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所见
——一棵树
辛笛
你锥形的影子遮满了圆圆的井口
你独立，承受各方的风向
你在宇宙的安置中生长
因了月光的点染，你最美也不孤单
风霜锻炼你，雨露润泽你，
季节交替着，你一年就那么添了一轮
不管有意无情，你默默无言
听夏蝉噪，秋虫鸣
一九四八年夏
选自《辛笛诗稿》，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
一个普普通通人人常见的自然景物，在富于创造性诗人的灵感里，可以升华出一个美丽的世界。当时已有10多年的艺术追求和创作实践的辛笛，他那成熟的才华使他写于20世纪40年代末的《山中所见——一棵树》这首八行的小诗，具有永久性的艺术魅力。
诗人以最敏锐的眼光，在人们不尽注意的事物中发掘了诗的精魂。但不倾诉，不玄想，而是用线条和色彩给你一个图景和氛围，一幅美丽的画。这就是八行小诗的总体特征。
前四行诗写树的独立品格。这是借用语言构成的一幅印象派画的境界。画色的基调是飘洒的月光。画的中心图景是山中一棵独立生长的树。或许是偶然的相遇，触景生情，或许是记忆中的情思，化为物象。自然景物已非原来的意义。作者的情感也在象征的物象后面隐藏起来了。当然，倘若我们沿着作者凝固下来的意象，寻踪追迹，仍然不难进入这首诗小小艺术世界的通幽曲径。我们看到：这是一棵蓊郁的树。它庞大浓密的树顶，在月光下留下一片锥形的影子。这又是一棵站在一个井口周围的大树。它有水的滋润，作为生命之绿的源泉。它又以自己巨大的清荫，庇护着人们生命的根。这棵树是与大地母亲血脉相连的。这棵树本身也就是山之子，是大地及其精神的象征。
在充满暗示能量的第一行诗文之后，作者进入对树的品格、形体、姿态、感觉的描写。这树是独立不倚的。它站在空旷的山中，承受着八面来风，它是那么宁静，在广大的宇宙中生长。由于月光的点染，那朴素的精魂更增添了几分美丽。因为立足于大地、因为生命的充实，孤独感是与它无缘的。它的生命紧连着广大世界。
到这里为止，四行诗还在现实描写与感觉层面进行，我们对现实中的树的品格与特征已经十分清晰。进入第二节的四行诗，诗人的思维进展就不同了，由现实的描述进入想象的推衍。诗人更注意挖掘树的坚强的个性。任你风霜磨炼，任你雨露滋润，一切的苦与乐，磨难与抚慰，均化入那坚实的生命之中，“一年就那么添了一轮”。生活带来的是荣辱毁誉。是风霜雨露，是逆流顺境，一切都置之度外，默默无言地承受。“夏蝉噪，秋虫鸣”，都任它在耳边鼓噪。树仍在坚忍宁静中生长。
树的独立，树的美丽，树的坚忍，在作者的笔下，用一连串的客观意象和主观推衍描绘呈现出来。读到这里人们不禁会发问：这幅美丽的印象派画式的小诗，启示于人们的究竟是什么呢？诗人没有告诉我们。这是美的创造者的权利。这也是一首美的诗的生命。诗写于1948年夏天。就时代讲，这是一个郁闷黑暗的季节，是一个考验人的精神品格的季节。就艺术讲“中国新诗”派诗人的现代主义探索受到了来自狭窄理论的重压。作者是象征坚忍而独立的不可征服的民族精神？是暗示人们应该迎接种种考验完成坚贞不移的高尚品格？还是传达一种不顾纷扰而沿着自身品格坚忍生长的艺术自信的观念？实在难以说清，也不必说清。
我们在这首小诗里，得到了美，也得到了悠然遐思去再造美的权利，得到了对于超群拔俗坚忍生长的生命的认同与赞赏的艺术思考，更主要的，我们得到了一个启示：“默默无言”中的美，是更富于深层蕴味的美。
多年后重读这首八行小诗，领略那里面蕴含的思考人生的哲理意趣，面对各种风霜，各种鸣噪，我们的生命仍然可以在美中得到强大的永久的力的启示。
（孙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