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
——《故宫随拾》之一
赵丽宏
不是瀑布
奏不出令人神往的
山之交响
不是墙
隔不断窥探历史的
好奇的目光
风来时
悉悉索索
珠子和珠子相撞
缝隙里飘着紫烟
依稀旧梦登场
网里的狡诡
笼中的跋扈
花花绿绿的皇袍里
有不可一世的骄横
也有孤苦
也有怅惘
消失了风
消失了烟
只有成串的珠子
让你一粒一粒数
让你的目光去穿透
让你想……
选自《沉默的冬青》，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
诗是隐喻，而“喻”是诗的语言，一旦想象力参与，触景生情有所感应，诗句也就脱口而出。赵丽宏这首咏物诗《帘》的诞生便是如此。纵观全诗，它像一朵饱和雷电的云，沛然挥洒出中国近代史中那段不堪回首的梦魇。帘子、大墙、珠子、皇袍……凡被诗人感知的物象，顷刻间全部变成意象，朦朦胧胧能感觉到，有一个浑厚的，涌动着的，弥漫和耗散结构的坚韧的理性层面，像一面凹凸镜一样，折射出这段锦衣玉食、穷奢极侈的漫长罪恶历史，并接纳和包蕴着诗人的所有感觉，那真像是一个酿造的容器，那是酿造的酵母和激素。
“帘”本是用布、竹子、苇等做成的遮蔽门窗的用具，然而在近代历史的舞台上，这面垂下的帘，曾使那位搔首弄姿的慈禧，主宰了中国长达半个世纪。“不是瀑布/奏不出令人神往的/山之交响/不是墙/隔不断窥探历史的/好奇的目光”，谁说那面“帘”不是瀑布？否则它怎可能写下一个民族的盛衰兴亡、荣耀与耻辱呢？谁又能说“帘”不是一堵令人透不过气的墙？统治者从“墙”那一边主宰历史，人民又要从墙的这一边窥视这明清两朝20多个帝王的神秘家园——紫禁城。这里，“帘”已经变成一个空濛的放大了的意象，是一条意味深长的精神纽带，是一个巨大的精神悬念。从葡萄架上剪下一串葡萄也许是容易的，酿造葡萄酒大概困难得多。意义的发现和对意义的诗意的表述，的确是一种智慧。
“风来时/悉悉索索/珠子和珠子相撞/缝隙里飘着紫烟”，珠子的相撞，撞出了战场上的硝烟，撞出了圆明园的熊熊之火，撞出了屈辱与泪水，更撞出了罪恶。是啊，帝王傀儡们曾有过“不可一世的骄横”与“跋扈”，但是在“花花绿绿的皇袍背后”却“也有孤苦/也有怅惘”。诗人联想之力飞舞盘旋，心目中自有高山流水，挥洒自如，审美知觉如同群蝶飞舞，婉转圆熟而又流动。于是想象升起再升起，终于“消失了风/消失了烟/只有成串的珠子/让你一粒一粒数/让你的目光去穿透/让你想……”珠子依旧是珠子，历史却不再重演，故宫里的古柏放出青春的香气，风不再来，只有令人目眩的阳光，故宫新生了。最后两句“让你的目光去穿透/让你想……”给人以多层次的启迪，近代的历史在一面“帘”中展开，却在人们的思索中收拢。新鲜的意象包容着丰富的精神内涵，包容着物质世界、精神世界的无穷奥秘，甚至也包容着社会发展与自然发展的内在规律。
《帘》这首诗的创作，不是对历史表象的汇聚，也不是平朴的类型化的语言的组合，而是主观与客观相融合的过程中新颖而精美的意象群的诞生——这才是阵痛的辉煌。
（赵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