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
余秀华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
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
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
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这人间情事
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
而光阴皎洁。我不适宜肝肠寸断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
春天
2014年1月13日
选自《月光落在左手上》,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诗人余秀华是《诗刊》“抓举”而一举成名的。
“《诗刊》是天下人的诗刊”,《诗刊》常务副主编商震曾发出这样的征集令。2014年的一天,《诗刊》编辑刘年在诗歌博客上读到了余秀华的诗,内心一震,从中午一点到下午六点半,刘年在余秀华的诗歌博客上翻翻检检,不等联系到余秀华,就准备发稿。当年9月的《诗刊》下半月刊推出了余秀华的组诗《在打谷场上赶鸡》以及随笔《摇摇晃晃的人间》;11月10日,《诗刊》另一位编辑彭敏把余秀华的诗搬到了《诗刊》微信公众号上。纸质媒体加上网络传播的双重力量,把余秀华的诗推向全国。
余秀华是一位农民女诗人。她在随笔《摇摇晃晃的人间》中这样“夫子自道”:“当我最初想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时候,我选择了诗歌。因为我是脑瘫,一个字写出来也是非常吃力的,它要用我最大的力气保持身体平衡,并用最大力气左手压住手腕,才能把一个字扭扭曲曲地写出来。”
余秀华的这种写诗的姿势让人敬佩。
她的诗更让人感佩。
她写得最好的诗是她的爱情诗。
《我爱你》是诗人的代表作。
比起令女诗人暴得大名的《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同样是抒发女性自我爱欲的痛苦,《我爱你》并不以诗的标题的“出格”来吸引读者的目光,相反,诗的字里行间,表达的是一种清纯胆怯、略带羞涩的情爱,并且不局限于对女性自我欲望的抒写,而是将对自然、环境、人性的关切熔铸于自身的生存体验和生命经验之中,从而与《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审美向度一样,裸现了对生存困境的言说和对情爱的追逐,同时也淡淡显露了对理想的向往与追求。
诗一开始便从平常生活写起,“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这种对日常生活场景的勾勒,看似流水账,其实经过精心选择:“吃药”,透露了诗人被疾病所累的厄境,茶叶的变换暗示作者是有追求的。两行诗中夹着一句“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承上句,启下句:把自已比作“陈皮”,有甜有苦,“阳光”,无疑是一抹亮色。诗人自嘲中有幽默,自述中见乐观,且乐观居多,不然她不会把这一切看作是“美好的事物”,并且“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首节的末尾两句更是于平静中掀波澜:“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毕竟生存的现实是窘迫的,所以雪压心头,这“雪”,寄寓着冷的情绪,诸如不快乐、愁苦,甚至忧伤,但它们决不是这一类情感的代名词,在这种冷的情绪的背后,是温暖和温情,或者说,这种冷的情绪的内核,跳动着的是一颗热的心啊!这“内心的雪”——“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后面十个字,无疑是对“内心的雪”寄寓着温馨的热度这一种情怀的有意味的注释。
头节说“我”,第二节“你”静静出场——通过“我”的臆想。
作者眼中的“你”,是一位诗人。
女诗人爱上的是诗人。
女诗人是爱上诗人的诗歌,爱屋及乌,才爱上诗人的。
诗人是象牙塔里的弄潮儿。
爱上诗人的作者是一个食尽人间烟火味的农村劳动者。
所以,在作者看来,“这人间情事/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这样的比喻,符合作者生存的环境,洋溢着世俗生活慵懒而又平淡的气息。显然,作者对这一份爱,是怯怯的,与其她说她自己“不适宜肝肠寸断”,毋宁认定她不能“肝肠寸断”,即不能投入全部的感情。不是作者真的不肯投入全部的感情,而是怕遭拒绝啊!女诗人对这一份情感的怕和爱,凭依曲尽回肠的抒怀,最终在情感的天平上得到了短暂的平衡。
情感归情感。生活归生活。空中楼阁里的爱情最终还得回归大地,所以有了“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这样的诗句。
女诗人自比“稗子”,骨子里的自卑感在诗的结句显露无遗:“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而结句中的“春天”一词,则把女诗人对待这一份乌托邦式的爱的执着与痴恋显露无遗。
行文至此,不禁令人想起女诗人说的一段话,可看作是《我爱你》这首诗的一段“引言”:“于我而言,只有在写诗歌的时候,我才是完整的、安静的、快乐的。其实我一直不是一个安静的人,我不甘心这样的命运,我也做不到逆来顺受,但是我所有的抗争都落空,我会泼妇骂街,当然我本身就是一个农妇,我没有理由完全脱离她的劣根性。但是我根本不会想到诗歌会是一种武器,即使是,我也不会用,因为太爱,因为舍不得,即使我被这个社会污染得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而回到诗歌,我又干净起来。诗歌一直在清洁我、悲悯我。”(见《月光落在左手上》,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由此,我们是否窥见了女诗人余秀华笔下的《我爱你》一诗中的这被爱的对象——“诗人”——所包含的象征意味和辐射的人性光芒?
(戴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