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八
卞之琳
象候鸟衔来了异方的种子，
三桅船载来了一枝尺八，
从夕阳里，从海西头。
长安丸载来的海西客
夜半听楼下醉汉的尺八，
想一个孤馆寄居的番客
听了雁声，动了乡愁，
得了慰藉于邻家的尺八，
次朝在长安市的繁华里
独访取一枝凄凉的竹管……
（为什么霓虹灯的万花间，
还飘着一缕凄凉的古香？）
归去也，归去也，归去也——
象候鸟衔来了异方的种子，
三桅船载来了一枝尺八，
尺八乃成了三岛的花草。
（为什么霓虹灯的万花间
还飘着一缕凄凉的古香？）
归去也，归去也，归去也——
海西人想带回失去的悲哀吗？
六月十九日
选自《雕虫纪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2版
这首写于1934年的《尺八》，是诗人在日本京都一座孤馆里做“寄居的番客”时，听了“楼下醉汉”一首似“雁声”般的尺八曲而引发的以乡愁为引子的感怀之作。诗人在他一篇同题材的散文写道，尺八虽来源于中国唐宋的笛（今指箫），但还是保留了笛的高亢，而尺八在中国逐渐淡出大众视野，比较少见了。由此，我们就会理解这首诗不仅仅是一首表现乡愁的诗，而是以尺八为题材，借古喻今、满怀忧患意识的状物诗。
尺八原本是来自大唐的“异方的种子”，但是斗转星移，如今“尺八乃成了三岛的花草”。此景此情，在诗人眼前仿佛顿然浮现出一片幻境：自己似乎正置身“在长安市的繁华里/独访取一枝凄凉的竹管”！诗人感慨地发问：“海西人想带回失去的悲哀吗？”其实，诗人在这里是在告诉我们：有着悠久历史文化传统的中国失去的已经不仅仅是在本土早已失传的尺八之声，而是汉唐雄风。因此诗人要在这首诗里“写出了《尺八》这样明白对祖国式微的哀愁”（卞之琳《雕虫纪历·自序》）。而一声声“归去也，归去也，归去也”的呼唤，则是诗人企盼国人能幡然觉悟，奋发图强，振兴中华的肺腑之声！
诗人非常善于驾驭这类以小见大、以微见著、融历史文化的感悟与现实的忧患意识于一体的题材。这不仅体现在对“尺八”内涵的深掘，还不动声色地呈示在“候鸟”“雁声”这些意象的张力上。“候鸟”暗示去而复返的意思，对应着企盼发高亢之音的尺八回归故里的情思，而“雁”作为传统文化原型则历来隐喻离群索居的孤独情绪，对应着诗人的乡愁。这首诗还实践了诗人“戏拟化”的创作方法，不长的诗句里，有着“戏剧化”的情景，富有极强的空间感。
（张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