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
废名
满天的星,
颗颗说是永远的春花。
东墙上海棠花影,
簇簇说是永远的秋月。
清晨醒来是冬夜梦中的事了。
昨夜夜半的星,
清洁真如明丽的网,
疏而不失,
春花秋月也都是的,
子非鱼安知鱼?
选自《冯文炳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诗歌分两个看似对立的情景:第一个情景,头四句,诗人以“颗颗说是——”“簇簇说是——”的肯定句式,分别呈现了繁星似春花,花影如秋月的美丽夜景。但是第五句一个“清晨醒来”,顿时把一个活生生的美景化作一个“冬夜梦中的事”儿了。第二个情景,诗人突然又“推翻”了原先的描述,把“冬夜梦中的事”还原为一幅现实的图景:昨夜夜半的星是确实存在着的,而且“清洁真如明丽的网,/疏而不失”;那“春花秋月”也都是有的,决非打妄语。
当我们还沉浸在两个情景孰是孰非的思绪中的时候,诗人冷不丁冒出一句《庄子·秋水》里惠子对庄子的那个著名的诘问“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便戛然而止。都说废名的诗既有西方现代派诗的晦涩而又充满佛、道的玄机,由此而可证明这话并不算过分。对“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命题的解释历来众说纷纭,甚至常有龃龉。看来,诗人是明白形象比思想丰富的道理,他是想用两个矛盾的情景模拟惠子与庄子的对话,自己却不露声色地站在一旁,不过分地进入角色,让大家从诗歌情景中去感觉、体悟。
再回到开头的“颗颗说是——”“簇簇说是——”的句式,读完全诗后再细细品来,忽然觉得诗人其实说得没有那么肯定。繁星似春花,花影如秋月,这不是一般的比喻。比喻是为了让喻体更彰显主体。但是这两句的说话主体不是诗人,而是星星和海棠花影。这就很有趣:这种比喻是星星和海棠花影的自说自话。比喻从来只是“第三者”的文学游戏,还没有过自说自话的比喻,何况星星和海棠花影还是没有思维能力的自然体。这种“自说自话”,就两个情景而言,立刻有了生命活力。而这种看似荒诞的语境,恰恰又契合了紧跟着出现的“冬夜梦中的事”的情境。值得提醒的是,这里,到底仅仅是星星和海棠花影的“自说自话”是梦境,还是星星和海棠花影也是梦境,诗人没有明说。这就为“子非鱼安知鱼”埋下伏笔。接下来,诗中出现了“也都是的”这种表达方式,非常肯定地囊括了以上情景的真实存在。这样问题就来了,到底哪个情景是真实的呢?于是,一种模仿惠子的口吻说:“子非鱼安知鱼?”换句话说,你不是星星和海棠花影,你如何晓得它们的“自说自话”?
诗到此,我们似乎明白了一些诗人的用意:诗歌模拟着《庄子·秋水》里“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的情景。诗里前后两个情景(其实是一个情景的两种解读)类似于“濠梁之上”;而对情景作出前后不同解读的主体则类似于庄子和惠子。当然,与其说诗人是在用诗的特殊情景演绎发生在“濠梁之上”的那场睿智的雄辩,倒不如说更多的是将萦绕在“濠梁之上”的奥妙禅机融入一个平常的星夜故事之中,让这个故事呈现出像星夜那样的深邃与幽远,令人神往;让故事里的主体星星、海棠花影以及诗人“冬夜梦中的事”和历史人物故事交织在一起,使诗歌呈现扑朔迷离的神秘色彩。
(张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