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想
叶舟
那时候 月亮还朴素
像一块 古老的银子
不吭不响 静待黄昏
那时候的野兽 还有牙齿
微小的 暴力
只用于守住疆土 丰衣足食
那时候 天空麇集了凤凰和鲲鹏
让书生们泪流不止
写光了世上的纸
那时候的大地 只长一种香草
名曰君子 有的人入史
有的凋零
那时候 铁马秋风
河西一带的 炊烟饱满
仿如一匹广阔的丝绸
那时候的汉家宫阙
少年刘彻 白衣胜雪
刚刚打开了一卷羊皮地图
那时候 黄河安澜
却也白发三千 一匹伺伏的鲸鱼
用脊梁拱起了祁连
那时候还有关公与秦琼
亦有忠义 和然诺
事了拂衣去 一般不露痕迹
那时候 没有磨石 刀子一直闪光
拳头上可站人 胳膊上能跑马
那时候的路不长 足够走完一生
谁摸见了地平线 谁就在春天称王
选自《芳草》2016年第3期
诗人叶舟在他的散文集《漫山遍野的今天》中反复提到一个情境:风雪之夜他骑车穿过兰州一广场时,看到一少年赶着羊群经过。他好奇地问:去哪?少年答:去肉铺,去挨刀子。叶舟震撼,写下《午夜入城的羊群》:午夜入城的羊群——“迎着刀子/走向肉铺”;“像一部圣经/随便摊开”;“让城市空着/接下牺牲的灯笼”;“一半黑着,一半白着/像黎明之下的爱情”。
叶舟在他的诗中经常写到羊。
“东山顶上的月亮,/其实是一只走散的羔羊”;“那一只/寡妇羊,终于怀了身孕”;“头巾里的二月,像一只白羊”;“羊年一到,每个人都满嘴酥油”;“西北偏北,羊马很黑”——羊,一如汉字,烙印在叶舟的诗行。这也许与诗人生活在大西北有关。羊曾是以游牧为生的大西北居民的优美牲灵,羊大为美嘛。尼采说过,诗人是面孔朝后的生灵。诗人叶舟回眸抚摸历史风云,滤去羊作为受难者和牺牲者的苦楚,凸显羊的超越其生物属性而具备的精神和审美特征,熔铸意象,驱羊入诗,令诗因苦难而超拔。
这是体察叶舟诗作的一个有意味的审美向度。
无独有偶。《怀想》一诗亦呈示与羊有关的意象:“那时候的汉家宫阙/少年刘彻 白衣胜雪/刚刚打开了一卷羊皮地图”。
诗人出生的兰州市一只船街道,相传是一群江南亡人的墓园。当年清廷重臣左宗棠跨越黄河,准备入疆平叛时途经此地,赞其风水奇佳。后来,一批批将士阵亡。左宗棠就在此为他们修了一座船形的墓园,船头向着南方,遥望故乡。对一只船街道的怀念,是诗人最美好的少年时代的记忆:“街的尽头住着一位活佛……每年秋天的时候,藏族同胞千里迢迢来这里朝拜活佛……夕阳西下的时候,阳光打在他们的袍子上,羊毛的翻领上闪着光,那就是信仰的力量,信仰的光泽。这可能是儿时埋下的种子吧,那种神秘的因果。”(见《一只船的烙印》,2014年10月18日《兰州晨报》)
诗人温暖的记忆里又出现“羊”的字样(“羊毛的翻领”)。
记忆通向了更广博的视野。
诚如有评论所指出的,叶舟诗歌的“出色之处在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背景,一块有力的诗歌版图,一个心灵的领地,一片才华驰骋的疆土。这个背景足以安妥诗人狂热不安的灵魂:以敦煌为诗歌首都,东起长安,西至中亚,北抵蒙古,南及西藏。在这个大背景下安身立命,诗人拥有了筑居和游牧的双重身份,命名和重构成为可能”(见沈苇《读叶舟的诗》,《人民文学》2015年第6期)。
花了如此的笔墨奏鸣鉴赏的前奏曲,实是在试图奏鸣《怀想》这一小小交响乐的背景音乐啊!
这一背景音乐,流淌整首诗的一行一趋的进程乃至全过程……
在这背景音乐的强力伴奏下——
《怀想》苍鹰飞鸣,天马行空。
《怀想》苍凉中携带雄健和潇洒。
《怀想》放任、孤立、高蹈与决绝同在。
《怀想》一展诗人奔放自如的诗心:爱与哀愁、生与死,激情和豪情——一起迸射。
《怀想》诗意沛然而虎尾撞钟,词语载诗思水到渠成。
《怀想》的“大西北”特征依旧是诗人的标签(“河西”“祁连”“丝绸”这些“大西北”的标志性物象一一入诗)。
从狭长的兰州城中奔流而过的黄河也流入了《怀想》(那时候 黄河安澜/却也白发三千)。
历史的风云汇集《怀想》中的“大西北”(那时候 铁马秋风/河西一带的 炊烟饱满/仿如一匹广阔的丝绸//那时候的汉家宫阙/少年刘彻 白衣胜雪/刚刚打开了一卷羊皮地图//那时候 黄河安澜/却也白发三千 一匹伺伏的鲸鱼/用脊梁拱起了祁连)。
古朴、淳厚,如洪钟大吕,回荡《怀想》(那时候 月亮还朴素/像一块 古老的银子/不吭不响 静待黄昏//那时候的野兽 还有牙齿/微小的 暴力/只用于守住疆土 丰衣足食)。
绮丽、阔大,似炭描雪景,惊现《怀想》(那时候 天空麇集了凤凰和鲲鹏/让书生们泪流不止/写光了世上的纸)。
“大西北”的风俗、风骨,《怀想》寥寥数行,便已蓄足浓浓的诗意勾勒(那时候的大地 只长一种香草/名曰君子 有的人入史/有的凋零;那时候 没有磨石刀子一直闪光/拳头上可站人 胳膊上能跑马;那时候的路不长 足够走完一生/谁摸见了地平线 谁就在春天称王)。
“刘彻”“关公”“秦琼”等历史人物的入诗,更令《怀想》平添几多人文内涵!
诗人叶舟对自己的诗有着清醒的认识和执着的追求:“我力践于一种简约、奔跑、义无返顾和戛然中止,像一把断裂的刀子,锈迹缠身,镶刻了可能的诗句。需要重铸的依旧是内心的飞行、吹鸣、隐忍和迎头痛击——因此,我执义于诗歌的正义和血,吟唱深处的速度和加速度,泥沙俱下,坚守甚至退却,即使含有隐约的失败和微明的真理。”(叶舟《可能的诗篇》,载《诗探索》1998年第1期)
这,亦可看作是诗人自己对《怀想》的诗思、诗意和诗艺的整体概括,抑或说是意味深长的注解。
(戴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