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
于赓虞
看，那秋叶在明媚的星月下正飘零，
与你邂逅相逢于此残秋荒岸之夜中，
星月分外明，忽聚忽散的云影百媚生。
看，那秋叶在明媚的星月下正飘零，
我沦落海底之苦心在此寂寂的夜茔，
将随你久别的微笑从此欢快而光明。
苍空孤雁的生命深葬于孤泣之荒冢，
美丽的蔷薇开而后谢，残凋而复生，
告诉我，好人，什么才像是人的生命？
这依恋的故地将从荒冬回复青春，
海水与云影自原始以来即依依伴从，
告诉我，好人，什么才像是人的生命？
夜已深，霜雾透湿了我的外衣，你的青裙，
紧紧的相依，紧紧的相握，沉默，宁静，
仰首看孤月寂明，低头看苍波互拥。
夜已深，霜雾透湿了我的外衣，你的青裙，
寂迷中古寺的晚钟惊醒了不灭的爱情，
山海寂寂，你的影，我的影模糊不分明……
选自《晨曦之前》，北新书局1926年版
于赓虞写诗主要在20世纪20年代，属于新月派成员。但是，他的作品的形式与情调，都颇具独特性。他基于“自己受了社会惨酷的迫害，生活极度不安”，而表现出的忧郁、悲哀，甚至颓废的情调，更接近象征派的风格。在诗的语言表达上，既运用散文式多定语修饰的长句，又注重音韵的美感。他自主地抱定“始终认诗是一种艺术，所以，在写诗时，不与流行的写法相同”。他在《骷髅上的蔷薇》《魔鬼的舞蹈》等多个诗集里，大都是“孤独！在孤独里生活，在孤独里思索，抚摸着从社会碰来的满头血水，写着自己的诗”。他又接受了新月派对于诗美的理念，信奉“诗乃生之律动与形式之美的总合”，从而“我每次修改诗的时候，竭力使其字与字，句与句，节与节成一整体的和谐”。这种对诗的追求，使我们在不太习惯的阅读中，可以领略其诗风。
于赓虞的诗作中，有不少题材是对现实社会黑暗和灾难的揭露与诅咒，或对悲苦命运的哀怜和愤懑。这首《影》应算是一篇爱情诗，但并不同于一般人只表现爱情的柔情蜜意或热烈奔放，而是以诗人自己梦幻似的方式、深沉的思索、专注的体验，来展示出诗意和境界。并且抒发出独特、复杂而不容质疑的爱情观念。全诗分为六节，三行为一节，虽句式较长而仍能整齐划一，流畅自如，较容易为读者接受。此诗构思内涵可细分为三个层次，第一、第二节抒写出在什么样的环境氛围下，获得与所爱之人邂逅相遇，给诗人自己带来莫大的慰藉。第三、第四节写出诗人对人生哲理的思考和感悟，并祈求爱人一起来回答。第五、第六节写的是与爱人在宁静、沉默中相依相拥，陶醉于情爱的甜蜜境界。全篇在艺术表现和抒发情思上，我们能明显地感觉出四种特点，分述如下：
首先，诗人长于意象描写。几乎每句的构思，皆从意象落笔，再加上多层次的形容，构成意象的叠加，让读者产生充分的联想和想象，因而也容易铸成诗的境界。诗人与爱人相逢的场景，是在“残秋荒岸之夜”，只见“秋叶”在“明媚的星月下”“飘零”；一对深恋的情人，相拥在深夜，那“霜雾”透湿了“我的外衣”，“你的青裙”，相伴是“孤月”“沧波”，惊人甜蜜之梦的则有那古寺悠扬的晚钟声。这都是在用意象说话，无疑使读者身临其境，领受着深度的感染和诱惑。
第二，在情爱的缠绵中，回旋着忧郁、伤感的情调。透过诗人细致的笔触，委婉的思绪，诸多的联想和比喻，依然让人感受到作者在其他诗篇中所惯有的忧愁和抑郁的成分，以及象征主义的情绪暗示。诗人是凭着“沦落海底之苦心”，来接受对方的爱情，在相依相拥的快乐时刻，仍摆脱不了“孤雁的生命深葬于孤泣之荒冢”的暝想。“忽聚忽散的云影”，“仰首看孤月寂明”，“美丽的蔷薇开而后谢，残凋而复生”，“海水与云影自原始以来即依依伴从”，这些诗句喑含着诗人内心的某些象征意味。看来在他的爱情诗中，亦活动着“悲哀诗人”的影子。
第三，诗中展示了诗人对爱情的观念和态度。他的爱情是在荒凉冷落的处境中得来，而又足以给他“从此欢快而光明”；能在“明月”“沧波”之前，“紧紧的相依，紧紧的相握”，以至于陷入迷蒙，要由古寺的晩钟来“惊醒了不灭的爱情”。显然诗人在追求一种纯情的爱，一种永恒不灭的爱，希求两颗心交会，融合，和谐。“你的影，我的影模糊不分明”，正是他们两情相悦的最高境界。与此同时，诗人也在对爱情和人生不停息地思考，力求弄明白，人应该怎么活，怎么样才是有价值的人生。
第四，注重营造诗的音韵效果和格调的优美感。这首诗可以说是长句体，故初读给人以自由体的感觉。但整首诗皆押韵，可称作新月诗派的新格律体。因押韵，构成一种音乐性的规范，读来抑扬顿挫，收放自如。因句子长而又注意每句中平声仄声兼而有之，故读来具有婉转回旋的优美感。第一、第二节，首句相重复，第五、第六节，首句相重复，更加强了回环复沓的效果。总的看来，在新体诗中重视音乐性，而且能够产生出魅力，应该是此诗的一种成功。
于赓虞是一位很执著的诗人。对于他的悲哀与伤感，他在《世纪的脸·序语》中说过一段话：“还有那些讥笑我过于感伤，没有健康情调的人，也就无异于说我抹了诗神一鼻子灰，这，也用得着忏悔吗？平凡的人只有一个不聪明的孤独。”关于艺术表现上的认真把持，他也说过：“因为尊重情思，所以写时任它自由的流动；因为尊重艺术，所以修改时费尽了苦心。使用诗的这些形式，最大的危险是容易失去自然之美，而自然正是诗的美点之一。”
（何佩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