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女

金克木

愿我永做你的邻人。

啊，祝福我们中间的这垛墙。

愿意每天听着你的格格的笑声。

愿意每天数着你的轻快的脚步。

愿意每天得你代我念一章书。

这垛墙遮住了我的痛苦和你的幸福。

你换上一件绯红的春装，

你的窗上便映出一片霞光。

你再换上一件深黑的素服，

我的窗上又有了迷蒙的烟雨。

你的四季在身上变幻，

我的四季却藏在心里。

你的眼睛是我的镜子，

我的眼泪却掩不住你的羞涩。

最好我忘了自己而你忘了我，

最好我们中间有高墙一垛。

愿我永在墙这边望着你，

啊，愿我永做你的邻人。

选自《挂剑空垄》，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

在很多读者的印象中，金克木的诗与废名一样向来以晦涩、难懂著称，这大概和金克木多年从事的哲学、宗教研究有关。实际上这是一个很大的误读，虽然金克木学识渊博，但他的诗并不卖弄学识；虽然他对西方的现代诗情有独钟，却依然在中国的文化语境中把东方民族的审美心理熔铸其中，收到中西交融的艺术效果。读金克木的《邻女》，好像唤醒了我们沉睡多年的青春记忆，在烟雨朦胧中回想起《诗经》的梦境、唐诗宋词的迷离。

人世间有一种情感让人生死不离，永远不会老去；人世间有一种情感，温润、熨帖，让人心潮起伏、激动不已。更有一种情感，痛苦而又哀伤，如漫天纷飞的樱花雨，这种情感就是男女间炽热而缠绵的爱情。“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一千多年前诗人元好问的这句诗曾经在多少人的心中激荡起涟漪。有的爱，热烈而欢快；有的爱，坚贞而执著，所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有的爱，哀怨而缠绵，“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但最让人惆怅痛苦的莫过于苦苦寻觅而又不得的单相思的爱。《诗经》中曾有面对“在水一方”的“伊人”而发出的“溯游从之，道阻且长”的怅惘，也有李商隐面对无望爱情唱出的“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叹息。现代诗人戴望舒的《雨巷》也写尽了失恋的彷徨、迷茫。金克木的《邻女》和戴望舒的《雨巷》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全诗是以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来抒发情感，给人以强烈的真实，也许它真的来源于诗人青春时代一段难忘的感情历程，读来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在诗歌的第一节，主人公好像一个刚刚踏入青春期的少年，被压抑许久的情感终于萌动，他对邻居家的女孩产生了暗恋的心理。诗人用了对比手法写出了少女的欢快和暗恋青年的痛苦：“愿意每天听着你的格格的笑声。/愿意每天数着你的轻快的脚步。/愿意每天得你代我念一章书。”从这里的描写我们很容易想象出，这是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之间微妙的感情，飘忽、青涩而又害羞。“格格”“轻快”等都透露出少女的天真、欢快，这是即将告别青春、踏入成熟期的最后一段，也是最美丽的时光。正因为如此，这种年龄萌生的情感才可能如水晶一样透明、澄澈，没有沾染任何世俗的污染。当诗人发现了这个纯真的邻家少女后，很自然地生出强烈的爱恋之情，但是这种感情又不敢公开表白，只得把它深深埋在心里，所以才会出现隔着一堵墙去听对方的笑声、脚步声的举动。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这堵墙”的出现是一个暗示，一个象征，它昭示我们，这堵墙既是有形的，但更是无形的，在很多时候可能是难以跨越的世俗之物，如金钱、地位、名誉等，这堵墙为初恋埋下了悲剧的伏笔。

第二节可以说是最具有现代主义气息的诗句，诗人大量运用了富有形象然而又给人无限想象空间和暗示、象征的成分。“你换上一件绯红的春装，/你的窗上便映出一片霞光。/你再换上一件深黑的素服，/我的窗上又有了迷蒙的烟雨。”男少年沉浸在初恋（准确说是单恋）的情网之中，在他的眼中，少女一会儿如一朵云霞，鲜艳照人，有时又如迷蒙的烟雨，让人无从捉摸，他于是在感情的波涛中沉醉、挣扎。这些都是初恋细微的感情变化，诗人写得很真切。“你的四季在身上变幻，/我的四季却藏在心里。”少女哪里知道，自己类似穿衣这样无意的举动竟然让单恋的少年甘心饱受情感的折磨呢。在诗歌的第三节，让人最不愿意看见的事情发生了：这种单恋终究无法抵御现实世界的残酷，诗人执著的爱情最终无疾而终，如云烟般飘散。“你的眼睛是我的镜子，/我的眼泪却掩不住你的羞涩。”猝不及防的结果让诗人难以自拔，“眼泪”，此时无声却胜有声，一切的言语都能从中找到答案。然而诗人在诗歌的最后却宁愿自己咀嚼这份刻心铭骨的痛苦，依然对恋人表现出无尽的思念之情。

在汗牛充栋的爱情诗里，想要写出一番新意对诗人来说是一次巨大的挑战。然而金克木的《邻女》运用象征主义的方法烘托出少男少女之间一个真实而又含蓄的感情空间，一片永远葱绿的世界。这种艺术的功力恐怕非一日之功所能达到。

（文学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