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茧儿搂着我,把我的脸亲得黏糊糊的。她刚吃过水果糖,嘴里有一股薄荷的香气。举行完一本正经的婚礼,我就感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我不知道是不是爱这个大脸盘的姑娘,尽管那天在苇田里她那件水红衫子是那样强烈地撩动过我的心。现在,她就是我的老婆啦。她理直气壮地脱着我的衣服,像一层层地剥着我的皮。后来,我的手被她抓住,按到松软的乳房上,她的心在我的手掌下剧烈地跳动。我不知道是痛苦还是欢乐。蝈蝈,蝈蝈,人在世界上,没有几年混头呀,你别太苦了自己呀,她抚摸着我说。她的身体像一块灼热的炭一样烫着我。
好吧,就这么着了,混吧。我仿佛落进一个散发着热烘烘的酒糟气息的池塘里,混浊黏滞的泥浆,被褐色的阳光烤得烫热的泥浆从四面八方包围着我,我的身体无法自主,我的呼吸无法流畅,我感觉到要灭顶,灭顶之后要窒息,在昏沉迷蒙中,我突然用力抓住她给予我的弹性丰富的肉体,在她低沉的断断续续的呻唤声中,我恍然又觉得进入黝黑的林莽,到处都闪烁着嗜血动物的绿荧荧的眼睛,它们在我四周磨牙叩齿,发出一阵阵迫不及待的喘息声,我又恐惧又喜悦,用力撕扯着她,她的每一声呻唤,都唤醒我一种从未发现的深藏的疯狂,直到她嘤嘤地哭起来,直到她灼热的身体冷冰冰地僵起来,我才突然明白我干了些什么,这时,我立刻又悔恨交加,痛苦万分……
在村子西头的烧酒铺里,我学习着喝酒。每天晚上,那里都聚了一帮子人,吆三喝四,呼五叫六,把酒蛊子咂得嗞嗞叫,把开裂的黑桌子拍得砰砰响,一副卷曲成花片模样的纸牌在四个人手里擎着,其余的人努力抻出脖子,向着各自的方向看。酒铺掌柜羊角莲,就是那个让娘把我的小鸡头扎起来防我尿床的白牙小媳妇,她比前几年胖了,屁股扭来扭去,显得腰细如柳条,一动两动都带着风。她正在给墙上的木钟上弦,铁扳子扭得嘎嘎吱吱响。我走进酒铺,她关上钟门,把一块明亮的红绸子蒙在钟上,立即转身对我笑,那些白牙一颗颗像葫芦籽儿一样整齐漂亮。蝈蝈兄弟,稀客呀!她笑得比蜜还甜,声音曲曲折折,如同唱歌。打牌喝酒的男人们歪了头来看我,脸上的表情荒凉遥远,眉眼都看不太清楚。灯光渐渐转暗,又慢慢转明,一张张脸逼近过来,似乎都认识,又似乎都陌生。是老竹家小子——刚娶了亲——没考进学——是个秀才——可惜了——坟地没占着好风水——进来坐呀,大侄,让你羊嫂子给你灌两盅——打牌打牌,该谁出啦——在一片嘈杂声中,我冒了一身细汗。众人的脸又渐渐远去,羊角莲拍打着我的背把我挤到一个角落上,用力按着我的肩说:坐下。我的屁股落到一个方凳上,扬着脸直着眼看她。她妩媚地一笑,小声问我:喝酒?我说:不喝,我不会喝。她又笑了,说:男子汉大丈夫,哪有不喝酒的?我说:我真不会。她转身从柜台上摸过一盒烟,用指头挑开封条,在烟盒底下用中指弹一下,又弹一下,两支烟一支高一支低地伸出了头。她把烟送到我面前,说:抽一支。我不会抽,我说。抽一支——我不会抽——你会不会吃饭——会——笨蛋,喝不会喝,抽不会抽,你活着干什么?念书念痴了。
她给我划火点着烟,自己也点上一支。我咳嗽着,看着湿漉漉的烟雾从她鼻孔里钻出来。没考上大学?她问我。我点了点头。考不上也好,在家里养你爹娘,她说。我点头。她忽然诡秘地笑着,把脸凑过我,我闻到了她嘴里笑出来的酒味儿。我听到她说:还尿床吗?我热烘烘地红了脸。茧儿要是生了气,一脚就把你踢到炕下去了,她欺负你没有,要是她欺负你,嫂子替你出个治她的偏方——没等她把偏方说出来,就有一个麻脸黑汉子斜着眼大叫:羊,给我拿盒烟。羊角莲瞥他一眼,继续对我说:她要是打你,你就——羊,小母羊,别和你小兄弟放浪了,拿烟呀!——去你娘的五麻子!羊角莲骂道:俺兄弟是读书识礼的人,由不得你侮弄。她骂着,离开我,去给五麻子拿烟。
一个黑影在门外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又闪又闪又闪了好几下,我头发一乍一乍地支棱起来,正待发喊,就见一个黑乎乎的大物跌了进来,那物从地上立起来,天真地笑了几声。原来是一个瘦脸老头,脖子从袄领里长出老高,细细地挑着脑袋,双眼闪闪如玻璃球,溜溜地旋转。他左手提着一个摔得坑坑洼洼的钢精锅子,右手提着一个蛇皮袋子,袋子里鼓鼓囊囊不知装着何物。
老头的笑声把汉子们的脖子笑歪了,都怔怔地看着他,有的闭着嘴,有的张着嘴,眯缝眼的有,圆睁眼的也有。
羊角莲拿烟出柜台,见老头正对着她笑,立即发了怒,尖声喊叫:老疯子,你怎么又来啦?快滚!老头畏畏缩缩地往墙角上退,我坐的这个墙角的对面的墙角。羊角莲把烟扔给五麻子,急转身抄起一把扫地笤帚,在老头面前挥舞着: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老头继续后退,终于用墙角挤住了身子。羊角莲的笤帚在他眼前晃一下,他就闭一下眼,脖子缩一下——摆出准备挨打的架势——叫一声:别打我……我要飞……
飞了十年了,也没见你飞起来!你给我滚出去!
别打我……我要飞……
瘦老头的叫声弹性丰富,尖上拔尖,起初还有间隔,后来竟连成一片。我也学着那老头,把身子用力往墙角里挤,喉咙里一阵阵发痒,恍然觉得从我的嘴里也发出老头那种悠扬的尖叫。
我要飞……别打我……我要飞……
飞你娘的去吧!瘦老头到底赶不走,羊角莲也脸上出了汗,于是扔掉笤帚,倚在柜台上喘气。五麻子说:羊,看我给你吓走他。
五麻子从木钟上扯下红绸,扎在左臂上,凶凶地逼近老头,站定,一语不发,左胳膊夸张地举着。老头先是端详着五麻子的脸,继而目光下移,眼睛如雨点般一阵急眨,五官顿时挪了位,身体也如被热尿烫着的蚂蟥一样紧缩成一个球。良久,才从他嘴里发出一声水淋淋的叫声:别打我……我要飞……紧接着声音如转珠联环,急促密集:我要飞别打我要飞别打我要飞别打我要飞别打我(羊角莲一把撕掉五麻子臂上的红绸子,扔进柜台里)别打我……我要飞……别打我,我要飞……瘦老头身体渐渐松开,像一堆泥巴样瘫在墙角上。
五麻子,拿烟钱!羊角莲恶狠狠地叫。五麻子掏出几张黏糊糊的纸票。甭找零了,让我摸一下就行了。五麻子斜着眼说。回家摸你娘去!羊角莲竖着眼骂,几个耀眼的“钢子”从她手里直直地飞到五麻子脸上,众人大笑不止。打牌打牌打牌,该谁出了?
羊角莲从柜台上摸出一瓶酒,用牙齿咬开塞子,咕咚喝了一口。我看着她。她看到我看她,一笑,弯腰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杯子,倒满酒,端着对我来。我惶悚地站起来,叫一声:嫂子。她说:陪嫂子一杯,一醉解千愁,我什么都要教会你。她用滑腻的手指在我腮帮子上拧了一下。我心里突突跳,接过酒,一仰脖,灌下去了。又一杯又一杯,都灌下去了。
我喉咙里着了火,肚子里着了火,脑子里着了火。眼前的一切都跳动不安。灯火慢慢膨胀成篮球大,像一个月亮满天飞;又慢慢缩成针鼻小,闪闪烁烁捕捉不到。我醉了吗?嫂子?远远的一个声音说:没醉。我说:不,你骗我……我醉了……我听到自己的喉咙像哑猫一样……
瘦老头在我对面的墙角上慢慢蠕动起来,像一条大虫子。灯火从他眼里反射出来后,橘黄变成了浅蓝。我看到他的嘴唇急遽地翕动着,好像念着神秘的咒语。他脱掉破棉袄,露出鱼刺般的上身,那儿有大大小小的疤点熠熠生光。他揭开破烂钢精锅,从锅里用一根竹片(也许是木片)挑起一些黑色糊状物,抹到胸上、肩上、臂上,酒铺里弥漫开一股臭橡胶味,羊角莲掩了鼻,但并不说话。老头涂完上身,又从蛇皮口袋里倒出一些大大小小的羽毛,蓬蓬松松,五颜六色地堆在面前。我的眼神渐渐稳定,看着老头把一根根的大羽毛往双臂上粘,粘完了左臂粘右臂,粘完了双臂粘胸脯,用完了大羽毛用中羽毛,用完了中羽毛用小羽毛,表情严肃认真,动作熟练准确一丝不苟。他渐渐变了模样。它羽毛明丽。他脸上表情生动感人。它羽毛渐丰。酒铺里充满了鸟的气息,羊角莲呆呆地看着他,张着嘴。汉子们也都停了牌戏,端详着这只漂亮的大鸟。
从此,我每天晚上都要去酒铺喝酒,老头儿每天晚上都在那儿往身上粘羽毛。那天晚上我喝多了,头痛得像要裂开一样,舌头僵硬,嘴唇上的神经也好像坏死了。五麻子问我:蝈蝈,打过老婆没有?我说:没……没打……她好好的,我打她干什么……五麻子笑着对众人说:哈哈,你们听到没有?这个笨蛋傻儿子,打老婆难道还要什么理由吗?老婆是男人的消气丸,愿意玩就玩,玩够了就打。怎么样,小子,敢不敢试试?五麻子的眼睛对着我逼过来,他嘴里酸溜溜的热气哈到我脸上。谁说老子……不敢,试试就试试……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差点踢翻老头儿盛涂料的破钢精锅子。老头抬起头,玻璃球眼睛里闪烁着绿荧荧的光芒。羊角莲拉住我,说:蝈蝈,你别听五麻子撺掇。我用力拨拉开她的手,怒冲冲地说:你,别管我!歪歪斜斜冲出酒铺,凉风迎面吹来,我的头更晕了,酒精在我胃里着了火,灰白的土地在我头上旋转。我踉踉跄跄撞开柴门,用拳头擂响房门。茧儿已经睡下了,穿着短衣服给我开门。你糊涂啦?钥匙在门边挂着,轻轻一拨门闩,不就开了吗?她说。她赤脚站在地上,寒冷的星光照进来,我看到她雪白的大腿和脖子。我把一口酒气喷到她脸上。哎哟,亲娘,你怎么又喝成这个样子,已经醉过四五回啦,醉了还要胡闹,把身子糟蹋啦。她大声说着,爹,娘,你们也不管他。他又喝醉啦,三星偏西才回来。爹和娘好像睡死了,屋里一点声息都没有。好半天,娘才说:男人哪有不醉两回的?把他弄到炕上好好照顾着,这么点事,还用得着大呼小叫。茧儿再也没敢吭声,搀着我的胳膊把我拖到炕上,一边给我脱衣服,一边唠叨着:蝈蝈,好蝈蝈,求求你,再也别喝啦。你别自己糟蹋自己,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你尽管说。我举起拳头,摇晃着:你这条母狗,敢来管我,老子要揍你!愿意揍你就揍吧,只要你心里舒坦,要我怎么着我就怎么着,她说。我咬紧牙,握紧拳头,对着她的肩膀捣过去,她一下子仰在炕上。又一拳头,打在她的胸脯上。她捂住胸膛哭着说:蝈蝈……你别朝奶上打,打坏了……就没法给咱的孩子喂奶啦……
我猛然惊醒了。孩子?你说,咱的孩子!是呀,蝈蝈……我已经五十多天没来啦,还老是想吃酸……
茧儿的话吓坏了我。老天爷,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样做人,就要承担起教养孩子的责任,这怎么行。我说:去医院流产吧。她说:不,不,你这个野熊。她双手抱住胸膛,好像保护着婴儿。好吧,茧儿,我是瞎说的。从今之后,我不喝酒了。我打了你两拳,你还回来吧。我抓住她的手,说,打吧,你打吧。她喉咙里咯咯响着,使劲抱住了我,嘴里低低地说着:孩子,蝈蝈,好孩子,我舍不得打你。只要你真心对我好,要我的肉我也割给你。
冬天过去了。
春天来到了。
村外的草甸子里,像铺开了一条绿毛毡。村头的柳树上,绽开了鹅黄色的柳叶儿。桃花也在一个中午放开了。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又下了半天,午饭过后,我站在堂屋门口,望着草甸子上的氤氲烟雨。燕子冒着雨忙碌着,一口口衔来白泥,筑着房檐下的巢。我百无聊赖地望了一会悒郁的田野,便打着呵欠,回到屋里。我问茧儿:那本杂志呢。什么杂志?杂志就是杂志。俺不知道,俺不知道什么叫杂志?就是一本书,一本大书,蠢货。噢,你说那本书呀,皮上画着一个大辫子的?被我剪了鞋样子啦。她掀起炕席,把那本粉身碎骨了的杂志拿出来。我无话可说,叹了一口气。俺不知道你还有用,俺想,孩子就要出生啦,得早着点准备,就去村里剥了几套鞋样子。我不好,你实在恨得不行,就拣不要紧的地方打几下子吧。
我说:脱掉衣服让我看看孩子。她说:等晚上,等晚上看。雨声单调冷落,屋里灰蒙蒙的,她的眼睛里似有火星在迸溅,这粒粒火星点燃了我的血液。我把她拉过来,轻轻地解开她的扣子,她忸怩着,遮掩着,被我脱了个赤身露体。我第一次发现她的身体是这样白净,像银子一样闪着光。她的肚子已经凸起来,肚皮上有两道深深的纹。我从来没有这样动过情,我温柔地抚摸着她,不是摸老婆,而是摸爱人……
茧儿急急忙忙从我怀里挣脱出去,胡乱披上衣服。期期艾艾地埋怨着我:都怨你,都怨你,不黑天就让人赤身露体。我回过头去望着窗户,查找使茧儿如此惊慌的原因。在那块巴掌大的玻璃上,紧贴着一张干瘪的脸,鼻子挤成平面,双眼如同磷火。那是我的娘。我一拳打在墙壁上,关节上的皮裂开了,露出了白瘆瘆的筋骨。我跑出屋,跑出院子,钻进了恼人的雨网里去。茧儿和娘在高声说着话,我一句也没听清,我什么都不想听。我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从窗玻璃上看到干瘪脸时那一刹那的感受。两种同样掺杂着野蛮和文明的东西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子,使我对天地间的一切都感到厌恶。
雨幕和夜幕交织在一起,我仿佛沉入了茫茫大海,潮水把我推上去又拉回来,嘴里鼻子里灌满了腥咸的海水。我忘记了家,像丢掉了一副沉重的枷,牛毛细雨打得我浑身精湿,被雨水泡酥了的草甸子在我脚下噗唧噗唧地响着,泥土的微腥,泥土的清新,灌进了我的肺和胃,我的心愈加灰冷起来。后来,我驻足在洼子边上,洼子里的水很平静,淤泥里泛上来的水泡——也许是鱼儿吐出的水泡——在噼啪儿噼啪儿地破碎着,两只最先觉醒了的虎纹蛙在水中呱呱地叫着,它们在为爱情歌唱呢。我浑身哆嗦着,蹲下去,用手摸着脚下密匝匝的芦芽儿,芦芽儿都像锥子一样,颜色应该是嫩绿和紫红。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看到了洼子里毛玻璃一样的水光,看到了紫色的草甸子和灰绿色的天空。芦苇芽丛中有一个草球一样的东西在滚动,小趾爪踩着泥土的声音变成了夜曲中的一个细微组成部分。我站起来。刺球,我跟着你走,你能带我到一个新的生活里去吗?蝈蝈!蝈蝈!草甸子里响起了茧儿的呼叫声。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她洁白如银的身体,这个身体是那样柔软、温暖……我的牙齿得得地打战了。蝈蝈——蝈蝈——她的声音拖得很长,像母牛呼唤牛犊,在两声呼叫的间隔里,传来压抑不住的哽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