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当劳是香港人的排队老师

几乎所有来过香港的内地朋友都对这座城市的秩序和整洁留下深刻印象。他们感慨港人过马路真的会看交通灯号，搭电梯也真的会左行右企，最繁华的街道上少见废纸，抽烟的人则愿意把烟头按熄在垃圾桶上。维园烛光晚会那天晚上，还有一位内地博客贴出一张照片，里头是群众响应大会主办者的呼吁，正在低头铲走留在地面的蜡块；那位博客评论道：“香港人多文明呀！真的很感动很感动。”要不是经他提醒，我根本不会以为这一幕有多特殊；正如我们香港人一般不大觉得自己的城市很干净很有序，直到听见内地同胞的赞美。

先不说干净，我想问的是，香港人真有那么守秩序吗？如果是的话，这种对秩序的尊重是怎么来的呢？其实只不过是三十年前，在街上截部出租车还是种比赛谁能走得更远的运动，冲进地铁车厢霸位更是一种全民参与的竞技游戏，那还是一个人人视排队者如傻瓜的年代。这三十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教懂了我们排队？许多内地友人都认为这是英国人种下的法治文化。可是英国占领香港一百五十年，前面那一百三十年怎么没训练好香港人排队的习惯呢？

我记得以前曾经看过一份报告，专门研究麦当劳的文化影响；根据这份报告，原来我们的排队老师竟然是麦当劳！

回想麦当劳初初登陆香港的那个年头，它可还真是一个新文明的象征。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它大概是第一家分开吸烟区与非吸烟区的餐厅。它永远窗明几净，没有一般茶餐厅或快餐店底下那些不明来历的湿水污纸，也没有灯光照射不到的发霉暗角。我尤其喜欢它的洗手间，你绝对不用担心自己会踩到人家留下的液体；它那么干净，乃至于大家都把它当成公共厕所。尽管我们免费利用麦当劳的洗手间，甚至把它当成大暑天下的冷气开放休息站，可是它的员工从来不给我们脸色，更不会强迫我们一定要买些什么。噢，说到员工，尽管不如美国原装的那么友善，但香港这批的态度也足够好了，至少不会把手指插进饮料之中洗刷，不摆一副不耐烦的晚娘脸。

透过麦当劳，几代香港人接触到了传说中的美国先进文明，它有效率而友好，准确而清洁。在这样的环境底下，我们渐渐学懂了自律、节制和礼貌，以免与身边的气氛格格不入，丢人现眼。而自律，就是这家餐厅的文化核心了。年轻人开始明白不能恬不知耻地拿光人家的免费纸巾，还要把自己制造出来的垃圾亲自丢进垃圾桶。最重要是懂得排队，因为这是家半自助餐厅，没人会把食物送上你的餐桌。你一定要看着其他人怎么做，再决定自己的举止。既然人人都在排队，你怎好意思插队呢？从一开始还需要经理在场督导，到大家自动自觉列成行伍，大概只花了几年时间。我们排队，是因为这是家文明餐厅（或者美式文明餐厅）；无论是入乡随俗，还是为了不失体面，在麦当劳排队都是很正当的。

那份报告最大胆的地方，就是宣称香港人在麦当劳里首次领悟到文明的滋味，体会到排队的公平与效率，进一步将它们带到日常生活的任何角落，终于使香港从一片野蛮丛林变成了现代化的都会。

我能同意麦当劳对儿童的局部教育作用，但说它塑造了香港的秩序规范也未免太夸张了吧。曾在香港中文大学任教多年的美国人类学家华琛（James Watson）主持过一个麦当劳田野调查，他也很不赞同这套说法。他认为与其说是麦当劳把排队引进了香港，倒不如说是香港新一代开始树立以港为家的新观念，从而创造出全新的公共文化。

更何况麦当劳式的排队也绝非无往而不利，比如说荷兰，那里的青年在刚刚接触麦当劳的时候不只不排队，反而还故意抢前插队，对着柜台大叫：“喂！到我啦！”和我们以为美国文明很有礼很有序的想象相反，这帮荷兰小孩觉得乱挤一团才是美国自由精神的体现，不插队显得有点不尊重。

2009.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