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游侠——轻薄少年对游侠的模仿(1)
人们在困厄中所企望的游侠,是司马迁在《游侠列传》中所描写的像郭解一样的游侠。太史公在《游侠列传·序》中所写的游侠的品格,也是人们所期望的,但这是一种非常成熟且具有高尚德行的人才能具备的思想品格。它不仅要依仗人性中所固有的善良本性,还需要有一定的理性认识以及长期磨炼和修养。基于年轻人的热情或一时心血来潮的人,做不了侠;养尊处优没有经历过任何苦难磨炼的人,也很难成为坚忍不拔的侠;没有果毅坚韧的性格,没有百折不回、坚持到底、永无悔恨的精神,也不能做侠;没有谦退冲和的胸怀也难成为完美的侠。
上面说过,世间最想做侠的大约以年青人为多,因为这个年龄段的人们最敏感、多同情心,向往不平凡、带有浪漫色彩的生活;他们易于为社会不公而鸣不平,为实现社会正义而热血沸腾。因此想做游侠、想充当社会良心的人,在任何时代都是以年青人为最多。可是年青人很少有历练,是最不成熟的一群。那种一诺千金,言必信、行必果的侠风,决非一些轻薄少年所能望其项背和模仿一二的。历代学游侠的多是少年、青年,他们只能学到古代游侠的皮毛,如服装打扮、行为作派等等。鲍照的《代结客少年场行》:
骢马金络头,锦带佩吴钩。失意杯酒间,白刃起相仇。
另一首《拟古意》:
幽并重骑射,少年好驰逐。毡戴佩双(革建),象弧锸雕服。兽肥春草短,飞(革空)越平陆。
王僧孺的《古意》:
青丝控燕马,紫艾饰吴刀。朝风吹锦带,落日映珠袍。
这些以游侠自居的富家子弟,无非是着装华丽、威武以自炫,表示他们是不同于庸众的一群。他们有的甚至用敢于血仇而表现自己的果敢,用勇于屠戮无辜而显示自己的力量。其他如乘肥挟弹、呼鹰逐猎,也是这类“伪游侠”的典型行为。这些人处处表现出与众不同,仿佛是脱离了宗法秩序的一群,然而,他们与原本意义上的游侠却是大异其趣的。对于弱势人们的“存亡死生”,他们不仅没有这种能力,甚至根本也不会产生这种意识。他们的“游侠”不过是走马长林、逐兔丰草而已,有的甚至只是走狗斗鸡、樗蒲赌博罢了,总之不读书,再追逐一种不同于室内娱乐的娱乐就有了三分侠气(如同会饮酒、读《离骚》就是名士一样)。这些假游侠们不仅没有一点儿牺牲精神,有的甚至没有丝毫生死相搏的勇气,其反叛性、危险性都不存在了,游侠对于主流社会不仅没有危险,而且具有娱乐价值了。这种纯粹供人娱乐的游侠(像现今的武侠小说),谁都能接受它了。连太太小姐所居住的内室(也就是贵族少年的温柔乡里)也可以用它来装饰了。庾信在《咏画屏风诗二十五首》中,就有一首诗歌咏屏风上画的“游侠”少年。诗中写道:
侠客重连镳,金鞍被桂条。细尘障路起,惊花乱眼飘。酒醺人半醉,汗湿马全骄。归鞍畏日晚,争路上河桥。
这座屏风连环画中的“游侠”与《史记》中所写的郭解等人能差出十万八千里吧!他们也是呼朋引类,也是走马闹市,但他们是去“惊花”、“醉酒”的,所以才会害怕归鞍日晚,要与人争路呢!
有的诗人没有意识到这些假游侠的可笑,还一本正经地描写他们。如王维的《少年行》:
新丰美酒斗十千,长安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当然这只是少年游侠的一个剪影,一首小诗也不可能写到主人公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是我们从这首诗的情调的欢快、少年游侠格调轻佻(能喝酒就是了不得的豪气了),都可以断定这位少年不过是借游侠生活玩玩的假游侠。真正的游侠的生活是十分沉重的。与王维相反,杜甫就对这类少年人有较深的认识。他的一首《少年行》中这样写道:
马上谁家白面郎?临阶下马坐人床。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
古游侠有先秦士风,为人都是“廉洁退让”的,十分低调的,哪像这位少年如此张扬无礼。胡夏客说:“此贵介子弟,恃其家世,而恣情放荡者。既非才流,又非侠士,徒供少陵诗料,留千古一噱耳。”这种假游侠在杜甫笔下是很可笑的。
唐代诗人韦应物,少年时正逢盛唐,作为贵族,他成为玄宗皇帝的“三卫近侍”,这个编制是贵族无赖少年的渊薮。年青的韦应物也与这些无赖少年一起“游侠”,一起寻欢作乐——赌钱、追女人、违法乱纪,而且以其特殊身份(所谓“职位不高地位高”也)傲视官府,不受惩罚。晚年,他在《逢杨开府》一诗中对这段生活作了一些反思。其中写道:
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骊山风雪夜,长杨羽猎时。一字都不识,饮酒肆顽痴。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读书事已?,把笔学题诗。两府始收迹,南宫谬见推。非才果不容,出守抚茕嫠。忽逢杨开府,论旧涕俱垂。座客何由识?惟有故人知。
如果韦应物要像现在某些“红卫兵”一样,能把他年轻时的所作所为写得非常浪漫(一掷千金的豪赌,与邻女偷情),十分风光。风雪夜中作为“武皇帝”侍卫的光荣,长杨围猎时的豪气,也是能体现“盛唐精神”的;可是作者没有这样写,而是把自己描写成一群恶少,暴露了自己作奸犯科、无法无天,成为了乡里一霸,并且写到自己的愚拙,作了真诚的忏悔。传统不习惯忏悔,所以弄得一些评论家认为本诗所写“不类苏州(韦应物)平生”。实际上这正体现了韦应物作品的价值。韦以自身生活为例,揭示了“假游侠”不仅有可笑的一面,还有可恶的一面。
“游侠”的末流虽然无害、并有娱乐价值,但也不能见容于主流意识形态,也为一切的正派人所不满。东汉伏波将军马援给自己的侄子马严、马敦的信中,曾就如何做人教育他们说:
龙伯高敦厚周慎,口无择言,谦约节俭,廉公有威,吾爱之重之,愿汝曹效之。杜季良豪侠好义,忧人之忧,乐人之乐,清浊无所失,父丧致客,数郡毕至,吾爱之重之,不愿汝曹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