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壳
鲁藜
请你留下这一枚贝壳
是我拣拾自人生的海洋
这里有层层浪潮滚饰的花边
这里有大时代的狂风暴雨锻铸的刚毅的棱角
这里有血痕也有泪痕
那泪珠所凝结的珍珠已沉落海底
现在留在贝壳里的
是一颗热烈而痛苦之心的模型
请你留下这一枚贝壳
把它放在你的窗前
这里有如同象牙雕刻的小小天宇
乳白色的晨光正在扫荡着残夜
这里有一丝红斑像晴空一道彩虹
将会让你极目而充满希望
这里有一滴血渍像一片火烧云
将会点燃你那灵魂的火焰，理想的火花
请你留下这一枚贝壳
把它放在你的身旁
你就会听到大海的奔腾呼号
好像一万支金色铜号在吹奏
你就会看见东方最壮丽的日出
好像一万株玫瑰在开放
你就会再度感到人生至高无上的欢乐
当你与艰险的恶浪搏斗的时刻
请你留下这一枚贝壳
是我拣拾自人生的海洋
不要因为它不是珍珠就嫌弃它
不要因为它来自沙砾就摈弃它
正因为它是生长在沙砾与苦水了
它才孕育了纯洁的明珠
正因为它是来自黑暗的深渊
它才那么爱抚着光明
1980年5月25日于小海地
选自《鲁藜诗选》，花城出版社2001年版
鲁藜与其他一批在“文革”后复出的诗人，最感性、直接和强烈的体验就是个体生命与创作生命的被消蚀。所以，这种集体“情结”也就以不同的方式，伴随着不同诗人熟悉的意象形态出现在他们的作品之中，例如艾青的“鱼化石”，艾青与蔡其矫的“常林钻石”以及鲁藜的“贝壳”，等等。
鲁藜之所以选择“贝壳”这一核心意象，其实与他写于抗战后期的那首著名的《泥土》有着内在的关联。“老是把自己当作珍珠/就时时怕被埋没的痛苦/把自己当作泥土吧/让众人把你踩成一条道路”。这首短诗蕴含了“珍珠”与“泥土”这两个含有政治隐喻的意象。长期生活在延安的环境里，这个七月诗派诗人的诗学观念也早已经历了政治思想斗争的洗礼与自我改造的刻苦过程，完成了从一个怀有启蒙意识的知识分子向接受工农兵再教育的文艺战士的政治立场和思想情感的转变，即诗歌里所形容的从“珍珠”向“泥土”的转变。
但是这样的自觉转变也没有能帮助他逃脱20世纪50年代的那场政治灾难。于是就有了诗人在《贝壳》里另一种对珍珠命运的解读。前五句讲述了珍珠的经历与遭受到的种种磨难。这颗珍珠的性格已经不再像《泥土》中的珍珠那样只有虔诚与谦卑，它不再克制地压抑着对自己拥有“浪潮滚饰的花边”的美丽的自然流露，它的性格中也显露出更多的独立意志和个性精神。后三句的情感与意象配合得非常默契，蕴含有更深刻的内容，感人至深。诗人在“泪珠所凝结的珍珠已沉落海底”这一句里不动声色、不露痕迹地活用了“鲛人泣珠”的典故，把珍珠置于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历史与现实交会的广袤空间。更加巧妙的是，诗人进一步创造了“珍珠已去，空留模型”的意境，与第一句“请你留下这一枚贝壳”的情绪相呼应，让人唏嘘不已。这颗珍珠经历了两次不同的磨难，不知诗人是更怀念化作尘土的珍珠还是沉落海底的珍珠？同样是“伤痕文学”类型的情感描述，由于诗人拥有丰富的苦恼经历与人生经验的财富作为底蕴，他赋予“伤痕文学”的积淀就显得更深厚一些，情感也更深沉而不仅仅流于表面的激烈，耐人寻味，经受得起咀嚼。
（张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