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之三 酬韵
曼殊室利菩萨好论极微,昔者圣叹闻之而甚乐焉。夫娑婆世界,大至无量由延,而其故乃起于极微,以至娑婆世界中间之一切所有,其故无不一一起于极微。此其事甚大,非今所得论。今者止借菩萨极微之一言,以观行文之人之心。今夫清秋傍晚,天澄地澈,轻云鳞鳞,其细若毂,此真天下之至妙也。野鸭成群空飞,渔者罗而致之,观其腹毛,作浅墨色,鳞鱗然,犹如天云,其细若毂,此又天下之至妙也。草木之花,于跗萼中,展而成瓣,苟以闲心谛视其瓣,则自根至末,光色不定,此一天下之至妙也。灯火之焰,自下达上,其近穂也,乃作淡碧色;稍上,作淡白色;又上,作淡赤色;又上,作乾红色;后乃作黑烟,喷若细沫,此一天下之至妙也。今世人之心,竖高横阔,不计道里;浩浩荡荡,不辨牛马。设复有人语以此事,则且开胸大笑,以为人生一世,贵是衣食丰盈,其何暇费尔许心计哉?不知此固非不必费之闲心计也。秋云之鳞鳞,其细若縠者,縠以有无相间成文,今此鳞鳞之间,则仅是有无相间而已也耶?人自下望之,去云不知几十百里,则见其鳞鳞者,其间不必曾至于寸,若果就云量之,诚未知其为寻为丈者也。今试思以为寻为丈之相去,而仅曰有无相间焉而已,则我自下望之,其为妙也决不能以至是。今自下望之而其妙至是,此其一鳞之与一鱗,其间则有无限层折,如相委焉,如相属焉。所谓极微,于是乎存,不可以不察也。天云之鳞鳞,其去也寻丈,故于中间有多层折,此犹不足论也。若夫野鸭腹毛之鳞鱗,其相去乃至为逼迮,不啻如粟米焉也,今试观其轻妙若縠,为是止于有无相间而已也耶?如诚止于有无相间焉而已,则我试取纤笔,染彼淡墨,缕缕画之,胡为三尺童子犹大笑以为甚不似也,则诚不得离朱其人谛审熟睹焉耳。诚谛审而熟睹之,此其中间之层折,如相委焉,如相属焉,必也一鱗之与一鳞真亦如有寻丈之相去。所谓极微者,此不可以不察也。草木之花,于跗萼中展而成瓣,人曰凡若干瓣,斯一花矣。人固不知昨日者,殊未有此花也;更昨日焉,乃至殊未有此萼与跗也。于无跗无萼无花之中,而歘然有跗,而歘然有萼,而歘然有花,此有极微于其中间,如人徐行,渐渐至远。然则一瓣虽微,其自瓣根行而至于瓣末,其起此尽彼,筋转脉摇,朝浅暮深,粉稚香老。人自视之,一瓣之大,如指顶耳;自花计焉,乌知其道里,不且有越陌度阡之远也。人自视之,初开至今,如眗眼耳;自花计焉,乌知其寿命,不且有累生积劫之久也。此一极微,不可以不察也。灯火之焰也,淡淡焉,此不知于世间五色为何色也。吾尝相其自穗而上,讫于烟尽,由淡碧入淡白,此如之何其相际也;又由淡白入淡赤,此如之何其相际也;又由淡赤入乾红,由乾红入黑烟,此如之何其相际也。必有极微于其中间,分焉而得分,又徐徐分焉,而使人不得分,此一又不可以不察也。人诚推此心也以往,则操笔而书乡党馈壶浆之一辞,必有文也;书人妇姑勃溪之一声,必有文也;书途之人一揖遂别,必有文也。何也?其间皆有极微,他人以粗心处之,则无如何,因遂废然以阁笔耳。我既适向曼殊室利菩萨大智门下学得此法矣,是虽于路旁拾取蔗滓,尚将涓涓焉压得其浆,满于一石,彼天下更有何逼迮题,能缚我腕使不动也哉?读《西厢记》至《借厢》后,《闹斋》前《酬韵》之一章,不觉深感于菩萨焉,尚愿普天才锦绣才子皆细细读之。上文《借厢》一章,凡张生所欲说者皆已说尽。下文《闹斋》一章,凡张生所未说者,至此后方才得说。今忽将于如是中间写隔墙酬韵,亦必欲洋洋自为一章。斯其笔拳墨渴,真乃虽有巧媳,不可以无米煮粥者也。忽然想到张,莺联诗,是夜则为何二人悉在月中露下,因恁空造出每夜烧香一段事,而于看烧香上,生情布景,别出异样花样。粗心人不解此苦,读之只谓又是一通好曲。殊不知一字一句一节,都从一黍米中剥出来也。
(莺莺上云)母亲使红娘问长老修斋日期,去了多时,不见回话。(红娘上云)回夫人话了,去回小姐话去。(莺莺云)使你问长老:几时做好事?(红云)恰回夫人话也,正待回小姐话:二月十五,佛什么供日,请夫人、小姐拈香。(红笑云)小姐,我对你说一件好笑的事。咱前日庭院前瞥见的秀才,今日也在方丈里坐地。他先出门外等着红娘,深深唱喏,道:“小娘子莫非莺莺小姐侍妾红娘乎?”又道:“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氏,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莺莺云)谁着你去问他?妙笔!几乎屈杀红娘。(红云)却是谁问他来?本是一气述下,中间略作间隔,以为波折。他还呼着小姐名字,说:“常出来么?”被红娘一顿抢白,回来了。(莺莺云)你不抢白他也罢。(红云)小姐,我不知他想甚么哩,世间有这等傻角,我不抢白他?(莺莺云)你曾告夫人知道也不?(红云)我不曾告夫人知道。(莺莺云)你已后不告夫人知道罢。一路如怜不怜,如置不置,有意无意,写来恰妙。天色晚也,安排香案,咱花园里烧香去来。正是:无端春色关心事,闲倚熏笼待月华。(莺莺红娘下)
(张生上云)搬至寺中,正得西厢居住。我问和尚,知道小姐每夜花园内烧香。恰好花园便是隔墙。比及小姐出来,我先在太湖石畔,墙角儿头等待,饱看他一回却不是好。且喜夜深人静,月朗风清,是好天气也呵!闲寻方丈高僧坐,闷对西厢皓月吟。
【越调】【斗鹌鹑】(张生唱)玉宇无尘,银河泻影,月色横空,花阴满庭;四句妙月。罗袂生寒,芳心自警。二句妙人。〇上四句,亦非妙月;下二句,亦非妙人;六句,总是张生等人性急,度刻如年,一片妙心。
右第一节。〇禅门《宝镜三昧》,有“银碗盛雪、明月藏鹭”之二言,吾便欲移以赞此以下三节文。〇张生闻双文每夜烧香正在隔墙,又有太湖石可以垫脚,此那能忍而不看?那能忍而不急看耶?此真日未西便望日落,日乍落便望月升。那能月明如是,犹尚不到墙角耶?若双文则殊不然;或晚妆,或添衣,或侍坐夫人,或残针未了,皆可以迟迟吾行,而至于黄昏,而至于初更,正不必着甚死急,亦复匆匆早至也。然张生则心急如火,刻不可待,穷思极算,忽然算到:夜深,其袂必寒;袂寒,其心必动;心动,则必悟烧香大迟,不可不急去矣。此谓之“芳心自警”也。看他写一片等人性急,度刻如年,真乃手搦妙笔,心存妙境,身代妙人,天赐妙想。既有此文,以后尚不望人看得,安望未有此文以前,乃曾有人想得耶!
侧着耳朵儿听,蹑着脚步儿行:悄悄冥冥,潜潜等等。【紫花儿序】等着我那齐齐整整,袅袅婷婷,姐姐莺莺。人爱杀是“袅袅婷婷”,我爱杀是“齐齐整整”。夫“齐齐整整”者,千金小姐也。
右第二节。上是等之第一层,此是等之第二层也。质言之,止是“等莺莺”三字,却因莺莺是叠字,便连用十数叠字倒衬于上,累累然如线贯珠垂。看他妙文,止是随手拈得也。
一更之后,万籁无声,不文人读之,谓是写景;文人读之,悟是写情。盖一更之后,犹言一更后了;万籁无声,犹言不听见开角门声也,可想。我便直至莺庭。到回廊下,没揣的见你那可憎,定要我紧紧搂定;问你个会少离多,有影无形。恨其迟来,故唬之,非真有其事,亦非真欲为其事,只是恨恨之辞。
右第三节。等之第三层也。言一更之后矣,犹万籁无声,既已如此,便大家无礼,我亦更不等也,我竟过来也。心忙意促,见神捣鬼,文章写到如此田地,真乃锥心取血,补接化工。
(莺莺上云)红娘,开了角门,将香案出去者。
【金蕉叶】猛听得角门儿呀的一声,“猛听得”者,不复听中忽然听得也。自初夜至此,专心静听,杳不听得,因而心继意绝,反不复听矣。则忽然“呀”的听得,谓之猛听得也。风过处衣香细生。角门开后。不便写出莺莺,且更向暗中又空写一句。吾适言天云之鳞鳞,其间则有委委属属,正谓此等笔法也。〇第一句,莺莺在声音中出现;第二句,驾莺在衣香中出现;下第三四句,莺莺方向月明中出现。
踮着脚尖儿仔细定晴,比那初见时庞儿越整。【调笑令】我今夜甫能、句。〇只此“甫能”,便是张生亲口供云:前瞥见未的。其文极明,而伧父必云:前张莺四目互睹。何耶?见娉婷,便是月殿姮娥不恁般撑。在月下,因便借月夫人比之。文只是随手拈得。
右第四节。写张生第二次见莺莺。与前春院瞥见,与后附斋再见,俱宜仔细相其浅深恰妙之法。我尝谓吾子弟,凡一题到手,必有一题之难动手处。但相得其难动手在何处,便是易动手之秘诀也。时贤于一切题,只是容易动手,便更动手不得。
料想春娇厌拘束,等闲飞出广寒宫。佳句。容分一脸,体露半襟;亸长袖以无言,垂湘裙而不动。似湘陵妃子,斜偎舜庙朱扉;如落水神人,欲入陈王丽赋。是好女子呵!
遮遮掩掩穿芳径,料应他小脚儿难行。行近照前来百媚生,兀的不引人魂灵!
右第五节。小脚难行,非写早便怜惜之也,是写渐渐行近来也。上第四节只是出角门,此第五节方是来至墙边。
(莺莺云)将香来!(张生云)我听小姐祝告甚么。(莺莺云)此一炷香,愿亡过父亲,早生天界!此一炷香,愿中堂老母,百年长寿!此一炷香……(莺莺良久不语科)(红云)小姐为何此一炷香每夜无语?红娘替小姐祷告咱:愿配得姐夫,冠世才学、状元及第,风流人物、温柔性格,与小姐百年成对波!(莺莺添香拜科)心间无限伤心事,尽在深深一拜中。(长吁科)(张生云)小姐,你心中如何有此倚栏长叹也!好笔。
【小桃红】夜深香霭散空庭,帘幕东风静。凡作文,必须一篇之中并无一句一字是杂凑入来,即如此“帘幕东风静”之五字,是言是夜无风,便留得香烟,与下“人气”作氤氲,所谓有时写风是风,有时写风是无风,真正不是杂凑一句入来也。拜罢也斜将曲栏凭,长吁了两三声。上是写香烟,此是写人气。剔圞圆明月如圆镜。双承上文,斗接此句。用笔何其透脱!又不见轻云薄雾,都只是香烟人气,两般儿氤氲得不分明。曾见海外奇器,名曰鬼工。此等文亦真是鬼工。
右第六节。不过双文长叹,若不写,则下文不可斗然吟诗耳。乃并不于双文叹上写,亦不于双文心中写,却向明月上看他陪一香烟,便写得双文一叹如许浓至。绝世奇文,绝世妙文!
小生仔细想来,小姐此叹必有所感。我虽不及司马相如,小姐,你莫非倒是一位文君。小生试高吟一绝,看他说甚的:吟诗必如此写来,方不唐突人。
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真是好诗!
(莺莺云)有人在墙角吟诗?(红云)这声音便是那二十三岁不曾娶妻的那傻角。一文凡三见,一见一回妙。
(莺莺云)好清新之诗。红娘,我依韵和一首。(红云)小姐试和一首,红娘听波。(莺莺吟云)
兰闺深寂寞,无计度芳春;料得高吟者,应怜长叹人。也真是好诗!
(张生惊喜云)是好应酬得快也呵!
【秃斯儿】早是那脸儿上扑堆着可憎,更堪那心儿里埋没着聪明。他把我新诗和得忒应声,一字字,诉衷情,堪听。【圣药王】语句又轻,音律又清,你小名儿真不枉唤做莺莺。
右第七节。“早是”二语写惊喜意,如欲于纸上跳动。〇欲赞双文快酬,虽千言不可尽也,轻轻反借双文小名,只于笔尖一点,早已活灵生现,抵过无数拖笔坠墨,所谓随手拈得。
你若共小生厮觑定,隔墙儿酬和到天明。妙人痴语,骤不可讲。便是惺惺惜惺惺。
右第八节。双文此酬,真乃意外。若使略迟一刻,张生实将不顾唐突矣。今反因骤然接得,正来不及,于是只图再共酬和,便已心满志足,更不算到别事。此真设心处地,将一时神理都写出来。
我撞过去,看小姐怎么。
【麻郎儿】我拽起罗衫欲行。他可陪着笑脸相迎。不做美的红娘莫浅情,你便道谨依来命。【后】忽听、一声、猛惊。关角门声也。
(红云)小姐,咱家去来,怕夫人嗔责。(莺莺、红娘关角门下)
右第九节。上写因骤然,故不及;此写略迟,却算出来也。乃张生略迟,莺莺早疾。一边尚在徘徊,一边撇然已飏。写一迟一疾之间,恰好惊鸿雪爪,有影无痕,真妙绝无比!
扑剌剌宿鸟飞腾,颤巍巍花梢弄影,乱纷纷落红满径。【络丝娘】碧澄澄苍苔露冷,明皎皎花筛月影。
右第十节。凡下宿鸟、花梢、落红、苍苔、花影无数字,却是妙手空空。盖一、二、三句只是一句,四、五句亦只是一句。一、二、三句只是一句者,因鸟飞故花动,因花动故红落。第三句便是第二句,第二句便是第一句也。盖因双文去,故鸟飞而花动而红落也,而偏不明写双文去也。四、五句亦只是一句者,一片苍苔,但见花影。第四句只是第五句也,盖因不见双文,故见花影也,而偏不明写不见双文也。一、二、三句是双文去,四、五句是双文去矣。看他必用如此笔,真使吃烟火人何处着想。
白日相思枉耽病,今夜我去把相思校正。【东原乐】帘垂下,户已扃,我试悄悄相问,你便低低应。月朗风清恰二更,厮奚倖:又见神捣鬼,妙妙。如今是你无缘,小生薄命。
右第十一节。来时怨其来迟,因欲直至莺庭;去时恨其去疾,又向垂帘悄问。身躯不知几何,弱魂真欲先离矣。未来之前,己去之后,两作见神捣鬼之笔,以为章法。
【绵搭絮】恰寻归路,伫立空庭,竹梢风摆,斗柄云横。呀!今夜凄凉有四星,他不愀人待怎生!何须眉眼传情,你不言我已省。“恰寻”二句者,张生归到西厢也,“竹梢”二句者,归又不使入户,犹仰头思之也。“今夜”五句者,仰头之所思得也。“四星”者,造称人每至一斤,则用五星,独至梢尽一斤,乃用“四星”之为言,下梢也,甚言双文快酬,非本所望。
右第十二节。笔态七曲八曲,煞是写绝。记得圣叹幼年初读《西厢》时,见“他不愀人待怎生”之七字,悄然废书而卧者三四日。此真活人于此可死,死人于此可活,悟人于此又迷,迷人于此又悟者也!不知此日圣叹是死是活,是迷是悟,总之悄然一卧至三四日,不茶不饭,不言不语,如石沉海,如火灭尽者,皆此七字勾魂摄魄之气力也。先师徐叔良先生见而惊问,圣叹当时恃爱不讳,便直告之。先师不惟不嗔,乃反叹曰:孺子异日真是世间读书种子!此又不知先师是何道理也。〇看“何须眉眼传情”之六字,想作《西厢记》人,其胸中矜贵如此,盖双文之不合,则止是酬诗一节耳。自起至此,其于张生,真乃天下男子全不与其事也,直至“闹斋”已后,始入眼关心耳。天下才子,必能同辨。自今以往,慎毋教诸忤奴于红氍毹上做尽丑态,唐突古今佳人才子哉。
只是今夜甚么睡魔到得我眼里呵!
【拙鲁速】碧荧荧是短檠灯,冷清清是旧帏屏。灯儿是不明,梦儿是不成,淅冷冷是风透疏棂,忒楞楞是纸条儿鸣;枕头是孤零,被窝是寂静,便是铁石人,不动情。【后】也坐不成,睡不能。亦是奇语。
右第十三节。至此始放笔正写苦况也。读之觉其一片迷离,一片悲凉。盖为数“是”字写得如檐前雨滴声,便摇动人魂魄也。
有一日柳遮花映,雾障云屏,夜阑人静,海誓山盟,风流嘉庆,锦片前程,美满恩情,咱两个书堂春自生。
右第十四节。上已正写苦况,则一篇文字已毕,然自嫌笔势直塌下来,因更掉起此一节,谓之龙王掉尾法。文家最重是此法。
【尾】我一天好事今宵定,两首诗分明互证;再不要青琐闼梦儿中寻,只索去碧桃花树儿下等。犹言取之如寄矣,并相思亦可以不必矣。
右第十五节。踌躇满志,有此快文。想见其提笔时通身本事,阁笔时通身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