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天的孩子》P312—P320
事就这样成下了。
孩子那新帐,就赶着黄昏搭将起来了。
依着原帐址,朝向堤那边,更为推几米,又有孩子新帐搭起来。月亮升起时,埋下几根柱,把食堂的帐布移将来,新帐便就棚在月光下。月光明如镜。火烧的、留下灰烬泥浆的,那个旧帐址,挑来黄沙垫起来。孩子他的屋,仍旧一片新的世界了。
有床铺。有灯光。有火炉烧的硬柴劈劈剥剥响。孩子在那灯光里,脸上放着光,看那挤满帐屋的人。
重新统计原来谁有多少花、几颗星,奖励那些该要自由、该要回家的。可孩子,记得原来只有几个过了一百二十朵,然统计,出了十几个。记得十几过了一百一十朵,然统计,出了几十个。记得原是二十四个过了百朵的,然统计,出了四十三。
孩子他,只记原来自己有多少红花和奖状,不记别人多少花。记得那,满屋帐布一片红,如是红的海。对面小红花,红如晚秋田野红柿子。孩子不记那,到底谁是一百二十朵、一百一十朵,或者不到一百朵。
帐烧了,重新统计有了上百红花的,竟有七十八个人。可原来,仅有三十几。孩子在帐里,烤着他的火。宗教在一张椅上听人来报自己原有多少花。
都来报。都谎报。人进人出着。孩子在烤火,那个奖品的、黄色的、帆布的旅行包,在他铺下脚边上。孩子坐在铺上烤着他的火。统计出来了。孩子嘴角挂了笑。睥睨睥睨的笑。孩子他,慢慢从屋走出来。人都跟到帐外了。
屋里闲静,帐外热闹。没过百朵的都来看热闹,云在帐外月光下。原来确过百朵的,大骂谎报过了百朵的。不沉默,都在骂。原就没有过百的,谎报自己过了百朵的,信誓旦旦,骂那是谁谎报过了百朵的。众人都忘了,是谁有意烧了孩子帐屋那的花。或者的,无意间,火燃帐屋那事情。月光如水的。夜深夜静的。快要过年了,下弦月,勾着云在天空移。远处的,那黄河上游、下游、对岸的,炼炉都在发着光。有隐约炼钢、说话声音传过来。孩子看着天,看那两岸炼钢的光,独自回屋把那统计的名单放在椅子上。灯光下,他突兀突兀地,怪异怪异地,从包里,拿出一件军衣穿身上。军衣是旧的,可孩子穿上去,系上五个扣,人正襟危坐着,却也威严的。军衣是绿色,褪弱色,变为黄,五个暗红大的军扣还是暗红的,发着暗的红的光。威严着,孩子叫下一个进来问:
「你真有那么多花吗?」
来者是中年,副教授,写过惊人论著的。他的脸,和论著一样认真的,说了他曾报过花的数,很冤很屈的:「我原来都贴在帐栏里,谁不知道我有那么多花啊。」
出去了。又进来一个教授站在椅子前,看着那新统计的名单和数字。
孩子问:「你真有那么多花吗?」
教授就想哭:「我有一百一十八朵花,这谁不知道呀。现在我还能算出我每次得花的时间和数量。给我纸和笔,我给你算算为什么我有一百一十八朵花。」教授要那纸笔算一算。他是京城名校的一位数学家,一生都在证明一加一为何偏要等于二。他用很多公式、方法、演算后,最终证明一加一不仅等于二,确实等于二。上报成果后,上边的,在他的论文上写下一行字:「这个人,为什么不让他去育新育新呢?」
孩子没有让他算。孩子他是好的、善良的,信了数学家的话。孩子让他出去了。又进来两个人。再进来两个人。最后进来是学者。学者走路脚步重,脸色有些硬。额门上,烫伤又冻的疮疤结的痂子是青色,也是有些硬。他的脸颊上,冻疤青里泛着黑。一脸是疮疤,一脸青黑色,进屋瞟了屋里新的景光和地上垫的新的沙,把目光,落在孩子穿的旧的却是威严的军用上衣上。学者他,居高临下,目光是冷的,不亢不卑的。表情里,没有一个月前自己戴了高帽、写了无数恶罪跪在那炉边、那堤上——那种自如、谦卑、认罪的姿态了。他盯着孩子看,不等孩子开口问,先自冷硬的、不亢不卑地:
「你不用问我是不是一百二十一朵花,你可以不让音乐也不让我自由回家去,但你不该怀疑我不是一百二十一朵花。」
屋里那景况,突兀变起来,气氛紧绷紧。学者个儿高,他是站着的。孩子本瘦小,他是坐着的。学者脸上的青硬如石板。孩子穿着军装的威严淡下来,挺着的、坦然的、却是认真那表情,如被衣物架儿撑起的挺拔倒下了,坍塌着。孩子瞟学者,有几分,嗫嚅嗫嚅问:「那你说,是谁说谎多报了自己花的数?」
学者并不说。
孩子说:「你说出一个报谎的人,我奖你一朵花,说出两个奖你两朵花。说出四个奖四朵,你就够了一百二十五朵了。或者你,或者是音乐,我发你们五颗大的星,你们就可有一个自由了。明天就可回家了。」
学者他不说。
孩子说:
「你说呀!」
「你说呀!」
「知道你说呀!」
学者他不说。
学者站在新的帐屋最中间,个儿高,站偏他的头颅就该低下了。站中间,他的头是昂着的,胸是挺着的。学者闭着嘴,不说话。目光却是冷厉的。学者不说话,孩子又有一些占有道理之威严,脸上又有刚才硬的冷的却是稚嫩的——那种神情了。胸也挺起来,还又拉了自己穿的军上衣。
「你说呀!」孩子逼着道:「说四个你的一百二十朵就做数,我再奖你四朵小红花,你俩够了一百二十五朵花,等于五颗五角星,你或音乐就可彻着底儿回家了。」
学者说话了。
学者先在嘴角挂了笑。仅是一丝笑。敛了笑,学者声音不高不低道:
「我知道有哪些不到一百朵,报谎自己超过一百朵。我最少能说出二十个——可是我不说。」
「你不想让音乐自由回家吗?」
「我那烧掉的一百二十一朵它还做数吗?你知道我是一百二十一朵花,烧了你就该补我一百二十一朵花。」
「你说有哪些罪人报谎,你的就做数。」
「不说就不做数了?」学者朝前走半步,像一架嶙峋险恶的山,竖在孩子前,半冷半笑问孩子:「你不怕这次花少的烧了你的帐棚屋,下次花多的不仅烧这屋,他乘你睡着时,烧你新搭的帐屋和你人?」学者看了孩子脸,似威胁,也似提醒道:「挣得的红花都不做数了,你不怕从明天开始谁也不再炼钢吗?」
「那你呢?」孩子问,「你会烧这帐屋把我烧死在屋里?」
「我不会。」学者咬牙说,「可我的花不再做数了,我明天就是死,一辈子让我做罪人,我也不会再去炼钢烧铁了。」
「真的不去呀?」
学者用力大点头。
孩子沉默一会儿。沉静一会儿。不言不语的,望着学者脸。宗教一直坐在边上的,守着那重新统计的花数和人名。作家也一直坐在边上的。因为孩子没有说,没让他们离开那屋子,他们就坐那边上。进来的,有人看作家和宗教,目光是热的羡慕的。有的人,目光是冷寒睥睨的,像看两条狗。学者看他们,目光有怜悯,像看两只围着主人的狗。孩子他是平静的、沉默的、成竹在胸的。他望了学者脸:「你真的明天不去吸沙炼钢吗?」学者闭嘴又点头,肯定、坚定、主意已定的。孩子扭了身,平静的、沉默的,拉过身边那个黄色旅行包。拉开包的拉链口。在那包里摸呀摸。突兀地,怪异地,惊天动地,摸出一样东西来。一样惊人的东西来。惊天动地的。竟然是,一枝真的、黑的、发着亮的枪。省长给的一枝枪。省长革命用过的剥壳枪。没人知道省长为何要慷慨奖他一枝枪。他其实,想要百货楼的土火枪。省长大慷慨,奖他一枝自己用过的旧的剥壳枪。和着舞台戏一样,戏剧的、突然的、冲突的,孩子摸出一枝枪。孩子把枪放在身旁空凳上。枪有黑的光,发那油光黑的亮。又去包里摸。有了纸包打开吱喳声。摸出一粒子弹来。金黄的、被抚出了一些银铅色的子弹来。孩子把子弹,摆在枪边上。屋里空气就紧了,如无数网状的、罩了帐屋的绳子拉紧了。空气有响声。炉里的柴禾烧尽了,炉外没燃的柴禾掉在沙地上,火星跳在半空里。没谁想到会有枪。明白了,孩子为何突兀地,戏剧地,要弄来一件军衣穿身上。孩子他是平静的、沉默的,早有排定的。把那装枪装弹的黄包提到一边去,孩子扭过头,望着学者的脸。子弹是黄的,那枪油黑的。子弹滚到枪的口下歇了脚。学者那的脸,有了惘的白,可他镇静着,强自让脸和那目光里,都有瞧不起的意味溢出来。
学者说:「你就是一枪把我打死我都不再炼钢了,除非你还承认我那一百二十一朵花。」
孩子看学者,目光温和而善良,说话声音细,有些微地抖,如是求着学者样:
「你真的不说报谎那人名、明天又不肯炼钢吗?那你用这枪把我打死吧。把我打死你就不用说那报谎的人名了,也不用炼钢造就了。」
孩子说着拿起枪,很笨地,拉出枪梭儿。更笨地,把那粒子弹装上去。费下许多力气让那子弹入那膛。然后间,把枪柄扭到学者那一边,把枪口,对着自己这一边:「你拿起朝我开一枪,明天就不用炼钢了。」孩子说:「我唯一求你的,就是你开枪要打在我的胸口上,让我倒下时,向正面,朝着正前倒,别让我朝后倒下就行了。」
孩子说:「算我求你了,你朝我开枪吧——只要子弹是从我前胸穿过就行了。」
「求你了,」孩子抬起头,眼巴巴地望学者,如一个,刚半岁的那孩子,哭的喊求奶样:「朝我开上一枪吧,把我毙了你就不用炼钢了,只要子弹是从我前胸穿过让我朝前倒着就行了。」
学者他,从来没有这么近的见过枪。孩子把枪柄扭向他,将那枪口对自己,将枪朝学者面前推去时,学者本能朝着后边退。孩子温和、哀怨的,求他朝自己开一枪,把自己毙了时,学者脸上呈着白,嘟囔什么话,后退、后退从帐屋出去了。
随后间,孩子让众人一个一个的,重新从外朝他帐屋进。每进来,他都求着那些人。都把枪捧到人的面前说:「这枪子弹装好了。明天你要不炼钢,求你现在朝我开一枪,只要子弹是从我前胸穿过去,让我朝前倒下就行了。」走了这几个,又叫进另几个「明天你们开始炼钢吗?不炼也可以,这枪子弹装好了,求你们,一枪把我毙了吧——让子弹从我前胸穿过去,让我死时朝前倒着就行了。」
进来完了所有的。对所有的说了这样的。天色将亮时,东方变为白,新的,天开始着。太阳从下游黄河水上生出来,天上发红光。大地醒过来,河水激荡向着日出那流向。九十九区人人起床了。有人一夜就没睡。便都开始提了磁铁、袋子去往黄河滩上吸黑沙。开始提斧拿着锯,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砍树。
那些早已掌握了炼铁术的炼匠专家和教授,开始收拾炼炉了。装沙点火了。预备那新轮的炼钢烧铁了。
一世界,都又忙将着。天上发亮光,河水大滔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