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早上醒来时,小美吃惊地看着站在床前的阿强,阿强又是神采飞扬了。见到小美醒了,阿强兴致勃勃对她说:
“今天动身去京城。”
阿强告诉小美,去京城投奔他的姨夫,姨夫曾在恭亲王的府上做过事,在京城应该是左右逢源,姨夫能够为他在京城谋得一份差事,而且会是一份好差事。小美兴奋之后,想起昨夜自己的各种谋划,尤其是不惜卖身,她不由羞愧,脸色通红了。
小美收好旗袍,穿上土青布衣服,头上包上蓝印花布的头巾,跟随阿强北上京城。他们换乘一辆又一辆的马车,从十二匹马三节套的马车,到三匹马二节套的马车。他们还坐过两次牛车,牛车差不多是以犁田的速度前行,使坐在牛车上的人一个个昏昏欲睡。他们住过一家又一家车店,有大车店也有鸡毛小店,都是一间屋子里睡上多人。小美时常是睡在阿强和一个陌生男人中间,为此她将路边捡到的一块石头放入包袱,夜晚睡觉时拿出来放在她和阿强之间,以防不测。
她提防的事果然发生了,有一个夜里她在梦中惊醒,一只手已经伸进她的裤子,正在她大腿之间摸索,她知道是睡在左侧的那个男人的手,她拿起石头砸向那只手的手臂,一声低沉的惨叫后那只手从她裤子里逃脱了。此后她没再入睡,右手一直握着那块石头。
她没有把这事告诉阿强,她只是住进车店时尽量抢先占到墙壁的铺位,自己贴墙而睡,让阿强睡在她的外侧,如果墙壁的铺位都已被人占据,那么躺在中间铺位的她就会手握石头一夜无眠。
阿强踏上前往京城之路时神采飞扬,可是只是飞扬了三天,然后他又是心不在焉的神情了。
当时他们坐在拥挤的十二匹马三节套的马车上,男女老少南腔北调。坐在车头双手拉住缰绳的车夫时常喊叫,有时是“驾!啪!嗬!”的声音,有时是“唔唔”的声音,有时是“哦哦”的声音,有时是“越越”的声音,有时是“呔呔”的声音,在车夫的叫声里,马车一路向前,往左走,往右走,走在上坡的路,跨过城镇街道上的石头门槛……正在前往的京城给予小美很多遐想,那是皇帝居住的地方,那里的房屋街道应该比上海的更加气派,在那里阿强会有一份好差事,自己可以重新做起织补生意,在京城安定下来的憧憬让小美异常兴奋。可是小美的兴奋也是只有三天,马车在大路上拐弯向右而去之时,阿强的神情变了,拐弯前还是神采飞扬,拐弯后心不在焉了。小美知道这意味了什么,她低下了头,她的神情追随阿强的神情,犹如身影追随身体。
傍晚时分,他们站在一家车店门外,阿强告诉小美,他不知道姨夫的尊姓大名,只是听母亲说起过有这么一位显赫的亲戚,年幼时去了京城,成年后回过一次沈店,那次回来是与母亲的一位表姐完婚。这差不多是母亲所说的全部,母亲没有说起他的姓名,母亲说这位姨夫大人曾在恭亲王府上做过事,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显然他已经离开恭亲王府。
阿强忧心忡忡,对小美说:“京城这么大,何处才能找到姨夫?”
小美看着犹豫不决进退失据的阿强,心想溪镇是回不去了,又无其他去处,只能继续前行,到了京城如果能够找到姨夫大人,他们也就有了依靠。
小美对阿强说,京城是很大,恭亲王府还是容易找到的,府里也会有人知道姨夫大人,只要守在王府的大门外,向里面出来的人一个个打听,打听一位来自江南沈店的人士,总会有人知道姨夫大人的消息。
阿强振作起来,他听从了小美的话。两人继续北上,继续更换不同的马车,继续在一个个车店过夜,两人的话语越来越少,话语的减少不是他们之间有了隔阂,而是他们越是前行,京城的姨夫越是虚无缥缈,两人心照不宣,他们对前往的地方都是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