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杨朱、名家和道家学说
孟子攻击最厉害的论敌是墨翟和杨朱。据他说,当时“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
杨朱据说见过魏惠王,大约是孟子的前辈,他的学说虽曾煊赫一时,但他的事迹,却没有传于后代,他即使有著述,汉以后便失传了。我们只能从战国人的称引中,窥见他的学说的一鳞一爪。与墨子的兼爱相针对的,他提倡“为我”(用现在的话说即自私),以为人生的最高目的,应当是各求自己舒适地生活下去——不放纵,也不吃苦,为达到这目的,人们应当“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一胫毛”。杨朱认为假如人人都能这样,天下就太平了。这种思想,无疑是一向独善其身的隐者给自己的生活的辩护。
稍后于杨朱而与孟子同辈的著名隐者有陈仲和庄周。
陈仲本是齐国的贵族。他的两个胞兄都食禄万钟。他却提倡“不恃人而食”的新道德;以为他们的禄是不义的禄,不肯食;以为他们的房屋是不义的房屋,不肯住。他带着妻室,避兄离母,另立家庭。他让妻缉练麻丝,自己织麻鞋出卖,以为生活。一日,他回旧家省母,适值有人送了鹅来,他厌恶道:要这【鸟兒】【鸟兒】的东西做甚?后来他的母亲瞒着他宰了那鹅给他吃。正吃的时候,他的一个兄长走来说道,这就是那【鸟兒】【鸟兒】的东西的肉。陈仲立即走到门外把它呕出来。他所实行的新道德,据说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并且他的理论是很能“惑众”的,可惜它的详细情况现在也不可得知了。
庄周,宋人,和惠施同国籍,并且是很要好的朋友。但庄子却不乐仕进,仅做过本乡蒙邑的漆园吏。据说楚王有一次派人去聘他为相。他问来使道:“听说楚王有一只神龟,死去三千多年了。楚王把它藏在巾笥里。这只龟是宁愿死了留下骨头受人珍贵呢?还是宁愿活着在烂泥里拖尾巴呢?”来使答道:“宁愿活着在烂泥里拖尾巴。”庄子便说:“去吧!我要在烂泥里拖尾巴呢。”庄子善用恢奇的譬喻解说玄妙的道理。他的著作是哲学和文学的结合。论其想象的瑰丽,和情思的飘逸,只有稍后的楚国大诗人,《离骚》的作者屈原,可以和他比拟。他以为理想中的“至人”——那泯视了生死、寿夭、成败、得失、是非、毁誉的差别,超脱了世间一切欲好的束缚,一切喜怒哀乐的萦扰,看得自己与天地万物合为一体,不知有“我”与“非我”相对立的“至人”——他以为这样的“至人”较之背像泰山,翼像遮天的云,乘着海风直上九万里,激水三千里,一飞要六个月才歇息的大鹏还更逍遥自在;至于一般萦萦扰扰的俗人则比于那些被榆枋撞倒在地上的蝉雀。他把当世思想界纷呶的辩论,比于飓风起时万窍的声响:发自崔嵬的岩壑,发自百围大树的窟窿,像鼻、像口、像耳、像瓶罍、像杯棬、像舂臼、像深池,或像浅池的,吼的、号的、叱的、吸的、叫的、笑的、嗷嗷的、吁吁的、嘻嘻的,为态虽百殊,都是自然而然并且不得不然的天籁,都无是非曲直之可计较。
庄子在当世的思想家中最推重惠施,在过去的思想家中最推重老子。
惠施是战国初中期之交思想界里一颗慧星。整个战国时代的思辨力集中在人事界——在社会改造,战争的消灭,一切世间苦的解除,只有惠施曾把玄想驰骋到自然界上,据说他曾“编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有人问他“天地所以不坠不陷(及)风雨雷霆之故”,他“不辞而应,不虑而对”。在社会思想上他有“去尊”之说,即废除尊卑的差别的主张,可惜其详不可得而考了。他著的书据说有五车之多,那时书用竹简写,一车的书未必抵得过现在一厚册。然而他的著作之富可说是前无古人了。可惜这五车的书只传下短短的十句话,至今哲学史家还不能尽解。
老聃传说是楚人,姓李名耳,做过周室的守藏史。传说孔子在中年曾往周都向他问礼,又现存的《老子》五千言相传就是他的遗著。不过老聃既然是这样一个名人,《老子》书又真是他所作,那么书中最露骨的主张,像“绝圣弃知”“绝仁弃义”之类,和孔、墨的学说都根本不相容的,不应在孔、墨时代的一个半世纪中,绝无人称引或批评的,而且书中所泄露的社会背景,像“万乘之国”“取天下”等话,决非孔子时代所有。因此好些史家都不相信《老子》书是孔子同时的老聃所作。但在战国晚期,这书中所具的学说已成为显学,而书中的话屡为《庄子》所引,那么这学说当有一部分产生于庄周著书之前,也许有一部分是承袭孔子同时的老聃的。我们不能起古人于地下,只好以这样不确定的结论自足了。
世界上再没有五千字比《老子》书涵义更富,影响更大的了。它阐明“物极必反”“福兮祸所倚”的原则;教人谦卑逊让,知足寡欲;教人创造而不占有,成功而不自居;教人将取先与,以退为进,以柔制刚,以弱胜强。以为文明是人类苦痛和罪恶的源泉,要绝弃知识,废除文字,而恢复结绳记事的老法,废弃舟车和一切节省人力的利器,让“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而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在政治上它主张统治者但摆个样子,一切听人民自便,不加干涉,像大自然之于万物一般。这便是它所谓“无为”。它否认有一个世界的主宰者,以为宇宙间的事物都是循着一定的法则,自然而然。它提出一个无形无质,不动不变,不可摹状,“玄之又玄”的“道”,以为天地万物的原始。《老子》书的作者和庄子都喜欢讲这个“道”,因此后人称他们为道家。庄子和他一派的学者都喜欢借神话中的黄帝的口吻来发表自己的思想,因此后人有“黄老”之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