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士
武王克殷之后,周公以殷民顽梗难化,迁之于洛。其中亦有有位之士。至是洛邑既成,周公留治于此,听政之初,乃总呼多士,以王命诰谕与之更始。史臣记其事,因以“多士”名篇。
惟三月,周公初于新邑洛,用告商王士。
三月,是成王祀洛次年之三月。称商王士者,贵之之辞。
史臣叙说,成王既归宗周,留周公治洛,惟三月,周公始行治洛之事于新邑,因传王命以告商家有位之士。盖惧商民始迁,不安其业,故呼多士而诰谕之,无非定其反侧之心,诱以从善之利也。
王若曰:“尔殷遗多士,弗吊,旻天大降丧于殷。我有周佑命,将天明威,致王罚,敕殷命终于帝。
吊,是恤。旻天,是上天之通称。王罚,是王者所奉之天讨。敕,是王。
周公传王命以诰谕多士说:“尔殷家所遗之多士,每怀反侧,不肯顺服,盖未知国之兴丧,非人所能为也。昔殷纣暴虐,不为天所悯恤,旻天大降灾害而丧殷。故我有周受眷佑之命,奉将天之明威,致王者之诛罚,敕正殷命而革之,以终上帝之事。是周革殷命,实奉天讨罪之公,非有所利而为之也。”
“肆尔多士,非我小国敢弋殷命。惟天不畀,允罔固乱,弼我。我其敢求位?
弋,是以生丝系矢而射鸟,盖有心取之之意。畀,是与。允,是信。固,是保护的意思。弼,是辅。
王命又说:“肆尔多士,昔殷有天下之时,我周仅百里小国,势不相敌,岂敢有心弋取殷命。盖栽培倾覆者,天之道也。惟天不与殷,信乎不肯保固殷家之乱矣。所以眷求明德,而辅弼我周之治。在天位自有不容辞者,我其敢有求位之心哉!”
“惟帝不畀,惟我下民秉为,惟天明畏。
秉为,犹言秉彝,是民之所秉持作为者。
王命又说:“天之与民,势若相远,而其理实有相因者。今天不与殷,于何见之?即下民之秉持作为者是也。观亿兆夷人离心离德,八百诸侯背商归周,商民之秉为如此,则帝之不与可知。天之明威岂不凛然其可畏哉!尔多士,其畏天之威可也。”
“我闻曰:‘上帝引逸。’有夏不适逸,则惟帝降格,向于时。夏弗克庸帝,大淫泆,有辞。惟时天罔念闻,厥惟废元命,降致罚。
引,是导。逸,是安。适,是往。降格,是天降灾异。向,是意向。庸,是用。辞,是矫诬之辞。元命,是大命。
王命又说:“商之伐夏,周之代商,其顺天应人一也。尔多士未释然于我周,何不以夏、商之事观之。我闻古语有云:‘人情莫不欲逸,然安逸莫如为善。上帝与人以善,使之反己自修,是乃引之安逸之地也。’夏桀乃丧其良心,自趋于危,不肯往适于安逸,其昏德如此。上帝犹未忍遽绝,于是降格灾异,以示意向于桀,使知恐惧修省。桀乃犹不知警畏,不能敬用上帝降格之命,大肆淫泆,有日亡乃亡矫诬上天之辞。天用不善其所为,弗念弗听,遂废其大命,降致诛罚而夏祚终矣。夫殷监不远,在夏后之世,观有夏丧亡之故,则殷之丧亡,岂非天哉!”
“乃命尔先祖成汤革夏,俊民甸四方。
甸,是治。
“天既致罚于夏,念民之不可无主也,乃命尔先祖成汤,奉将威命,爰革夏正以有天下。成汤又念天下之大,不可以一人独理也。于是明扬俊民,分布远迩,使之向治区画乎四方,焕然纲纪法度之一新焉。此商之兴,实仰承天眷而非私也。知商之兴,则知周之所以兴矣。”
“自成汤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恤祀。
恤,是勤恤。
“殷之有天下,不独成汤能尽开创之道,自成汤至于帝乙,中间贤圣之君六七作,无不明德以修其身,恤祀以敬乎神。盖成汤能顾明命,罔不祗肃,其明德恤祀之家法,子孙世世守之,不敢失坠,创业守成,相授一道如此。殷之享国长久,岂偶然哉!”
“亦惟天丕建保乂有殷,殷王亦罔敢失帝,罔不配天其泽。
丕,是大。乂,是治。失帝,是失上帝之心。泽,是德泽。
承上文说:“殷王惟明德恤祀,克享天心,是以上天眷命,既大建立以定其天位,又保佑以治其国家,使王业长安,国祚绵远,其得天如此。然殷王亦兢兢业业,惟恐失了上帝的心,无不求贤辅治,以抚安万姓,务使德泽之流无所不洽,有以配天之广大也。夫上天之眷命既隆,先王之修德弥谨,商业之永,不亦宜乎?”
“在今后嗣王,诞罔显于天,矧曰其有听念于先王勤家?诞淫厥泆,罔顾于天显民祗。
后嗣王,是纣。天显,是天之显道。祗,是敬畏。
王命又说:“殷之家法,使子孙能世守之,何至于亡?今后嗣王纣乃昏迷失德,大不明于天道;天道且不能知,况能听念先王之勤劳邦家,而思所以效法之乎?盖商王沉湎暴虐,大肆淫泆,凡慢天残民之事,无所不为,其于天之显道,民之祗畏,有不知其为何物矣。惟不顾天显,所以不明于天道;不顾民祗,所以不念先王之勤家也。”
“惟时上帝不保,降若兹大丧。
“纣既不顾天显民祗,自绝于天,结怨于民,故上帝不肯丕建而保乂之,降若此大丧,使其国亡而身灭,实自作之孽也。”
“惟天不畀,不明厥德。
“天降大丧于殷而不与之者,何哉?由其不明厥德,罔顾于天显民祗耳。商先王以明德而天丕建,后王以不明德而天不畀,天之可畏如此。”
“凡四方小大邦丧,罔非有辞于罚。”
辞,是讨罪之辞。
王命又说:“凡四方小大邦国丧亡,必须声言其罪乃行讨伐。若未有可言之罪而罚之,是谓师出无名矣。况纣为不善,惟日不足,其罪恶贯盈有难悉数者,我周实肃将天讨,奉辞以伐之,岂有私意于其间哉!”
王若曰:“尔殷多士,今惟我周王丕灵承帝事。
灵,是善。帝事,是天之所为。
周公又传王命,呼多士而告之说:“尔殷遗多士,昔纣不明厥德,天降大丧,然天不能自诛,假手于我有周以诛之。惟我周王大善承天之所为,肃将帝命以讨有罪,非有心而弋取之也。”
“有命曰:‘割殷。’告敕于帝。
割,是断绝。敕,是正。
“上帝有命于我周说道:‘殷王不明德,尔往断绝其命。’故我不得不兴吊伐之师,戡定翦除,告其敕正殷邦之事于帝,以复割殷之命也。”
“惟我事不贰适,惟尔王家我适。
我事,指割殷之事言。不贰适,是专一的意思。
承上又说:“帝命割殷而我敕正之,是我周伐殷,其事非出于私,一于从帝而无贰适矣。夫我周能一于从帝,则天命在我。天之所在,孰能违之。尔殷王家自当归于我周,断断乎不容他适矣。周不贰于帝,殷岂能贰于周乎?”
“予其曰:‘惟尔洪无度,我不尔动,自乃邑。’
洪,是大。度,是法度。动,是迁徙劳动的意思。
王命又述迁徙殷民之由,以消其怨望之情,说道:“尔多士有怨于我,得非以安土重迁之故耶?当殷亡时,我周犹封武庚于故都,未尝为迁尔讨也。及三监倡乱,武庚蠢动,予方说曰:‘惟尔众助虐,大为非法,而思以迁之。故今日之事,非我故欲劳动尔有众,其实变自乃邑,自作不靖。’盖法所必迁者,予亦不得而私也。”
“予亦念天即于殷大戾,肆不正。”
即,是就。戾,是祸。
承上说:“我之迁尔,非特在叛乱之故。予亦念天就尔殷邦,屡降大戾,纣既以无道而诛,武庚又以不靖而灭,是殷之故墟,习染恶俗,邪慝不正,屡遭天罚,不可复居,故使尔避凶趋吉,未必非尔之福也。”
王曰:“猷告尔多士,予惟时其迁居西尔。非我一人奉德不康宁,时惟天命。无违!朕不敢有后,无我怨。
时字,解做是字。西,是洛邑,以在殷邦之西,故曰迁居西。后,是后命。
周公又传王命以告多士说:“猷告尔多士,我以殷邦屡降大戾,故迁尔来居于西。非我一人持德不务康宁,故为劳扰。盖天降大戾于殷,汝等内怀二心,不顺于我,予恭承天命,迁尔等于近郊,使各得舍旧图新。尔之居洛,必去其反侧动摇之心,毋违越乎天命可也。苟或违越天命,朕不敢再有诰戒之辞,且以刑罚加尔,是尔自取罪戾,不可有怨我之心也。”
“惟尔知,惟殷先人,有册有典,殷革夏命。
册,是简册。典,是典籍。
王命又说:“尔等既为殷之遗民,岂不知尔殷之故事?殷之先人,有册书,有典籍,纪载殷革夏命之事,如所谓‘予畏上帝,不敢不正’,‘帝用不臧,式商受命’者,皆尔所习闻也。夫周之革殷,即殷之革夏,尔何独疑于今乎?”
“今尔又曰:‘夏迪简在王庭,有服在百僚。’予一人惟听用德,肆予敢求尔于天邑商。予惟率肆矜尔。非予罪,时惟天命。”/p>
迪,是启迪。简,是简拔。服,是列。天邑,是商邑尊之之辞。率, 是循。矜,是悯。
王命又告多士说:“尔等知尔商非不革夏之事,而犹致疑于今者,我 想尔等之心,岂不以商革夏命之初,凡夏之士皆启迪简拔在商王之庭,有 服列在百僚之间,今周于商士,未闻有所拔用,虽革命若商,而用人则不 若商也。孰知天命有德,非人君所得私。予之所听用者,惟德而已。故予 敢求尔于天邑商,而迁之于洛,非故离逖尔土也,正冀尔率德改行,以为 可用之地。予惟循商家故事,以矜恤于尔,亦将使迪简在王庭,有服在百 僚耳。今之不用尔者,非我之罪也,尔何为有怨望之心哉!”
王曰:“多士!昔朕来自奄,予大降尔四国民命。我乃明致天罚,移尔遐逖,比事臣我宗,多逊。”
奄,是国名,与管、祭、霍皆武庚之党。降,是不尽法的意思,犹今言降等。四国,是殷、管、蔡、霍。比,是亲比。宗,是宗周。逊,是逊顺。
周公又传王命,呼多士而告之说:“昔朕来自商奄之时,汝四国之民,罪皆应死。我大降宥有尔命,不忍诛戮,乃止明致天罚,以商之所都邪慝不正,移尔远居于洛,密迩王家,以亲比臣服我宗周,与周之臣子朝夕相观,化悍逆之习为逊顺之美。是昔日之遗党余孽,乃今日之善士良民,其罚盖已甚轻,其恩固已甚厚矣,今乃有所怨望乎!”
王曰:“告尔殷多士,今予惟不尔杀,予惟时命有申。今朕作大邑于兹洛,予惟四方罔攸宾,亦惟尔多士攸服奔走,臣我多逊。
申,是申明。宾,是宾礼。
周公又传王命说:“告尔殷多士,今予惟大降尔命,不忍杀尔,故申明此命以告尔。夫我之营建都邑于兹洛者,岂好为多事也。予惟以四方诸侯,朝觐会同,不可无宾礼之地,故建王城以待之。亦惟尔多士服役奔走,臣事我周,多有逊顺之美,岂可无安居之地,故建下都以处之。我营洛之意不过如此,尔宜感恩之不暇,又何以反侧动摇为哉!”
“尔乃尚有尔土,尔乃尚宁干止。
土,是田业。宁,是安。干,是事。止,是居。
承上说:“我营洛邑以安集尔多士,使尔于洛邑之中,有可耕的田土,有可为的事务,有可依的居止。今为尔计当一心向化,尽消其反侧动摇之习,庶几保有尔田业得以播获,安尔所事得以经营,安尔所止得以栖息。宅洛之利如此,尔犹欲自作不靖,亦甚愚矣。”
“克敬,天惟畀矜尔。尔不克敬,尔不啻不有尔土,予亦致天之罚于尔躬。
畀,是与。矜,是怜。不啻,犹言不止如此。
承上文说:“尔若安居乐业,顺服我周,无敢不敬,则凡事循理,为天所福,天将畀与而矜怜之,使尔得以保身保家,安享福禄矣。若尔不克敬,则凡事悖理,为天所祸,不止家室窜徙,不得常有乐土,予亦将致天之罚,以刑戮加于尔,躬身亦有所不能保矣。祸福所由,在敬不敬之间如此,尔宜克敬以自求多福可也。”
“今尔惟时宅尔邑,继尔居,尔厥有干有年于兹洛。尔小子乃兴,从尔迁。”
邑,是四井之地,指多士所居说。继,是子孙承继的意思。年,是寿。小子,指多士子孙说。
承上又说:“尔多士若于此都邑之中,绝反侧动摇之心,为专一从周之计,则自今得居尔之邑以安其身,又将承续尔居以保其子孙。不但此也,且尔之身,有营为于斯,有寿考于斯,都乐业安生,以享太平之福矣。尔之子孙,从此开大基业,方兴未艾,实自尔迁以始之。以亡国之余裔,为起家之始祖,又何幸如之夫!以尔迁居之利如此,可不勉思敬慎,以保固身家于久远哉!”
王曰:“又曰时予,乃或言,尔攸居。”
“王曰”下当有阙文。言,是总指上文的说话。
周公传王命,于篇终告多士说:“凡我晓谕尔多士之言,反覆丁宁,无非以尔之土田居止为念,欲尔安居乐业,不复反侧动摇,以保福祚于无穷也。我为尔多士计虑深远如此,尔可不体我之意,而善自为谋耶!”
按:武王一著戎衣,天下已定。殷民乃复思其先王之泽,三监构隙,即皆蠢动。周公迁之于洛,又告谕再三而后定。可见殷之得人心也甚固,周之定王业也最难。然则固结人心,保守王业,乃有国家者之要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