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灯
刘向东
那灯是泥的 那灯
是在怎样深远的风中
微微的光芒
豆儿一样
除了我谁能望见那灯
我见它端坐于母亲的手掌
一盘大炕 几张小脸儿
任目光和灯光反复端详
夜啊夜啊 多么富裕
寰宇只剩了一盏油灯
于是吹灯也成了乐趣
而吹灯的乐趣 必须分享
“好孩子,别抢
吹了 妈再点上”
……点上 吹了
吹了 点上……
当我写下这些诗行
我看见母亲粗糙的手
小心地护着她的灯苗儿
像是怕有谁再吹一口
她要为她写诗的儿子照亮儿
哦 母亲的灯
豆儿一样 在我模糊的泪眼中
蔓延生长
我看见茫茫大野全是豆儿了
金黄金黄 金黄金黄的
涌动的乳汁啊
我今生今世用不完的口粮
一九九三年秋
选自《诗刊》1993年12月号
刘向东在谈及《母亲的灯》的创作缘由时说,一个停电的夜晚,眼前忽然亮起母亲的灯。之所以如此,是有着深沉的根源的。诗人出生于燕山深处的一个农家,自幼做过农家孩子该做的一切,经受过艰辛岁月的磨砺,深知大地的贫瘠和生活的重负。乡村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那历经沧桑的屋舍和一代代流逝的人群,比梦幻更虚渺,比生命更真切,形成了他活动的背景,使他无法不面对和切入此在的一切。这种切入是对深度时空的一种探询和追忆,作为在场者,他力求让复述与显现交融,让人分不清远近和彼此。他借助母亲的灯,从现实这唯一的入口历经过去和未来。至于其中的细节,看似经过提炼,其实是现成的,本来就是那样,“点上,吹了,吹了,点上……”
以“母亲的灯”为题的此诗,颇具非凡的艺术魅力。其主体意象如题所云,即“母亲的灯”。“那灯是泥的 那灯/是在怎样深远的风中”,首二句一下子将这盏灯推至极远,如电影远至又远的远镜头;“深远”之前又以“怎样”这一疑问代词用作修饰此“一灯如豆”在“风中”颤动,微弱且小,但历历在目,再大的风也无法吹灭。
第二节写“我”洞若观火,灯竟“端坐于母亲的手掌”,乃直觉或心见,于点题之外,一句“任目光和灯光反复端详”传神写照,“灯光”或拟人化为母亲的隐喻,与炕上的几个孩子的目光融合在一起了——之后,“夜啊夜啊 多么富裕/寰宇只剩下这一盏油灯”,颇为反讽。在那物质贫瘠的时代,农村孩子的游戏只有一盏油灯,“几张小脸”与母亲一起分享起“吹灯”的乐趣,点上,吹了,吹了,点上,不亦乐乎;行文至此笔锋一转,母亲为“我”写诗“护灯”,小心护着她的“灯苗儿”,再为“母亲的灯”点题——紧接一句“哦 母亲的灯/豆儿一样”,诗思绵密,照应首节“微微的光芒/豆儿一样”,由此直至情感的峰巅,“我”被母亲的爱深深感动。“豆儿一样”(光芒),“在我模糊的泪眼中蔓延生长”,抑或为母爱的光芒:“我看见茫茫大野全是豆儿了/金黄金黄”,梦境一般似的,乃为造境。
最后一节三句,意象的嬗变,“金黄金黄”豆儿的光芒成了“涌动的乳汁”(暗喻“母爱”之深广),成了“我今生今世用不完的口粮”——其意象均由“一灯如豆”而来,反而观之,其变化由微小且深远,渐近“端坐于母亲的手掌”,最后若“茫茫大野全是豆儿了/金黄金黄”。从“那灯”如豆的语言内部始,最后为“母亲的灯”的光芒深远浩大,乃是照彻“我”诗心永不枯竭的光明,亦如诗人刘向东所说:“我的几乎所有诗,其实都是献给母亲的,母亲就是大地,就是爱。”
诗人牛汉也曾为刘向东的《母亲的灯》(诗集)写序,序中说:“母亲的灯,这四个字真神真美!熠熠生光!一下子照亮并显示出一种神圣的美丽的境界。我对这首诗的境界和所有的细节都异常熟悉,来到人世上第一眼看见的光,不是来自太阳,是一盏摇曳着红亮光芒的油灯,还有油灯一般的母亲的眼神。人生长长的画卷和诗篇在母亲的灯光下打开了。”
《母亲的灯》是一首情感浓郁的诗,意为表现母亲对诗人诗歌创作爱的呵护与再造之恩,其诗的起承转合,以豆灯为喻,意象奇特嬗变不测,貌似乡土,内里颇具特朗斯特罗姆超现实主义风格。
(李天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