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让我把你摇醒
何其芳
的确有一个大而热闹的北京，
然而我的北京又小又幽静的。
——爱罗先珂
一
成都又荒凉又小，
又像度过了无数荒唐的夜的人
在睡着觉，
虽然也曾有过游行的火炬的燃烧，
虽然也曾有过凄厉的警报，
虽然一船一船的孩子
从各个战区运到后方，
只剩下国家是他们的父母，
虽然敌人无昼无夜地轰炸着
广州，我们仅存的海上的门户，
虽然连绵万里的新的长城
是前线兵士的血肉。
我不能不像爱罗先珂一样
悲凉地叹息了：
成都虽然睡着，
却并非使人能睡的地方。
而且这并非使人能睡的时代。
这时代使我想大声地笑，
又大声地叫喊，
而成都却使我寂寞，
使我寂寞地想着马雅可夫斯基
对叶赛宁的自杀的非难：
“死是容易的，
活着却更难。”
二
从前在北方我这样歌唱：
“北方，在你僵硬的原野上，
快乐是这样少
而冬天却这样长。
“而且你难道真成了风瘫的手膀，
当强盗的刀子指着你，
你也不能举起手来，
重重地打他几耳光？”
于是芦沟桥边的炮声响了，
风瘫了多年的手膀
也高高地举起战旗反抗，
于是敌人抢去了我们的北平、上海、南京，
无数的城市在他的蹂躏之下呻吟，
于是谁都忘记了个人的哀乐，
全国的人民连接成一条钢的链索。
在长长的钢的链索间
我是极其渺小的一环，
然而我像最强顽的那样强顽。
像盲人的眼睛终于睁开，
从黑暗的深处我看见光明，
那巨大的光明呵，
向我走来，
向我的国家走来……
三
然而我在成都，
这儿有着享乐、懒惰的风气，
和罗马衰亡时代一样讲究着美食，
而且因为污秽、陈腐、罪恶
把它无所不包的肚子装饱，
它在阳光灿烂的早晨还睡着觉，
虽然也曾有过游行的火炬的燃烧，
虽然也曾有过凄厉的警报。
让我打开你的窗子，你的门，
成都，让我把你摇醒，
在这阳光灿烂的早晨！
选自《何其芳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1936年诗人何其芳从北方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四川，积极投入了抗日救亡的宣传工作，而环境的沉闷使他感到窒息，终于写成了《成都，让我把你摇醒》。
全诗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写成都不仅荒凉而且在沉睡；第二部分热情歌颂了北方广大群众奋起抗日的壮举；第三部分写要把成都摇醒。第二部分和第一部分形成了鲜明对比，第三部分和第一部分遥相呼应。这三个部分各有侧重，宏观与微观结合，相当集中地表达了主题：一定要把成都摇醒。
诗人在第一部分先是概括地描述了他对这座后方大城市的初步印象“成都又荒凉又小，/又像度过了无数荒唐的夜的人/在睡着觉”，表现了强烈的忧患感。接着写了这个城市在国破家亡的年代也曾有过“游行的火炬”和“凄厉的警报”，这里清醒的斗争精神和腐朽的世风构成了有层次的对比和照应。“虽然一船一船的孩子/从各个战区运到后方，/只剩下国家是他们的父母……”是诗人自述见闻。这分外真切的令人痛心的事实和成都的酣睡也形成对比。诗人把客观事实与主观感情融为一体，以朴素的语言告诫人们：成都“却并非使人能睡的地方”。诗人何其芳赞赏马雅可夫斯基“对叶赛宁的自杀的非难”，不仅增加了诗歌内蕴的深度，也表明他有为民族解放斗争到底的决心。到这时，诗人已经摒弃了昔日伤感、脆弱、空想的情感，在中华民族求生存争自由的斗争中觉醒起来，为民族解放和人民革命而“大声地叫喊”。
第二部分，诗人先是引用自己从前在北方时的歌吟，表达了激愤的情感，“当强盗的刀子指着你，/你也不能举起手来，/重重地打他几耳光？”接着三个“于是”的句子，第一个是说芦沟桥的炮声震动了我们民族的心，使之有了清醒的奋起意识，因而“也高高地举起战旗反抗”。后两个是对上述意象的补充和强调。侵略者的“蹂躏”，加深了中华民族的危机感，在血与火的战斗中我们看清了前途和希望，在斗争中“全国的人民连接成一条钢的链索”。诗人以此构成三个紧相贯串、互为因果的意象。
1936年以后，诗人进一步接触了冷酷黑暗的社会现实，产生了强烈的反抗思想。1937年抗战开始后，他积极参加了救亡工作成为“长长的钢的链索间”的“极其渺小的一环”，在与民众的紧密结合中他感到：“像盲人的眼睛终于睁开，/从黑暗的深处我看见光明，/那巨大的光明呵，/向我走来，/向我的国家走来……”这是诗人何其芳对新的生活、新的时代的热情洋溢的呼唤。这里他直抒胸臆，把拟人与比喻手法结合运用，表现了宏大的气魄。
第三部分，进一步具体描写成都的“沉睡”，与第一部分形成呼应。这里的官僚政客等寄生阶级每天仍然追求“享乐”，讲究着“美食”，其中有些人甚至毫无廉耻地卖国求荣，大发国难财，因而这抗战的大后方充满了“污秽、陈腐、罪恶”。“它在阳光灿烂的早晨还睡着觉”和“风瘫了多年的手膀/也高高地举起战旗反抗”的战斗生活形成了强烈对比。诗人重复了第一部分出现过的两句诗“虽然也曾有过游行的火炬的燃烧，虽然也曾有过凄厉的警报”，意在强调一切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必须起来斗争，同时也是表示对沉睡的人们的不满。这种反叛愤激的情绪是与30年代的历史主潮合拍的。结尾的三行诗是点题，表达了一定要把成都摇醒的信心和勇气。
总之，《成都，让我把你摇醒》一诗，蕴含着丰富的历史性、悲剧性内容。它不仅是何其芳的重要作品，而且也是抗战时期一首有代表性的爱国诗篇。由于诗歌内容的变化，诗歌的形式也发生了一次深刻的变革。诗人彻底抛开了外在的韵脚，而把诗的韵味深寄于诗意内在的律动，在情绪的起伏变化中来创造音律的抑扬顿挫和节拍的轻重缓急。
（祝一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