春天来临，“父亲”坦开了郁积多年的相约。特别是“飘动缕缕香馨的秋”，将在“父亲”的栽培下“燃个不休”。这“燃个不休”的又何止是缕缕的香馨，丰收的秋色，更是“父亲”那多年的梦想，不息的追求。从这些诗句，我们不难体会那古铜色身躯里燃烧着一颗不同寻常的心。
这不正是世世代代劳动人民的共同追求吗？很平常，又何其伟大！
（周忠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