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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日,天还没亮,F就骑上车到N的新家去了。

这是他头一次走进这片灰暗芜杂的楼区,此后的三年中他将要百次千次地到这儿来,有时候一天中就要来好几次。而且未来,有一个万死不悔的夜晚在那儿等着他,但只一夜,疯狂而辉煌的一夜。

F找到了那座楼。楼前有一群孩子在游戏,又脏又快乐,以后F将常常看见他们并羡慕他们。他找到了三层上的那套房间。八个房门中的七个都传出礼拜日早晨嘈杂的家庭交响曲,只有一个锁着,寂无声息,这一个显然就是N从今往后的家了。他在那门前站着,一无作为甚至一无思想。八个门中的七个不断地有人出来,或提着拖把、或攥着手纸、或端着尿盆从他面前走过,一路向他行注目礼,甚至在拐进卫生间两手向腰中摸索裤带时还回头再把他审视一回。以后,F将要在这样的目光中经受三年考验,而最终与他们不辞而别。

搬家的车到了。N的母亲看见F,只对他说:“那就别站着,动手搬吧。”F被这句话感动着,整整那一天他再没有站过或坐过一分钟。

N的母亲看见,从昨天到现在,F和N的目光时常相遇,但互相没有说过一句话。N的母亲想到,这正是所谓“风暴眼”吧,又差不多是一场战争前的沉寂,但可惜他们不可能永远都待在那一块平安的地带和纯净的时间里。N的母亲知道,未来是不可阻挡的,不管那是什么。

里外间,两间小屋,都安顿好了,N住里间,母亲住外间,不多的家具安排得很紧凑。看样子还不坏。两个年轻的大学生站在门口往那屋里看,看他们平生的第一回创作。光线渐渐地昏暗了。因为匆忙中忘记买灯泡了,少女N点起了一支蜡烛。三个人围着那烛光坐下,开始吃冷面包和一条冷熏肠。

N的母亲说:“这倒很像是一次圣餐。”

N的母亲说:“确实像基督徒们说的,感谢主赐给我们食物。”

N的母亲说:“好像还应该有一点儿音乐,是吗?”

N的母亲说:“要不要我给你们弹支曲子?”

N说:“妈,你累了。”

F说:“要不,放张唱片吧?”

N把电唱机端出来,随便拣了一张唱片。我想,也许正巧就是画家Z最喜欢的那一张——天苍苍,野茫茫,落日如盘异地风烟中的那激荡的歌舞,那近看翩翩远闻袅袅的歌舞……

三个人啃面包的速度都渐渐放慢,目光都盯在那一点摇动的烛光上。N的眼眶里,两团晶莹的东西一点点涨大。[18]N扔下面包,跑上阳台。

“别,别管她,”N的母亲把F按在椅子上,“到现在,她一直都忍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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