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秋天
欧阳江河
秋天和月亮来到纸上
老去的人们相见如初
重新迷恋日出时的理想
月落时散步,叹息天空的深邃
这是一个正在结束的秋天
但在开始之前,有更远的开始
通向一个难以反复的下午
哪儿,情绪被秋风写遍
而我微笑着,去掉眼中之人
以一本书的速度谈论南方
快到死亡时,停住,回头
烈烟和白雪夺眶而下
城市的街道灿烂
墨水从肉体流向笔端
但在乡村,在一天的四季里
婴孩和果实不停地掉落
我看见田野里稻草人的舞蹈
夕阳无声,十面埋伏
尽管纸撕碎了千里外的耳朵
我还是能听到光,寂静,或逝者
选自《诗刊》1988年第8期
20世纪80年代后期,朦胧诗大潮逐渐式微,这派诗人在诗情与诗艺两方面寻求突破。《纸上的秋天》一改早期朦胧诗对现实生活过度的激情与贴近,将情感体验提升到形而上的哲学层面加以思考,而在诗艺上,则间离了诗情内涵与诗的外显形态的过度联系,在保持了以象征为基础的创作方法的同时,借鉴了多种现代修辞手法,一如诗人自己所说,尽量能使一事物中包藏众多事物,能使一个瞬间演变成无穷瞬间的多重理解。因此,这首诗虽然略显晦涩,但是却包容了丰富的意蕴。
诗的首句“秋天和月亮来到纸上”就大体包含了解读这首诗的基本方法。秋天和月亮代表一年和一昼夜的尾声,结合第二句“老去的人们相见如初”,就知道这是“老去的人们”对暮年重逢的喜悦和对逝去岁月的追忆。串起下面出现的“一本书的速度谈论南方”“墨水从肉体流向笔端”“纸撕碎了千里外的耳朵”等句子,“纸上”这“一事物中包藏众多事物”的内涵大体可以勾勒出来了。它的多重含义可能包括:从实景讲,可能是“老去的人们”在借助于画与文字(也可能是作画与写作)追忆历史;它也可以代表老者思绪的虚拟“载体”。以这一逻辑,老者迷恋的“日出时的理想”当然是指年轻时纯真的或爱情、或亲情、或友情以至于年轻时的愿景。“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在“叹息天空的深邃”的同时,唯有珍惜执手“月落时散步”的时光!
不说“很久”“遥远”之类的词,而说“开始之前,有更远的开始”,这是一种化静为动、表现动态时间流的很新颖、很诗化的修辞手法。而且它还和首句的“来到”、第二节首句的“正在结束的秋天”相呼应,都旨在表现追忆的动态进程。“情绪被秋风写遍”又是一个诗化的意象,“秋风”既代表季节,又暗蕴愁绪。它铭刻着老者一个难以忘怀的、伤感的历史情景断片,在那个“下午”。
往事如烟,如今“我”以微笑抹去重新浮现在“眼中之人”。“以一本书的速度谈论南方”,那个“南方”可能是“故事”的实景,也可能是虚指:以柔情似水、多愁善感的南方气质象征那个记忆空间。“一本书的速度”是容积与速度不同概念的兼容,是异质属性的意象叠加。在语义上本来不能成立偏正结构,然而,这种“无理之理”的高度省略式手法却使得内涵的表现既经济又丰富。“一本书”是老者的记忆故事的容量,也可以是“眼中之人”的全部人生,甚至可以是“谈论”时主体情绪倾诉的难以平息。因此,当“一本书”与“速度”奇妙组合时,它可以表示“谈论”内容的丰富(容量),“谈论”时间的漫长(时间)以及“谈论”主体情绪的缠绵。正因为包含了容量与时间的内容,所以就又有下一句“快到死亡时,停住,回头”,这是追忆的触角快接近那个“人”的“死亡”情景时的不堪回首。此时,老者热泪盈眶,用“烈烟和白雪”两个意象暗喻情愫的炽烈与纯真。“墨水从肉体流向笔端”,则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情感流露。
此时,情景从城市转换到农村,一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周而复始的农耕社会景象。这里,时间凝固、消失了,“时间隧道”复让他们心灵沟通,使“千里外”的声音呼应一气。诗人在“尽管纸撕碎了千里外的耳朵/我还是能听到光,寂静,或逝者”这样的句子里运用了诗学上的感觉交错的通感手法,遂产生不可能为可能的奇妙诗境。
注意,诗中的“老去的人们”和“我”是交替、重叠出现的。诗人写这首诗时还是个年轻人,这说明,诗人不仅是在说一个“老去的人们”的故事,从形而上的哲学层面,它具有多重的象征和联想涵义,对人生、生命、现实与理想,等等,都具有认识意义。
(张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