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

徐志摩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选自《晨报副刊·诗镌》1926年5月27日第9期

在诗歌史上经常会有这样的现象：那些鸿篇巨制常常被人们所遗忘，而那些小巧精致、剔透玲珑的小诗却能长久回荡在人们的心田。因此，许多看起来篇幅短小的诗歌实际上更富有生命力，同时也更能体现诗人独具匠心的艺术创造。从这种意义上说，徐志摩的《偶然》堪称代表。

徐志摩这首两段十行的玲珑小诗，是他和陆小曼合写剧本《卞昆冈》第五幕里老瞎子的唱词。关于这首诗的主旨，大多数人都认为是一首单纯的情诗，这当然没有什么错。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当年朱自清在谈到徐志摩诗的时候，认为徐志摩的诗大都包裹了爱情的外衣，其实质是传达诗人的人生信仰和政治理想。朱自清的这种观点提醒我们，在对待徐志摩所谓爱情诗的时候应该具有某种超越意识，不能仅仅从狭义爱情的角度来理解，那样的话未免太局限甚至太坐实了，而这恰是欣赏诗歌的大敌。徐志摩作为一个多情善感的诗人，对许许多多外在的事物包括女性都具有一种非凡的兴趣，这种爱多半带有泛爱色彩。就《偶然》而言，按照单纯的爱情诗来解读比较简单，它可以是诗人一次难以忘怀的邂逅，也可以是诗人一次刻心铭骨的爱情经历。这种爱情是那样的不期而遇，带有飘逸、浪漫的成分，惟其如此，它才具有撼人心魄的效果；但是它又是那样的短暂、不可捉摸，刚刚在诗人的心中激起爱的涟漪，转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种痛苦的心理只有深陷爱情之中的恋人才能体会。诗人形象地把这种情感比喻为“云”，让人既想到云的自由、洒脱，又感到它的飘忽不定，难以把握，更预示着其短暂的生命。“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也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诗歌第一节很有层次地写出了诗人从惊喜到失望的微妙心理变化。读完后，人们不禁猜测：这是诗人的哪一次感情经历呢，难道是写当年诗人和才女林徽因在英国剑桥的美丽邂逅吗？在诗歌的第二节，诗人继续写出了自己在痛苦中寻求解脱的旷达，同时又带着淡淡的哀伤。但是，《偶然》除了表示的这一层含义外，它可能更多地是诗人人生信仰破灭的真实写照。大家都知道，作为一个信奉资产阶级民主政治理想的诗人，徐志摩渴望着在中国实现爱、美与自由的理想，为此诗人曾经在早年欢快地唱出过：“顺着我的指头看，/那天边一小星的蓝——/那是一座岛，岛上有青草，/鲜花，美丽的走兽与飞鸟；/快上这轻快的小艇，去到那理想的天庭——/恋爱、欢欣、自由——辞别了人间，永远！”（《这是一个怯懦的世界》）然而没过多久，诗人就陷入深深的失望，“转瞬间消失了踪影”何尝不是指这种失望的人生信仰呢。更进一步思考，小到爱情、友情，大到宇宙世界，这种生与死、苦与乐、永恒与瞬间的关系不都是如此吗？许多看起来光鲜照人、煊赫于一时的东西在宇宙的长河中又算得了什么呢？徐志摩就是这样一步步逼近、揭示了人类生存的困境。

就艺术的特色来看，《偶然》同样比较好地实现了“三美”（诗歌的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的主张，韵律和谐、意境优美，在典雅的诗行中把飘逸的情思表达得淋漓尽致。

（文学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