祕篇
智人歷史考古研究院後設敘事所報告
總目錄:宇宙史上出現過的智人
子目錄:地球上的智人
所屬星球:地球,銀河系—太陽系—行星
斷代課題:地球智人的民族國家年代
專業課題:地球智人的起死回生嘗試
本次報告題目:毛澤東之腦
副題:一個不為地球智人科學家共同體所知的實驗項目
發生日期:地球智人紀年之公元一九七六年至二○一九年
發生國家:中華人民共和國(下稱中國)
主要發生地點:中國北京市天安門廣場零公里方圓兩公里範圍內
研究員:葛洪十一世、包樸九世
關於智人歷史考古研究院後設敘事所的使命和研究方法的說明:
本所同仁的一個共同信念是,敘事式的歷史論述有助於歷史的教育、文化的傳承和宇宙文明間的相互深度理解。自從戲稱上帝之眼的宇宙時空還原技術因成本驟降而普及化之後,後智人的歷史考古研究者已經能夠隨時突破四維時空,讓意識之眼定點穿越,回到所有過去智人紀元的現場,並且可以選擇性的進入任何當時在場智人的內心世界。但這種穿越技術所提供的,只是研究者與研究對象之間點對點的檢視核實,印證的不過是碎片式的、未經整合解釋的實證素材和感官體驗,這些素材和體驗累積起來,雖有數據和檔案的價值,但在得到有效整理整合、然後做出有意義的表達之前,不能算是呈現了客觀「歷史」,也不具備「意義」。過去發生過的無窮無盡的事實細節,如果不曾透過有效的整理整合和有意義的表達呈現,是不可能讓其他收受者感受到其中的意義的,也不能做為一種公共文化的共享歷史知識來記載、傳遞和交流。地球智人曾經發明使用過多種敘事式的文字論述來整理整合史料和表達呈現歷史,本所認為如果輔以今日定點穿越等技術所提供的精準事實核對,後設的歷史敘事書寫在這個後智人的跨文明宇宙智慧物種新紀元,仍然是有價值的,甚至是必要的,應列為宇宙各個文明之間溝通和相互理解的重要手段之一,矯正補足一般以實證表徵去解讀它者文明多樣性之時,經常引起的理解間隙和想當然的闡釋誤差。故此,本所致力於推廣敘事性的厚度描述式的歷史論述,以其做為當代歷史考古學的必備治學和教學方法之一,形式上借用過去地球智人一些優秀的歷史學、人類學、新聞學和小說著作的敘事手法和論述規範,兼且參考最新的文獻解讀、考古發現、放射性碳測、智人基因變化組學、智人語言變化追蹤,以及後智人量子時代跨文明的有關學術成果,佐以上述全知上帝之眼的定點穿越技術,回到過去,親歷其境,以文字重構歷史真貌,尊重持分者的主體性,進入當事者的內心,測繪各個場域的內生的本位特殊性,理順語境,寫舊如舊,還原意義,從而築構出整全的拼圖,長期一個課題復一個課題,系列性的編織書寫出事實絕對準確、具備時代意義、易於傳閱理解的敘事式後設歷史論述文本。
「毛澤東之腦:一個不為地球智人科學家共同體所知的實驗項目」
摘要
民族國家年代的中國智人,於地球智人紀元公元一九七六年前後,曾經嘗試使用當時中國和德國的冷凍技術,保留一個名毛澤東的男性國家領導人的全部鮮活的大腦細胞組織,以期等待未來的起死回生科技的來臨。由於當時不穩定的政治環境,這位最高領導人毛澤東在生前已經親自做好精密安排,項目高度保密,全國只有毛澤東放心的極少數關鍵人物知情。毛死後遺體放在北京市天安門廣場的一座特別設計的大型陵墓建築之內,該建築物地下三層有一條不到一公里長的往南祕道,連到前門外居民區一條胡同裡的一座四合院的地下防空洞,從該四合院地下防空洞再往深處走十米,是一個以當時最高技術規格特建的實驗室兼冷藏庫。毛澤東之腦組織並不附存在毛氏細胞已壞死的遺體內,而是冰鮮完整的收藏於該恆溫的實驗庫裡。四合院和實驗庫由特定的兩男兩女配制的技術專家和警衛人員,喬裝普通居民夫婦長年守護。
地球智人是一直存有長生不死以至起死回生的夢想和追求的。進入公元二十一世紀,它們的科學家在克隆技術、細胞儲存、基因組學、腦神經學、長生不死醫學、人腦電腦互傳介面、人和機械人氮碳合體等邁向後智人的科技發展上,有了重大突破,以至各種起死回生的技術也因受到大量智人資本的追捧而呼之欲出。適逢此際,毛澤東之腦被徹底破壞,實驗庫全部銷毀,這個中國智人的起死回生嘗試沒有等到有關科技成熟的一天,沒有留下細胞組織、樣本、模型、證人、文獻、數據或考古文物的任何痕跡,為數極少的知情者和這個項目的終結者,至死也沒有公開此事。故此這個中國智人起死回生實驗全然不為該星球的科學家共同體所知,更遑論其他一般地球智人。
研究緣起和論文結構
研究地球智人的起死回生嘗試乃本所立案的長期課題。本所兩位研究員於公元二○一九年在追查一名起死回生技術早期創投資本家在中國北京的離奇死亡事件的時候,偶然看到一些旁證線索,意外(錫蘭迪比替)發現了這個實驗項目的存在。經過全知上帝之眼的印證,重新整理整合拼圖,成功全景還原,現首度在此發表論文,以敘事文體呈現這項獨特的中國智人起死回生嘗試的全部過程。
本論文的第一章「東正教、宇宙主義、腦神經學、列寧之腦」,從地球智人宗教之一基督教主張之不死與復活的理念說起,略述東正教神祕主義和蘇俄宇宙主義 (cosmoism)的起死回生的後智人念想,並簡介二十世紀初德國腦神經系統科學家沃格(Oskar Vogt)。本章旨在解說蘇共如何受了本土宗教玄思和現代腦科學成就的影響,當蘇聯共產黨領袖列寧於一九二四年逝世時,做出了保留列寧的遺體和大腦的決定,成立「不朽委員會」,除了在莫斯科紅場建列寧陵墓之外,另行將列寧的大腦組織移出保存,並特別從德國請沃格來到莫斯科,解剖研究「天才」列寧之腦。
第二章「毛澤東與毛澤東之腦」,講述毛澤東之腦被保存的經過。毛澤東於一九四九年訪問蘇聯,停留長達兩個月。期間毛參觀了放置列寧遺體的陵墓,和祕密存放列寧大腦的莫斯科腦學院,還特別去了一趟列寧格勒即聖彼得堡,到訪一所研究俄國天才級人物大腦的機構。一九五七年毛澤東再訪莫斯科,接見在蘇留學的中國學生,其中包括由沃格的第二代和第三代弟子在莫斯科腦學院調教出來的中國學生于聰博士。一九六○年代初中蘇交惡,于聰回國,文革早期以蘇修特務罪被整鬥致殘。一九七二年毛澤東的健康走下坡,毛召令于聰祕密進行腦組織保存計畫。一九七六年初毛向華國鋒、張玉鳳、汪東興三人安排身後事,包括保存毛澤東之腦。是年九月毛死,華、張、汪先讓于聰開顱取走大腦,再命以防腐液保留遺體。毛的大腦和屍體分別暫貯於京西不同的地下軍事空間。新任領袖華國鋒頒令在天安門廣場興建毛主席紀念堂、施工期間趁機祕密修復晚清築建的中軸線地下隧道,連接到城南一幢四合院底下的防空洞,再往下深挖營建儲藏毛澤東之腦的實驗庫。
第三章「守護者、投機者、終結者」,敘說隱藏於民居地下的毛澤東之腦實驗庫,並介紹看守實驗庫的于聰博士以及前後五名守護者的遭遇與下場,表面平靜的宅院暗藏殺機。從一九七七年到二○一九年的四十二年歲月中,毛腦實驗庫的祕密只為五任中央軍委主席級領導和他們的數名指定心腹所知。進入新千禧年後,地球智人的生命科技有所突破,二○一九年在一名美籍華裔創投資本家的吹噓下,起死回生之術被中國媒體炒成熱門話題。當時的中國最高領導人感到如果毛澤東真的復活,對自己的終身執政將構成莫大的威脅,下令將毛澤東之腦和實驗庫徹底銷毀。
第一章:東正教、宇宙主義、腦神經學、列寧之腦
地球智人皆知道人是會死的,但卻往往不甘於接受這個事實。古埃及法老遺體以宗教儀軌和特殊技術被製成木乃伊,臥待復活;中國的君主和道家修行者找尋長生不老的靈丹妙藥和煉仙之道,帝王被稱呼為萬歲萬萬歲;佛教和印度教皆有輪迴轉世來生之說,美言死亡為往生;亞布拉罕猶太教以降的一神教,相信人的靈魂不滅,甚至死者復活;歷史上多種宗教和超自然主義者相信死去者將以另一種形態存在於另一個平行空間之中,甚至可以與活著的人溝通。有關以上課題的地球智人文獻檔案汗牛充棟,本所也發表過多篇論文,此處不贅。
亞布拉罕一神教一脈的東方正統教會,承諾肉身的復活,認為聖人的遺體不會腐爛,在重視死者可以重生這一點教義上,東正教比歐洲、拉凡特和阿拉伯以及中亞地區的其他一神教派,更接近於視上帝之子的復活為核心信仰的早期基督教,當年由耶穌門徒發煌的早期基督教,特別強調人子耶穌死後的復活和世界末日血肉之人軀將從墓中再起。
這種地球智人的不死訴求到了自然科學屢有突破的十九世紀,得到不少歐洲和北美的超自然主義者的創意理解,融合了宗教性的超自然靈異念想與對自然科學發展的期許。在俄羅斯,西方科學思想和東正教相遇開出奇葩,神祕主義思想家費奧多羅夫(Nikolai Fyodorov)推崇科學,主張基因改造,認定科技可讓人的壽命無限延長,永遠不死,而且曾經活過的人,得未來科技之助,都將復活,正如東正教的一貫信念,而且人的存在將不限於這個地球,憑著意志、精神、理性和有意識的努力,人類將讓祖輩全體復生,與天地宇宙合而為一。費奧多羅夫的信徒甚眾,作家杜斯妥耶夫斯基是其熱情的支持者之一。到了二十世紀蘇聯建政初期,文人高爾基等人發起了上帝續造運動,結合科學與玄學,要以超自然力量超克物質性的自然世界。心理和神經科學家別赫捷列夫(Vladimir Bekhterev)相信心的力量不滅,人死後將以另一種形態存在。這些想法吸引到一些布爾什維克新政權領袖,啟蒙委員會委員長盧那察爾斯基(Anatoly Lunacharsky)由神智學信徒轉為布爾什維克主義者,他說人類的未來就是要成為上帝,布爾什維克主義本質上是宗教性的運動,新人類將也是新智慧物種。替蘇維埃政權創匯聚財的重臣、貿易部長克拉辛(Leonid Krasin)更是費奧多羅夫的門徒,他深信未來科技可以讓偉大歷史人物復活,並且最終解放全人類。克拉辛是主張保留列寧遺體的重要推手。受費奧多羅夫影響的小說家普拉東諾夫(Andrei Platonov)曾經解釋,蘇聯共產主義這樣的一場實驗,那種堅信以科學技術手段改造人類的激情,只有援用靈異奧義才能加以理解。普拉東諾夫說,我們將挖出所有死者,找到他們的大老闆亞當,扶他站起來,質問他你從何而來?上帝還是馬克思?快說,老頭!如果坦白招來,我們也會讓夏娃復活!
科學的進步,將讓生者長生、死者復生。與這種信念相輔而行的是人類衝向宇宙的欲望,這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俄國科技主義的神祕主義者的天人合一。他們重視自然科學包括太空科學的發展,目光既遠且大,對向外期待人類征服外太空,對內相信技術上死者可以被復活。在這股科玄結合的潮流下,俄羅斯的東正教神祕主義衍生出一種被稱為宇宙主義的思潮,吸引到大批神學家、哲學家、詩人、數學家、生物學家、航天科學家等高級知識分子信徒,其中一位著名的宇宙主義者是世界火箭宇航科技開拓者齊奧爾科夫斯基(Konstantin Tsiolkovsky),他是從宇宙主義第一人費奧多羅夫那裡得到了太空旅遊和向外星殖民的想法,名言是「地球是人類的搖籃,但人類不可能永遠生活在搖籃中」,認為殖民外太空是人類自由自在和長生不死之途徑,主張「將人完美化和消滅不完美的生命形態」,人將以「以太」方式與陽光和宇宙並存,不停進化,直到永恆。齊奧爾科夫斯基的想法影響和帶動了全世界後來的宇航事業。一九○三年齊奧爾科夫斯基第一個以理論證述了人類可以靠多種燃料多節火箭衝離地球。一九三○年代蘇聯就開動了太空計畫。二戰後蘇俄在導彈和人造衛星高放技術方面一度領先全球,這與該國科學家共同體的宇宙主義激情不無關係。到了二十一世紀,跨人類主義者(transhumanist)對宇宙旅行殖民、超長壽不死醫學、人體器官冷凍復生技術以及後人類新智慧物種的追求蔚然成風,費奧多羅夫、齊奧爾科夫斯基和蘇俄宇宙主義者被公認為是跨人類主義的先驅。
回到一九二四年的蘇聯,是年一月列寧三次中風後腦溢血而死,無神論的斯大林在托洛茨基和布哈林的反對下,還是決定保留列寧遺體和大腦。一向相信科學將戰勝死亡的克拉辛力主以冷凍等技術處理列寧遺體大腦,等待未來的復生技術。列寧葬禮後三天,官方成立了「紀念弗拉基米爾‧伊理奇‧烏里揚諾夫之不朽委員會」(Commission for the Immortalization of Memory of V I Ulyanov),宣示列寧不死,寓意於未來復活。建在紅場的陵墓紀念館吸取埃及法老墓和基督教三位一體的正立方體迷思,佐以先鋒未來主義的俄國構造主義設計。地下層特闢專室保留列寧遺體。一九二四年蘇聯自力建起的冷凍系統失靈,遺體略有腐爛,遂從德國進口更先進的冰箱。列寧的腦一放兩年,無人觸碰。一家在列寧格勒研究俄國天才人物大腦的機構想取得列寧之腦,不獲批准。一九二五年蘇聯政治局決議成立列寧之腦實驗室,延聘當時世界最負盛名的德國腦神經專家沃格翌年到莫斯科研究列寧的大腦。這個研究項目是國家機密,一直不為人民所知,直到蘇聯解體後檔案才被公開。
長著標誌性大鬍子的沃格和法籍神經學家妻子塞西耶(Cecille Vogt-Mugnier)、弟子布羅德曼(Korbinian Brodmann)等,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柏林開始研究催眠術和腦部神經分區的科學,根據細胞組合和髓鞘結構將大腦皮層畫分為五十二個區域。沃格是當時最負盛名的腦神經科學家。到莫斯科後,沃格主持列寧之腦實驗室,這是一九二八年創立的莫斯科腦學院的前身。沃格花了兩年多時間做研究,於一九二九年發表報告。列寧之腦的重量僅一千三百五十克,比一般人小,作家屠格涅夫的腦淨重是二○二一克。不過沃格發現列寧大腦皮質的第三層,某些神經元細胞的數目繁多而且較為巨大,說明大腦的超凡活躍。沃格離開莫斯科後,列寧大腦實驗室由沃格的兩名俄籍弟子費利蒙諾夫(Ivan Filimonov)和薩可夫(Semen Sassikov)主持了三十二年,到一九六一年轉交給亞德里安諾夫博士(Dr Oleg Adrianov),又延續了三十二年,後者到一九九三年蘇聯解體後才退休。列寧之腦被分成四大塊,切成三萬片薄片,經酒精和福爾馬林甲醛液處理後,嵌在石蠟和密封玻璃中,藏於莫斯科腦學院內重門深鎖的第十九室。
第二章:毛澤東與毛澤東之腦
中共新政權誕生不到兩個月後,毛澤東首次出訪蘇聯,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出國。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六日毛在北京坐上火車,十六日到達莫斯科,一待兩個月。當時中共向蘇聯一面倒,以蘇俄為老大哥,中蘇關係親密,但斯大林跟早前訪蘇的劉少奇說過,他要親自跟毛澤東見面,解決那分一九四五年才跟中國國民黨政府簽訂的中蘇友好條約的存續問題。第一天會面斯大林就揣摩毛澤東的心思,再三問詢毛說你來一趟不容易,我們應做些什麼?你有什麼願望?毛說這次來的目的只是為你祝七十大壽,順便多看一看蘇聯。五天後辦完壽宴,雙方還是沒有開談新的中蘇條約,賓客都離開了,毛仍待在斯大林在城郊的別墅。毛不喜歡用抽水馬桶,只懂蹲著不能坐著如廁,也不願睡有彈簧墊的床。在北京的劉少奇催促毛早日回國,毛卻反而延後歸程。毛澤東自言這段在蘇期間很多天什麼事都沒辦,天天吃飯拉屎,關在房子裡睡大覺,鬱悶苦熬度日。其實這期間毛到訪了紅場列寧墓,瞻仰了共產國際第一號人物的遺軀,並在蘇方高層友人莫洛托夫、科瓦廖夫、費德林等陪同下,參觀了莫斯科腦學院的列寧之腦,因為後者是保密項目,沒有留下官方紀錄。毛澤東一向對新科技不會有太大的著迷,但這次對列寧遺體以至大腦的保留特別感興趣。一九五○年一月毛讓周恩來前往莫斯科,說要由周代表中方洽談新的中蘇友好同盟條約,不過連斯大林都說沒有必要讓周恩來過來。斯大林不理解毛做為中國的一把手,為什麼不肯及早親自與他對等談判簽約,而要拖延時間坐待總理周恩來。在周恩來到達莫斯科之前,毛澤東又主動向蘇方要求,去了一趟列寧格勒,參觀十月革命炮擊冬宮的阿芙樂爾號巡洋艦,兼且到訪別赫捷列夫於一九○七年在聖彼得堡成立的心理神經學院,該學院長期以解剖研究俄羅斯天才名人的大腦著稱,別赫捷列夫稱之為「大腦的萬神廟」。毛澤東當時已清楚知道保留領袖遺體以供瞻仰的政治作用,以及研究天才大腦的科學意義,並從蘇共友人的戲言中,聽說了蘇聯開國功臣克拉辛等費奧多羅夫信徒,要讓列寧起死回生的想法。周恩來到了莫斯科,與毛澤東面談後,沒有進一步鼓動毛澤東對列寧遺體和大腦的興趣,反而把毛的注意力拉回中蘇簽約之實務。一九五○年二月十四日,兩國簽定友好同盟互助條約,二月十七日毛、周即登專列回中國。毛澤東後來只說,他去蘇聯是為了簽署新的中蘇條約,待了這麼幾個星期,就是要跟斯大林鬥耐心,用模糊術來博弈,兩個元首總共見面雖然沒幾次,但毛說在自己的堅忍下,斯大林按捺不住,終於被改變了,同意簽定毛心目中的新的中蘇友好同盟條約。
一九五三年斯大林去世。一九五七年十一月毛澤東率中國代表團再訪蘇聯,這是毛一生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出國。這回毛意氣風發,宣稱中國要在十五年左右,在鋼鐵等大宗工業品的產量上超過英國。十一月十七日毛澤東和中共領導鄧小平、彭德懷、楊尚昆等在莫斯科大學,接見派送到蘇聯的千餘名中國留學生。中國從一九五二年開始系統化的集中優秀學生練習俄語,然後選送蘇聯學習先進科技,人選由周恩來親自審批。毛澤東在莫斯科大學大禮堂對中國留學生說,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柢是你們的,希望寄託在你們身上。之後毛親自去到莫大中國學生俱樂部和宿舍,與一些挑選出來的留學生近距離交流。其中一個在莫大學醫的學生名叫于聰,在莫斯科腦學院當實習生,指導老師正是德國腦神經學家沃格的兩名俄籍弟子費利蒙諾夫和薩可夫,他們主持列寧之腦的研究已近三十年。毛澤東私下在宿舍房間見了于聰,問及有關長生不朽和起死回生技術的進展,于聰當時澆了冷水,說這些東正教和宇宙主義的信念,就算理論上成立,技術上還遠遠沒有實現的可能。
毛澤東回國後,大量精力投入於發動農業合作化和超英趕美的大躍進事業,沒有跟進不死和復活之事。于聰取得博士後繼續留在莫斯科腦學院學習工作。費利蒙諾夫和薩可夫於一九六一年退休,列腦實驗室交由第三代的亞德里安諾夫博士接手,于聰博士正式出任該學院的助理研究員。
美國物理數學家艾丁格(Robert Ettinger)於一九六二年私下出版了《永生不死的前景》(The Prospect of Immortality)一書,及後成立了「人體冷凍學院」和「永生不死協會」。艾丁格認為冷凍技術對人體的損害可以極為微小,而且過程是可逆的。他相信在有生之年,生物學家將會找到青春永駐、百病可治、長生不死以至死而復生之道。出版商把艾丁格的書稿送去給硬核科幻小說家阿西莫夫(Isaac Asimov)點評,阿西莫夫也認為人體冷凍技術可行。《永生不死的前景》於一九六四年正式由美國雙日出版社印行精裝本,引起了熱議,《紐約時報》、《時代周刊》和《新聞周刊》皆有討論,《永生不死的前景》這本書從此被人體冷凍復活主義者奉為聖經,艾丁格則被譽為人體冷凍學之父和跨人類永生科技的先驅。
于聰博士在莫斯科腦學院讀到關於艾丁格的美國人體冷凍技術的內部參考消息,想起自己一九五七年底與毛主席的對話,提筆寫了一封信給毛,報告屍體冷藏科技的新進展,沒有收到回應。一九六一年後中蘇關係越來越差,一九六五年最後一批中國專家學生被逐出蘇聯,于聰博士是其中之一。他被遣返山東青島,等待組織安排。一九六六年文革,于聰博士被指控為蘇修特務,他寫給毛的信成了罪證。經過多次批鬥後,于聰博士一腿骨折致殘,發派到一家市立醫院的太平間當仵工。
文革前的一九六三年,毛澤東陪同江青,在中南海春耦齋,用德意志人民民主共和國進口的放映機,一起觀看好萊塢電影《科學怪人的新娘子》(The Bride of Fankenstein)。這部一九三五年的科幻恐怖片當年在中國公映時,很多片段被審查剪掉,江青一直想看個完整版,她認為看電影就要完整看透。電影其中一個情節就是弗蘭肯斯坦醫生拼合各死屍的肢體,為他之前造出來的科學怪物,另外造了一個再生的新娘子。片後毛和江罕有的就死而復生的想法做了一番思考交流。
文革中期年近八十的毛澤東身體轉差,腿病嚴重,一九七一年陳毅的追悼會,毛突然不能自己登上座駕專車。林彪事件後毛也因持續失眠而病倒。毛的機要祕書張玉鳳說他有心臟病、支氣管炎、肺氣腫、頸部和手腳浮腫,三天兩頭鬧失眠,眼患老年白內障,看不了文件要張玉鳳代讀。當時全國人民都在高喊毛主席萬歲萬萬歲,毛私下對張玉鳳說這些都是屁話。一九七二年一月毛澤東肺心病發作休克,自此心功能衰竭,並出現特別神經系統症狀,加上是年五月周恩來被確診患膀胱癌,毛澤東受到觸動,迫切於思考身後之事。此時毛想起了于聰,讓周恩來找他來見面,于聰博士因此才有機會向毛、周當面較完整的報告人體冷凍以待未來復生的技術可行性,毛大感興趣。周恩來順從毛意,安排于聰博士籌組研發人體冷凍和再生科技的八三四一實驗庫,實驗庫設在生產雪花牌電冰箱的北京醫療器械廠之內,廠方特別為之成立八三四一研發車間,全項目高度保密。八三四一是毛澤東鍾愛的四個神祕數目字序列,文革後期北京的八三四一中央警衛團,番號一度改為以軍隊的五七為字頭的五七○○一,但為毛所反對又改回八三四一部隊。
周恩來是于聰博士實驗庫項目的最知情者,如果他能活過毛澤東,最後被冷凍等待復生的腦細胞組織可能將會是周總理的而不是毛主席的。毛寄望周先自己而死。周恩來患癌拖延了兩年,毛澤東才批准他接受開刀手術。周恩來生前還表示死後遺體火化,骨灰撒在大地,不作保留,以令毛釋疑。在周病重期間,毛和文革派發起批鬥周恩來的各種運動。
一九七四年毛自己也被確診患有一種神經細胞逐漸變壞的絕症,口齒不清,吞嚥困難,血中含氧過低,呼吸常常只能借助氧氣機,醫生認為毛最多只能活兩年。毛雖拒絕相信自己沒救,不願吃藥打針,但也就更積極設想安排身後事。一九七五年他做完白內障手術後,召集了心腹華國鋒、張玉鳳和汪東興,向三人透露了自己心中的部署,叫他們按照自己和周恩來「過去的決定辦」,即好好利用于聰博士的八三四一實驗庫開發的人體冷凍技術,在自己死後,既要如列寧、斯大林般以防腐液保留遺軀,更要以于聰博士冷凍技術分開保存大腦,尤以後者為優先,並且不像列寧之腦那樣急於切片研究,而是要單獨完整保存,毛寫下了「慢慢來,不要著急」的指示,說不用著急研究天才不天才,等待未來科技成熟後,大腦還原復生才是重中之重,屆時全腦可以安放到一個健康精壯的年輕軀體的頭顱內。當時毛對克隆技術還沒有認知。毛擔心自己死後可能會洪水滔天,眼見斯大林的遺體保留不到十年就被火化,憂慮自己也會被中國赫魯曉夫鞭屍,整個項目必須高度保密,不能讓江青、張春橋、王洪文、毛遠新等人知情,更不能為內部敵人所探悉,故連黨內其他高層都不能告知,以免自己的軀體大腦等待不到復活就遭人破壞。毛指點華國鋒說自己去世後,要同時修建公開的遺體紀念堂和祕密的大腦冷凍實驗庫,以前者轉移視線,掩蓋後者,兩者之間以天安門中軸線的地下隧道相連。實驗庫繼續由于聰博士主持,所有的技術員和守護者必須是絕對忠誠的毛澤東崇拜者,確保不會搞破壞。以後就算遺體受到鞭屍火化,腦組織仍將獨立存在,留不住軀體還能留住自己的大腦,毛此時對自己的大腦比對肉體更有信心。這項複雜的工程交由華國鋒、張玉鳳、汪東興三人掌控,將來由每一任軍委主席傳交給下一任軍委主席,另外加上軍委主席的一兩個心腹,代代相傳,直到毛心腦復活的一天。任何時候知道全盤計畫的在位掌權領導都不得超過三人,毛稱這個三人核心小組為「放心辦事組」。在傳統中文用語中,生物意義上的「腦」在修辭上常常是被稱為「心」的。毛澤東將自己死後復活的重任交託給他最信任的華、張、汪去辦理,親自寫下「你辦事,我放心」的字條。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距離北京一百公里的唐山發生大地震,京城也有房屋倒塌。毛澤東自文革初期開始便一直住在中南海室內游泳池樓內的一個房間裡,這次地震時游泳池受到強烈震撼。毛旋即被搬到與游泳池樓以走廊相連、一幢一九七四年建成、代號「二○二」的防震戰備大廈的一個房間內。毛在這裡過世。
一九七六年五月中至九月初,毛澤東三度心梗發作,經搶救脫險。到了是年九月九日午夜零時,毛陷入昏迷狀態,呼吸微弱,血壓降到八十六/六十六毫米汞柱,私人醫生李志綏知道毛又要和死神搏鬥,給毛從靜脈的輸液管內注入了升脈散。零時四分,測不到血壓,零時六分,自主呼吸消失,零時十分,心電圖示波器呈現的是一條毫無起伏的平平的橫線,毛的生命結束。
當時在毛身邊除了衛士、醫療搶救組人員、私人護士孟錦雲和機要祕書張玉鳳外,還有華國鋒、汪東興、張耀祠、江青、毛遠新、張春橋和王洪文等人。毛甫死,江青輕鬆地轉身向其他人說:「你們大家辛苦了,謝謝你們。」江青命令張玉鳳說:「從現在起,主席的睡房和休息室,除你之外,誰也不許進去。」眾人撤出後,華國鋒說要立即召開政治局會議,把在場政要引至會議廳。未幾汪東興又走出會議廳,通知李志綏醫生說:「剛才同華總理商量過了,要將主席的遺體保存半個月,準備弔唁和瞻仰遺容,你快去辦,我們還在開會。」李志綏當時只擔心自己會不會因搶救不力被控害死毛主席,聞言即去衛生部長劉湘屏的家,召集醫療領導和解剖組織病理專家到醫學科學院開會。
眾人離開毛的病室套房後,張玉鳳讓在鄰近候命的于聰博士和助手叔子毅進入毛的病室。于聰博士帶來全國最先進的工具儀器設備,指導助手用預先多番操練的準確手法,打開毛的顱蓋,取出大腦,迅速做好冷凍保護處理,放入特製的便攜降溫冷凍設備中,再往毛顱填回同重量的藥棉等物,然後精密地把腦蓋合上縫接,仔細補上化裝,最後以白布覆蓋住毛的頭臉。
凌晨四時半李志綏才帶著徐靜等解剖組織和病理專家回到中南海,半小時前政治局正忙著用廣播向全國宣布毛的死訊。政治局繼續在會議室議事,汪東興告知李志綏,中央已經做了新決定,主席的遺體要永久保存,而不是之前說的保留半個月那麼簡單,並對李醫生強調說「要保密。」李志綏心想一九五六年那年全國推動火葬,毛主席是第一個在文告上簽名支持的,現在怎麼不依照毛主席承諾的領導人遺體火化,改成永久保留了呢?李志綏再去找華國鋒確認,華說「你們就這樣做吧,沒有別的方法。」李志綏描述道:唯一保存毛澤東遺體的方法就是福爾馬林灌注法,「毛的腦部保持原封不動——我們不想剖開他的頭顱——但我們必須取出內臟,也就是心臟、肺、胃、腎、腸、肝、胰、膀胱、膽囊和脾臟。我們把這些內臟分罐浸泡存於福爾馬林液中。身體內空腔裡則塞滿浸泡過福爾馬林的棉花。遺體保護組透過插在毛頸部的管子定期灌注福爾馬林液。」
設在人民大會堂的一周吊唁瞻仰期結束後,第二輪的遺體保護工作於九月十七日午夜正式祕密展開,工作地點在「五一九工程」的地下醫院。李志綏記載道:「五一九工程隧道寬度可以平行並開四輛汽車,溝通人民大會堂、天安門、中南海,林彪死前住地毛家灣和中國人民解放軍三○五醫院大樓地下,直通北京西郊的西山,以備戰時中央做為臨時指揮部及轉移之用,三○五醫院大樓下面的隧道設有小型醫院,設備很全,正好用來做為保護遺體之用。」
李志綏還寫道:「九月十七日午夜,毛的遺體由人民大會堂運到地下醫院。到毛家灣五一九工程入口。哨兵揮手示意通過,小型汽車便往下開入蜿蜒曲折的地下隧道,直駛向十五分鐘車程外的三○五大樓地下的醫院。到醫院後,便將毛的遺體移入手術室,開始了遺體防腐工作。」
「數天後,我第一次看見運來的蠟像。它後來被鎖在手術室附近的房間裡。工藝美術學院教師們的技術令人嘆為觀止。那蠟像詭異得就像毛本人。只有少數幾人知道,泡在福爾馬林液裡的毛遺體和毛蠟像一起在地下醫院裡收藏了一年。連看守醫院的哨兵都不知道他們在保護什麼。」李志綏也不知道的是,全世界更少人知道,在五一九工程西山那段另一個軍事空間內,貯放著在液氮容器中冷凍保存的毛澤東大腦。
華國鋒為首的中共中央於一九七六年十月八日宣布要興建毛主席紀念堂,選址在天安門廣場中心點人民英雄紀念碑的南面、踩在皇城中軸線上的原中華門即大清門舊址,離正陽門僅二百米,再往南就是前門外普通商住區。負責建紀念堂的辦事單位對外稱為國務院第九辦公室,在西黃城根南街九號辦公,設計則交給北京建築設計院四室,因為四室是保密室,為中央服務的工程都在此室。官方記載紀念館建築分地面地下各一層,中堂是放毛澤東遺體的瞻仰廳。毛身穿灰色中山裝,覆蓋著中共黨旗,頭南腳北,安臥在充了氦氣的水晶棺裡。
當時就毛陵的選址眾說紛紜,中南海、昆明湖、玉泉山、景山、天安門金水橋北、天安門端門皆被提出,大多數專家主張在香山建館,但中共中央卻斷然一錘定音,將紀念館放在廣場南端。主體建築設計也是由華國鋒在不看其他方案之下選用的正立方形式,由宣布建館決定到十一月二十四日開動奠基施工,才用了一個半月,建築過程也只花了不到六個月,一九七七年八月已供內部和外國政要瞻仰,九月九日毛逝世一周年正式向民眾開放。決策快,那是因為整個遺體工程是毛在生前親自規畫的,所以華國鋒才會如此果敢,毛歿才不到三小時就決定違背毛自己公開承諾的火葬,改為永久保存遺體,建館選址和設計方案皆拍板神速。毛紀念堂的位置,當然是在早就定好了的天安門廣場近南端盡頭的中軸線上。
紀念堂管理局為中央辦公廳直轄下屬單位,不歸國務院或北京市政府管。守護毛主席紀念堂的武裝力量,不是天安門廣場上的北京公安和後來成立的武警,而是軍方那支保護中南海首長的中央警衛部隊。紀念堂是軍管的。建築圖則只記錄了地下一層。實存的地下二層是軍事禁區,地下三層則準確無誤地對接清建中軸線御用隧道。
清京中軸線地下通道始建於同治晚年的公元一八七四年。同治帝幼年即位,生性好動愛玩,常偕年輕男官員和小太監微服出遊,從紫禁城北門離宮,繞到南城的娛樂場所行樂,往返路程安全實堪憂。當時慈安、慈禧兩位太后主政,同治跟生母慈禧不親,反為嫡母慈安所寵。慈安知道阻止不了年輕的同治帝晚上微服出行的癖好,從長計議、為了以後的安全和方便起見,下令祕修御用地道,由宮城內午門地下進入隧道,可策馬馳行,沿中軸線筆直通往前門外地區,拐進近八大胡同的一座二進式四合院的地下馬房。慈安沒想到同治竟如此無福享用,年紀輕輕就病歿,年僅十八,那是地道剛建成竣工的一八七五年。後來慈禧掌政,以紫禁城的安全為由堵塞了隧道,宮中不准有人再提起地道之事,免為年輕尚未親政的光緒帝所知。
中共建政後,基於備戰為主、兼顧交通的理念,從五○年代就開始規畫營造一條北京地下鐵道,由西山軍事基地穿過內城到北京火車站北。當時負責勘測的鐵道兵第十二師,已探知中軸線舊隧道的存在。軍用地鐵開發屬國家機密,清建隧道也綑綁在保密之列。一九六五年北京地鐵一號線正式開建,供公眾使用的營運路段由北京站北到公主墳,軍用段一直延到西山,再到京原路口連接京原鐵路。一九六九年為了加強防蘇備戰,啟動了五一九工程,更在舊城挖掘民居地下防空洞和多條軍用地下汽車隧道,連起中南海、人民大會堂等地點,一路往西經過毛家灣到玉泉山軍事基地。反而是這條從紫禁城到前門地區的清代地下馬道,因為缺乏軍事保安和運輸的實用價值,依然荒廢,除了五○年代已在位的少數領導人和個別鐵道工程兵外,不為世人所知。當一九七六年毛澤東將自己在二○二大樓書齋臥房精心構想的身後計畫,和盤托出告訴華國鋒、張玉鳳、汪東興的時候,華、張、汪三人才知道有這麼一條清建的隧道。「放心辦事組」借毛主席紀念堂的大興土木,地下需要鋪五百米共同溝為由,趁機修復中軸線隧道的南段,並在南端盡頭的上述那幢已經備有看似是防空洞的地下馬房的四合院,再往下十米挖出一個新空間,充當保存毛澤東之腦的冷凍實驗庫。
一九七七年八月下旬,毛主席紀念堂全部竣工。之前存放在三○五醫院地下的毛遺體與毛蠟像,以及那些浸泡毛內臟的福爾馬林罐,在戴著防毒面具的八三四一戰士護送下,轉移到紀念堂大陵寢的小密室裡。曾參加遺體保護的中國醫學科學院組織學助理研究員徐靜,被任命為毛主席紀念堂管理局局長,繼續負責保管毛遺體的工作。離紀念堂總共不到兩公里外南城的一座四合院防空洞往下的新挖地下室,則成了毛澤東大腦的最後歸宿。于聰博士和這個八三四一實驗庫的成員,將在此寂寂無聞的擔起守護毛腦的任務。
第三章:守護者、投機者、終結者
毛澤東逝世不久,機要祕書張玉鳳即離開中南海,調去歷史檔案館工作,後自願請返原來的鐵道部單位,退出放心辦事組。汪東興雖有功於助鄧小平復出和粉碎四人幫,但因為之前曾經粗暴對待葉劍英、陶鑄等黨國老同志,之後又妨礙胡耀邦翻案,成了黨內改革派攻擊凡是派的眾矢之的。汪在中央辦公廳的政令有時候也出不了中南海。華國鋒為了毛腦實驗庫營建的順利運作,有必要將這個祕密項目向一位新的掌權者坦白,這個人必須是對毛絕對忠誠的。華國鋒當時沒有去找鄧小平,也知道不能光靠自己的凡是派黨羽,遂選擇把祕密告訴了曾被毛澤東點評為「天塌下來有羅長子頂著」的羅瑞卿。羅瑞卿在文革後期即得到平反,被任命為中央軍委祕書長。華國鋒的計算是準確的:羅瑞卿仍然是敬畏佩服毛主席的。
當時毛腦實驗庫的國產醫用液氮製作裝置太大型而且經常冒出小狀況,維修不便,長遠看又不能依靠外面提供的液氮罐做為日常液氮耗量的補充,放心辦事新三人組決定採購一台適用的國外設備。一如當年的蘇共心態,工程技術上的先進國是指德國,而且是西德,不是親蘇的共產東德。文革早期毛為討好林彪和滿足元帥們對羅瑞卿的懷恨,決定犧牲忠心耿耿的心腹羅瑞卿。羅被扣上篡軍反黨罪名後,從三樓跳下雙腿重傷,再被紅衛兵劫持出醫院多番批鬥,傷口長期未癒,一九六九年左小腿截肢,手術並不成功。林彪死後的文革晚期,羅瑞卿被平反兼上位,本來是要在國內做腿部舊患手術的,但為了要親自祕密採購先進冷凍設備,決定改為遠赴西德海德堡大學就醫,計畫在一九七八年八月二日做手術前,於七月十八日提前飛抵西德重工業城市科隆親自訂購,以便手術之後立即隨行保密帶回中國。羅瑞卿八月二日完成手術,醒來後情況穩定,沒想到至凌晨時分心源性心臟病突發,心機梗塞而歿。
羅的猝死,讓華國鋒措手不及,不得不將毛腦祕密告訴另一名掌實權的強人,那就是時任軍委副主席鄧小平。這個祕密的分享,反而促使華、鄧二人達成了短暫的和解默契,同意在一九七八年底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上,做出口徑一致的立場表態,既發展經濟,同時也繼續毛的階級鬥爭路線。後來該屆三中全會竟發生了出乎二人意料之抑華揚鄧事件,那是題外話了。羅瑞卿死後兩天,中共中央特別派出專機到西德,於一九七八年八月十日接回羅瑞卿的遺體靈柩,以及隨機帶回來的大箱小箱貨物,鄧小平還親自去到機場安排接機事宜。
是年底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後,華國鋒和凡是派的權力不斷減弱,鄧小平勢力足以左右黨政軍大局,汪東興被迫交出中辦主任和八三四一部隊政委的權職,華國鋒也只是暫時保住黨主席和軍委主席頭銜。
戍衛中央的八三四一部隊番號改為五七○○三部隊,華國鋒和鄧小平在這個中央警衛部隊之下,特別成立了一個專職單位叫X辦公室,代替了放心辦事組。華國鋒令八三四一前政委武健華推介一個黨性強、紀律好的軍官,負責辦公室實際工作。華國鋒留下訓令給這個叫肖三的主任少校說,有機要急事可直接打辦公室內紅色專線電話請示時任軍委主席。
一九八○年八月趙紫陽替代華國鋒當總理,一九八一年胡耀邦取代華國鋒出任黨主席,鄧小平自己則取得軍委主席位,華從此退居有名無實的黨政二線。張玉鳳和汪東興始終沒有向外人洩漏毛腦保留的祕密,華國鋒也把放心辦事組的責任轉給了鄧小平和X辦公室。一九八一年六月的十一屆六中全會,鄧小平不准黨內對毛澤東做出徹底清算,保衛了毛的地位,證明了他確實不算是中國的赫魯曉夫。鄧並不完全信任胡耀邦、趙紫陽對毛的忠誠,但也沒有在這個毛腦存留項目上大做文章,鄧小平如周恩來,壓根兒不相信死者復生。鄧只是不想以後的黨史說毛澤東之腦毀於自己的手中。
鄧小平在八○年代既不是黨總書記也不是國家主席,但一直是軍委主席,直到一九八九年十一月正式移交給由他指定的總書記江澤民。二○○二年胡錦濤接班,接任總書記兼國家主席,不過軍委主席之重任,江澤民要到兩年後二○○四年才肯放手轉交給胡錦濤。江澤民和胡錦濤對鄧小平的安排蕭規曹隨,覺得這個毛腦保留實驗並不引起注意,無礙大局,也就不去花心思改變前任的決定了。
自從一九七八年羅瑞卿訂購的西德製造的冷凍系統安裝在前門地區一家四合院地下以來,直到二○一二年底,毛腦實驗庫的管理格局大致沒有變化,X辦公室的第一任主任也沒有換過人,只不過十年一升,肖三主任從少校變成了大校,但仍然只是這個後來列為正軍級的中央警衛部隊的一個一人辦公室的主管。
二○一二年十一月中,習近平上任總書記、國家主席兼軍委主席。習對毛澤東和中共建政的頭三十年多所肯定,並以運動式雷厲風行的黨建反腐,整頓軍隊……
說回在前門地區的毛腦實驗庫的地面,那座看似普通的四合院,百年來都是附近居民感到不解但知道有來頭的爛尾房。院子是前朝同治年間建的,位於皇城中軸線的南向延長線的西側五百米,正因為這個地理位置,被慈安太后看中,開闢為御用地下馬道的南端出口。四合院兩面單邊,俟著兩條小胡同交界口,另兩面牆垣以外的平房早被推倒,改開後白天成臨時個體戶攤販市場。院子只有兩進,沒有紅牆綠瓦,而是青灰的牆青灰的瓦,像是民居,這正是慈安太后欲蓋彌彰的本意,便利同治帝微服進出南城。第二進朝北的倒座房內有多級階梯到地下層,是當年慈安以同治之名御令所挖建的馬房,可容下十人騎十匹高頭大馬,置有漢白玉上下馬石和拴馬鐵環。馬房一側有銅門,通過門外一條五百米長的相連微斜彎道,接上中軸線地下馬道的南盡頭,往北穿過舊護城河底,可直達紫禁城內的午門。這個四合院外殼建起來後,沒來得及裝潢,同治帝就駕崩,施工停止。一九四九年後,北京的大多數宅院成了大雜院,這間兩進式四合院卻一直空置著無人占住。這樣一擱百年,直到毛澤東歿的一九七六年。
一九七六年底,長年失修的院子突然先後來了幾撥施工隊,都是不同番號的工程兵,分工負責供暖通電上下水以及二進後院內宅的廳房衛浴廚儲。一組施工隊挖出了一個地下二層,再換另一組施工隊修復地下一層,後者以為地下一層的那個大空間,是於一九六九年響應毛主席號召深挖洞而新挖的防空洞,對上下馬石和拴馬環的存在視若無睹。宅中眾人皆住在二進的後院內宅。一進前院各房維持毛坯。由一進前院到二進後院的那扇垂花門,不是開在正中位置,而是挨近東廂,以擴大後院北向的南房,因為倒座房裡是地下層的進口。垂花門也造得比一般窄,一個衛士就可以把門道守住。施工都在高牆之內。常在施工現場監工的是于聰博士和助手叔子毅,以及汪東興親自挑選的八三四一上等兵張合作。施工期間于聰和叔子毅汽車進汽車出,張合作則日夜留守裝修場地。一九七七年九月,毛主席紀念堂開放前夕,施工完畢,最後的一班工程兵撤走,于聰博士拖著自己破敗的身體,正式帶著「家人」搬進院子。除了叔子毅和張合作外,「家人」還包括張玉鳳介紹來的女炊事員賴亞莉和北京醫療器械廠指派的女技術工人萬隆,分別與叔子毅和張合作裝成兩對夫妻。「家人」們暫時不會想到的是,他們將都與這個宅院結下不解孽緣。
紅五類家庭出身的于聰,於一九四九年在魯中解放區被招攬進了培訓中共接班幹部的華東大學。一九五○年底華大進占吞併了青島著名的山東大學,于聰接觸到當年山大物理、生物、工程各系的名師,如入寶山。學科成績優異的于聰一九五二年被選中接受半年俄語訓練後,送往莫斯科大學醫學院學生物科技,七年後取得博士學位。他是一九六五年最後一批被逐出蘇聯的中國專家學生之一。遣返青島後,一直賦閒,等待組織安排工作。文革期間他被指為蘇聯特務,屢番挨鬥致瘸,而且生理失調百病叢生。一九七四年受毛澤東和周恩來召見平反,奉命成立八三四一實驗庫,全速自主研發人體冷凍技術,車間設在製造全國第一具電冰箱的北京醫療器械廠。
于聰博士只招了一名助手叔子毅,後者的祖父是山東大學物理學教授,算是于聰博士的科學開蒙老師,一九五二年鎮反運動中已被整肅,一九六○年餓死於勞改營。叔子毅的父親則受祖父牽連被單位開除,從此一家成了社會最底層的黑五類。于聰博士一九六五年文革前回到青島的時候,曾有閒去探訪過業師的後人,見過飯都吃不飽的少年叔子毅。未幾文革,一隔十年,一九七四年叔子毅在青島做環衛工人,未婚。劫後餘生的于聰博士,文革後期奉毛、周之命成立實驗庫,行有餘力把叔子毅從青島調到北京,收為自己的徒弟,傳授開顱取腦以及冷凍保腦等技術。
萬隆是北京醫療器械廠專門調配給八三四一實驗庫的年輕技術工人。她天生奇相,肌肉橫生,唇邊汗毛和身上體毛遠濃於一般女性,從小受同性排擠,青春期不為男性所喜,上崗後被廠方認為有礙觀瞻,逢有領導外賓來訪,都叫她躲開,現樂得把她撥給于聰博士的封閉式車間。于聰博士在俄羅斯待過,對萬隆的外貌比較接受,叔子毅就完全受不了她,還覺得她對自己有感脅。萬隆怕受人注意,不太開口說話,但工程技術和手工活俐落,做為車間與廠方的聯絡員也很有效率,車間如有需要,派萬隆去找廠領導,領導一般都速速答應,以打發她走。
一九七七年九月前門外的毛腦實驗庫建成之日,張玉鳳已經離開中南海,但她仍是放心辦事組的三名成員之一。當年在鐵道局專列服務毛澤東的時候,她的要好閨蜜是專列的東北同鄉炊事員賴大姐。賴大姐想幫在農村務農的長兄女兒,中學畢業的姪女賴亞莉找工作,寫信求到張玉鳳。正好毛腦實驗庫落成,于聰博士要攜「家人」入住前門外的四合院,需要有人做飯,張玉鳳就因利乘便,給賴亞莉搞了個招工指標,招來了北京。賴亞莉資質平庸,但學校檔案裡記載著政治表現良好,家庭關係清白,又與當年毛列專車的工作人員有姑姪關係,算是知根知柢。
汪東興也替實驗庫找到一個願意獻出一生的年輕八三四一戰士,江西人張合作。八三四一部隊跟江西特別有淵源,其前身為一九二八年成立於井岡山蘇區的紅四軍特務連,四九年後第一任團長張耀祠是江西人,時任大內總管汪東興也是江西人。汪在文革前曾任江西省常委,是毛澤東最信任的人之一。毛在世的時候,常親自接見八三四一新兵,向他們授課,頒令出差守則:第一是保密,第二是不擺架子,第三是宣傳社會主義,第四是替毛主席做社會調查,第五是要警惕不要上反革命的當,所以要有文化,要好好學習馬列主義辯證法和毛澤東思想,以防被陳伯達林彪一類假馬列分子所騙。八三四一部隊成員的甄選和所受的政治教育都是最嚴苛的,以確保對領袖的絕對忠誠。八三四一實驗庫如果要找一名衛士,就一定應是從八三四一部隊中尋找的。汪東興要挑選一個真正願意誓死保衛毛主席的戰士,不是那種會跟風轉舵的聰明人,只要是高度忠誠、按指示一板一眼做事、誠實厚道的人,腦筋轉得慢一點不是問題。張合作來自農民家庭,質樸,到了部隊後入黨,手槍射擊出色,當面聆聽過毛的教誨說衛士第一原則是保密,可說是完全符合汪東興的標準。汪東興更相信毛個人魅力的特別加持,而張合作就是毛面對面接見過的這個被選中者。這次在汪的監誓下,張合作莊嚴承諾,誓死保衛毛主席。汪沒預想到的是,四十餘年的漫長歲月,一個最刻板守諾的甲兵也會悟出一些想法。
毛腦實驗庫成立的頭一年,事故最多。先是前門一帶線路老化、電力容量不足,經常停電,實驗庫要添裝獨立發電機。液氮製作系統也常出毛病,需要維修。一九七八年國慶節前,實驗庫終於安裝上羅瑞卿死前採購回來的德製冷凍系統。于聰博士將設備使用手冊逐條翻譯,並帶著叔子毅、萬隆建立了嚴格的巡檢、記錄、維修流程和分工責任制度。半年後,于聰博士積勞成疾,腦梗而死。遺體從宅院中給移走那夜,叔子毅帶醉強闖賴亞莉房間,要當真夫妻不果,反遭賴亞莉踢傷下體。只有張合作的房間內才有電話,也唯有他才知道汪東興的直線號碼。賴亞莉叫張合作立即向汪匯報,張合作以時間太晚拒絕。賴亞莉扒開自己上衣,但遭張合作驅趕出房外。
翌日早上,張合作發覺賴亞莉已擅自離開院子。平常只有他和賴亞莉有大門鑰匙,隔天輪換著出門買菜購物,留下一人監控其他兩個人。現在賴亞莉自己溜走,到上班時分張合作撥專線號碼請示汪東興。那天早上賴亞莉已向張玉鳳哭訴昨晚叔子毅的流氓行為,張玉鳳也剛致電汪東興投訴。張玉鳳是連毛主席都敢頂撞的人,汪東興不想跟她起爭執,承諾把賴亞莉臨時編制到八三四一本部的炊事排。汪致電斥令張合作以後要自己一個人嚴密監控叔子毅和萬隆,不准叔子毅喝酒,還問了一句你會做飯嗎?張合作答說我會。汪東興就說,那你以後兼顧做飯。
賴亞莉走了之後,張合作兼顧炊事,叔子毅和萬隆誰都對誰不感興趣,眾人和平共處。七八年十一屆三中全會後不久,張合作接到電話,對方說是負責毛腦項目的X辦公室肖三少校。張合作立即掛斷電話,轉撥汪東興的專號,接電話的還是肖三。張合作斷然說,請您的上級給我電話,然後就掛斷。翌日,張合作接到電話,對方說我是華國鋒主席,張合作回答說,請證明您的身分。這是唯一的一次張合作被召去親自見到時任軍委主席,當面受到誇獎。肖三也在場。華國鋒解釋說黨對汪東興同志已另有安排,汪不再負責毛腦項目,現在除華自己之外,另外兩位負責人是軍委副主席鄧小平以及八三四一部隊X辦公室的肖三主任。華命張合作以後有要事就直接匯報給肖三,而肖三可以保證毛腦項目和各人生活所需的後勤支援。華並說以後凡有華、鄧、肖三人之外的人物來電,張合作一定要和這次同樣的堅定,叫對方去找軍委主席或X辦公室主任親自出來做交接。
這次會面,換來了十年的表面靜態日子,如死水微瀾,只有兩件事值得記錄。一是叔子毅越發不安,對自己變相被軟禁忿忿不平,但又不敢出逃。他的爆發點將在稍後的一九八九年春夏之際。開始時叔子毅自我感覺是于聰博士的傳人,每天例行巡視兩遍毛腦實驗庫,看看儀表盤上的各項指標,記錄一下,別的其實什麼都做不來。于聰博士不在了,冷凍技術沒有進一步研發,起死復生科技更無從談起,設備檢修維護的工作皆由萬隆一手包辦。叔子毅學識起點低,不通外文,更關鍵是沒有自主學習的願望,不思進取,除了當年給于聰博士做助手開顱取腦、冷凍保護處理之外一無所長。張合作慢慢明白過來,叔子毅才是毛腦實驗庫的多餘的人,但組織卻完全沒有打算讓他離開。汪東興和後來的X辦公室主任肖三都認定叔子毅是于聰博士的唯一傳人,毛腦的維護非他不可,就算他曾圖謀性侵女同事也不能撤職。叔子毅寫信回家探路,皆石沉大海。信固然都給沒收,組織其實一開始就已通知了叔子毅、萬隆、張合作的家人,三人皆已因公犧牲,被封為烈士,相關烈士遺屬取得國家的撫恤補償,早已遺忘了他們。二是在八○年代初,一個前門地區臨時攤販市場的個體戶肉販因為受舉報而失蹤。賴亞莉脫隊後,張合作起初為了省事,就在隔璧臨時露天攤販市場隨便買一點食材。有一次賣大肉的個體戶攤販突然問他,你媳婦兒咋不來了?你們家的老爺子呢,咋也不見了?你家幾口?你家院子幾進,兩進還是三進?張合作支吾不接茬,那肉販有點搓火,甩了一句話過來:甭以為老百姓啥都不懂,眼皮子底下這點事兒誰不知道啊!張合作向肖三匯報了經過,覺得在人民眼皮底下的毛腦項目可能會暴露。幾天後他騎自行車出門,經過隔壁的臨時攤販市場,眼睛一掃肉販原來所在的那個位置,人和攤檔都不在了。張合作不由自主停車發愣,旁邊的大媽一臉不屑的自言自語:失蹤了唄,啥玩意兒,丫礙著誰了!
張合作一下子警覺了,他不再是一個簡單的看門甲兵,自己的行為是會給別人帶來後果的。他隔絕與鄰人交往,不再連續光顧同一個攤販或同一家商店,而是騎著自行車,去到外面更遠的社區。他好像長了眼睛,在北京街頭看到民風在變,到處都是商品廣告,年輕人奇裝異服,空氣中飄著靡靡之音,幾年之間這世界已經不是毛主席的世界了。張合作很想知道發生什麼事,但沒人可以跟他交流。X辦公室明令毛腦實驗庫嚴禁訂閱報刊,沒有收音機可聽廣播,更不配備電視機看新聞聯播。張合作每次騎車經過北京日報社的報紙閱覽櫥窗,都禁不住停下來跟市民一起站著讀報。這樣,他天天出門,天天換地方,還越走越遠,在不同街頭免費讀報。他學到通貨膨脹、商品經濟、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等新詞句,發覺菜價副食果然不斷在調升,他領來的經費越來越不好使。
有一次他路經一家新華書店,進去自己掏錢買了一套四卷的毛選,準備回家好好學習。他看到書店陳列的卡帶式音樂專集,突然聯想到,叔子毅和萬隆完全被禁絕與外界接觸,這樣是會憋死人的,他們是撐不下去的。他致電肖三主任,要求按通脹增加每月撥款,以應付基本生活開支,並申請額外預算買了一台卡式錄音機,幾盤革命歌曲、京劇和陝北民謠的盒帶,為足不出戶的叔子毅和萬隆提供一點生活趣味。張合作還自己拿主意,每天每人配給一瓶新近在北京設廠生產的普通燕京啤酒。
一九八九年四月下旬開始,天安門那邊群眾和喇叭喧譁之聲常傳到前門一帶。張合作每天在外,曾騎車去天安門轉悠過,感到山雨欲來、觸目驚心。連叔子毅也坐立不安,說他一定要離開這個院子。張合作向上級反映情況,說工作上有萬隆就夠了,叔子毅的離開不構成問題。肖三斷然否決了這個建議。六月三日那天到翌日天亮,張合作肖三和叔子毅一晚上都豎著耳朵聽傳來的噪音,先是六部口那邊的催淚彈爆炸聲、再是西單的槍聲、長安街的坦克聲。翌日,張合作打開地下實驗庫鋼門,給叔子毅進去做每日例行檢查的時候,叔子毅說,都變天了,你啊還在這兒,等死吧你!說罷隨手把實驗庫總電源閘刀拉斷,實驗庫一片漆黑。叔子毅轉身步出實驗庫往上走,邊走邊說你去告發我好了。張合作第一反應是撲過去重新合閘,這本來是萬隆才有權做的事,但這時候張合作顧不得那麼多,他擔心毛腦會受損害。
回到地面,張合作把叔子毅禁足在房間後,撥電話給肖三,竟然沒人接聽。張合作想:難道真的變天了?如是七天,到第八天才找到肖三。當天下午,一個班的中央警衛部隊戰士到了院子,把叔子毅帶走。張合作忐忑不安,自己的舉報,上次害了個體戶肉販永久失蹤,這次不知道叔子毅的下場將如何。他隱隱感到,這個國家機密是吃人的。
張合作和萬隆繼續留守,一個木訥,一個寡言。正如青年毛澤東的詩作說:「天井四四方,四周是高牆」,夏天兩人常各坐在自己的東西廂房檐廊下面,隔著內宅庭院乘涼、喝冰鎮啤酒,放著盒帶革命京劇,相忘於江湖。萬隆中年後,開始發胖,鬍子體毛反而稀疏了,人也放鬆了,不像以前誠惶誠恐的總是想躲藏自己,相貌也由猙獰變為哀怨。她手巧,利用院裡構建地下鋼門、實驗庫框架和外牆剩餘的大量金屬物料和鐵絲網,燒焊出各種古怪裝置,放在前院的毛坯廂房內和廊檐下。
張合作則每天在外讀報閱世,心情起伏,回到院子即翻閱毛選尋找安慰和啟示,心中始終裝著一個紅太陽。常有各種鳥類空降進院,張合作在前院,修了個大水池,吸引北京天空上四季不同的飛禽奇珍,落腳到自己院子作客。
有一年萬隆突然白天木僵在床,不肯進食,也不願到實驗庫做例行檢查。這已是千禧年後的事了。張合作向肖三報告後,半個月都沒有任何回應。實驗庫整整半個月沒有人維護,一切如常運行。張合作自己每天習慣性的下到實驗庫,都會想如果發生事故,怎麼辦?四分之一世紀沒大事,不等於明天不會出事。張合作感到,上級其實並不那麼關心毛澤東之腦的保存。終於有一天肖三召見張合作,給了他幾盒抗憂藥叫張合作帶回去騙萬隆服用。張合作問會否派新的技術人員過來,肖三突然發飆,訓斥張合作說,你以為這樣的工作人員好找?
張合作也怕萬隆會被替代調走,命運難測。他一定要讓萬隆服抗憂藥,盡快恢復工作能力。在不起床也不肯進食的日子裡,萬隆還願意喝啤酒。張合作不知道喝酒對萬隆是好還是不好,他在報上讀過說酒精會加重憂鬱症,不過報上也說啤酒相當於液體麵包,他認定一個人不吃東西是不行的,啤酒也算是食物。張合作以啤酒為餌,騙萬隆說想要喝酒就要先吃胃藥,不能空腹。這招果然見效,萬隆按次吃藥喝酒,病情竟有好轉。張合作立即報告上級說不用派人來了,沒想到肖三說已找到了新人,正在調動中,萬隆既然能夠作業就好,叫她先帶新人上手,以後再處理她。
新人名叫黨小軍,是個唐山的地震孤兒,由國家特別撫養栽培,但工作後在個人檔案上被留下不合群、人際交流有障礙等評語,從此在安全系統內變成人球,分配不到合適單位,掛在北京西苑一個安全部家屬大院當小電工。肖三急於找人,但不能公開招聘,這個年頭哪還有年輕人願意一生待在一個沒有前途的祕密單位?不慎選錯了人,弄不好又成了第二個叔子毅,替自己找麻煩。從西苑小學的發小口中,肖三偶然打聽到黨小軍這樣一個多餘的人,面談時黨小軍在肖三耐心引導下,終於說出自己的夢想是終身報答國家,一個人守護邊遠海域的燈塔。
張合作擔心萬隆不肯指導黨小軍,又怕萬隆教會了徒弟餓死師傅,幸好肖三並沒有急於調走萬隆。萬隆精神恢復了,手腳又麻利了。黨小軍腦子有點笨,記不住設備標示的那些外文拼字。張合作在晚報醫學版看過有一種不認字母排列的讀寫障礙。不過當張合作每天打開實驗庫門之後,柔弱的小軍就默默的跟在女漢子萬隆後面進去實驗庫,萬隆也沒轟他走。張合作認為萬隆和黨小軍都是冷淡害羞的人,可能都有點憂鬱症,他們的交往將會是慢熱的。張合作暫時更憂慮的是毛澤東實驗庫地面的四合院會被拆。
一次張合作外出採購讀報半天回到宅子,牆外刷了一個大白圈,圈中是一個白色的拆字。他知道北京要辦奧運,很多四合院都要拆掉,沒想到這個宅子也在消滅之列。肖三聞報之後說,一定是宣武區政府弄錯了,這一片是不准拆的。果然拆字不久被抹掉,只不過大半年後,整個胡同區拆得只剩下他們這麼一小片幾戶舊宅。張合作覺得這下子實驗庫更暴露了,平常他那把帶滅聲器的手槍永不離身。他在院子四邊牆角和東南方臨街的門樓外裝了監控器,心想這些就是我的石敢當。他也安裝了一套在地下防空洞通往中軸線隧道的銅門外。這道銅門只有他和肖主任有鑰匙,這麼多年來從來沒人進出過。如是又過了幾年,平靜無事。
二○○八年仲夏,天暗得晚,張合作在前院的庭院觀賞池中雀鳥、喝啤酒,看著看著睡著了,深夜醒來,穿過垂花門,打算走回後院自己的東廂房間,瞥見住在自己隔鄰二房的黨小軍,靜靜的穿過內宅庭院進了西廂二房的萬隆臥室。那個晚上後,從黨小軍和萬隆的一舉一動,張合作肯定兩人是有私情了。張合作覺得很難理解,萬隆在年輕的時候都沒有男人會對她有興趣,小十來歲的黨小軍,怎麼會跟這位軀體龐大、上唇還有鬍子的老大姐好起來了呢?當然,黨小軍本身也是個很奇怪的陰柔小男子,張合作只能這樣想。按X辦公室多年前訂下的規矩,院裡工作人員沒有組織批准,不許亂搞男女關係。他們算「亂」搞男女關係嗎?還是只是正常的男歡女愛?張合作決定這次暫時裝作不知情,不予上報。
日子久了,萬隆和黨小軍也感覺到張合作不是不知情,只是寬容她倆在一起。他們仨彼此不說穿,不張揚。這是萬隆和黨小軍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張合作的心情則比較波動,因為他從自己住的天安門南側前門外地區的宅院,經常騎車沿長安街南側、前門大街、西河沿、東河沿、打磨廠、東交民巷去東邊,長年經過中央高法機關所在地,遇到過一批又一批的全國上訪者,目睹過這些外地老百姓被公安粗暴的驅趕抓捕。他更收存了大量上訪者派發的材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冤情,先是好奇,後是震驚,再就是憤怒,一般人經過了這幾個階段後,就會麻木和躲閃,但張合作心情無法平撫。人民的政府會幹這麼多壞事嗎?難道國民黨又回來了?退隱在宅子的時候,張合作從毛選中尋求安慰,他記得毛主席說過,要學好馬列主義,熟悉辯證法,防範潛伏在黨內的假馬列分子、階級敵人、內奸、工賊、外國特務。他的直覺是,朝中有人說一套做一套,背叛了毛主席,成了黨內走資派或私通外國。他憂心重重,怕終有一天,黨內當權的走資派會叫人來毀掉毛腦實驗庫。他做了心理建設,激勵自己要有足夠意志去全力抵抗,不怕犧牲,誓死保護實驗庫,只要一息尚存,絕不容毛主席之腦毀於自己的監護中。
二○一二年三月全國人大開會前夕,肖三大校召見張合作。這次肖三旁邊還大剌剌的站著一個大媽樣的女人,她就是當年出逃的炊事員賴亞莉。肖三說,賴亞莉同志下月起就是X辦公室的新主任了,過去三十五年,張合作同志你在前線守護主席的八三四一實驗庫,我在X辦公室後勤支援你,我們合作無間,我今年六十了,孫子都上學了,也到退休的年齡了。賴亞莉同志在我們這個部隊也服務了三十多年,表現良好,熟悉單位後勤內部運作。你們更是老同事了,大家都是了解的。這件事已經上報請示了軍委主席,得到同意。找到賴亞莉同志當你的後盾,我就放心了,不用把毛主席的祕密向多餘的人分享,算是我的軍人生涯的完美句號,對得起組織、對得起主席。你們比我小,可以再幹七八年,慢慢安排下一個接班梯隊。
兩個月後,賴亞莉不經通報,自駕小汽車停在宅外,用鑰匙打開了院子的街門,直闖二進內宅,見到萬隆還叫了一聲姐,您還認得我嗎?她自己宣布說,我現在是這個項目的新領導了,你們一切工作安排暫時不變。于聰博士去世後,二進內宅北端的朝南正房一直空置,賴亞莉說她會派人來裝修,隔三差五會回來住一下,跟大家一起工作。她說現在住四合院的都是有錢人,這個院子不錯,地點又好,還說:我是念舊的人。
不久裝修兵到院子,把後院的正房三室裝得很雅致,私人衛浴,冷氣冰箱電器齊全,中間的堂屋還裝了彩電和影碟機、換了皮沙發。賴亞莉逢周末假期真的會過來小住,在前門外和大柵欄的老字號買點熟食,喝著據說是給軍隊特供的白酒,自己過著有滋有味的小日子。有時候她喝高了,常出言不遜。她看不上院裡的三個人。有次她跟張合作說,老張你怎麼老得這麼難看?又當眾說,嘖嘖,魔障了,這院子的人怎麼都長得這麼難看,好像暗示她想換人。
賴亞莉只是老了,人沒有變好。張合作去銀行提款,發覺經費少了三分之一。賴亞莉說,我覺得你們不需要花那麼多錢。不夠?用自己工資補進去呀!不然你們吃國家的喝國家的,工資都沒地方花。什麼,工資很低?你們幹那點破事,還嫌工資低?張合作說賴亞莉,你吞沒官餉,中飽私囊,這樣做跟國民黨有什麼差別?賴亞莉說那你去軍紀委告我呀,去找軍委主席投訴呀。張合作說我要見肖三大校。賴亞莉說,肖三?雙規了,在接受隔離審查,能不能活著出來都不知道呢,你去找呀!
一九七七年賴亞莉被叔子毅侵犯,汪東興在張玉鳳的投訴下,把賴亞莉收在自己部隊的炊事排,警告她不得張口亂說。不久她跟一名常在食堂吃飯的尉官結婚,搬到大院,並通過門路轉入軍籍到後勤部幹一分文職,表現積極也入了黨,只是常貪點小便宜。十年前她已離婚,仍在後勤部混日子。她有她的精明,猜測到汪東興撤職後才成立的X辦公室,一定就是毛腦實驗庫的上級主管單位,一直注意低調的肖三主任的動向,想到他退休年齡將到,便向肖三自報家門,說出當年與毛腦實驗庫的前緣,張玉鳳仍在世,可以作證。肖三從檔案上略知當年之事,覺得賴亞莉是黨員,在部隊做後勤工作多年,可以應付X辦公室那點子事,又可以保密,真是天賜人選,就推薦給了軍委主席,接替自己。
肖三沒想到自己趕上了新領導以反腐來大肆整頓軍隊、清除異己的新常態。他本來與軍隊哪一系的貪腐利益集團都不沾邊,但在這個黨建運動時刻,剛到年齡辦離休,要接受離職審核,一切從嚴下,直接被軍紀委從辦公室帶走協助調查,連打一通專線紅電話給軍委主席的機會都沒有,就被隔離了,因不能透露毛腦實驗庫的機密,交代不清,無私顯有私,受盡刑求,投訴無門,只能算是自己倒楣。
中共十八大之後,強國科技提速,網路升級至3G、4G,智能手機普及。根據X辦公室四十年不更新的指令,毛腦實驗庫的工作人員是不准私自對外溝通的,連電話也不能自備,廣播都不許收聽。所以,張合作不用電腦,不上網,遑論手機。他看的書僅是毛聖經,他的新知來自官媒街頭櫥窗。最近幾年,他注意到晚報常發表有關於新科技的報導。他最感興趣的是生物科技。既然克隆、基因編輯改造,人腦智能強化、延遲衰老永保青春等尖端技術都有人在研發了,那麼,起死回生的科學突破還會遠嗎?屆時,毛主席就可以復活了。這是一場與時間的競賽,黨內的走資派還在走、那些當權的階級敵人和潛伏的外國特務,隨時會想到搞破壞,關鍵在於是毛主席搶前復活,還是黨內外的壞人先下手為強?毛主席不能在這個險惡的世界上復活,就會被這樣的世界所毀滅。二○一八年的一個早上張合作又在街頭報欄讀報,興奮的在昨天出的晚報上讀到一則訪問,被訪者是一個叫柯嘯鷹的美籍華裔資本家,他擁有一個永續青春創投基金,孵化生物科技項目,產業包括治癌醫藥、人體器官更新、人腦電腦介面、長生不老不死以及人體冷凍貯存等。為什麼要貯存人體?就是為了可以在不久的將來復活。柯嘯鷹宣稱他旗下的有關企業,在無生命的物質中創造新生命,取得了驚人突破,拿到多項專利,故此起死回生已不是空想,而是即將成真的現實。張合作天天期待著看到這方面的後續信息,把希望寄託在這樣的資本家身上。他不知道其實網上和微信早就在炒作復活科技,柯嘯鷹已成網紅,接受了無數訪問,上過中央台,連他的業餘愛好攝影也被廣泛報導。他開了個微信號自我吹噓,說要配合國家政策,在二○二五年讓中國成為永續青春科技的世界第一強國,開發全民人體冷凍和製造新生命細胞的產業,做為下一輪的經濟增長推動器。柯嘯鷹答記者問時斷言,起死回生,只差朝夕。
在毛腦實驗庫,這個為世所忘的平行空間裡,日子還是要過的,哪怕有人把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賴亞莉的到來,破壞了原來時間停止的無為歲月,像一粒老鼠屎掉進了一鍋涼掉的清水白米粥裡。賴亞莉主任對毛腦實驗庫的權力是絕對的,在這塊領地上她就是女王,掌握手下三人的命運。她想通了這點,發現自己可以隻手遮天,就更加任意妄為,索性搬過來常住,把部隊分配給她的樓房租出去。X辦公室本來就沒有什麼工作量,有了手機後,有事靠短信就可以處理,有時候一兩周她都不用回一趟辦公室,整天在她屋裡追看電視劇。她每天喝五十二度的白酒,嫌張合作的江西烹調不配她的胃口,連塊整肉都吃不到,改為一日三餐替自己叫外賣。宅子街門裝了門鈴,連到張合作房間,有人送來外賣,張合作就要走去前院開門,用公餉付賬,把外賣提放到內宅北房的門外茶几上。賴亞莉的小奸小惡行為故然令人討厭,但張合作更受不了的是她明知故犯,違反X辦公室的行為規範,招來送貨的陌生人,增加了毛腦實驗室的暴露危險。但為了換取時間,等待起死回生科技找上毛腦的一天,張合作只好強忍,不管賴亞莉對他如何頤指氣使,他都不能不從。賴亞莉有次揮舞著手機對張合作說,你再囉哩囉嗦,信不信我打一個電話,就可以調來一個排把你帶走,從此你就在人間消失?張合作相信她做得出來。只要神不知鬼不覺而且有利可圖,她甚至會出賣國家機密,把主席之腦賣給外國人,或替階級敵人帶路破壞毛腦實驗庫。
她改喚張合作張老頭,黨小軍娘炮。她從不願意正眼看萬隆,私下叫她二椅子。賴亞莉要張合作替她洗衣服包括內衣褲,張合作不敢說不。她還命黨小軍每天為她按摩。有一次萬隆去到賴的正房說,主任,今兒小軍不舒服,我來替您按摩。賴亞莉驚呼說,不准進來,滾犢子,我不想晚上做噩夢。
張合作為了顧全大局,可以忍氣吞聲,直到賴亞莉過了底線。二○一九年夏的一個傍晚,天色明亮,氣溫不降,眾人分別在後院乘涼,賴亞莉喝得有點大,從冷氣房裡出來,對眾人說,你們聽著,我有重要的話說:毛主席說過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這幾年調查了解下來,我可以負責任的說,我們的人手實在太多了,這裡根本沒有那麼多事情要處理。所以,經過慎重考慮,我覺得我們要精簡人手,減少冗員,從明天開始,萬隆你就不用來上班了,收拾好東西,明天一早我就會叫部隊來把你接走,就這樣!萬隆驚惶的哭叫,衝上前跪到賴亞莉面前說,求您,讓我留下。賴說,我已經決定了,你說什麼都不會管用,不是你走就是娘炮走,當然是你走更好。這時候黨小軍也跪下說,讓隆姐留下吧,主任,求您了,不要趕隆姐走,她沒地方可去。賴亞莉如夢初醒說:啊原來你們倆是……我說呢,怪不得你整天像個跟屁蟲,原來是哥倆好,這可是嚴重犯規啊。賴轉身質問張合作,張老頭……她看到張合作的神情,也突然明白過來,咬著牙說好呀,原來你們仨是一個團伙的,張老頭你竟敢知情不報,唬弄老娘,太不像話了,都給我滾犢子,換新人,老娘終於不用再看到你們了!張合作差點沒起殺心。賴亞莉罵罵咧咧返回正房,鎖上房門。按規定院子裡的臥房門都不准上鎖,但賴亞莉哪管這些。萬隆和小軍仍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看著張合作,希望張合作替他們出主意或出頭。張合作雖同情他們,但想不到能做什麼,無言以對,唯有轉身回到自己房間。
張合作沒有立即去想,被開掉後的命運如何、會否像之前的人一樣被消失、自己一生是不是虛度等個人問題。他緊張的是自己會給調離,不能再守護實驗庫,以後誰能阻止賴亞莉破壞或出賣主席之腦?賴亞莉為了侵占經費,欺下瞞上多吞掉一分錢糧,竟想出踢走萬隆這一毒招,完全不顧萬隆死活。如果有更大的利誘在前,她也會不惜犧牲主席。張合作和萬隆相處幾十年,知道她於人無害。她跟黨小軍在一起,終於彼此找到了難得的安樂,現在將硬被拆散。張合作痛恨賴亞莉這種一點同情心都沒有的貪婪惡婦,也怨自己空有壯志,卻一點沒有敢教日月換新天之力。
他一夜難眠,到五、六點鐘起來上廁所,突然聞到煤炭的味兒,心想大熱天竟還有人在燒煤?轉念間他用自來水弄濕毛巾掩住口鼻,衝到西廂二房一把推開屋門,一股煤炭味湧出,房內溫度很高,地上有一盆已經快燒成了灰燼的木炭,他進屋迅速打開窗戶,退到室外深吸幾口氣,再回到房內,定眼一看,萬隆和黨小軍全身赤裸,緊緊相擁躺在窄床上。張合作趨前細看,兩人面色紅潤,神態愉悅,明顯是煤氣中毒,死去有一陣子了。
那天早上不到八點,門鈴響了,送早餐的來了。張合作如常去前院打開街門付賬關門,把早餐提到後院正房賴亞莉的房外茶几。幾分鐘後,賴亞莉耷拉著臉踢踢踏踏的開門出來取早餐,張合作掏出他那把從不離身的消聲手槍,在賴亞莉腦後開了一槍。
他在後院石榴樹後挖了個深坑,把萬隆和黨小軍葬在一起,從院子裡挪來兩個花槽壓上,算是他們的墳。賴亞莉則埋在前院最西南角的毛坑位置。
他收起賴亞莉的幾串鑰匙,分別藏在前院毛坯房內外的金屬裝置品內,這些看似一堆爛鐵的萬隆的手工玩意兒,內裡都會有一個不易被偵察到的精緻暗格,算是萬隆的個人作品特色。張合作找出萬隆的電焊槍,熔掉賴亞莉用來威嚇他的手機,給賴亞莉陪葬。他在四合院的街門內、地下隧道銅門內和實驗室鋼門外都加了重鎖,自己也不明白作用何在,只覺得有必要多加把鎖。張合作觀察到,平常組織上是不會有人主動來找賴亞莉主任的,X辦公室本身就是個為世遺忘的單位,賴亞莉幾天不出現,沒有人會管。暫時,他可以安心守護主席之腦了。
張合作一個人生活,每天早上打開實驗庫看一眼,然後騎車外出報欄讀報。他看到晚報上一篇號稱科學打假的文章,說那些所謂能讓死者再生的技術都是騙人的。張合作認定這只是官媒在散播假消息,他更願意相信毛主席一定可以復活。他突然悟到一點,現在的執政者口頭上頌揚毛主席,但如果主席真的復生,重新指點江山,當權派恐怕都要接受清算。這讓他不寒而慄的想到一種可能性,如果終有一天有人叫他打開實驗庫放他們進去,這些人將不是為了要讓毛主席復活,而是要騙走主席之腦加以毀滅。
張合作當然不知道,攻擊復活科技的宣傳正是官方發動的,而此時創投資本家柯嘯鷹更已經被自殺了,一切都跟毛腦實驗庫有關。話說肖三大校辦退休遇上反腐嚴打,因為保密而無法交代X辦公室經費的去向,長期受隔離審查,吃盡苦頭,髮妻去世都不讓出來送終。肖三曾經向其妻解釋過自己的工作,透露過毛澤東之腦的祕密,但只說了保護毛腦的由來和X辦公室的任務,沒有說出毛腦實驗庫的所在地點。其妻過世前在病床上將祕密轉告了兩人的獨生子,讓兒子去找軍委主席救肖三。正好網上媒體在替柯嘯鷹做公關和炒作逆死轉生科技,肖三的兒子認為毛腦祕密是父親一生剩下的唯一可以轉化為金錢的遺產,追蹤到柯嘯鷹出席的一次宴會,在廁所堵住柯嘯鷹,劈頭就說,柯老師,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腦還活著……
柯嘯鷹立即意識到這個消息配上復活科技的轟動效應。資本家柯嘯鷹,原名柯小纓,雖然在美國為了融入主流社會而信了基督教,但他屬於喝狼奶長大的那一代中國人,本質上仍是個小毛澤東,事業成就更令他相信世界上所有好事都能給他趕上,足以證明天將降其予大任。肖三之子說,只要把我爸撈出來,就可以找到毛腦了。柯嘯鷹竟然辦到,肖三保外就醫,兒子帶爸爸到日壇公園附近的一家高級川菜會所吃飯,柯嘯鷹出現在包間,提議合作讓毛主席的腦復活。黨性本來很強的肖三,一生忠黨愛國,守著個清水衙門,恨透改革開放後軍中的腐敗,主觀上也希望毛主席復活再來,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他臨退休趕上這麼場反腐運動,被雙規遭隔離審查迫害這麼久,而上級也不替他澄清,對此他感到極大悲憤。他寧願一再受逼供都不把毛腦之事告訴軍紀委,現在卻眼見這個祕密已經暴露,為了兒孫今後的生活,他同意跟資本家做買賣,換取可觀的好處,並說服自己讓主席復活是一件好事。不過肖三有他的精明,他只先說了毛澤東當年自己如何規畫祕密保腦以待再生,于聰博士的八三四一實驗庫,華國鋒、鄧小平和歷任軍委主席的角色,他們與X辦公室的默契,細節說到這裡,等柯嘯鷹對自己的貨真價實已經深信不移之後,就賣了個關子,說要待收到酬金後才吐露毛腦所在。柯嘯鷹說沒問題,明天就會把現金送到肖三的兒子家。
柯嘯鷹不知道自己早就被盯上,監聽到他們說話的安全部門,覺得事涉重大機密,立即上報,次日柯嘯鷹、肖三和他兒子就被拘禁。接著安全部門派員到中央警衛師要求查看X辦公室檔案,驚動了警衛師的政委。政委是一直隱藏沒出面的三個在位知情者之一,另兩人是軍委主席和X辦公室現主任賴亞莉。前一輪軍紀委審核辦退休的肖三大校,是朝經濟犯罪方向調查的,政委不想暴露自己,沒有出手去解救肖三。這次毛腦祕密已為國安部門所掌握,新主任賴亞莉據查也已多日沒回部隊單位,此案還涉及國際知名的美國籍資本家,事態非比尋常,只得用X辦公室的紅色專線電話上報軍委主席了。
當時考慮了幾個應變方案。一個是中央主動宣布毛澤東之腦還鮮活冷凍著,國家將全力研發起死回生科技,盡快讓毛主席解凍復活。第二個也是主動公開毛腦存在的祕密,但承認說復活技術遠遠沒有成熟,暫時只能繼續冷凍保存。三是全面保密,不讓毛腦實驗室為人所知。只不過這次事情已讓知情者的人數和範圍擴大,毛腦祕密被披露的風險增加,在這個人們真的相信科技可讓死者再生的年代,如果一眾毛粉知道毛腦存在,呼喚毛主席復活的壓力將會嚴重衝擊現任領導人。何況萬一有不受中國控制的國外企業宣布復活科技真的提前實現,毛真的可以活過來,那更是在位者的噩夢。現下那些言必毛主席的小輩執政者豈能不讓他老人家重新掌舵?毛如果再生,就是對今朝當權派最大的威脅。除毛之外,誰還敢做終身主席的大夢?另外還有第四個方案,就是立即祕密徹底毀掉毛腦,讓毛主席永遠沒有再生機會,那時候就算逆死轉生科技明天面世,也不愁毛能復活。當然,還要埋葬所有有關的蹤跡人證,銷毀一切檔案,讓世人無憑無據永無翻案之日。
張合作在房內監控器上,看到連接中軸隧道的地下防空洞銅門外,來了一排不知番號的士兵,有幾個手持衝鋒槍,更多像是工兵,帶著燒焊爆破工具,腰上還掛著防毒面具。張合作樂呵呵的看著這些士兵不得其門而入,只能猛敲銅門,叫喊著開門,立即開門,上級有命令,張合作開門!張合作聽到別人喊他的名字,噗一聲笑出來。他們是哪裡的部隊?口音像是河南的。擾攘了十幾分鐘,在確定沒人應門後,士兵撤去,沒有嘗試破門而入。
張合作知道很快就會有人重來。他把實驗庫進口鋼門的鑰匙孔用生鐵焊死,不無幸災樂禍的想著,你們就算有軍委主席的第三副鑰匙也進不去。然後他換上筆挺軍服,腰上別好手槍等待。果然不到兩個小時,幾輛吉普開到宅門外,後面跟著七八輛軍用卡車和一輛混凝土攪拌車。下車的好像是另一個番號的部隊,有的穿著迷彩服拿著各種工具、有的穿著全套防化服,人數比之前更多。張合作心裡哼的一聲,走到前院,卻不回應外面的敲門按鈴,他才不想方便入侵者。他取了張椅子,隔著庭院的大水池,對著擋住街門的殘破影壁牆而坐。他聽到外面有人試用鑰匙開大門的聲音,所以他們真的拿到了軍委主席的第三副鑰匙,說明軍委主席是知道這次行動的。因為張合作添加了新的內鎖,街門一時還是打不開。不過那扇臨街的宅門,雖是為同治帝御造的,但當年為了掩飾身分,只採用了普通平民的小門樓格式,果然禁不起門外的軍中大力士用破門錘的幾下猛撞而被砸開。
張合作紋絲不動的坐在那兒看著士兵繞過影壁西端,拐進前院。帶隊的像是個尉官排長,他驟然看到庭院北端穿著軍服的張合作,也是一愣,示意停步。這時候張合作才霍然起身,立正行軍禮說:八三四一上等兵張合作。他用了自己部隊的舊番號。那排長也草草回了個軍禮說,上等兵張合作,為什麼不開門?張合作回答說:張合作沒有接到命令。然後厲聲警告:這是軍事禁區,報上你們的番號,然後立即離開。那排長說:不能告訴你番號,我們是奉上級命令來執行緊急任務的,上等兵張合作要服從我的指揮,協助我們進入……進入後院內宅倒座房的地下二層,上等兵張合作聽命令,帶路開門!張合作說:張合作沒有接到上級命令。排長說:誰是你的上級?張合作答:軍委主席。排長爆了一句:扯淡呀!
排長說:我們有命令,你不配合,我們也要進去。張合作不回應。排長示意部隊繞過庭院中央的水池進內宅,張合作一個箭步站到通往後院的垂花門前,擋住來人的進路,喝令說:不准進內。排長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張合作竟想一個人擋住一排人?排長回說:那就不客氣了。排長剛欲硬闖,張合作拔出手槍指向他,排長旁邊的士兵也匆匆舉槍對準張合作。排長倒抽了一口冷氣,回過神來,不禁失笑說:上等兵張合作,你一號人,咱們一排人,你有多大本事,能把咱們都幹掉?
張合作像在打哈哈的說:瞧你們,還全副武裝,嚇唬誰呢!
排長見手槍對著他,也不敢亂動,只說:張合作,少廢話,我們執行任務,不要阻擋,我命令你立即放下手槍。
張合作不屑的說:你們這樣做,對得起毛主席他老人家嗎?
排長不耐煩說:甭廢話!這是最後警告,投降吧!
張合作依然淡定的說:我,張合作,莊嚴承諾,誓死保衛毛主席……
排長為之氣結的說:我數三下。
張合作繼續說:只要我張合作還有一口氣,絕不會容許有外人進入地下層!
排長:三 ……
張合作高喊:毛主席萬歲!
排長:二 ……
張合作淡定的把槍口轉向自己,緊貼著太陽穴,扣動扳機。
那些防化兵,迅速找到四合院二進後院南端朝北的倒座房,進入被稱為防空洞的地下一層空間,看到通往地下二層實驗庫的鋼門鑰匙孔已給焊死,只得先爆破出一個進口,然後按照命令指示,第一件事是把實驗庫中裝著人體組織的液氮容器拎上地面,然後立即破拆並用火焰噴射器予以燒焚。實驗庫內的裝置框架全部扒掉,冷凍設備、儀器、發電機都拆散搬上露天庭院,當場破拆,地下防空洞內的漢白玉下馬台和拴馬鐵環、連同地面宅院內外的一切裝置、花槽、水池、廢鐵、家具、用品、廚餘垃圾,悉數帶走,用卡車運到西山一處軍事基地進一步破拆壓縮。地下防空洞和實驗庫的空間則被灌入水泥,填滿封上。帶走的屍體只有一具,軍裝扒掉當場燒毀,屍身送火化場。整座宅院變回空屋,像無人住過。不久後,推土機就會把四合院牆垣都撞散推倒,清出一塊平地,交給地產商開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