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蝈蝈,你知道试管婴儿吗?又不知道,你他妈的知道什么呀,一问三不知。晚月从地平线下爬升到中天时,毛艳对我说,试管婴儿没有爹也没娘,放在玻璃管里搅和搅和就长大了。她说完就笑起来,我知道她在欺我无知,心里不由一阵阵火起。紧接着我吭哧吭哧地憋气声,她又说:我们学院里正在研究试管牛,搞了三年了,连根牛毛还没培养出来,我说你们怎么不把大象和牛杂交、把牛和兔子杂交呢?反正我也不想学,故意跟他们捣乱……
毛艳用一根梢头带着簇绿叶的细柳条抽打着奶牛的屁股,肩上的长发像马尾一样甩动着。你要知道蝈蝈,我们今天的动作要是稍微慢一点,这五头奶牛就被那个厚嘴唇的小伙子抢去了。他那个洗得发了白的军用挎包里,装的全是票子。这小子肯定是个复员兵。现在的复员兵一个比一个邪乎,抓起钱来稳准狠,后娘打孩子,一下是一下。你干吗不吭声?她停住脚,用那根细柳条拂了一下我的鼻子,沾着牛腻味的柳叶拨弄着我的睫毛,晃花了我的眼睛。夏夜的风吹动遍地月光,沸沸扬扬掺亮了空气。疙疙瘩瘩的小径上一头挨一头排成一队牛,毛艳走在牛后,我跟着毛艳,寒冷的月光逼我抱住了肩头,牛和我们连成串,像一条瘦长的船,在宽阔的河里漂流。流呀流,仿佛流进梦里头,恍然间她成了织女我成了牛郎。哞——奶牛凄凄凉凉地叫起来,我心里打了一个抖颤——如果翻了船,不知谁是织女谁是牛郎。
连声牛叫,使我心里发慌,五千元贷款,不是闹着玩的!我觉着我简直在拿着脑袋开玩笑。牛们在歪歪斜斜地移动,不像牛啦,像妖怪。我说:毛艳,这五个大家伙,养在哪儿?用什么喂?怎样喂?怎样挤奶?挤了奶怎么卖?这些我全不知道。
不是还有我吗?我整个暑假——我不上学啦,就住在你们家了,我爸爸骂我不争气,代沟。你呀,前怕狼,后怕虎,白长了一嘴胡子。
毛艳像赶牛一样抽打着我的背,我们几步就追上了筋疲力尽的牛队。花额奶牛背上驮着毛艳的两件小行李,一个提兜一个网兜,网兜里的牙具缸子碰着小镜子,小镜子反射着月光,光影像只金蝙蝠,不时飞到路边的槐树上去。我突然想起中午时,我和她并膀走到铁路,我说:你的行李丢到牛栅栏外啦。她说:我故意放在那儿。我说:丢不了吗?她说:丢不了。我说:我去拿来吧。她说:丢不了,你不懂。
一只“刮头篦子”在草丛里叫起来,叫声扣人心弦。
蝈蝈,听说你结婚啦?她问。我羞愧地盯了她一眼,她的眼睛仰望着薄薄的月亮。
是的。
动作够麻利的。她说。不知是夸奖我还是嘲讽我。
怎么说呢?
过得还好吗?
凑合着。
有孩子吗?
有啦。
男孩?
女孩。
女孩好,像你吗?
像。
那一定很漂亮。
凑合着。
你就知道凑合,什么都是凑合。
那……不凑合又怎么办呢?
我的嗓子发哽,说话的声调都变啦。毛艳看着我说:蝈蝈,我警告你,不许你爱上我。我记着你的仇呢,你忘了没有,我让你帮我复习功课,你根本不理我。
我怎么能忘了呢?你用土坷垃差点把我打死。
毛艳响亮地笑起来。我们终于走进了草甸子,苦涩的草味儿钻满了鼻腔,奶牛们昂起头,哧哄哧哄地吹着鼻子,听起来像女人在抽泣。草甸子里的昆虫感情饱满地叫着,虫声汇成一条潺潺的河流,漫过草甸子,又折回草甸子。花额奶牛驮着行李走在最后,不时用目光明亮的眼睛瞥瞥我和毛艳。毛艳的白色半袖羊毛衫上涂上了一层浅蓝色的月光,小银牌牌在胸脯上闪闪烁烁。
前边就是我们村,我说。
我知道,你还没忘记我来告诉你“回炉”的事吧?那时候,你正患着高考综合征。
真快,一晃就是三年。我说。说着就想起了老婆孩子,悲哀和惆怅袭上来,于是无法说话。见月光下奶牛们发亮的背散进草地里去,草地里响起唰啦唰啦的吃草声。
你在想什么?她问我。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她打了一个呵欠,说:打瞌睡了,你家有地方睡吗?我说没有。她说:我睡在草地里也行,小时候爸爸打我,我跑到草地上睡过一次,早晨醒来,头发上沾着一层露水。我说:不会让你睡草地的。
我心里发沉,希望着永远走不尽这月下的草径。毛艳却轰牛上路,牛们东跑北窜,和毛艳捉迷藏。她累得气喘吁吁。我说:让它们吃一会儿吧。
我们终于把它们赶上了路,草甸子里起了微风,草梢上的月亮斑斑点点,跳动得美丽多姿。牛们喘着粗气,不时把头伸到路边草里去。走完了路,看到了雾气腾腾的村庄和乌黑油亮的白杨树。
是蛐蛐她爹吗?茧儿站在白杨树下喊。我没有答应。奶牛们自动停步,五头牛头尾相衔,像用一根铁子穿在了一起。茧儿从树影下走出来,高声叫着:是蛐蛐她爹吗?我说:你瞎叫唤什么?我又不聋。
蛐蛐她爹,她低低地说着,立在了我和毛艳身边,她的脸像个雪白的大南瓜,眉毛淡得如一条线。蛐蛐她爹,我在树下等了你大半夜,衣裳都让露水打湿了。我心里焦急,不往好处想,寻思着你碰上了劫路的了。蛐蛐咿呀着哭了一会,等不来你,就睡啦……她期期艾艾地说着,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
蛐蛐她爹就是你?你这个家伙!毛艳把对着我的脸扭一下,对着茧儿,说:你就是茧儿姐姐吧?我是蝈蝈的同学。
她叫毛艳。我说。
猫儿眼?
毛艳!是来帮我养奶牛的。
什么奶牛?
什么奶牛!在你眼前摆着呢。行了,过几天你就知道啦。我心里空虚烦恼,说,快回家收拾一下炕,让毛艳睡觉。
爹和娘也没睡,就着月光等我回来。我把牛轰进院子,就听到爹和娘一齐咳嗽着,点亮了煤油灯。
毛艳进屋吓了爹娘一跳。
我说贷款买了五头奶牛,吓得爹娘哑口无言,一齐跑到院子里看。爹娘进了屋,娘索索地抖,爹说:反了你个小杂种!这么大的事你竟敢自作主张。
我说:我二十四了,不是小孩子啦!李世民二十四岁当皇帝,管理天下大事。
哪个村的李世民?爹说,你连你爹也骗。
毛艳笑起来。
闺女,你笑什么?娘问。
大伯大娘,蝈蝈没错。毛艳说。
女儿在茧儿怀里哭了两声,茧儿拍着她的屁股说:蛐蛐不哭,蛐蛐不叫,蛐蛐她爹买回牛,一条二条三条,八条七条五条……
蝈蝈,你别把心想邪了呀!爹谆谆教诲我。
毛艳来了精神,把白天讲给我听的那些道理又叽里哇啦地讲给爹娘听。
娘说:闺女,你好像在背天书,俺听不明白。
毛艳说:您明白一点就行了。一代胜过一代,就像您这小脚,能跑过我这双大脚吗?
跑不过。娘说。
跑不过就别说话。毛艳说。
娘说:闺女,这可是在俺家呀,你扫帚捂鳖算哪一枝子的?
毛艳瞪着眼说:我要横扫一切旧思想。
黎明时分,爹说:蝈蝈,你是要这些洋牛呢还是要爹娘?
我说:牛要,爹娘也要。
爹说:留牛不留爹娘,留爹娘不留牛。
毛艳说:大伯,你们干脆分家,让蝈蝈每月付给你们养老费。
我说:分开也好。
爹说:你翅膀硬啦,不是前几年尿床那会儿啦!
我说:是你们逼得我。
蝈蝈,娘说,你娶了老婆忘了娘,老天爷不会饶过你。老天爷长着眼呢,十年前,天上落下滚地雷,劈死一个女妖精——娘顿了顿,睃了爹一眼,接着说,天老爷圣明着呢,你要是敢和爹娘分家,就让滚地雷劈了你个狗杂种。说到这里,娘的眼里射出逼人的寒光。我突然想起那个雨天,娘把脸贴在玻璃上,也用这样的目光,窥视着我和茧儿。我心中立刻堆满了愤怒和厌恶,我咬牙切齿地说:分家,分!你们的生活费我来出,只是求你们别管我。
蝈蝈!一直惊恐地站在一边听我们争吵的茧儿喊起来。蝈蝈,不能分啊,邻亲百家会笑话我们的。
毛艳说:第一个不缠脚的女人也被人笑话过,现在谁还缠脚,你缠吗嫂子?骨头全缠断了,都是甲级残废。
村子里的鸡又一次叫出一个新浪潮,外面喧嚣着生的声音。从院子里刮进来一阵腥风,耗干油的灯迫不及待地跳动几下,熄灭啦。房子里灰暗了一分钟,潮湿的、浅黄色的阳光就从门缝里挤进来。屋子里充满热嘟嘟的腥气,好像刚用开水烫过死鸡死鸭。大家都困乏地立起来,被疲倦折磨得失去精神的眼里显出惶惑不安的神情。
这是什么味道?——洋牛味!——绝对不是——像死鸡死鸭。
奶牛在院子里叫起来,牛一叫,我立刻想到若干事,分家后,人到哪里住,牛到哪儿住,锅碗瓢盆切菜刀,一样也少不了,我头昏脑涨,甚至开始后悔。我抬头寻找毛艳,她用手扇动着唇边的空气,轻蔑地笑我。我说:毛艳……她说:你害怕了?我说:不是怕……毛艳说:是胆怯!枉为了男子汉大丈夫!手里有钱,地里有无穷的草,你怕什么?茧儿可怜巴巴地对毛艳说:猫妹妹,你劝劝他,让他把牛送回去吧。
爹用手掌揉着眼说:你给我滚!牵着你的牛爹牛娘给我滚,别让这些畜生腌臜我的院子。娘说:蝈蝈呀,虎毒不食亲儿,爹娘全是为着你好,听话,把这些腥牛送回去,咱正儿八经地好好过日子。爹说:儿大不由爷,你折腾去吧,无恩无仇不结父子。
牛叫声越来越急,那股腥气也越来越浓,无孔不入地钻进屋子。毛艳恶心,伸出两个手指捏一下咽喉,捏出两个紫印子。不对呀,她说,奶牛怎么会有这种味道呢?毛艳一把拉开门,我看到她两眼发直,嘴唇发白,呆了五秒钟,退了三二步,惊叫道:蝈蝈你看那是个什么?
院子里,五头奶牛稀稀疏疏站着,一个个都像患了感冒,流着清鼻涕,低眉顺眼,垂头丧气。在牛群中,有一个似鸟非鸟似人非人的怪物在行走。他的双腿裸露,细干瘦长,皲裂着一瓦瓦黑色间白纹的鳞片。脚脖上拖着一条粗麻绳,麻绳头拖散了,染着绿色草汁,沾着一疙瘩黄泥。他的步伐类似蹒跚,更像蹦跳,好像脚下安装着两根柔软的弹簧。他的头细长,带着一些不规则的棱角,头上一根毛也没有,两只耳朵像两只晒干了的木耳,阴鸷的目光像爬行动物。他的双肩与胳膊上,对称地生着白色的与灰色的扁羽毛。前胸上的毛蓬松杂乱,肮脏不堪;有的毛根儿朝外,有的毛根儿朝里。背上的毛很少,露着人的深深的脊沟,一群群的寄生虫在脊沟里像黑蚂蚁一样蠕动着。
原来是你这个老怪物!我啐了一口,说,你会飞了吗?老妖怪,别做梦啦。
遍身羽毛的老头阴毒地看着我,忽然振动双翅,发出猫头鹰一样的叫声。他端着翅膀,沿着院墙走动。土墙上伏着一片肥胖的蜗牛,他一把把地抓起蜗牛塞进嘴里,香甜地咀嚼着,绿色的汁液从他的嘴角流出来,沿着下巴,滴落到胸前的羽毛上。
这是个什么东西?毛艳惊魂未定地捏着我的胳膊问。
没等我回答,那鸟羽老头就把双翅一抖,尖声叫道:别打我……我要飞……
随着他翅膀的抖动,一股更加浓烈的腥臭气扑过来,这已经不是屠戮鸡鸭的味道或臭鱼烂虾的味道,简直是腐尸的味道啦。毛艳掏出手绢捂住鼻子,跳到院子里。腥臭气把她的瞌睡驱赶跑了。她转到老头身后,仔细地打量着,老头又聚精会神地吃开了蜗牛,根本不理睬她。
你走吧,娘说,你把俺墙上的蜗罗牛子吃完就走吧,俺一家老小都知道你本领大,敬着你哩。
抽烟吗?爹说,爹走到院子里,用手心擦擦烟袋嘴,恭恭敬敬地托着烟袋,顶着扑鼻的腥臭,向鸟羽老头靠过去。鸟羽老头回过头来,白眼珠子翻了翻,把两个腮帮子鼓得高高的,突然喷出了几十个蜗牛壳,像冰雹一样落在爹的脸上。
腥臭气和怪叫声把茧儿怀里的蛐蛐也惊动了。她疲乏厌倦地哭起来。茧儿拍打着她说:别哭,好孩子,别哭,你看,你爹买来一群洋牛,那个长翅膀的老头也来啦。蛐蛐往院子里望了一眼,“哇”了一声,把头扎在茧儿怀里,一动也不敢动啦。
毛艳站在老头儿背后,凝神片刻,腮上泛起会意的笑容。她对着我飞了一个眼色,便鹰扑兔般往前一冲,她抓住一束羽毛,用力一拽,只听到老头像兔子一样水分充足地叫了一声:别打我……我要飞……那束羽毛,连带着一些黑乎乎的臭气熏天的东西脱落下来。毛艳笑着,叫着,前后左右跳着,向老头发起连续进攻,她的步伐灵活,像拳击又像击剑。老头哭嗥着,转着圈防卫,但无济于事。不到十分钟,他身上的羽毛就被毛艳撕扯得干干净净,显出了又脏又瘦的身体。老头像青蛙一样伏在地上,痛哭着:别打我……我要飞……别打我……我要飞……混浊的泪水沾湿了肮脏的面颊。
遍地羽毛狼藉,有一两片在轻动。我看着毛艳,毛艳看着我,又一齐看着老头,良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