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折
〔外扮张仪领陈用、张千上〕
〔张仪诗云〕龙楼凤阁九重城，新筑沙堤宰相行。我贵我荣君莫羡，十年前是一书生。下官张仪是也。自与兄弟苏秦在弘农店肆中分别之后，到于咸阳。见了秦主，献上三策，十分当意，即授小官咸阳令尹，不数月间，升迁右丞相之职。我想兄弟一别，早已三年光景，时常切切在心，未敢有忘。竟不知我兄弟可曾进取功名也，还是那流落四方。这两个孩儿，一个是陈用，一个是张千。那陈用孩儿，家私里外，都是他管理；张千跟随着下官衙门办事。时遇暮冬天道，纷纷扬扬，下着国家祥瑞。张千，门首觑者，看有甚么人来，报复我知道。
〔张千云〕理会的。
〔正末上，云〕小生苏秦，家中望父亲、母亲去来，不想父母将我赶出家门。听知的张仪哥哥，做了秦邦右相，我去那里图个进身，便不然也好借些盘缠，去游说各国。苏秦，你好命薄也呵。
〔唱〕
【南吕】【一枝花】如今那有才学的受困穷，几时得居要路为卿相？我想那耕牛无宿料，仓鼠可兀的有余粮。十载寒窗，捱不出齑盐况。怎生那风共雪缠的我慌？则他好茶饭不济饥肠，这破衣衫偏歇着我脊梁。
【梁州第七】我要吃呵，也无那珍馐百味；要衣呵，也无那罗锦千箱。这生涯都在那长街上。我可也又无甚资本，又不会做经商。止不过腕悬着灰罐，手执着毛锥，指万物走笔成章。有那等不晓事的倒将我来呸抢，刬的来着我冻剥剥靠着这卖文为活，穷滴滴守着这单瓢也那陋巷。天那，我几时能勾气昂昂博得这衣锦还乡？这厢，那厢，为功名不遂离乡党。合着眼到处里撞，走尽四秦—地方，倒陪了些琴剑书囊。
〔正末做见张千科，云〕哥哥拜揖。那里是张丞相的第宅？
〔张千云〕则这个门楼便是。
〔正末云〕哥哥，你在这里做甚么勾当？
〔张千云〕则我便是丞相爷把门的，叫做张千。
〔正末云〕生受哥哥，替我报复去，道有苏秦在于门首。
〔张千云〕你是苏秦？则这里有者。
〔张千报科，云〕禀相公得知，有苏秦在于门首。
〔张仪云〕是谁?
〔张千云〕苏秦。
〔张仪云〕他说是苏秦?
〔张千云〕他说是苏秦。
〔张仪云〕下官语末悬口，兄弟至此也。我接待兄弟去。
〔做沉吟科〕
〔复坐云〕张千，苏秦有甚鞍马步从？
〔张千云〕无甚么鞍马步从，身上好生褴缕。
〔张仪云〕哦，元来我兄弟还在布衣之中，则除是这般。陈用，你近前来。
〔打耳暗科〕
〔陈用云〕您孩儿知道。
〔下〕
〔张仪云〕张千，你对他说去，他不自家过来，待着老夫接待他么？
〔正末云〕俺哥哥听的我来，这场管待也非同小可。
〔张千云〕兀那秀才。
〔正末云〕您丞相说甚么来？
〔张千云〕俺丞相说来，你不自家过去，敢待着俺丞相爷接待你那！
〔正末云〕他是我的哥哥，我是他的兄弟，我自过去，怕作甚么！
〔正末做见科，云〕哥哥，多时不见，兄弟有一拜。
〔张仪云〕住者，休拜。
〔正末云〕为甚么？
〔张仪云〕张千，将我那拜褥来。
〔正末云〕要那拜褥怎么？
〔张仪云〕则怕展污了你那锦绣衣服。
〔正末云〕可早一句儿也。哥哥，受您兄弟几拜。
〔做拜科〕
〔张仪云〕兄弟免礼。与你分别之后，一向在于何处？
〔正末云〕您兄弟在店肆中安下，染了一场冻天行证候，不能进身也。
〔张仪云〕曾到家中见父母来么？
〔正末云〕也曾回到家中望父母去来。
〔张仪云〕，父母见了你欢喜么？
〔正末云〕哥哥，俺父母大风雪里，将您兄弟赶将出来也。
〔张仪云〕父母可也不是，见你这等峥嵘发达的孩儿，可怎生赶将出来？兄弟，你这一来为何？
〔正末云〕听知哥哥做了秦邦丞相，一径的投奔哥哥来。您兄弟有一首诗，哥哥试看咱。
〔张仪云〕有一首诗？将来我试看咱。
〔正末做递诗科〕
〔张仪做接看科〕
〔诗云〕一声雷动震云门，散作阳和天下春。池内龙腾千尺水，厅前花发几枝新。已知兄长官阶贵，曾受皇家敕赐恩。世事升沉如转盼，算来由命不由人。
〔张仪背云〕兄弟，你将这段心思，留在那万言策上，愁甚么不坐于都堂？可来我根前献诗！兄弟，你错用了心也。
〔回云〕兄弟，您哥哥做了秦邦右相，屈于一人之下，坐于百僚之上。你见我这正厅上安着二十四把交椅，可都是公卿每坐处。你是个白衣人坐着，外人观看不雅相。这里你也难坐。张千，打扫冰雪堂者，那里管待兄弟。
〔正末云〕哥哥，则这里坐罢，没来由去那冰雪堂做甚么？
〔张仪云〕兄弟也，那里正好管待你这秀才每。跟我来。
〔做走科〕
〔正末做到冰雪堂冷科，云〕勿、勿、勿。
〔张仪云〕张千，开了那门者。
〔张千云〕理会的。
〔做开门，冷科〕
〔张仪云〕是有些儿冷。兄弟请坐。张千，将那四面的吊窗都与我推开；将那雪都与我打扫，将来堆在四面；着几个祗从人搅动那风车者。
〔张千云〕理会的。
〔做打扫雪科〕
〔正末云〕住者！
〔唱〕
【贺新郎】大开东阁挂起那西窗，
〔张仪云〕兄弟，你不知您哥哥做秦邦右丞相，坐于八位之上哩。
〔正末唱〕许来大八位里官人，可怎生无了那半盆儿火向？
〔张仪云〕男子汉家有甚么冷？可怎生要向火?
〔正末唱〕觑了这炎汉嘴脸何兴旺，真乃是国家栋梁，可正是画堂别是风光。将来的茶饭不准备，则我这盘缠不商量。
〔张仪云〕张千，四下里搅动那风车者。
〔正末唱〕可怎生风神王都聚在你这前厅上！
〔张仪云〕兄弟，我与你拂尘咱。
〔正末唱〕早难道洗尘斟玉斝，
〔张仪云〕张千，唤几个歌儿舞女来伏侍兄弟咱。
〔正末唱〕兀的是开宴出红妆。
〔张仪背云〕张千，你近前来，我分付你。你将两壶酒来，我吃的酒放热着，苏秦的那壶酒，去那大雪里冰一冰，再着上些雪在里面。先将那冷酒来。
〔张千云〕理会的。
〔张千拿酒科，云〕酒到。
〔张仪云〕将酒来，兄弟满饮一杯。
〔做递酒科，云〕
〔正末云〕哥哥先饮。
〔张仪云〕兄弟先饮。
〔正末唱〕
【隔尾】我喜则喜一盏琼花酿，恨则恨十分他这个冰雪般凉。
〔张仪云〕这一杯酒，与兄弟荡寒咱。
〔正末唱〕你待与我荡寒呵，你着那祗候人荡一荡。
〔张仪云〕兄弟吃了者。
〔正末唱〕小生咽下去怎当，冰断我这肚肠，
〔带云〕哥哥先饮。
〔唱〕这一盏酒推辞了多半晌。
〔张仪云〕兄弟，你不饮酒？小后生家腊月里吃了冷酒，开春来不害眼。兄弟，你敢冷么？
〔正末云〕可知冷哩。
〔张仪云〕你可不早说。张千，将我的绵团袄来。
〔张千递袄科，云〕理会的，袄在此。
〔张仪做接科，云〕将来，将来。兄弟，你见这绵团袄么？
〔正末云〕你兄弟见。
〔张仪云〕你冷么?
〔正末云〕你兄弟冷。
〔张仪云〕你真个冷？
〔正末云〕你兄弟真个冷。
〔张仪云〕你冷我也冷。
〔张仪做自穿袄科，云〕兄弟，你肚里饥么？
〔正末云〕可知饥哩。你兄弟还不曾吃饭。
〔张仪云〕兄弟，你可不早说。张千，你近前来，我分付你。
〔背云〕我的馒头粉汤蒸的热，着苏秦吃的馒头，是那二年前祭丁的冷馒头，放在他根前，粉汤里面放上些冰凌与他食用。
〔张千云〕理会的。
〔做下汤科〕
〔张仪云〕兄弟也，先请些儿粉汤。
〔正末云〕你兄弟吃。
〔做吃汤科，云〕奇怪，可怎生粉汤里面都是些冰凌？
〔张仪云〕兄弟，请个馒头儿者。
〔正末做劈开科，云〕我吃这馒头咱。你兄弟敢问么？
〔张仪云〕兄弟，你问甚么？
〔正末云〕咱与哥哥别了几时也？
〔张仪云〕兄弟，咱离别了三年也。
〔正末云〕嗨。可早三年也。好硬馒头！张仪，你是何道理！
〔张仪云〕你不是苏秦？
〔正末云〕你怎敢呼我的名？
〔张仪云〕你怎敢道我的姓？
〔正末云〕张仪，你听者。
〔唱〕
【絮虾蟆】只为你个同窗友做头厅相，因此上我心中自酌量。这交情非比泛常，好做十分倚仗。撇下父母在堂，远远特来相访。吟就新诗一章，诉说飘零异方。必然见我感伤，不惜于金治装。岂知你故人名望，也不问别来无恙。放下一张饭床，上面都没摆当，冷酒冷粉冷汤，着咱如何近傍；厅般装模作样，汕笑寒酸魍魉。甚勾当，来来往往，张张狂狂，村村棒棒。
〔张千喝科，云〕点汤！
〔正末唱〕哎，又要你走将来，走将来便雪仁加霜，忒颓慌。
〔正末云〕张仪！
〔张仪云〕苏秦！
〔正末唱〕这都是剥民脂膏养的能豪旺，腌情况，甚纪纲。只我在你行，待将些寒温活讲，
〔带云〕抬了去者！
〔唱〕须不是告甚么从良！
〔张仪云〕这厮原来酒后无德，撒酒风那！
〔正末云〕张仪，你有甚么好文章？
〔张仪云〕苏秦，我的文章不如你呵，怎得做秦邦丞相？张千，喝点汤！
〔张千云〕点汤！
〔正末唱〕
【牧羊关】你比我文学浅，
〔张千云〕点汤！
〔正末唱〕我比你只命运囊，
〔张千云〕点汤！
〔正末唱〕你苟图些紫绶金章。
〔张千云〕点汤！
〔张仪云〕我则理会的见世生苗。
〔正末唱〕赤紧的见世生苗，
〔张千云〕点汤！
〔正末唱〕我则理会的埋根千丈。
〔张千云〕点汤！
〔张仪云〕你骂大官的，得甚么罪过？
〔正末唱〕止不过恶大官吃八十棒。
〔张千云〕点汤！
〔正末唱〕须不是我见小利闹一千场。
〔张千云〕点汤！
〔正末唱〕俺两个才厮挺、才厮挺，
〔张千云〕点汤！
〔正末唱〕口足！你敢也走将来喝点汤、喝点汤！
〔云〕点汤是逐客。我则索起身。
〔张千云〕点汤！
〔正末云〕我下的这厅阶来。
〔张千云〕点汤！
〔正末云〕我来到这门楼底下。
〔张千云〕点汤！
〔正末云〕这门楼底下也喝点汤？
〔张千云〕点汤！
〔正末云〕男子汉顶天立地，几曾受这般耻辱来！罢、罢、罢，不如就这仪门底下，解下我系腰带儿，觅一个死处。
〔陈用冲上。云〕住、住、住，蝼蚁尚且贪生，为人怎不惜命？敢问贤士为甚么在这儿门底下寻觅自尽？
〔正末云〕哥哥，你不知，这张仪和我是八拜交的朋友，我和他同共应举来，小生命薄，落在店肆中安下，染了一场冻天行的证侯，不能进身。他如今得了官。我特地投奔他来，他将那冷酒、冷馒头羞辱我。我受不过他的气，因此上觅一个死处。
〔陈用云〕恁的呵。是我家丞相爷的不是了。贤上，你则这里有者，待我将的来。你看这白银二锭，春衣一套，鞍马一副，赍发贤士，权为路费，休嫌轻薄。若得官呵，莫便忘了我陈用也。
〔正末云〕哥也，你是谎那可是真个？
〔陈用云〕贤士，我陈用岂敢说谎？
〔正末云〕苏秦也，知他是睡里也是梦里？
〔唱〕
【幺篇】他赍发了我银两锭，我恰便似梦一场，着苏秦死生难忘。他是个祗候人的所为，可有那孟尝君的这度量。张仪也。你便头顶养军司库，脚踹着万年仓。说不尽宰相多荣贵，找苏秦也男儿当白强！
〔正末云〕哥，我拿着你这两锭白银，再过去羞那厮一场。
〔陈用云〕好、好、好，贤上，你过去。
〔正末做见张仪科，云〕张仪，你看。
〔张仪云〕你不是苏秦？两个手呈拿着许多东西。莫不是那里偷将来的？
〔正末云〕我偷了你的末？你听者，我久后得官呵，必不在你之下！
〔张仪云〕你怎生能勾为宫！我量着你一世儿不能发迹！你若能勾发迹呵，
〔诗云〕则除是驴生笄角瓮生根，大教穷断脊梁筋。小物不堪成大用，苏秦则是旧苏秦！快出去！快出去！
〔正末唱〕
【黄钟尾】罢、罢、罢！凭着我胸中豪气三千丈，笔下文才七步章。亲不亲是乡党；若今番，到举场；将万言书，见帝王；插官花，饮御觞；伞盖下，马儿上；请哥哥，再相访；我言语，个虚诳；这赍发，这觑当；两锭银，重百两，遮莫便十年呵，休想我贵人多忘。将你一个山海也似人恩人，
〔云〕哥。你叫做陈用。
〔唱〕我苏秦长则个今门般想。
〔下〕
〔张仪云〕陈用，苏秦去了也？
〔陈用云〕他去了也。
〔张仪云〕陈用。他敢有些儿怪我么？久已后着他谢我也则是迟哩。
〔同下〕
〔音释〕
斝音贾 酿泥降切 晌音赏 讪山去声 魍音罔 魉音两 腌掩去声 诳光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