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的钟声
穆木天
苍白的 钟声 衰腐的 朦胧
疏散 玲珑 荒凉的 濛濛的 谷中
——衰草 千重 万重——
听 永远的 荒唐的 古钟
听 千声 万声
古钟 飘散 在水波之皎皎
古钟 飘散 在灰绿的 白杨之梢
古钟 飘散 在风声之萧萧
——月影 逍遥 逍遥——
古钟 飘散 在白云之飘飘
一缕一缕 的 腥香
水滨 枯草 荒径的 近旁
——先年的悲哀 永久的 憧憬 新殇——
听 一声 一声的 荒凉
从古钟 飘荡 飘荡 不知哪里 朦胧之乡
古钟 消散 入 丝动的 游烟
古钟 寂蛰 入 睡水的 微波 潺潺
古钟 寂蛰 入 淡淡的 远远的 云山
古钟 飘流 入 茫茫 四海 之间
——暝暝的 先年 永远的欢乐 辛酸
软软的 古钟 飞荡随 月光之波
软软的 古钟 绪绪的 入 带带之银河
——呀 远远的 古钟 反响 古乡之歌——
渺渺的 古钟 反映出 故乡之歌
远远的 古钟 入 苍茫之乡 无何
听 残朽的 古钟 在 灰黄的 谷中
入 无限之 茫茫 散淡 玲珑
枯叶 衰草 随 呆呆之 北风
听 千声 万声——朦胧 朦胧——
荒唐 茫茫 败废的 永远的 故乡 之 钟声
听 黄昏之深谷中
一九二六,一二,东海道上。
选自《中国新文学大系1917—1927·诗集》,
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
穆木天留学日本期间(1920—1926)主要从事象征主义诗歌的创作;《苍白的钟声》从思想和艺术两方面来看,都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
《苍白的钟声》的造型是别出心裁的:词语间隔排列,词与词之间留出空白——这种独特的诗行排列和听觉上的钟声取得了相通之处:二者都给人一种断断续续的感觉。事实上诗人正是利用人的通感心理沟通了视觉和听觉,让人一看到诗的外形,耳旁就好像响起了钟声。诗的外部造型自然而巧妙地提示出诗的描写对象,形式因素与内容因素和谐地融为一体。
诗的第一节描述钟声从远方长满衰草的山谷中升起。值得注意的是诗的韵脚:“胧”“中”“重”“钟”,这四个字共同的韵母“ong”。一方面直接摹拟钟声加强了听觉效果,另一方面,它还间接传达出诗的视觉形象:因为“后元音(o和u)和笨重的、缓慢的、模糊的以及阴暗的物体间的基本联系确能够被音响科学的实验所能证实”(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ong”正是由后元音“o”和同样模糊的后鼻音“ng”组成——诗人再次利用通感从听觉上加强了视觉形象:迟缓的钟声、阴暗的山谷。这样,让人捉摸不定的声响和视觉形象合二为一,我们不难从这“客观对应物”中体会诗人悒郁的心情了。诗的声音层面和意义层面紧密地结合起来,声音暗示出意义,这正是象征派诗人追求诗歌音乐性的原因所在。因此,押韵等手段完成的诗的音乐品质也不再是诗中可有可无的局部修饰,它们已经成为诗歌本体的重要组成部分。可以说,在《苍白的钟声》中,“ong”韵一开始便确定了诗的基调;而“o”和“ng”作为诗中两个运用得最为频繁的音素,直接渲染了诗的总体气氛。
在诗的第二节中音乐性表现得更为充分,诗人出色地把法国诗人拉福格擅长的“叠字叠句”运用在自己的诗中:四个排比句即叠句一层一层地推进,显示出钟声从水波到树梢到风中到云间越飘越高;而叠音词即叠字“皎皎”“萧萧”“飘飘”也强化了这种效果。韵脚“ao”属遥条韵,响亮的元音“a”处于主导地位,整个音节给人一种轻快向上的感觉,诗的内在情绪也从第一节的“抑”发展到第二节的“扬”。
第三节诗承上启下。前五行承上:飘荡的钟声正如浪迹的诗人,虽然逍遥自在但是漫无目的,最终只会使人感到疲惫和不知何去何从的悲哀。诗中的情绪重新变得压抑,暗示着钟声也将沉落。最后一行“古钟 消散 入 丝动的游烟”启下,引出诗的第四节;三个排比句用连贯的语气描绘了钟声一点点地消散、沉寂。
诗的前四节描写了诗人看见——而不是听见——苍白的钟声升起、飘荡又沉寂的过程,诗人运用音乐手段强化了视觉形象进而暗示出诗人情绪由抑到扬再到抑的过程。但诗的第五节却又异峰突起:“软软的 古钟 飞荡随 月光之波/软软的 古钟 绪绪的 入 带带之银河”——这正写出了钟声的连绵不断此伏彼起。写这两句诗也是为了引出后三句诗,使第五节诗成为前四节诗的自然总结和升华:“古钟 反映出 故乡之歌”,又只能“入 苍茫之乡 无何”,这钟声正是一个游子茫然无措、孤苦无依的心境的象征。
除了这个我们基于自身经验易于领悟的游子主题之外,诗的更深一层主题在最后一节诗中得以展现。这节诗在用韵和意境上与第一节诗并无二致,当为抱绕法之变形。正是在这首尾的重复抱绕之中暗含深意,而“永远”和“荒唐”两个多次重复的词成为我们深入理解这一主题的契机。诗人为什么会觉得“永远的”钟声“荒唐”呢?古钟无止无休劳而无功地敲着,不可理喻,而人不正像这钟声一样不知何去何从吗?人生尽管也“充满喧哗和骚动”,但只会“荒唐”得“找不到一点意义”(《麦克白》五幕五场)。所以,“苍白的钟声”在此又成为人的荒诞存在的象征。这种消极虚无的人生观正是穆木天当时喜好的“Decadent(颓废的)的情调”(《谭诗》),诗人受象征派诗人波德莱尔等人的影响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总之,《苍白的钟声》在艺术上体现了诗人对诗的造型美与音乐美的追求,在思想上流露出颓废情调,确为穆木天象征主义诗歌创作中的代表作。
(钱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