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的奇奇怪怪故事集 - 莫言
内容简介
或许只有莫言这么大的脑洞,才能带你去人性深幽处探险!莫言笔下最奇怪的18篇故事!
专栏充满了瑰丽的想象,读来仿佛在听爷爷奶奶讲述民间的精怪故事和奇人奇事。
比如邻居赵三大爷的鬼魂来还生前欠我们家的债;鳖精化成人形考取功名,还会往家里写信;女子不愿嫁给父母指定的对象,成亲当天张开手臂飞上了树梢……奇奇怪怪,展现了人性的复杂性。
莫言带你一起去人性深幽处探险。。我们村子里有很多人出口成章、妙语连珠,满肚子都是神神鬼鬼的故事。我的爷爷、奶奶、父亲都是很会讲故事的人……这样精彩的故事不写出来实在是浪费。莫言
序言
莫言先生漫像辛丑秋月志齐画于雄安
小时听人说鬼狐,夜晚走路心发虚,
长大执笔写精怪,扬善抑恶学蒲书。
草鞋窨子月光斩,木匠与狗藏宝图,
女人怀抱鲜花至,铁孩奇遇嗅味族,
罪过翱翔拇指铐,狼猫成妖看夜渔。
奇谭怪论非魔幻,民间艺术最通俗。
辛丑冬至莫言
莫言手稿《恐惧与希望》1—2页
莫言手稿《恐惧与希望》3—4页
恐惧与希望
——代序
莫言
在我的童年生活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除了饥饿和孤独外,那就是恐惧了。
我出生在一个闭塞落后的乡村,在那里一直长到二十一岁才离开。那个地方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才有了电,在没有电之前,只能用油灯和蜡烛照明。
蜡烛是奢侈品,只有在春节这样的重大节日才点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煤油要凭票供应,而且价格昂贵,因此油灯也不是随便可以点燃的。
我曾经在吃晚饭时要求点灯,我的祖母生气地说:「不点灯,难道你能把饭吃到鼻子里去吗?」是的,即便不点灯,我们依然把饭准确地塞进嘴巴,而不是塞进鼻孔。
在那些岁月里,每到夜晚,村子里便一片漆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为了度过漫漫长夜,老人们便给孩子们讲述妖精和鬼怪的故事。
在这些故事中,似乎所有的植物和动物,都有变化成人或者具有控制人的意志的能力。
老人们说得煞有介事,我们也就信以为真。这些故事既让我们感到恐惧,又让我们感到兴奋。越听越怕,越怕越想听。许多作家,都从祖父祖母的故事中得到过文学灵感,我自然也不例外。
现在回忆起来,那些听老人讲述鬼怪故事的黑暗夜晚,正是我最初的文学课堂。我想,丹麦之所以能产生安徒生那样伟大的童话作家,就在于那个时代没有电,而丹麦又是一个夜晚格外漫长的国家。灯火通明的房间里既不产生美好的童话也不产生令人恐惧的鬼怪故事。
最近我曾经回到过故乡,看到那里的孩子们和城里的孩子一样,也是在灯火通明的房间里面对着电视机度过他们的夜晚,我知道,鬼怪故事和童话的夜晚结束了,我小时候体验过的那种恐惧,现在的孩子再也体验不到了。他们心中也许同样会有恐惧,但他们的恐惧与我们的恐惧,肯定是大不一样的。
在我祖父母讲述的故事里,狐狸经常变成美女与穷汉结婚,大树可以变成老人在街上漫步,河中的老鳖可以变成壮汉到集市上喝酒吃肉,公鸡可以变成英俊的青年与主人家的女儿恋爱。
这个公鸡变成青年的故事,是我祖母讲述的故事中最美丽也最恐惧的。我祖母说一户人家有一个独生女儿,生得非常美丽,到了婚嫁的年龄,父母托人为她找婆家,不管是多么有钱的人家,也不管是多么优秀的青年,她一概拒绝。
母亲心中疑惑,暗暗留心。果然,夜深人静时,听到从女儿的房间里传出男女欢爱的声音。母亲拷问女儿,女儿无奈招供。女儿说每天夜晚,万籁俱寂之后,就有一个英俊青年来与她幽会。女儿说那青年身穿一件极不寻常的
衣服,闪烁着华丽的光彩,比丝绸还要光滑。
母亲密授女儿计策。等那英俊男子夜里再来时,女儿就将他那件衣服藏在柜子里。
天将黎明时,男子起身要走,寻衣不见,苦苦哀求,女儿不予。男子无奈,怅恨而去。是夜大雪飘飘,北风呼啸。凌晨,打开鸡舍,一只赤裸裸的公鸡跳了出来。母亲让女儿打开衣箱,看到满箱都是鸡毛。
——现在想起来,这故事其实很是美好,完全可以改编成一部青年男女争取婚姻自由的戏剧。
但小时候,听完这个故事,却对鸡窝里的公鸡产生恐惧。在大街上碰到英俊青年,也总是怀疑他是公鸡变的。
我的祖母还说,有一种能模仿人说话的小动物,模样很像黄鼠狼,经常在月光皎洁之夜,身穿着小红袄,在墙头上一边奔跑一边歌唱。这就使我在月夜里从来不敢抬头往墙头上观看。
我祖父说在我们村后小石桥上,有一个「嘿嘿」鬼,你如果夜晚一人过桥,会感到有人在背后拍你的肩膀,并发出「嘿嘿」的冷笑声。你急忙转身回头,他又在你的背后拍你的肩膀并发出「嘿嘿」的冷笑声。这个鬼的具体形状谁也没有见过,却是让我感到最为可怕的一个鬼。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在一家棉花加工厂里做工,下了夜班回家,必须要从这座小石桥上通过。如果有月亮还好,如果是没有月亮的夜晚,我每次都是在接近桥头时就放声歌唱,然后飞奔过桥。回到家后总是气喘吁吁,冷汗浸透衣服。那小石桥距离我家有二里多路。
我母亲说你还没进村我就听到你的声音了。那时候我正处在变声期,嗓音又哑又破,我的歌唱,跟鬼哭狼嚎没有什么区别。我母亲说:你深更半夜回家,为什么要号叫呢?我说我怕。
母亲问我怕什么,我说怕那个「嘿嘿」。
母亲说:「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人。」尽管我承认母亲讲得有道理,但每次路过那小石桥,还是不由自主地要奔跑、要吼叫。
我如此地怕鬼、怕怪,但从来没遇到过鬼怪,也没有任何鬼怪对我造成过伤害。
青少年时期对鬼怪的恐惧里,其实还暗含着几分期待。譬如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希望能遇到一个狐狸变成的美女,也希望能在月夜的墙头上看到几只会唱歌的小动物。几十年来,真正对我造成过伤害的还是人,真正让我感到恐惧的也是人。
当然,作为一个人,我也肯定伤害过别人,让别人感到过恐惧。现在我才明白,世界上,所有的猛兽,或者鬼怪,都不如那些丧失了理智和良知的人可怕。世界上确实有被虎狼伤害的人,也确实有关于鬼怪伤人的传说,但造成成千上万人死于非命的是人,使成千上万人受到虐待的也是人。
虽然「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多年,但像我这种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还是心有余悸。我每次回到家乡,见到当年那些人,尽管他们对我已经是满脸谄笑,但我还是心有余悸。
回顾往昔,我确实是一个在饥饿、孤独和恐惧中长大的孩子,我经历和忍受了许多苦难,但最终我没有疯狂也没有堕落,而且还成为一个写小说的。到底是什么支撑着我度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那就是希望。
在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里,我希望能得到食物和衣服。我希望能得到人们的友谊和关爱。恐惧使我歌唱着奔跑,恐惧使我产生了千方百计地逃离封建落后的乡村的力量。
我们希望人类永远地摆脱恐惧,但恐惧总是难以摆脱。在恐惧中,希望就像黑暗中的火光,照耀着我们前进的道路,并使我们产生战胜恐惧的勇气。
我希望在未来的时代里,由恶人造成的恐惧越来越少,但由鬼怪故事和童话造成的恐惧不要根绝,因为,鬼怪故事和童话,饱含着人对未知世界的敬畏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也包含着文学和艺术的种子。
2022-03-2100:09
钻圈的爷爷是个木匠,钻圈的爹也是个木匠。
钻圈在那三间地上铺满了锯末和刨花的厢房里长大,那是爷爷和爹工作的地方。村子里有个闲汉管大爷,经常到这里来站。
站在墙旮旯里,两条腿罗圈着,形成一个圈。袖着手,胳膊形成一个圈。管大爷看钻圈爷爷和钻圈爹忙,眼睛不停地眨着,脸上带着笑。外边寒风凛冽,房檐上挂着冰凌。一根冰凌断裂,落到房檐下的铁桶里,发出响亮的声音。厢房里弥漫着烘烤木材的香气。
钻圈爷爷和钻圈爹出大力,流大汗,只穿着一件单褂子推刨子。欻——欻——欻——散发着清香的刨花,从刨子上弯曲着飞出来,落到了地上还在弯曲,变成一个又一个圈。如果碰上了树疤,刨子的运动就不会那样顺畅。通常是在树疤那地方顿一下,刃子发出尖锐的声响。然后将全身的气力运到双臂上,稍退,猛进,欻地过去了,半段刨花和一些坚硬的木屑飞出来。管大爷感叹地说:「果然是『泥瓦匠怕沙,木匠怕树疤』啊!」
爹抬起头来瞅他一眼,爷爷连头都不抬。钻圈感到爷爷和爹都不欢迎管大爷,但他每天都来,来了就站在墙旮旯里,站累了,就蹲下,蹲够了,再站起来。连钻圈一个小孩子,也能感到爷爷和爹对他的冷淡,但他好像一点儿也觉察不到似的。他是个饶舌的人,钻圈曾经猜想这也许就是爷爷和爹不喜欢他的原因,但也未必,因为钻圈记得,有一段时间,管大爷没来这里站班,爷爷和爹脸上还是那种落寞的表情。
后来管大爷又出现在墙旮旯里,爷爷将一个用麦秸草编成的墩子,踢到他的面前,嘴巴没有说什么,鼻子哼了一声。「来了吗?」爹问,「您可是好久没来了。」蹲着的管大爷立即将草墩子拉过去,塞在屁股底下,嘴里也没有说什么,但脸上却是很感激的表情。好像是为了感激爷爷的恩赐,他对钻圈说:「贤侄,我给你讲个木匠与狗的故事吧。」
在这个故事里,那个木匠,和他的狗,与两只狼进行了殊死的搏斗,狼死了,狗也死了,木匠没死,但受了重伤。狼的惨白的牙齿,狼的磷火一样的眼睛,狗脖子上耸起的长毛,狗喉咙里发出的低沉的咆哮,白色的月光,黑黢黢的松树林子,绿油油的血……诸多的印象留在钻圈的脑海里,一辈子没有消逝。
管大爷个子很高,腰板不太直溜。三角眼,尖下颌,脖子很长,有点儿鸟的样子。一个很大的喉结,随着他说话上下滑动。他头上戴着一顶「三片瓦」毡帽,样子很滑稽。提起管大爷,钻圈总是先想起这顶毡帽子,然后才想起其他。这样式的毡帽现在见不到了。管大爷作古许多年了。钻圈爷爷去世许多年了。钻圈爹已经八十岁了。钻圈也两鬓斑白了。爹健在,钻圈不敢言老,但他感觉到自己已经老了。
钻圈把许多事情都忘记了,但管大爷讲过的那些故事和他头上那顶毡帽却牢记在心。管大爷用脚把眼前的锯末子和刨花往外推推,从腰里摸出烟包和烟锅,装好烟,捡起一个刨花圈儿,抻开,往前探身,从胶锅子下面引着火,点着烟,吧嗒吧嗒吸几口,用大拇指将烟锅里的烟末儿往下压压,再吸两口,两道浓浓的烟雾,从他的鼻孔里直直地喷出来。他清清嗓子,提高了嗓门,小眼睛直盯着钻圈,亮晶晶的,很有神采,说:「大侄子,你长大了,一定也是个好木匠。『龙王的儿子会凫水』嘛!」
钻圈听到爷爷咳嗽了一声。钻圈知道爷爷对爹的木匠手艺很不满意,对自己,更不会抱什么希望。爷爷咳嗽,是表示对管大爷的恭维话反感。
管大爷说:「五行八作中,最了不起的就是木匠。木匠都是心灵手巧的人,你想想,能把一棵棵的树,变成桌子、板凳、风箱、门、窗、箱、柜……还有棺材,这个世界上,谁能不死?死了谁能不用棺材?所以,谁也离不开木匠。」
爷爷冷冷地说:「一大些是用草席卷出去的,也有用狗肚子装了去的。」「那是,那是,」管大爷忙顺着爷爷的话茬儿说,「我是说个大概,大多数人还是需要一口棺材的,当然棺材与棺材大不一样。有柏木的,有柳木的,有四寸厚的,有半寸厚的。我将来死了,只求二叔和大弟用下脚料给钉个薄木匣子就行了。」
「你这是说的哪里的话?」爹说,「赶明儿大哥发了财,用五寸厚的柏木板做寿器时,别嫌我们手艺差另请高明就行了。」
「我要是发了财,」管大爷目光炯炯地说,「第一件事就是去关东买两方红松板,请大弟和二叔去给我做。我一天三顿饭管着你们。早晨,每人一碗荷包蛋,香油馃子尽着吃。中午和晚上,最不济也是四个冷盘八个热碗,咱没有驼蹄熊掌,但鸡鸭鱼肉还是有的;咱没有玉液琼浆,但二锅头老黄酒还是可以管够的。二叔您也不用自己下手,找几个帮手来,让大弟领着头干,您在旁边给掌着点儿眼就行了。做成了寿器,我要站在上边,唱一段大戏:一马离了西凉界——然后放一挂八百头的鞭炮,还要大宴宾客,二叔和大弟,自然请坐上席——可是,我这副尖嘴猴腮的模样,这辈子还能发财吗?」
「怎么不能发财?您怎么可以自己瞧不起自己
呢?」爹说,「没准儿走在街上,就有一块像砖头那般大的金子,从天上掉下来,嘭,砸在您的头上。」「大弟,你这是咒我死呢!」管大爷道,「寸金寸斤,砖头大的一块金子,少说也有一百斤,砸在头上,还不得脑浆迸裂?即便运气好活着,也是个废人。这样的财我还是不发为好,就让我这样穷下去吧。」「其实您也不穷,」父亲说,「人,不到讨饭就不要说穷。
您瞧您,穿着厚厚的棉袄,戴着八成新的毡帽,我们弯着腰出大力,您抽着烟说闲话,我们都不敢说穷,您怎么可以说穷?」爷爷瞪了爹一眼,说:「干活吧!」爷爷一开口,爹就闭了嘴。场面有点儿僵。钻圈瞅着房檐下那些亮晶晶的冰凌,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小孩叹气,世道不济。」管大爷说,「侄子,你不要叹气了,我给你再讲个木匠和狗的故事吧,听完了这个故事,你就欢喜了。桥头村有个木匠,姓李,人称李大个子——没准二叔和大弟还认识他,他也算是个有名的细木匠,跟二叔虽然不能比,但除了二叔,也就无人能跟他相比了——我这样说大弟您可别不高兴。」
「我是个劈柴木匠,只能干点儿粗拉活儿,」爹笑着说,「你尽管说。」
「李大个子早年死了女人,再也没有续弦,好多人上门给他提亲,都被他一口回绝。大家都猜不透他的心思。他养着一条公狗,黑狗,真黑,仿佛从墨池子里捞上来的。都说黑狗能辟邪,但这条狗本身就邪性。去年冬天我去赶柏城集,亲眼见到过这个狗东西,蹲在李大个子背后,两个黄眼珠子骨碌骨碌转悠,好像在算计什么。那天是最冷的一天,刮着白毛风,电线杆子上的电线呜呜地响,树上的枝条嚓嚓地响,河沟里的冰叭叭地响。有很多小鸟飞着飞着就掉下来了,掉在地上立马就成了冰疙瘩。」
「没让那些鸟把您的头砸破?」父亲低着头,一边干活一边问。「大弟,」管大爷笑着说,「你是在奚落我,你以为我是在撒谎。去年最冷那天,就是腊月二十二日,辞灶前一天,县广播电台预报说是零下32度,是一百年来最低的温度纪录。其实他们也是在瞎咧咧,气象预报,是共产党来了才有的事。一百年,一百年都回到大清朝去了。那个时代,还没发明温度表呢。」
「不要小看了古人!」爷爷冷冷地说,「钦天监不是吃闲饭的。他们能算出黄历,能算出兴衰,还算不出个温度?」
「二叔说得对,」管大爷说,「钦天监里的人,都是半神,像那个张天师,前算五百年,后算五百年,算个温度不在话下。那天反正是够冷的,从咱们村到柏城集,只有十里路,我就捡了二十多只小鸟。有麻雀,有云雀,还有两只斑鸠。斑鸠,为什么叫斑鸠?因为它上午半斤重,下午九两重,斑鸠,半九也。我把捡来的小鸟揣在怀里,想给它们点儿热度把它们救活。
我爹生前是捕鸟的,二叔知道,大弟也知道。那扇捕鸟的大网还在我家梁头上搁着呢。我要是把那网扛到南大荒里支起来,一天下来,怎么着还不网它百八十个鸟儿?拿到集上去,怎么着还不卖个十块八块的?要说发财,只要把俺爹的行当捡起来就能发财。但伤天害理,祸害性命的事儿,不能再做了。轮回报应,不敢不信。
我是一百个信、一千个信的。俺爹的下场,吓破了我的胆。俺爹一辈子祸害了多少鸟?五万只?十万只?反正是不老少。他从小就跟鸟儿摽上了,七八岁时,用弹弓打,人送外号神弹子管小六,我爹在他们那辈里排行第六。听老人说,我爹能听声打鸟。他根本就不瞄准,听到鸟在树上叫,从怀里摸出弹弓和泥丸,胳膊一抻,嗖的一声,鸟声断绝,鸟儿就从树梢上,啪嗒,掉下来了。
玩弹弓玩到十三岁,不过瘾了,开始玩土枪,我爷爷是个大甩手,整天吃大烟,家里的事一概不管,由着我爹折腾。我奶奶反对我爹玩土枪,几次把他的枪放在锅灶里烧毁。但烧了旧的,他就做新的。他无师自通地就把土枪做出来了,而且做得很漂亮。火药也是他自己配的。我奶奶管不了他,就咒他:小六啊,小六,你就作吧,总有一天让这些鸟把你啄死。
玩了几年枪,还嫌不过瘾,又鬼使神差地学会了结网,没日没夜地结。结好了,扛到小树林子里支起来,网里放上一个鸟子,叽叽喳喳地叫唤着,把那些鸟儿诱骗下来,撞在网上。人群里有汉奸,鸟群里有鸟奸。那些鸟子就是鸟奸。你想想看,鸟儿们也是有语言的,如果那些鸟子,告诉那些在天空打转转的鸟儿,说下边是管六的罗网,千万不要下来,下来就没命了,那些鸟儿,还能下来吗?鸟子一定是骗它们,说下来吧,下来吧,下边有好吃的,好玩的,把那些鸟儿哄骗下来了。
由人心见鸟心啊。人里边,也真有坏的。就说前街孙成良,他还是我的表弟呢,要紧的亲戚。前几年我跟他一起去赶柏城集,走得早,看不清路。他走在前,一脚踩到一堆屎上,跌了一跤。按说他应该提我一个醒。但他不吭气,悄悄爬起来,继续往前走。我在后边,也跟着踩了屎,跌了一跤。我说表弟,你既然踩了屎,跌了跤,为什么不提我一个醒?他说,我为什么要提醒你?
我要提醒你,我的屎不是白踩了吗?我的跤不是白跌了吗?你说这人的心怎么这样呢?
「我爹天生是鸟儿们的敌人,杀起鸟儿来绝不手软。他把那些鸟儿从网上摘下来时,顺手就捏断了它们的脖子,扔在腰间的布袋里。那个布袋在他的胯下鼓鼓囊囊地低垂着,他的脸上蒙着一层通红的阳光。我没有亲眼看到过我爹捉鸟时的样子,但我的脑子里总是浮现出我爹捉鸟时的景象。
我爹捉鸟,起初是为了自己吃。小时候他就会弄着吃,听说是跟着叫花子学的,找块泥巴把鸟儿糊起来,放在锅灶下的余火里,一会儿就熟了。把泥巴敲开,香气就散发出来。这样的香气连我奶奶也馋,但她信佛,吃素。信佛吃素的奶奶竟然生养出一个鸟儿的杀星。如果那些死鸟的魂儿上天去告状,我奶奶难免受到牵连。我爹后来就成了一个靠鸟儿吃饭的人,鸟肉虽香,但也不能天天吃。
人是杂食动物,总要吃点儿五谷杂粮才能活下去。我爹别无长技,别的事情他也不想干,庄稼地里的活儿他是绝对不会干的。弄鸟儿,是他的职业,是他的特长,也是他的爱好。说起来,我爹一辈子,干了自己愿意干的事,也是造化匪浅。我爷爷死后,我爹要养家糊口,就把捕获的鸟儿拿到集上去卖。
到了集上,把腰间的布袋解开,把鸟儿往地上一倒,几百只死鸟堆成一堆,什么鸟儿都有,花花绿绿的。有的鸟死后还把舌头吐出来,像吊死鬼一样,既让人害怕,又让人感到可怜。赶集的人走到我爹面前,都要往那堆死鸟上看几眼。有摇头叹息的,有骂的:管六,你就造孽吧。对鸟儿最感兴趣的还是孩子。每次我爹把鸟儿摊在地上,就有几个小男孩围上来看。先是站着看,看着看着就蹲下来。先是不敢动手,看着看着手就痒了,黑乎乎的指头勾勾着,伸到鸟堆上,戳那些鸟。越戳越大胆,就翻腾起来,似乎要从里边找到一个活的。
我爹抄着手站着,低头看着这些嗵着鼻涕的孩子,脸上是悲伤的表情。我爹心中的想法,任谁也猜不透的。他是身怀绝技啊。如果是退回去几百年,还没把洋枪洋炮发明出来的年代,我爹靠着那一手打弹弓的神技,就可能被皇上招了去,当一个贴身的侍卫。就算时运不济没给皇上当侍卫,给大官大员们,譬如包青天那样的大官,当一个护卫,王朝马汉,孟良焦赞,那是绝对的没有问题的吧?就算连王朝马汉孟良焦赞也当不了,往难听里说,当一个绿林好汉,占山为王总是可以的吧?
你们想想,那么小的鸟儿,我爹一抬手,就应声而落,要是让他用弹子去打人,想打右眼,绝对打不了左眼。人的眼睛,是最最要紧的,哪怕你有天大的本事,满身的武功,比牛还要大的力气,但只要把你的眼睛打瞎了,你也就完蛋了。我爹真是生不逢时啊。生不逢时的人,对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总是冷眼相对。你有权,你有势,那是你运气好,不是靠真本事挣来的,我爹最瞧不起这些人。你有权有势,我不尿你那一壶。生不逢时的人对小孩子是最好的。身怀绝技的人都是有孩子气的,跟小孩格外的亲。
我爹身边,总是有一些小男孩跟着。许多男孩,都打心眼里羡慕我,羡慕我有这样一个身怀绝技的爹,跟着这样一个爹可以天天吃到精美的野味。走兽不如水族,水族不如飞禽。摆在我爹面前这些鸟儿可都是飞禽。有麻雀,有黄鹂,有交嘴,有绣眼,有树莺,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小鸟。我爹自然是能叫出来的。
那些蹲在鸟堆前的孩子,用小手捏着鸟儿的翅膀或是鸟儿的腿儿,仰脸看着我爹:大爷,这是什么鸟儿?黄雀。然后提起另外一只:这只是什么鸟儿?灰雀。这只呢?虎皮雀。这是腊嘴,这是白头翁,这是窜窜鸡,这是灰鹡鸰,这是五道眉,这是麦鸡……孩子们的问题很多,我爹有时候很耐心地回答,有时候根本不理睬他们。
我爹面前,尽管围着许多孩子,但他的鸟,其实很难卖。人们并不知道如何把这些东西处理成可食的美味。鸟卖不出去,时间长了,就臭了。在鸟儿没有臭之前,我爹还是满怀着把它们卖出去的希望,背着它们去赶集,但一旦它们臭了之后,就只好埋掉,埋在我家房后那片酸枣棵子里。那些酸枣,原本是灌木,因为吸收了死鸟的营养,长得比房脊还高,成了大树。
到了深秋,果实累累,一片紫红,煞是好看。有一个挖药材的陈三,用杆子敲打酸枣树,每次都弄好几麻袋,卖到土产公司,听说卖了不少钱。他是个有良心的人,每年春节,都要送我爹一瓶好酒。说六叔啊,这是感谢你的那些死鸟呢。酸枣树丛里,有好几窝野兔子,其中有一只老兔子,狡猾极了,正是:人老奸,驴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
这个老兔子,毁了好几个鹰。你知道那些鹰是怎么毁的吗?那个老兔子的窝门口,有两棵小酸枣,老兔子看到鹰来了,就用前爪扶着酸枣棵子,等待着鹰往下扑。鹰扑下来,老兔子不慌不忙地把那两棵酸枣一摇晃,枝条上的尖针,就把鹰的眼睛扎瞎了。我爹用他的鸟网,经常能网到鹰。我们这地场,鹰有多种,最大的鹰,就像老母鸡那么大。鹰的肉,不怎么好吃,酸,柴。
但鹰的脑子,据说是大补。我爹每次捕到鹰,就会发一笔小财。县城东关有个老中医,用鹰的脑子,制作一种补脑丸,给他儿子吃,他儿子是个大干部,出入都有跟班的呢。你们看我这是说到哪里去了呢。后来我爹在不知道受了哪个明白人指点之后,不在大集上卖死鸟了。他在家里,把这些鸟儿拾掇了,用调料腌起来,拿到集上去,支起一个炭火炉子,现烤现卖。
鸟儿的香气,在集上散发,把好多的馋鬼勾来。我爹的财运来了,挡都挡不住。那年秋天,乡里新来了一个书记,名叫胡长清,鼻头红红,好喝几口小酒。书记好喝小酒,是很正常的。他的工资是全乡里最高的,每月九十元,九十元啊,够我们挣一年的了。二叔和大弟,你们辛辛苦苦地锯木头,累得满身臭汗,一个月也挣不到九十元吧?」
「你这是拿檀香木比杨柳木呢。」爷爷说。
父亲说:「听说那个书记是个老革命,原先在县里当副县长的。闹水灾那年,他带领着农民去拦火车,说是火车震动,能把河堤震开。整个胶济铁路,中断十八个小时。气得国务院一个副总理拍了桌子,批示说:小小副县长,吃了豹子胆。为了小本位,断我铁路线。责成山东省,一定要严办。书记犯了错误,被撤了好几级,下放到咱们这里当书记。如果不是撤了职,他每月要挣一百多元。」
爷爷感叹道:「那样多的钱,怎么个花法?」
「所以我说我爹的财运来了挡都挡不住的。胡书记,一个老光棍汉,听人家说他不结婚的原因是裤裆里那件家什被炮弹皮子崩掉了。要不是这样我估计着他也就不敢领着农民拦火车了。这个胡书记,脾气暴躁,作风正派,从来不用正眼看女人,就冲着这一点,他的威信呼啦一下子就树立起来了。在他之前,咱们乡里那几任书记,都好色,见了女人腿就挪不动。突然来了一个不近女色的书记,大家都感到吃惊,然后就是尊敬。
胡书记好赶集,没事就到集上去转转,那时候困难年头刚刚过去,集市上的东西渐渐地多了起来。我爹的鸟儿,用铁签子串着,一串一串的,放在炭火上烤着,嗞啦嗞啦地冒着油,散发着扑鼻的香气,连那些白日里很难见到影子的野猫都来了,在我爹的身后打转。连那些鹞鹰都飞来了,在我爹的头上盘旋。瞅准了机会,它们就会闪电般地俯冲下来,抓起一串鸟儿,往高空里飞,但飞不了多高它就把铁签子连同鸟儿扔下来了。铁签子在火上烤得太热,烫爪子。
胡书记是不是闻着香味来的,我真的说不好,但我想,只要他到了我爹的摊子前,自然是能闻到香味的。那可不是一般的香味,那是烧烤着天上的鸟儿的香味啊。胡书记那样的好鼻子,自然不能闻不到。而只要他闻到了香味,他想不买也难了。我爹生前,高兴的时候,曾经跟我唠叨过,说这个世界上,最考验男人的事情,第一个是美色,第二个就是美食。美色,有人还能抵抗,但美食,就很难抵抗了。有的人可能几年不沾女人,但把一个人饿上三天,然后摆在他面前两个饽饽一碗肉,让他学一声狗叫就让他吃,不学就不给吃,我看没有一个人能顶得住。」
「人的志气呢?人毕竟不是狗。」钻圈的爷爷冷冷地说,「俺老舅爷小时候,家里跟沙湾李举人家打官司,输了,家破人亡。俺老舅爷只好敲着牛胯骨沿街乞讨。有一次在大集上,遇到了李举人在路边吃包子。老舅爷不认识李举人,就敲着牛胯骨在他面前数了一段宝。老舅爷自小聪明,记忆力强,口才好,能见景生情,出口成章。那一段宝数得,真是嘎嘣利落脆,赢得了一片喝彩。
那个李举人问我老舅爷:你这个小孩,是哪个村子里的?这么聪明,为什么干上这下三烂的营生?俺老舅爷就把家里跟李举人打官司的事数落了一遍。说得声泪俱下。那李举人脸上挂不住,就说:小孩,你别说了,我就是李举人。事情并不像你说的那样,你爹是个混账东西,他输了官司,并不是我去官府使了钱,也不是官府偏袒我这个举人,是因为公道在我这方。这样吧,小孩,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也不用敲牛胯骨了,你拜我做干老头吧。从今之后,只要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俺老舅爷那年才九岁,竟然斩钉截铁地说:『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宁敲牛胯骨,不做李家儿。』集上的人听了俺老舅爷这一番话,心中都暗暗地佩服,都知道这个小孩子长大了,不知道能出落成一个什么人物。」
钻圈插嘴问道:「这个老舅爷爷后来成了一个什么人物呢?」「什么人物?」爷爷瞪了钻圈一眼,单眼吊线,打量着一块木板的边沿,说,「大人物!」「二叔,您说的是王家官庄王敬萱吧?」管大爷肯定地说,「他后来参加了孙中山的革命党,民初的时候,在军队里当官,孙中山给他发表的军衔是陆军少将。这样的人物,自然是能够做到冻死不低头,饿死不弯腰的。」
钻圈的爷爷哼了一声,弯腰刨他的木头,一圈圈的刨花飞出来,落在钻圈的面前。管大爷说:「钻圈贤侄,我继续给你说木匠和狗的故事。」
钻圈说:「你爹和鸟的故事还没说完呢。」
「我爹的
故事,也没有什么讲头了。那个胡书记,每逢集日,就到我爹的摊子前,买两串小鸟,蹲在地上,从怀里摸出一个扁扁的小酒壶,一边喝酒,一边吃鸟,旁若无人。认识他的人,知道他是堂堂的书记,不认识他的人,还以为是个馋老头呢。他后来和我爹混得很熟,很多人说我爹和他拜了干兄弟。但其实没有这么回事。我爹是个直愣人,不会巴结当官的。否则,我早就混好了。」
「您现在混得也不错。」钻圈的爹说。
「稀里糊涂过日子吧,」管大爷感慨地说,「胡书记不止一次地对我爹说:老管,让你儿子拜我做干老头吧,我好好培养培养他。我爹死活不松口。这样的好事落到别人身上,巴结还来不及呢。可我爹……算了,不说了。大弟你说,如果我拜了胡书记干老头,最不济也是个吃公家饭的吧?」
「那是,」钻圈的爹说,「没准也是一个书记呢。」「你爹也是个有志气的!」钻圈的爷爷感叹着,「管小六啊管小六,这样的人也难找了!」「钻圈贤侄,我给你讲木匠与狗的故事。」管大爷说。
…………
钻圈老了,村子里的孩子围着他,嚷嚷着:「圈大爷,钻圈大爷,讲个故事吧。」
「哪里有这么多的故事?」钻圈抽着旱烟,说。一个嗵着鼻涕的小男孩说:「钻圈大爷,您再讲讲那个木匠和他的狗的故事吧。」
「翻来覆去就是那一个故事,你们烦不烦啊?」
「不烦,不烦……」孩子们齐声吵吵着。
「好吧,那就讲木匠和狗的故事吧。」钻圈说,
「早年间,桥头村有一个李木匠,人称李大个子。他养了一条黑狗,浑身没有一根杂毛,仿佛是从墨池子里捞上来的一样……」
…………那个嗵鼻涕的小孩,在三十年后,写出了《木匠和狗》:
……木匠拖着沉重的步伐,不断地回忆着那个收税小吏横眉立目的脸和猖狂的腔调,摇摇摆摆地走进家门。他将扁担和绳索扔在地上,大骂了一声:狗杂种!然后又回头对着湛蓝的、飘游着白云的天空,再骂一声:狗杂种!忙活了半个月,用上好的桐木板和灿烂的公鸡毛做成的四个风箱,卖了一百元钱,竟被集市上那个目光阴沉的收税员罚没了九十元,心中的懊恼难以言表。把剩下的十元钱,打了两斤薯干酒,割了两斤猪头肉,还买了一串油炸小鸟。
吃到肚子里,喝进肚子里,把钱变成屎尿,让你们罚去吧。钱没了,但日子还得往下过。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人活着,不生病,有手艺,赶集时长着点儿眼色,看到那些卖炒花生的小贩提着篮子拖着秤逃跑,你就跟着逃跑,不要把木货全部解开,免得临时捆不及,这样,就可以保证不被那个收税的抓住。
我的风箱做得好,木板烘烤得干燥,鸡毛扎得厚实,风力大,不瓢偏,方圆百里,没人不知道我的风箱。只要有用风箱的人家,我就有活干。只要有活干,就会有钱挣。今日破了财,就算免了灾。嗐!这年头。心中虽然还为那被罚没的九十元疼着,但明显地钝了,麻木了。把肉和酒从帆布兜子里摸出来,扔在桌子上。坐下,刚要吃喝,就听到街上一阵嚷。
木匠本不想出去,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喊声越来越急,终于坐不住了。出去看,原来是邻居家一头牛犊掉到井里。那个年轻媳妇在喊叫:李大叔,快帮帮俺吧,要是淹死牛犊,俺男人回来,会把俺的头砸破的,他下手可狠,您以前见过的啊。年轻媳妇蓬着头,头发上沾着草,腮上抹着灰,看样子是从锅灶边跑出来的。正是晌午头,做饭的时辰,许多烟囱里,冒出白烟。
木匠马上就想起来邻居那个黑大汉子,双手拖着老婆两只脚,在大街上虎虎地走着的情景。老婆哭天号地,汉子洋洋得意。有人上前去劝,被啐了一脸唾沫。木匠不愿意管这家的事情,只怕出了力还赚了汉子的骂。那家伙有疑心症,谁要跟他老婆说句话,就要遭他的怀疑和嫉恨。但架不住女人苦苦地哀求,又想起那只牛犊,缎子般的皮毛,粉嫩的嘴巴,青玉般的小蹄子,在胡同里撅着尾巴撒欢,真是可爱。
于是就回家拿着绳子,往井边跑,沿途招呼了几个人,到了井边,把绳子挽成套儿,顺到井里,揽住牛犊,众人齐用力,发声喊,把牛犊拖上来。牛犊在地上趴了一会,打几个喷嚏,爬起来,抖擞抖擞,向着场院那边跑了。等他捞完牛犊回家,发现桌子上的肉没有了。只有一片包过肉的破报纸,粘连在桌子边沿上。那条黑狗,蹲在桌子旁边,盯着木匠,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悠。木匠好恼,抓起一根棍子,对准狗头,擂了下去,狗不躲闪,正好擂在头上。
木匠骂道:你这个馋东西,好不容易弄了点儿肉,我没吃,你先吃了。狗说:我没吃。木匠说:你没吃,谁吃了?狗说:我也不知道谁吃了,反正我没吃。木匠说:你还敢跟我犟嘴,看我不打死你。木匠抄起一根大棍,对着狗头砸去。狗当场就昏倒了,鼻子里流出血来。木匠心中也有些不忍,扔掉棍子,自己喝酒。喝醉了,趴在桌子上睡了。迷蒙中,看到狗费劲地爬起来,摇摇摆摆地向着
门外走去。
木匠说:狗杂种,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从此这条狗就没有了。过了一个月光景,一个晌午头儿,木匠躺在床上午睡,蒙眬中听到门被轻轻地拱开了,他猜到是狗回来了。好久不见,他还真有点儿想狗了。木匠装睡,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狗的行径。狗拖着一根高粱秸,把木匠的身体丈量了一下,悄悄地走了。木匠心中纳闷,不知道这个狗东西想干什么。过了几天,没有动静,木匠就把这事淡忘了。
有一天,木匠去外地杀树归来,背着一把锯子,一个大锛。他喝了一斤酒,有八分醉,晃晃悠悠地走着,迎着通红的夕阳。到了一片荒草地,周围没人影。很多鸟儿在红彤彤的天上叫唤。一条窄窄的小路,从荒草地中间穿过。木匠走在小路上,路两边草丛中的蚂蚱,扑棱棱地往他身上碰。他看到很远的地方,有一片树林子,树林子边缘上,有一个人埋伏在草丛里,在他面前不远处,支着一面大网,网中有一个鸟儿在歌唱,千回百转的歌喉,十分动听。
一群鸟儿,在网上盘旋着。木匠知道,那个藏身草丛的人,姓管行六,人称神弹子管小六,是个捉鸟的高手,杀死过的鸟儿,已经不计其数了。木匠看到,空中那些鸟儿,经不住网中那只鸟子的诱惑,齐大伙地扑下去,然后就着了道了。那个管六,从草丛中慢吞吞地站起来,到网前去,收拾那些鸟。
尽管看不真切,但木匠能够想象出那些被捏死的鸟儿的惨样。木匠心中凄凄,身上感到凉意,好像有小凉风,沿着脊梁沟吹。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各人都有自己的活路。那些被捏死的鸟儿凄惨,但那些被你杀死的树呢?树根被砍断,树枝被锯断,往外流汁水,那就是树的血啊。木匠叹一声,继续往前走。走不远,就看到在小径的右边,草丛深处,有一棵枯死的树。
在这个地方,长出这样一棵孤零零的树,是件怪事。这棵树枯死,也是一件怪事。世上的事,仔细琢磨起来,都是怪事。琢磨不透彻的,不如不琢磨。木匠看到,树下草丛中起了动静。有一个油滑的黑影子,从草中跃起来。他马上就知道了,那是自己的狗。他心中感到有些不妙,但还是没往坏处想。狗在草丛中蹿了几下,就到了自己眼前。他还以为狗会摇着尾巴讨好呢,但一看,才知道事情不好了。狗龇出白牙,发出呜呜的叫声。狗眼闪烁,放着凶光。
这样的声音和表情,让木匠心中凛然。他知道这条狗,已经不是过去那条狗。这条狗过去是自己的亲密朋友,现在,是自己的冤家对头。狗步步逼近,木匠步步倒退。木匠一边倒退一边说:老黑,那天的事,是我过分了。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偶尔嘴馋,偷一块肉吃,按说也不是什么大错,我不该用棍子打你。
狗冷笑一声,说:你现在才说这些话,晚了,伙计。狗后腿蹬地,猛地往前一扑,身体凌空跃起,嘴巴里尖利的白牙,对着木匠的咽喉。木匠跌倒,狗扑上来,就要咬到木匠的脖子时,木匠抬胳膊挡了一下,袖子被撕下来。经了这一吓,身体里的酒,都变成冷汗冒了出来。木匠四十岁出头,身手还算利索,打了一个滚,滚到路边草丛中。狗又扑上来,不给木匠站起来的机会。
木匠把背后的带子锯抡起来,往前一甩,锯条铮然一声弹开,打在狗的下巴上。狗一愣,往后跳了一下。趁着这个机会,木匠跳起来,同时把大锛抓在手里。手中有了家什,木匠镇静了许多。锛是木匠的利器,也是最常使用的工具。狗自然知道主人是个使锛的高手,手上既有力气又有准头,也就有了忌惮之心,不敢像适才那样猖狂进攻。狗和人僵持着。狗耸着脖子上的毛,龇着牙,呜呜地低鸣。人持着锛,还在说理,骂狗。
看看红日西垂,已经挂在了林梢,红光遍地,正是一个悲凉的黄昏。木匠慢慢地倒退,狗亦步亦趋地跟随。这种状态对木匠不利。木匠举着锛,发起主动进攻,但狗往后轻轻一跳就躲闪了过去。木匠再进攻,狗再退。木匠明白了自己的进攻毫无意义,空耗力气,而且只要手上一慢,很可能就会被狗趁机蹿上来。明智的举动,就是防守,等着狗往上扑。
但狗很有耐心,只是跟随着步步后退的木匠。看看退到了树林边,木匠用眼睛的余光瞥见神弹子管小六,于是就大声喊叫:六哥啊,帮帮我,除了这个叛逆!但那管小六,好像聋子一样,对木匠的喊叫毫无反应。木匠知道,再这样拖延下去,迟早要着了这个狗东西的道儿。于是,他使出来凶险的一招:身体往后,佯装跌倒。在身体往后仰去的同时,手中的大锛也刃子朝上扬了起来。狗不失时机地扑上来,大锛锋利的宽刃,恰好砍进了狗的下巴。
狗的身体在空中翻了一个个儿,半个下巴掉在地上。木匠跳起来,抡起大锛,对准负痛在草地上翻滚的狗头,劈了下去。啪的一声,狗头开了瓢儿。
木匠坐在地上,看着死在自己面前的狗。他看着裂开的狗头上那些红红白白的东西,和狗的一只死不瞑目的眼睛,突然感到恶心,就吐起来。吐完了,手按着地爬起来。他感到极度疲乏,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似乎连那个大锛也提不起来了。他看到,神弹子管小六,在距离自己
五步远近的地方,怔怔地看着地上的狗。他说:小六,把这个狗东西拖回去煮煮吃了吧。管小六不说话,还是盯着狗看。木匠看到管小六腰间的叉袋沉甸甸地低垂着,里边全是死鸟。
木匠收拾起工具,想往家走。刚走了几步,又回头朝那棵枯死的树走去,适才,狗就是从那里蹿出来的。树下,有一个长方形的深坑。坑里有一根高粱秆。木匠明白了,知道狗是按照那天中午量好的尺寸,给自己挖好了葬身之地。木匠来到狗的尸体旁边,对依然站在那里发愣的管小六说:跟我来看看吧,看看它干了些什么。
木匠拖着狗的后腿,来到树下。对尾随着的管小六说:他量了我的身高,然后给我挖了坑。管小六摇摇头,似乎是表示怀疑。木匠突然激奋起来,大嚷着:怎么?你不相信吗?难道你怀疑这条狗的智慧吗?这个狗东西,就因为我打了它一下,然后就和我结了仇。趁着我午睡时,用高粱秆丈量了我的身体,然后,就给我挖了坑。它知道我要去蓝村杀树,这里是我的必经之路,它就在这里等我。
管小六还是摇头,木匠益发愤怒起来,说:你以为我是撒谎骗你吗?我「风箱李」耿直了一辈子,从来没有撒过谎。但你竟然不相信我,我怎么才能让你相信呢?这个狗东西和我战斗时的样子你亲眼看到了,你知道它的凶猛,但你不知道它的智慧。要不我就躺到这个坑里,让你看看,是不是合适。木匠说着,就把背上的锯和锛卸下来,跳到坑里,躺下,果然正合适。
木匠在坑里,仰面朝天,对管小六说:你现在相信了吧?管小六笑着,不说话,把那条死狗,一脚踢到坑里。木匠大喊:管小六,你干什么?你要把我和它埋在一起吗?管小六把那把大肚子锯抖开,一手握着一个把子,锯齿朝下,猛地插在土里,然后往前一推,一大夯土就扑噜噜地滚到坑里去了。小六,木匠大声喊,你要活埋我?木匠挣扎着想爬起来,但身体被狗压住了。管小六用大锯往坑里刮土,只几下子,就把木匠和狗的大半个身体埋住了。木匠喘息着说:小六,也好,也好,我现在想起来了,知道你为什么恨我了。
2022-03-2100:32
数月来日夜攻读鲁迅先生的著作——这是一个双目炯炯匪气十足的朋友敦促的结果。当时他对我说:「你一定要读鲁迅。」我不以为然地说:「读过了呀。」他说:「读过了还要读!要下死功夫!」随即这「读鲁迅」的话头也就扔掉,喝着酒扯到鲁迅的小说。我马虎地记着前些年一些文章中说鲁迅先生曾计划要写一部红军长征的长篇小说,终未写成,是天大的遗憾,云云雨雨。
朋友则说一点儿都不遗憾,鲁迅先生如果真写成了这部小说,也未必就是伟大著作,伟大人物也有他的局限性。他认为先生最大的遗憾是没有修成一部中国文学史,先生有这能力有这计划并做了充分准备甚至拟定了一些篇目,如「《离骚》与反《离骚》」「从廊庙到山林」之类,这些篇目就不同凡响,此书若成,才是真正的杰构。
又扯到老舍先生,朋友认为老舍备受推崇的几部书如《四世同堂》之类,「水」得很,因老舍在沦陷后的北平待了并没几天,他的最伟大的著作是仅写了开头八万字的《正红旗下》,此书若成,亦不是可以什么同日而语的。看来「面壁虚造」真是文学的大敌,近年来被青年作家们几乎忘光了的革命现实主义创作原则并没过时,事情怕只要没亲身体验过就难得其中真正的味道,调查也好、读档案也好,得到的印象终究模糊。
这使人十分容易想起「评法家」的故事,真是到了认真读马列主义的时候了,不但青年作家要读,老年作家恐怕也要读,因为马列主义并不是如「长效磺胺」类的药品,吞一丸可保几百年不犯病——我「死读」鲁迅了。读到妙处,往往心惊肉跳;读到妙处,往往浮想联翩。心惊肉跳是不能入小说了,浮想联翩大概是艺术的摇篮或曰「翅膀」吧?
鲁迅先生的《狗·猫·鼠》里,写着:「那是一个我的幼时的夏夜,我躺在一株大桂树下的小板桌上乘凉,祖母摇着芭蕉扇坐在桌旁,给我猜谜,讲故事。忽然,桂树上沙沙地有趾爪的爬搔声,一对闪闪的眼睛在暗中随声而下,使我吃惊,也将祖母讲着的话打断,另讲猫的故事了——」先生的祖母给先生讲了猫如何教虎捕、捉、吃的本领,虎以为全套本领学到,只要灭了猫,老子便天下第一,就去扑猫,猫一跳便上了树。
这故事我在高密东北乡当天真烂漫的幼儿时,也听老人们说过,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比先生晚听了七十多年。想想这故事倒像一个寓言或讽刺小说。在这故事中,猫是光彩夺目的,虎却不怎么样。
在人的世界里,口头流传或见诸书刊的猫事不比狗事少,鲁迅先生文章中举过一些例子,如爱伦·坡小说里的黑猫,日本善于食人的「猫婆」,中国古代的「猫鬼」,等等。但这都是丑化猫的,美化猫的例子没举,这类猫也是很多的。这类猫或聪明伶俐,如《小猫钓鱼》;或娇憨可爱,如《好猫咪咪》;或执法如铁,如《黑猫警长》。这类猫与「猫婆」「猫鬼」「猫精」们成为鲜明的对照,善与恶、正与邪、美与丑,截然对立,前者给儿童心灵留下阴影,后者使儿童心灵美。
在一片「我是一个父亲」的呼声中,我这个父亲也茫然如坠大荒,不知是该把爱伦·坡的书烧掉呢,还是在孩子的课本上涂满美猫的形象——这大概也是杞忧,上述猫形象并存于世,久矣,我辈也并没因受猫鬼猫怪们的影响而变成魔鬼,也没有因真善美猫的影响而变成天使。
正如人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一样,猫也不是恶的典型或美的象征;正如阴邪奸诈的猫形象与活泼美丽的猫形象可以并存一样,写人的阴暗心理与写人的光明内心的作品也未尝不可并存,谁也不会去有意毒杀孩子。猫撒娇时、猫捕鼠时的形象是有益儿童的,可猫偷食墙上悬挂的带鱼时、猫偷食儿童养的鸟雀时却未必使童心爱猫。编造十万则美好的猫童话,猫一旦偷食了小鸟,童心还是要觳觫,岂止觳觫,他会感到受了骗,才被猫钻了空子,早知猫吃鸟,他不会把鸟笼挂得那么低。
还有一类猫形象,就很难用善或恶来概括了。记得前几年看过戴晴一篇写猫的小说《雪球》,还看过中杰英一篇《猫》,都有些象征意味,固然这两只猫被写得猫毛毕现,但总让人想到某种人的生存状态,对认识猫世界无多裨益。
还有一类被剥了皮的猫,最著名的是《三侠五义》中被太监郭槐剥了皮换出太子的狸猫。这类猫最冤枉,既没寄托作者的高尚感情,又没抒发作者的刻毒心理,但被剥皮的狸猫这形象真不但令童心觳觫,连翁心也觳觫了。《三侠五义》看过多年,故事都忘了,这血淋淋的猫形象却历历在目。
我认为这剥皮狸猫实在是该书的精彩象征物,无意之象征实乃大象征。那后被皇帝封为「御猫」的大侠展昭我总感觉他是那只正在等待太监们剥皮的狸猫,还没剥皮是因为白玉堂、卢方、徐庆、韩彰、蒋平这五只大耗子还在兴风作浪,扰乱朝廷,捉尽了耗子必剥猫皮无疑。猫皮可充貂皮做大氅之风领,猫之肉体则可与鸡、蛇做伴儿,成一盘名为「龙虎凤大斗」的名菜。
我还是在十几年前看李六如先生的《六十年的变迁》时,知道了广州有这样一道名菜。剥
皮之猫一旦被烹炸成焦黄颜色与鸡、蛇一起盘桓一大盘中,芳香扑鼻。看着书就垂涎,还觳觫个屁!可见影响人的感觉的,多半是颜色和味道,同是一只剥了皮的猫。换了太子的狸猫和盛在盘里的「猫虎」比还是幸运的,起码在它临被剥杀前,会得到主人精心喂养。因要换太子,就要肥大些;因要成名菜,自然要有肉吃。
这些猫生前还是享福的。真正受苦的猫是受虐待的猫,如冰岛女作家F.A.西格查左特小说《傍晚》中那只无辜受害的猫,虐待者是一个受虐待的少年,他把猫当成了发泄胸中愤怒的对象。这少年绝对不是受了写猫小说的影响,如受恶猫形象影响,他若以为猫能成精成怪,谅他也不敢下手;如受美猫形象影响,爱都爱不够,何忍折磨它?如果冰岛也有一个剥猫皮的郭槐,自然又另当别论。
以上都是书上的猫,不是真猫。
有关猫闹春的描写或以猫闹春时发出的恶劣叫声比喻坏女人笑声的字句在小说里比比皆是,可见猫与人生活关系之密切。
可见人非但对同类的事情十分地感兴趣,对猫的恋爱也颇为关注。人即便是成了什么「作家」或「灵魂的工程师」,也并未超脱到坐怀不乱的程度,更未坦荡到敢把自己的叫声像写猫的叫声一样恶毒地写出来的程度。
不过也是咎由猫取,如猫们悄悄地干那事,也就没人骂它们,甚至可以去骂别人了。
鲁迅先生是疾恶如仇的,他说他手持长竿把恋爱中发出狂呻的猫们打跑,这是因为他要夜读。只要不烦扰他,先生也决不会手持长竿去专找情猫们痛打的。视性描写如洪水猛兽,中外大都有过这阶段,目下在小书摊上高价出售的英人劳伦斯的大著《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当年在英国亦是禁书,禁又禁不住,干脆开了禁,印上几十万本,也就蹲在书架上无人问津了。
目下在小书摊上的这《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听说售价已由十五元降至八元,再过几天连八元也卖不出了吧?国家禁书,小书摊发财,这也要怨读者不能令行禁止,越说是老虎,偏要捋虎须,这也是人类一个既宝贵又可恶的特点。
还是猫事为要,至于性描写,大家其实心里都有数。
一窝蜂钻进裤裆里去不好,避之如蛇蝎也不是好态度。私心而论,一个「作家」(加引号是向别人学习,我始终怀疑作家是当然的「灵魂工程师」的资格,好像一戴上「作家」桂冠,自然就成了德行高贵的圣人,就不争权夺利,就见了漂亮女人掩面哭泣,就不去偷别人的老婆,就不嫉妒别人的才能,就不写错别字,就不大便与放屁,这样的好「工程师」大概还没出生)敢暴露阴暗心理总比往自己的阴暗心理上涂鲜明色彩的人要可信任一些。即便是交朋友,也要交一个把缺点也暴露给你的人。
半夜里的猫叫对于成人,其实并不残酷,对于孩子,才真是精神上的酷刑。
我在孩提时代,一听到这凄厉的「恋爱歌曲」就拼命往被窝里缩,全不怕呼吸哥哥姐姐母亲父亲及我自己的屁臭脚臭与汗臭的——这又不是好的话,怎么哥哥姐姐父亲母亲都睡一个被窝呢?这只好为读者(一部分)解释了:睡在一个被窝里并不是要为乱伦创造便利,而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全家只有一条被子。这当然都是过去的事了。
其实饥饿和寒冷是彻底消灭性意识的最佳方案,那几年,我所在的村庄只有一个女人怀过孕,她丈夫是粮库的保管员。
到了后来,地瓜大丰收,村里的男人和女人吃饱了地瓜,天气又不冷,来年便生出了一大批婴儿。——这正应了「饱暖思淫欲」的旧话。这批孩子,被乡间的「创作家」们谑称为「地瓜小孩」。这都是过去的事了,随便扯来,竟也感觉不到有多大恐怖,一旦吃饱,那饿肚的滋味便淡忘了许多,以为那果真就是一场梦。
我之所以还有些感受,大概是因为参军之前,很少与「丰衣足食」这种生活结过亲缘的关系。当兵之后,一顿饭吃八个馒头使司务长吃惊的事也是经历过的,扯得更远啦,打住。
暗夜中之猫叫,是关于猫的最早记忆,真正认识一只猫,并对这只猫有了深刻了解,则是很晚——那时村里住进了「四清」工作队,工作队一个队员来我家吃「派饭」时,那只猫突然来了,所以至今难忘。
当时,有资格为工作队员做饭,是一种荣誉,是一种政治权利。
富裕中农(上中农)家庭比较积极的,可以得到这殊荣,比较落后的,就得不到。所以我家得到招待工作队员吃饭的通知时,大人孩子都很高兴,很轻松,心里油然生出一片情,大有涕零的意思。那支队伍有二十七个人,队员和队长都是县茂腔剧团里的演员和拉胡琴、敲小鼓的。
这群人会拉会唱会翻筋斗,人又生得俏皮,行动又活泼,把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青年小伙子给弄得神魂颠倒,这工作队撤走后,很留下了一批种子,只可惜长大了,也没见个会唱戏的就是了。这段故事也许编成个小说更好。
「四清」工作队是最严肃的工作队,水平也最高,后来的工作队都简直等于胡闹。我记得派到我
们家吃饭的那个「四清」工作队员是个大姑娘,个子不高,黑黑瘦瘦的,戴一副近视眼镜,一口江南话,姓陈,据说是外语学院的学生。家里请来了这尊神,可拿什么敬神呢?
那时生活还是不好,白面一年吃不到几次的,祖父是有些骨气的,愤愤地说:「咱吃什么就让她吃什么!」我们吃什么?霉烂的红薯干、棉籽饼、干萝卜丝子,这都是好的了,差的就无须说了。祖母宽厚仁慈,想得也远,因我父亲那时是大队干部,请客就不是玩。于是决定尽量弄得丰盛一点儿。
白面还有一瓢,虽说生了虫,但终究是白面;肉是多年没吃了,为贵客杀了唯一的一只鸡;没有鱼,祖母便吩咐我跟着祖父去弄鱼。时令已是初冬,水上已有薄冰,我和爷爷用扒网扒了半天,净扒上些瘦瘦黑黑的癞蛤蟆,爷爷抽搐着脸,咕咕哝哝地骂着谁,后来总算扒上来一条大黄鳝,可惜是死的,掐掐肉还硬,闻闻略略有些臭味,舍不得丢,便用蒲包提回了家。
祖母见到这条大黄鳝,十分高兴。我说臭了,祖母触到鼻下闻闻,说不臭,是你小孩嘴臭。祖母便与母亲一起,把黄鳝斩成十几段,沾上一层面粉,往锅里滴上了十几滴豆油,把黄鳝煎了。鸡也炖好了,鱼也煎好了,单饼也烙好了,就等着那陈工作队员来吃饭了。
我闻着扑鼻的香气,贪婪地吸着那香气,往胃里吸。那时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感觉到香味像黏稠的液体,吸到胃里也能解馋的,香味也是物质,当时读中学的二哥说,香味是物质,鱼香味是鱼分子,鸡肉香味是鸡分子,我恍然认为分子者就是一些小米粒状的东西,那么嗅着鱼香味我就等于吃了鱼分子——小米粒大小的鱼肉;嗅着鸡肉香味也就等于吃了鸡肉分子——小米粒大小的鸡肉。
我拼命嗅着,脑里竟有怪相:那鱼那鸡被吸成一条小米粒大小的分子流,源源不断地进入了我的肚子。遗憾的是祖母在盛鱼的盘和盛鸡的碗上又扣上了碗和盘。我的肚子辘辘响,馋得无法形容。我有些恨祖母盖住了鸡、鱼,挫了我的阴谋。但马上也就原谅了她:要是鸡和鱼都变成分子流进了我的胃,让陈同志吃屁去?在我二十年的农村生活中,我经常白日做梦,幻想着有朝一日放开肚皮吃一顿肥猪肉!这幻想早就实现了,早就实现了。再发牢骚,就有些忘本的味道啦。陈同志终于来了,由姐姐领着。
陈同志要来之前,祖母和母亲恨不得「掐破耳朵」叮嘱我:不要乱说话,不要乱说话——我从小就有随便说话的毛病,给家里闯过不少祸,也挨过不少打骂,但这毛病至今也没改,用母亲的话说就是:「狗改不了吃屎!」这句话貌似真理,实则不正确,这边一块肥猪肉,那边一泡臭屎,我相信没有一条狗不吃肉去吃屎,即便那屎也是吃过肉的人拉的,到底也是被那人的肠胃吸取了精华的渣滓,绝无比肉味更好、营养更丰富的道理,何况那都是吃地瓜与萝卜的人拉的屎呢。
陈同志进了院,全家人都垂手肃立,屁都憋在肚子里不放,祖母张罗着,让陈同志炕上坐。陈同志未上炕,母亲就把鸡、鱼、饼端上去,香味弥散,我知道那鱼盘和鸡碗上的碗和盘已被母亲揭开。
陈同志惊讶地说:「你们家生活水平这样高?」站在院里的父亲一听到这句话,脸都吓黄了,两只大手也哆嗦起来。
我是后来才悟出了父亲害怕的原因。父亲早年念过私塾,是村里的识字人,高级合作社时就当会计,后来「人民公社化」了,虽然上边觉得让一个富裕中农的儿子当生产大队的会计掌握着贫下中农的财权不太合适,但找不到识字的贫下中农,也只好还让父亲干,对此父亲是受宠若惊的,白天跟社员一块儿在田里死干,夜里回来算账,几十年如一日,感激贫下中农的信任都感激不过来,怎敢生贪污的念头?但「四清」开始,父亲当了十几年会计,不管怎么说也是个可疑对象——这也是祖母倾家招待陈同志的原因。
所以陈同志那句可能是随便说的话把父亲吓坏了。
全村贫下中农都吃烂地瓜干子,你家里却吃鸡吃鱼吃白面,不是「四不清」干部又是什么?你请她吃鱼吃鸡吃白面,是拉拢腐蚀工作队!这还得了!
父亲吓得不会动了。
母亲和我们都是不准随便说话的。
祖母真是英雄,她说:「陈同志,您别见笑,庄户人家,拿不出什么好吃的。看你这姑娘,细皮嫩肉的,那小肚、肠子也和俺庄户人不一样,让你吃那些东西,把你的肚和肠就磨毁了。所以呀,大娘要把那只鸡杀了,他媳妇还舍不得,我说:『陈同志千里万里跑到咱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不容易,要是咱家去请,只怕用八人大轿也抬不来!』他们都听话,就把鸡杀了。这鱼是你大爷和小狗娃子去河里抓的,冻得娃子鼻涕一把泪一把。
我说:『为你陈大姑姑挨点儿冻是你的福气,像地主家的富农家的娃子,想挨冻还捞不着呢!』这面年头多了点儿,生了虫,不过姑娘你只管吃,面里的虫是『肉芽』,香着呢!快脱鞋上炕,他大姑,陈同志!」
我们只能听到祖母的说话声,看不到陈同志的表情。
祖母说完了话,就听到陈同志说:「大家一起吃吧!」
祖母说:「他们都吃饱了的,姑娘,大娘陪着你吃。」
我站在院子里,痛恨祖母的撒谎,心中暗想:你们大人天天教育我不要撒谎,可你们照样撒谎。这世界不成样子。
陈同志走出来,请我们一起去吃,父亲和母亲他们都说吃过了,很高兴地撒着谎,我却死死地盯着陈同志的眼,希望她能理解我。
她果然理解我啦。她说:「小弟弟,你来吃。」我往前走了两步,便感到若有芒刺在背,停步回头,果然发现了父亲母亲尖利的目光。
陈同志有些不高兴起来,这时祖母出来,说:「狗娃子,来吧!」
母亲抢上前几步,蹲在我面前,拍拍我身上的土,掀起她的衣襟揩揩我的鼻涕,小声对我说:「少吃!」我知道这顿饭好吃难消化,但也不顾后果,跟随着陈姑娘进了屋,上了炕。
在吃饭的开始,我还战战兢兢地偷看一下祖母浮肿着的森严的脸,后来就死活也不顾了——陈同志走后,因我狼吞虎咽,吃相凶恶,不讲卫生,嘴巴吧唧,嘴角挂饭,用袄袖子擦鼻涕,从陈姑娘碗前抢肉吃,吃饭时放了一个屁,吃了六张饼三段黄鳝大量鸡肉,吃饭时不抬头像抢屎的狗等数十条罪状,遭到了祖母的痛骂。
城门起火,殃及池鱼,连母亲也因为生了我这样的无耻的孽障而受了祖母的训斥。祖母唠叨着:「让人家陈同志见了大笑话!他爷爷都没捞着吃!我也没吃多点儿!」祖父愤愤地说:「我吃什么?嘴是个过道,吃什么都要变屎!我从小就不馋!」
进了母亲的屋,母亲流着泪骂我,骂我不争气,骂我没出息,骂我是个天生的穷贱种。哥和姐姐也在一旁敲边鼓——他们其实是见我饱餐一顿眼红——真到了关键时刻,连兄弟姐妹也不行——爱是吃饱喝足之后的事——这也可能是没有多看「灵魂工程师」们的真善美的伟大著作之故——按时下的一种文学批评法,凡是以第一人称写出的作品,作品中之事都是作家的亲身经历,于是莫言的父亲成了一个「土匪种」,莫言的奶奶和土匪在高粱地性交……
那么,照此类推,张贤亮用他的知识分子的狡猾坑骗老乡的胡萝卜,也不是个宁愿饿死也要保持高尚道德的人。这不是因为张贤亮说了什么话,我来攻击他,只是顺便举个例子。那些不用第一人称作小说的人也许能像伯夷叔齐一样吧?但愿如此。
不过张贤亮行使的骗术并不是他的发明,他一定看过这样一本精装的书,书名《买葱》,里边写着这样一个故事:一乡下人卖葱,一数学家去买葱。买者问:「葱多少钱一斤?」卖者答:「葱一毛五分钱一斤。」买者说:「我用七分钱买你一斤葱叶,八分钱买你一斤葱白,怎么样?」卖者盘算着:葱叶加葱白等于葱,七分加八分等于一毛五,于是爽快地说:「好吧,卖给你!」——这个写《买葱》的人是个教唆犯。
就在那次吃饭的时候,我即将吃饱的时候,一只瘦骨伶仃的狸猫,忽地蹿上了炕。祖母抡起筷子就打在猫的头上,猫抢了一根鱼刺就逃到炕下那张乌黑的三抽桌下,几口就把鱼刺吞下去,然后虎坐着,目光炯炯地盯着炕桌上的鱼刺——这只猫还是恪守猫道的,它知道它只配吃鱼刺。
祖母挥着筷子吓着猫,陈姑娘则夹着一节节鱼刺扔到炕下喂猫,猫把鱼刺吞下去。既是陈同志爱猫,祖母也就不再骂猫,反而讲起了猫故事,而这时我也吃饱了,看着祖母浮肿着的慈祥的脸,听着祖母讲述的猫故事——祖母那么平静地讲述猫故事时,心里却充满对我的仇恨,这是我当时绝对想不到的。祖母说:「猫是打不得的!猫能成精。」
陈同志微笑不语。
「早年间,东村里一个闲汉,养了一只黑猫,成了精,那闲汉想吃鱼啦,只要心里一想,不用说话,就有一盘煎好的大鱼,从半空里飘飘悠悠,飘飘悠悠,落在闲汉眼前,酒盅、酒壶、筷子也跟着飘来。那闲汉想吃肉啦,只要一想,就看到一盘切成鸡蛋那么大的红烧猪头肉,喷香喷香,冒着热气,飘飘悠悠,飘飘悠悠,落在闲汉眼前……
人吃饱了,就挑口吃了,有一天那闲汉想吃鲤鱼,飘来了一盘鲫鱼,闲汉生了气,把那盘喷香冒热气的鲫鱼给倒进圈(厕所)里了。
黑了天,就听到黑猫在窗外说:『张三,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想吃鲤鱼,全青岛大小饭馆都没有,寻思着鲫鱼也不差,女人生了小孩没有奶都吃鲫鱼,就给你来一盘,一百八十里路,远路风程,给你弄来,你竟倒进圈里!张三,你等着吧,我饶不了你!』张三也不是个省事的,就说:『你能怎么着我?』黑猫说:『你看,着火啦!着火啦!』张三躺在炕上,就看到窗户棂上的纸冒着蓝色的小火苗着起来……
打这天起,张三可就跟黑猫斗上了,两位斗得你死我活,分不出个高低。有一天黑夜,张三坐在炕上吃烟,吧嗒吧嗒的,一袋接着一袋,黑猫在窗外说:『真香!这烟儿真香!』张三也不吱声。黑猫又说:『我吃口烟,好张三!』张三说:『吃口就吃口。』他
慢吞吞地把早就装足了药的枪从身后拿过来,把枪筒子伸到窗棂子外边。张三说:『老黑,你含住烟袋嘴。』黑猫说:『好。』『含住了?』张三问。黑猫说:『含住了。』『真含住了?』『真含住了。』『点火啦。』『点吧。』张三一勾枪机子,只听『呼通』一声响,把窗户纸都震破了。张三说:『杂种!叫你吃!』刚要出去看看,就听到黑猫咳嗽着说:『吭吭……这烟好大的劲儿!』」
陈姑娘笑起来。
蹲在炕前的狸猫叫了一声。
陈姑娘夹起一段鱼,扔给了猫。
祖母的腮帮子哆嗦起来。
二哥踢了一脚猫,说:「连你都吃了一块鱼!」
——这是以后的事。
这只狸猫在我家待着,任你踢,任你骂,它都不走啦。
这是只母猫。根据我的观察,猫是懒惰的动物——至于那些成为宠物的贵种,就不仅是懒惰而是十足的堕落了——不是万不得已,它是不会去捉耗子的。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家那只猫只捉到过一只耗子。
那是一个傍晚,祖母刚烧完晚饭,祖父他们尚未从田野里归来,我和叔叔家的姐姐在院子里架起一根葵花秆练习跳高,就见那猫叼着一只大鼠从厢屋里跳出来,我和姐姐冲上去,猫弃鼠而走,走到祖母身边,呜呜叫着,仿佛在告我们的状。
祖母兴奋得很,飞速地移动着两只小脚,跳到院子里,把那只大鼠夺过去。
「啊咦!这么大个耗子!」祖母说,「拿秤去!」我们赶快拿来了秤,看着祖母用秤钩挂住鼠肚皮称它。
「九两,高高的九两!」祖母说。(那是一杆旧秤,十六两为一市斤。)
「孩子们,该犒劳你们了。」祖母说。
祖母把老鼠埋在锅灶里的余烬里。
我和姐姐蹲在灶门前,直眼盯着黑洞洞的灶膛。
猫在我们身后走来走去。香味渐渐出来了。
我和姐姐每人坐一小板凳,坐在也坐着小板凳的祖母面前吃耗子肉的情景已过去了几十年,但我没忘。烧熟的老鼠比原来小了许多,乌黑的一根。祖母把它往地上摔摔,然后撕下一条后腿,塞到姐姐嘴里,又撕下它另一条后腿,塞到我嘴里。鼠肉之香无法形容,姐姐把鼠骨吐出来给了猫,我是连鼠骨都嚼碎咽了下去,然后,我们眼睁睁地看着祖母的手。
暮色沉沉,蚊虫在我们身边嗡嗡地叫着。我总感到祖母塞到姐姐嘴里的鼠肉比塞到我嘴里的多。写到此,我感到一阵罪疚感在心里漾开,那时我们是个没分家的大家庭,吃饭时,我和这个比我仅大三个月的姐姐总能每人得一片祖母分给的红薯干,我总认为祖母分给姐姐的薯干比分给我的薯干大而且厚,于是就流着眼泪快吃,吃完了就把姐姐手里的薯干抢过来塞到嘴里。
她抖着睫毛,流着泪,看着她的母亲我的婶婶。婶婶也流泪。母亲举着巴掌,好像要打我,但只叹息一声就把手放下了。前年回家,我对姐姐提起这事,姐姐却笑着说:「哪有这事?俺不记得了。」今年回家,一进家门,母亲就对我说:「你姐姐『老』了。」「老」了就是死了。
母亲说姐姐死前三天还来赶集卖菜,回家后就说身上不舒坦,姐夫找了辆手推车推她去医院,走出家门不远,就见她歪倒了脖子,紧叫慢叫就「老」了。人真是瞎活,说死就死了,并不费多少周折。我想起了和她一起坐在祖母面前分食老鼠的情景,就像在眼前一样。
祖母十几年前就死了。她是先死了,打了一针,又活过来,活过来又活了一个月,又死了,这次可是真死了,真「老」了。
祖母说,猫抓耗子,并不需要真扑真抓,猫一见到耗子,就竖起毛大叫一声,老鼠一听猫叫,立刻就抽搐起来,猫越叫老鼠越抽搐,猫上去咬死就行了,根本不要追捕。这说法我不知是真是假。
祖母还讲过一个故事:明朝时,有五个千斤重的大耗子成了精,变成人,当了皇帝的宰相一类的大官,他们扰乱朝纲,怂恿着皇帝干坏事。一个大臣,自然是忠臣,自然也是有慧眼的,看破了机关,回家对父亲说了——这又引出了一个故事:相传,古代,为了削减人口,人到了六十岁,不管健康与否,统统要「装窑」的,这「装窑」据祖母说,就是把人背到一个专门的地方去饿死(有点儿像日本小说《楢山节考》里的情景)。
这大臣是个孝子,因为孝,就把父亲放在夹壁墙里藏起来(其实是利用职权破坏皇家的法规,是孝子不是忠臣)。大臣说:爹,朝里那五个重臣是五只成精的老鼠,每只有一千斤重,不知可有法子降服没有?大臣爹说:八斤猫可降千斤鼠。大臣说:哪里去寻八斤重的猫?大臣爹说:咱家那只黑猫差不多就有八斤。
大臣唤了猫来用秤一称,只有七斤半重。大臣爹说:不妨事,明日上朝前,你弄半斤猪肉让猫吃了,不就八斤猫了吗?大臣点头称是。次日,那大臣割了九两(旧秤)猪肉喂给猫吃。为什么割九两呢?因为猫吃肉不会不掉渣,余出一两来保险。大臣把原重七斤半吃了九两肉的
黑猫揣在袍袖里胸有成竹地上了朝。文武群臣分列两边,皇帝坐在龙墩上打盹。
大臣把藏在袍袖里的猫往外露了露,那猫凄厉地叫了一声,群臣诧异着,皇帝也睁开了睡眼。猫又叫了一声,就见那五个耗子变成的重臣索索地抖起来。大臣一松袍袖,那猫嗖地蹿出,跳到龙墩前的台阶上,竖毛弓腰,扬尾奓须,连连发威鸣叫,那五重臣抖抖索索,抖抖索索,瘫倒在堂前。猫继续鸣叫发威,五重臣显出原形,袍靴之类尽脱落,就见五只大鼠一字儿排开,初时都大如黄牛,后来越缩越小,越缩越小,缩得都如拳头般大,猫慢慢踱上去,一爪一个,全给消灭了。
皇上幡然醒悟,要重赏那大臣,大臣却跪地叩头,求恕欺君之罪。皇上听他诉说,知道这奇谋出自一该「装窑」而未「装窑」的老人,由此可见,老人还是有用处的,于是就撤销了六十岁「装窑」的命令。——我总怀疑这故事与《三侠五义》里的「五鼠闹东京」有些瓜葛,不过考证这些事也没意思就是了。后来又读《西游记》,见孙悟空被陷空山无底洞那只金鼻白毛耗子精折腾得狼狈不堪,最后去玉皇大帝那儿告了李靖父子一刁状(母耗子是托塔天王的干女儿)。
干爹和干哥哥出面,才把她降服了。孙悟空如果听过我祖母的故事,只需寻一只八斤猫抱进洞去就行了。那耗子精也实在迷人,不但美丽绝伦,而且体有异香,连唐三藏都心猿意马,有些守不住,悟空不得不变成苍蝇,叮在耳朵上提醒师父不要被美人拉下水。记得当年看到这里时,不由得恨唐僧太迂,要是我,就留在这无底洞当女婿了。后来我和姐姐天天盼望猫捕鼠,可再也没见到过。
只见到那家伙每日懒洋洋地晒太阳,吃饭时就蹭到饭桌下捡饭渣吃。这猫,是被我们伤了心。它捉了耗子,被我们烧吃,这行为也是「欺猫太甚」,猫从此不捕鼠,也有它的道理。
鲁迅先生在《狗·猫·鼠》里,开玩笑般地引用一外国童话里所说的狗猫相仇的原因。引用完毕,先生接着写道:「日耳曼人走出森林虽然还不很久,学术文艺却已经很可观,便是书籍的装潢,玩具的工致,也无不令人心爱。独有这一篇童话却实在不漂亮,结怨也结得没有意思。猫的弓起脊梁,并不是希图冒充,故意摆架子的,其咎却在狗的自己没眼力。」
鲁迅先生所引童话里说,动物们要开大会,鸟、鱼、兽都齐集了,单缺象。大家决定派一伙计去迎接象,谁也不愿去,于是就运用了某团体分派救济金的方式:拈阄。这倒霉的阄偏被狗拈着。狗说不认识象,大众说象是驼背的,狗遇见一只猫正在弓着脊梁,可能是因为没请它去参加动物大会而发怒吧!狗就把它请来了,大家都嗤笑狗不识象。狗猫从此相仇。
这童话里猫是很冤的。动物大会,鸟、鱼都去了,偏不请它,它如何能舒服?正在发怒弓背,巧被狗请,于是放平脊梁赴会,到会后又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它又陷进一个尴尬的泥潭里,狗与猫都是受害者,不知那动物大会的主席是谁,如果是百兽之王老虎,那虎主席就是怕见猫老师,便故意不发给猫请帖,虎怕猫把它当年逼猫上树的丑事给抖搂出来呢。矛盾的对立面是虎和猫,狗代虎受过了。
这童话真该焚烧,不知编这童话的覃哈特博士是不是「现代派」,如果是「现代派」,又写了这坏童话,那就岂止该烧书!
比较之后,还是我祖母讲的猫狗成仇的原因对头。祖母说,很早很早以前啦,有一个人养了一只猫和一条狗。主人是开劈柴店的,外出时,就吩咐狗和猫劈柴。狗埋头苦干,猫偷懒耍滑。主人回来,猫就蹦到主人肩头上,把劈柴之功据为己有,然后又说狗如何如何奸猾不卖力气。
猫一边说一边用爪子轻轻搔着主人的耳垂——那纤细的小爪子挠着耳垂痒痒的实在是舒服——主人就痛打狗一顿,连分辩都不许。分配饮食时,主人自然就偏着猫。狗只好生闷气。第二次,狗为赎罪,更努力地劳动。主人回来,猫更快地跳到主人肩上——那纤细的小爪子挠着耳垂痒痒的实在是舒服——猫哭诉道:「主人啊,主人!你不要表扬我啦!
也不要嘉奖我啦!狗今天对我冷嘲热讽,我受不了啦!」主人大怒,打了狗一顿。分配饮食的时候,一丁点儿也不给狗。猫吃食时,狗蹲在一边,生着闷气挨着饿。第三次,狗干脆罢工了,猫更不干。主人回来,一看,一根柴也没劈,便气冲冲地问:「怎么回事?」狗自然不吱声。
主人就问猫。猫哆嗦着说:「我不敢说……」主人道:「你说,我给你做主!」猫哭着说:「主人啊,狗今天说我拍马屁,我跟它争了两句,它张嘴就咬我,幸亏我会上树,跳到杏树上才没被它咬死。狗在树下蹲着,我不敢下来。我虽然想下来劈柴,但我怕死。主人啊,我有罪,我没能坚持工作,我错了啊!」主人这一次把狗腿都打断了,分配饮食时,一点儿也不给狗。
猫吃饱了,就把一条剩下的鱼叼到狗面前,说:「狗大哥,你把这条鱼吃了吧!」狗张开嘴,一下就把猫的脖子咬断了。主人一棍就把狗打死了。从此,狗与猫便成了仇家。我自认为祖母的故事
比覃哈特博士的童话要高明得多,这也是「外国月亮没有中国月亮圆」的一条证据。
其实,现代生活中的狗和猫看不出有什么仇。你捉你的耗子我看我的门,又无共同的异性要争夺,互不干涉,无利害冲突,能有什么仇?只有当它们一同劈柴为同一主人效劳时才可能有酿成大仇的机会。但「劈柴」毕竟是久远的往事了。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狗和猫也早就无宿怨了吧?猫之媚主不消说了,从「劈柴」时代就如是,可是狗的子孙们,也从被打杀的老祖宗那里吸取了教训,固然不能像猫一样跳到主人肩膀上为主人抓痒,但在主人面前摇着尾巴替主人舔去靴子上的灰尘,其媚不逊于猫。
偶尔还有猫狗死斗的情形,但这并不是狗猫之间自发的战斗,而是人的挑唆。
我家那只猫生第二窝猫的时候,已是初夏,家家户户都赊了毛茸茸的小鸡雏。放在院子里,叽叽地叫着,跑着,确实有几分可爱的样子。我家自然也赊了鸡雏。我经常发现猫蹲在黑暗的角落里,目光炯炯地窥测着鸡雏,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祖母,祖母对猫说:「杂种,你要是敢动它们,我就扎烂你的嘴!」
猫咪呜着,好像懂了祖母的意思。
几天之后,邻居一个孙姓的老太太,我要呼之为「姑奶奶」的,拄着拐棍,骂上门来了,自然是骂猫,说有一只小鸡被我家那只该千刀万剐的瘟猫给吃了。祖母与这孙姑奶奶不是太睦,跟着骂了几句猫。孙姑奶奶还不完,叨叨着,意思好像是要从我家这群鸡雏中捉走一只权充赔偿。祖母说:「姑奶奶,畜生的事,人能管得着吗?要是我的孙子吃了你的小鸡,我这群小鸡里就任你挑走一只,这还不完,我还要拔掉他的牙!」祖母对着我挥了挥手。
孙老姑奶奶还在絮叨,意思是非要祖母赔偿她一只小鸡不可的。
祖母那群屁股上染上鲜红颜色的金黄色小鸡雏在院子里欢快地奔跑着。
猫卧在门旁一个蒲盘上,团着身体睡觉。
「反正是你家的猫吃了我的鸡……」孙老姑奶奶说。
有些愠色上了祖母的脸。她把小鸡唤到眼前,捉起一只,攥着,走到猫旁,蹲下,拍了猫一掌,问:「猫,你吃小鸡吗?」猫睁开眼看着祖母。祖母把小鸡放到猫嘴边,猫闭上眼睛,把嘴扎到肚皮下,又呼呼地睡起来。小鸡雏在猫的背上蹒跚着。
祖母冷笑一声,说:「姑奶奶,看到了吧?这只猫怎么会吃你的小鸡?你的小鸡兴许是被老耗子拖去,被黄鼠狼叼走,被野猁子吃掉啦!」
孙姑奶奶说:「你家的猫当然不吃你的鸡,再说它吃了我的鸡,已经饱了。」
祖母说:「『抓贼拿赃,捉奸拿双』,你说我家猫吃了你的小鸡,有什么证据?」
孙姑奶奶说:「我亲眼看见!」
祖母说:「我亲眼看见你吃了我家一条牛!」
孙姑奶奶气翻了白眼,捣着小脚,原地转了两圈,嘴里骂着猫,歪歪扭扭地走啦。
祖母抄起扫地笤帚,扑了猫一下子,说:「你要再出去闯祸,我就打杀你。」
几天之后,又有一个人提着一只鲜血淋淋的小鸡雏骂上门来了。猫正蹲在门边,舔着胡子上的血。祖母无法,只好捉了一只小鸡雏,换了那只死鸡雏。
祖母抄起棍子打猫,猫纵身上了梨树。
后来又接二连三地有人骂上门来,我们本是积善之家,竟因一只猫担了恶名,并不仅仅是赔偿人家几只鸡罢了。我家的猫恶名满村,骂猫时,总是把我父亲的名字作为定语:×××家的猫……
祖母惶惶起来,先是以涂满辣椒的小死鸡喂猫,想借此戒掉它的恶习——祖母是用给小孩子断奶的方式——乳头上涂满辣椒,孩子受辣,便不想吃奶——来为猫戒「食鸡癖」的,但毫无效果,想那涂满辣椒的鸡不是成了一道大饭馆里才肯做的名菜「辣子鸡」了吗?人尚求食不得,拿来戒猫的「食鸡癖」,无疑是火上浇油啦。
再以后,凡有人找上门,祖母便说:「这原本不是俺家的猫,它赖着不走。现在俺更不管了,谁有本事谁就打死它。」再要祖母把自己的鸡雏赠给人家是万万不能啦。
这只猫作恶多端,但无人敢打杀它,是有原因的。乡村中有一种动物崇拜,如狐狸、黄鼠狼、刺猬,都被乡民敬作神明,除了极个别的只管当世不管来世的醉鬼闲汉,敢打杀这些动物食肉卖皮,正经人谁也不敢动它们的毛梢。猫比黄鼠狼之类少鬼气而多仙风,痛打可以,要打杀一只猫,需要非凡的勇气。
这里本来还蕴藏着起码十个故事,但为了怕读者厌烦,就简言一个吧。也是祖母对我说过的:从前,一个女人在案板上切肉,家养的猫伸爪偷肉,女人一刀劈去,斩断了一只猫前腿,那只猫蔫了些日子就死了。女人斩断猫腿时,正怀着孕,后来她生出一子,缺了一只胳膊,此子虽缺一臂,但极善爬树,极善捕鼠。此子乃那猫转胎而生。
这故事也不太恐怖,那缺臂的男孩也可爱,也有大用处,在这鼠害泛滥的年代,他不愁没饭碗,多半还要
发大财。关于念咒语,拘出全村的老鼠到村前跳河自杀的故事,是祖母紧接着「猫转胎」的故事讲的,因与猫少牵连,只好不写了。
但我家的猫实属罪大恶极,村人皆曰该杀,可谁也不肯充当杀手,聪明者便想出高招:让狗来咬杀它。事情发生在一个炎热的中午,柳树上的蝉发了疯一样叫着,一群人远远地围着一条健壮的大狗和我家的猫,看它们斗法。他们如何把我家的猫骗出来,又如何煽动起狗对猫的战斗热情,我一概不知道。
大狗的主人是个比我大三或二岁的男孩,乳名「大响」,据说他出生时驻军火炮营在河北边打靶,炮声终日不断,为他取名「大响」是为了纪念那个响炮的日子。
围观的不仅是孩子,还有青年、中年和老年,他们看到狗和猫对峙着,兴奋得直喘粗气。
那条狗叫「花」,大响连声说着:「花花花,上上上,咬咬咬!」
狗颈毛直竖,龇着一口雪白的牙,绕着猫转圈,似乎有些胆怯。猫随狗转,猫眼始终对着狗眼,也是耸着颈毛,呜呜地叫着,像发怒又像恐惧。狗和猫转着磨。众人也叫着:「花花花,上上上,咬咬咬!」
狗仗人势,一低头,就扑了上去,猫凄厉地叫一声,令人周身起栗。地上一团黑影子晃动着。
狗不知何故退下来,猫身上流着血,瞅着空,蹿出圈外。
人声如浪,催着狗追猫。我忽然可怜起猫来了,毕竟它在我家住了好几年了。
猫腿已瘸,跑得不快,看着就要被狗赶上时,它一侧身,钻进了一个麦秸垛上的小孩子藏猫猫时掏出的洞穴里。洞穴不大,猫在里边蹲着,人在外面看得很清楚。
狗逼住洞口,人围在狗后,狗叫,人嚷,十分热闹。
狗占了一些小便宜,翘起尾巴,气焰十分高昂,在人的唆使下,它一次次往洞穴里突袭着。狗每突袭一次,猫就发出一阵惨叫。
狗又退下来,耷拉着舌头,哈嗒哈嗒喘着粗气,狗脸上沾满猫毛。
「花花花,上上上,咬咬咬!」人们吼着。
狗闭住嘴——这是狗进攻前的习惯动作——正要突袭,就见那洞穴中的猫眼里射出翠绿的火花,刺人眼痛,射到麦草上似乎窸窣有声。与此同时,猫发出令人小便失禁的瘆人叫声,狗和人都惊呆了。正呆着呢,就见那猫宛若一道黑色闪电从洞穴里射出来,射到狗头上,看不清楚猫在狗头上施什么武艺,只能看到狗全身乱晃,只能听到狗转着圈子的尖声嚎叫。
大响挥动木棍乱打着,也看不清是打在了狗身上是打到了猫身上。
猫从狗头上跳起来,眼里又放着绿光,比正午的阳光还强烈,它叫着,对着人扑上来。人群两开,闪出一条大道,猫就跑走了。
惊魂甫定的人们看那狗。这条英雄好汉已经狗脸破裂,耳朵上鼻子上流着血,一只黑白分明的狗眼已被猫爪抠出,挂在狗脸上,悠悠荡荡的,像一个什么「象征」之类的玩意儿。
狗在地上晃晃荡荡地转着圈,看热闹的人都不着一言,挂着满脸冷汗,悄悄地走散。只余下大响抱着狗哭。活该!这就叫作:炒熟黄豆大家吃,炸破铁锅自倒霉!
猫获大捷之后,在家休养生息,我因钦佩它的勇敢,背着祖母偷喂了它不少饭食。那时,三只小猫都长得有二十厘米长了(不含尾巴),生动活泼可爱无比,它们跟我嬉戏着,老猫也不反对。
几天之后,猫养好了伤,能上街散步了,又有猫食鸡的案子报到我家来了。祖母把猫装进一条麻袋里,死死地捆扎住了麻袋口,然后,由二哥背到街上,扔到一辆去潍坊的拖拉机后斗里。祖母对拖拉机手说了半天好话,央求人家第一不要厌烦猫叫把它中途扔下;第二到了潍坊后要把麻袋左转三圈右抡三圈,把猫抡得头晕了再放它出袋,免得它记住方向跑回来;第三就是希望千万把麻袋给捎回来。祖母再三强调麻袋是借人家的,我知道这麻袋是我们自家的。
猫被扔进拖拉机后斗里,拖拉机后斗颠颠簸簸,把猫给拖到潍坊去了。
这下子好了。
村里的鸡雏们太平了。
潍坊的鸡雏该倒血霉啦。
潍坊离我们村子有多远?
三百二十里。
失去母亲的四只小猫彻夜鸣叫,激起我的彻夜凄凉。天亮后,祖母连连叹息,说:「可怜可怜真可怜,人猫是一理,这四个孤苦伶仃的小东西。」
祖母腾出一个筐子,絮上一些细草,做成了一个猫窝。又吩咐我从厢房里把四只小猫抱到家里来。
梅雨时节到了,半月雨水淋漓,连绵不断。我无法出家门,百无聊赖,便逗着四只小猫玩,便用土豆糊糊喂它们。老猫已被送走半月多,那条麻袋,拖拉机手也给捎了回来。拖拉机手姓邱,四十多岁,人忠实可靠。
我看着生满绿苔的房檐下明亮的雨帘,想象着笼罩田野的云雾,想象着那一片片玉米,一片片高粱,成群的青蛙癞蛤蟆,泥泞不堪的田间道路,被淋湿了羽毛的鸡擎着瘦脖子缩在树下打盹,远处传来沉
闷的火车笛声。明亮的钢轨被雨水冲洗得锃亮或生满稀疏的红锈……
雨大一阵儿小一阵儿,但始终不停,屋子里也一阵儿晦暗一阵儿明亮。当晦暗时,四只小猫的八只眼睛绿绿地闪着光,好像鬼火一样。树叶沙沙响着,是风在吹,我想象着那只老猫的情景,它在那遥远的潍坊,生活得怎么样?
农村的阴雨天,无事可干,劳累日久的大人们便白天连着黑夜睡觉,雨声就是催眠曲。我逗着猫玩一阵儿,看一阵儿雨,胡思乱想一阵儿,瞌睡上来,伏在一条麻袋上便睡。
朦胧中看到那只猫穿越河流与道路,出没郁郁青纱帐,顶风冒雨,向家乡奔来……
一阵喧闹吵醒了我,我揉揉眼睛,我又揉揉眼睛。那只猫果真回来了。它遍身泥巴,雨湿猫毛更显得瘦骨嶙峋。四只小猫与老猫亲热成了一个蛋。我大叫着:「猫回来啦!猫回来啦!」
家里人纷纷起来,看着猫儿女与猫母亲生离死别又重逢的情景,这情景委实有点儿动人。祖母立刻吩咐母亲给猫备食,它吃鸡的罪恶阴影消逝,起码是在我家老幼的心里,洋溢着一片猫中英雄所创造的奇迹的辉煌光彩。
猫离家十七天,如果不走弯路,跋涉三百余华里,它是被装进暗无天日的麻袋里运走,老邱又忠实地履行了祖母「左转右抡」的嘱咐,它是靠着什么方法重返家园的呢?这个谜我始终解不开。
祖母看着急急进食的猫,感叹道:「猫老多啦!」多年来,我一直珍藏着对这只猫的敬佩,一直认为这只猫创造了猫国的奇迹,并一直存着写篇文章歌颂这只猫的这段光荣的念头。但偶然翻阅今年的《参考消息》,看到一则题为《一只猫孤身穿越日本》的珍闻,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猫外更有猫。抄录珍闻如下:
日本《朝日新闻》三月三十一日报道:一只母猫为了寻找她的家,从东往西穿越日本,走了三百七十公里的惊险旅程,花了一年七个月的时间。这只五岁的母猫名叫米基,一九八四年八月随主人乘火车到须知夫人的故乡旅行。她被装在一个纸盒子里随主人从东到西通过了整个日本,即从太平洋沿岸的平冢到日本海岸的糸鱼川。
但是到达目的地后不久,这只猫就跑掉了,须知一家只好返回。从此,这只猫就「失踪了」。直到一九八六年二月九日,猫的主人在花园里发现了这个小家伙,可是她已经变瘦了,尾巴上的毛也被拔掉了,耳朵也被弄破了,但她仍安然无恙。
有关方面为了表彰她的功绩,特授予她「模范猫奖」,即免费供给她一年多的食物。
东京动物园的一位兽医说,这只猫创造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奇迹,因为家猫的活动半径只有二百米至五百米。
初读此文,我不免沮丧。好像不但人间奇迹多由外国人创造,连猫间奇迹也是外国猫创造得多。读过之后一想,我不沮丧了。数据最能说明问题:
猫分别跋涉路程跋涉时间日均跋涉路程(≈)
中国猫320华里17日18.82353华里
日本猫740华里575日1.28696华里
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这又是一个「外国月亮不如中国月亮圆」的铁证。
日本猫得了「模范猫奖」,我家那只猫因为得不到足够的饲料,重犯偷食鸡雏的毛病,竟被当场捉获,可能是它恶贯满盈的报应,也可能是因长途跋涉健康状况大不如前。它万不该偷鸡偷到大响家去,独眼狗协助大响把它擒住,也应了「冤家路窄」的话。大响把猫拉到河滩上去,只一镰,就把猫头削落黄沙。
我为此难过了好久。
大响斩猫之后,日子很不好过。村里那些恨猫的人,这时却把同情赐给了猫。有关猫的神话鬼话流传很盛,人们见了大响,都换了一种眼光,好像大响不日就要遭到天谴或被猫鬼所祟。
大响却始终安然无恙。去年我探家时,听说他成了「灭鼠养猫专业户」,这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故乡人丰富的想象力由此可见一斑。我带着满肚皮兴趣去找他,「铁将军把门」,他不在,邻人说他赶集卖猫去了。
三只大猫在他家墙上徘徊着,满院子猫叫。几天后我见到了他,发现他已成了一个「通仙入魔」的奇人,奇人须有奇文,愿家猫在地之灵佑我佐我,赐我成就奇文的奇思妙想。
文章本已写完,忽然想到北京土语「猫儿腻」,我总认为这话与「猫盖屎」的行为有关系。我亲眼见过猫盖屎,也就是拉过屎后用后爪子象征性地蹬点儿土盖盖,并不真正盖得不露一点儿痕迹。我在农村锄地时,锄一盖二,队长批评我:「你这是『猫盖屎』!糊弄谁呀!」
「猫盖屎」——「猫盖腻」——「猫儿腻」。
2022-03-2100:46
元朝的时候,我们那地方荒无人烟,树林茂密,野兽很多,有狼有豹有猞猁,据说还有一窝老虎。
明朝的时候,朱元璋下令往这里移民,还把一些犯了错误的人撵来。这里人烟渐多,树林被砍伐,土地被开垦,野兽的地盘渐渐缩小。到了清朝初年,我们这地方就成了比较富庶之乡,树林更少了,野兽自然更少。
到了清末民初,德国人在这里修建铁路,树木被砍伐净尽,野兽彻底地丧失了藏身之地,只好眼含着热泪,背井离乡,迁移到东北大森林里去了。到了近代,国家忘了控制人口,使这里人满为患,一个个村庄,像雨后的毒蘑菇,拥拥挤挤地冒出来,千里大平原上,全是人的地盘,野兽绝迹,别说狼虎,连野兔子都不大容易看见了。
大人吓唬小孩子虽然还说「狼来了」,但小孩子并不害怕。
狼是什么?什么是狼?大孩子在连环画上也许还看到过,小孩子脑子里就一团模糊了。
在这样的背景下,突然有一匹狼,深更半夜里,进入了我们的村庄。
我们看到它的时候,它已经被拴住一条后腿,吊在杏树的枝杈上。杏树生长在我们的同学许宝家的院子里,树冠庞大,满身疤瘤,是棵老树。我
们曾经蹲在树枝上吃过杏子。现在,狼被挂在我们蹲过的树杈上。今年的杏花已经落了,鹅黄色的叶片间,密集地生长着毛茸茸的小杏。
听到狼的消息时,我正在去学校的路上。同学苏维埃从学校的方向迎着我狂奔而来。
我拦住他问:「苏维埃,你跑什么?是不是你娘死了?」
「你娘才死了呢!」苏维埃气喘吁吁地说,「这傻瓜,还到学校去干什么?」
「上学呀,难道今天不上学了?」
「还上什么学呀!」他说,「都到许宝家看狼去了,都去了。」
苏维埃不再跟我废话,朝着许宝家的方向跑去。苏维埃是个很不诚实的孩子,他曾经对我们说:快快快,快去生产队的饲养室里看看吧,那头蒙古母牛生了一个妖怪,有两条尾巴五条腿!我们一窝蜂窜到饲养室,才知道是个骗局。耽误了上课,老师把我们训了一顿。我们对老师重复了苏维埃的谎言,老师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拖到门外罚站。我们在教室里听老师讲枯燥的算术,他在门外对着我们扮鬼脸。我追着他的背影喊:「苏维埃,你又在撒谎!」
「爱信不信!」他不回头,一边喊着,一边朝着许宝家方向跑去。
我还在犹豫不定,就看到一大群人,从我们学校的方向跑过来了。人群中有老师,有学生,还有村子里的干部。
「你们这是干啥去?」我问。
我们班的体育委员王金美推了我一把,说:「走走走,看狼去!」
她长了两条仙鹤腿,跑得快,跳得高,连男生都不是她的对手。我紧跟着她跑起来。她的步伐很大,她跨一步我要跑两步。她很友好地伸出一只手拉着我的手,我紧挪小腿跟着她蹿,就像骏马尾巴后的一头笨驴。
我和王金美是许宝的好朋友。
我们三个之所以能成为好朋友,是因为我们都喜欢看小人书。我有一整套的《三国演义》连环画。王金美有一整套的《铁道游击队》连环画。许宝什么书都没有,但他会刻图章,还会讲一些令人胆寒的鬼怪故事。
许宝少年老成,额头上有抬头纹,咳嗽起来活像老头。
看熟了《三国演义》,他额头上的皱纹更深,整天说一些老谋深算的话,我们不高兴他这样,就骂他:妈的许宝,不许冒充诸葛亮。
我和王金美叫他老许,他听了很喜欢。每逢星期天,我们就坐在他家的杏树杈上,或是看那两套看了几百遍的连环画,或是听他讲鬼故事。
许宝的爹死了,许宝和他娘一起过日子。我们认识许宝的娘,许宝的娘也认识我们。我们认识许宝家房檐下那两只燕子,那两只燕子也认识我们。我们坐在杏树杈上看书入迷时,那两只燕子就蹲在院子里晒衣服的铁丝上看着我们。我们还认识经常到许宝家来玩的小炉匠章球。
章球脸色靛青,外号古巴人,也有叫他章古巴的。他阅历丰富,闯过关东,有一手锔锅锔盆的好活儿,据说能把电灯泡从里边锔起来。我们坐在杏树杈上,可以看到他坐在许宝家的炕沿上跟许宝的娘说话。
等我们跑到许宝家的土墙外边时,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后来的人还想挤进去,两扇不坚固的大门吱吱嘎嘎响着,连那个小门楼子也在摇晃。院子里一片乱哄哄的议论声,听不清楚人们说了些什么,只听到许宝大声喊叫:「都走吧,都走!有什么好看的?真是的。想看就回家等着去吧,没准儿今天夜里狼就到你家去!」听到了老朋友的声音,我们兴奋地大喊:
「老许!老许!」
「老许!老许!」
老许不回答我们,我们听到他在院子里大声赶人:「滚滚滚,
都滚,把我们家的大门挤破了!」
王金美发挥了她的体育特长,伸手抓住土墙头,
一蹿,就上去了。我也跟着往上蹿,上不去,着急。老王,拉我一把!真笨!还是个男的呢!她伸手把我拽上去。
墙外的人受到我们的启发,跟着跳墙,许宝举着一把竹扫帚,挤到墙根,对着墙头上的人连戳带骂:「浑蛋!下去!下去!」
除了我们,爬上墙头的人都被许宝给戳了下去。
「老许。」
「老许。」
「还老许什么?」他把我们拉下墙头,说,「你们带了坏头,把我家的墙头草都给毁了!」
「对不起,老许。」
「对不起,老许。」
「别客气了,跟我来吧。」
我们跟着老许,向杏树下挤去。
「闪开,闪开!」老许头前开路,用扫帚把子粗鲁地戳着人们的腰和屁股,「闪开,闪开!」
我们挤到杏树下,眼睛一亮,见到了这匹神秘的狼。
我们看到它时,它已经被拴住一条后腿倒挂在杏树的杈子上。它的头和我的脸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后边的人一拥挤,我的鼻尖就触到狼的额头。我从它的头上,嗅到了一股烟熏火燎过的气味。它的身体有一米多长。全身的毛都是灰扑扑的。那条被拴住的后腿承受着它全身的重量,显得特别细长。
它的尾巴与那条没被拴住的后腿委屈地顺在一起往下耷拉着,尾巴根子正好遮住了它的屁眼,使我们一时也分不清它是公还是母。
奇怪的是它的尾巴只剩下半截,根儿齐齐的,散着一撮长毛,好像是被人用铁锹铲掉的,或是让人用菜刀剁掉的。这是一匹瘦骨嶙峋的狼,肚子两边肋条凸显,肚子瘪瘪的,看样子胃里没有一点儿食。
当然,它被挂在树上时已经是条死狼,否则我怎么敢与它面对面呢?后边的人拼命往前挤,像浪潮一样。
我的头先是撞到狼的头上,然后和狼的头一起被挤到杏树的老树干上。狼头坚硬,宛如钢铁。
王金美的脸和狼的肚子贴在一起,弄了她一嘴狼毛。狼正褪毛,轻轻一捏,便成撮脱落。王金美呸呸地吐着狼毛,大声喊:「挤什么,挤什么?」
老许推了我一把,说:「伙计,咱们上树吧!」我们三个轻车熟路,爬上杏树的枝杈,坐在习惯的位置上,轻松地舒了一口气。我们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吊的狼和拥拥挤挤地看狼的人。当然也有人满怀醋意地看着我们。苏维埃在人堆里踮着脚尖大喊:「老许,让我也上树吧!」
「想上树?」老许轻蔑地说,「那要绑住你一条腿,把你吊起来!」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人们能看到狼的就看狼,看不到狼的就仰起脸来看我们。有的人还趴在许宝家窗台上往屋子里望着,好像要窥探什么秘密。在人群里,我突然看到了班主任老师陈增寿,他个头很高,脖子特长,三角脸上生满了粉刺。
看到他时我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他的严厉在我们学校是有名的,无论多么调皮捣蛋的学生,到了他的班里都变得服服帖帖。这家伙像驯兽师一样,掌握着一套驯服野学生的方法。我们私下里送给他的外号也叫狼。
我低声对老许说:「坏了,狼来了。」
「我已经有了对付狼的经验,我已经根本就不怕狼了!」老许大声地说,好像故意要让狼听到似的。「许宝,给大家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狼在人群里举起一只手,对着树上的我们摇了摇。树下的人们困难地扭回脖子,看看陈增寿,然后又举目看树上,七嘴八舌地说:「对对对,许宝,快给我们说说。」
许宝好像还嫌不够高似的,手扶着树杈站起来。他起身太猛,头碰到上边的树杈,杏树的枝叶簌簌地抖,十几颗缺乏营养的小毛杏像雨点似的落在地上。我看到许宝布满小疤的腿在打哆嗦。树下的人说:「坐下说,坐下说,我们能看见你。」于是他就坐回了原处。
他清了一下嗓子,说:「昨天夜里,我在东间屋里给王金美刻图章,从窗户外边刮来一阵风,把油灯刮灭了。我划着火把灯点燃,这时,俺娘在西屋里说:『宝儿,这么晚了,还点灯熬油的干什么?』『给同学刻图章呢。』『火油五毛三一斤呢,快睡吧!』俺爹死得早,俺娘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不容易,我不敢惹她生气,就吹灭灯,爬到炕上睡了。
我刚要睡着,就听到俺娘在西屋里大叫一声。我没顾得上穿衣服就跑了过去。『娘,怎么啦?』『宝儿宝儿快点灯!』我划火点上灯,看到俺娘围着被子坐在炕上,脸色像黄杏子似的。『娘,怎么啦?』俺娘把头往墙上一靠:『哎呀,吓死我了……』『什么呀,娘?』『你赶快端着灯,炕前锅后地照照,看看有什么东西。』我端着灯,炕前锅后地照了照,什么也没有。
『怪了,什么都没有。』娘着急地说:『肯定有东西,有个毛茸茸的大东西,压在我身上,还用大舌头舔我的脸呢!』我端着灯更仔细地把墙角旮旯都照了,什么都没有。『您肯定是做了噩梦。』『我还没睡着呢,做什么噩梦?』娘伸手摸摸脸,『你试试,我的脸上还黏糊糊的呢!』『那肯定是您睡着了流出来
的口水。』『放屁拉臊,我会流出这样的口水?』
「我回到东间里,看着月光很明地从窗棂间射进来,心里想着那个用大舌头舔俺娘脸的毛茸茸的大东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时,俺娘又发出一声尖叫,比刚才那一声还要可怕,我顾不上穿衣服就跳下炕,跑到西间房里。俺娘哭着说:『宝儿宝儿,快快点灯……』
我慌忙点着灯,看到俺娘用手捂着后脑勺子说:『痛死我啦……痛死我啦……』我拉开俺娘的手,把灯凑近俺娘的头,一看,不得了了!俺娘的后脑勺子上,有四个像豌豆粒那么大的洞,上边两个,下边两个,洞里流出了黑血,看样子很深。俺娘将身体缩到炕角上,吓得浑身打哆嗦。
俺娘打着哆嗦说:『宝儿,一个大东西,一个毛茸茸的大东西……我说有毛茸茸的大东西,你非说没有东西……』俺娘被吓坏了,我心里也怕得要命,但是我一想,我是男人,如果我也怕了,那谁来保护俺娘呢?『娘,你别害怕,我给您报仇!』我从房门上抽下门闩,紧握在右手里。我左手端着油灯,右手举着门闩,在屋子里搜索着。
我搜遍了三间房子的每个角落,连墙角上的老鼠洞都伸进门闩去戳了,还是什么都没有。堂屋的门是闩着的,即便是真有一个毛茸茸的大东西,它也只能在屋子里,可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娘,什么也没有。』『有,一个大东西,毛茸茸的,嘴巴里湿漉漉的一股臭气……』我心里纳闷,看来屋子里有个毛茸茸的大东西是肯定的了,有俺娘后脑勺子上的四个黑洞为证,但是这个毛茸茸的大东西到底能藏到什么地方呢?
我心里怕极了,不管它是什么样的大东西,如果我能看到它,我心里的怕还不会这样大,可怕的是我看不到它,但它又确实存在着。『狗东西,』我大声喊叫着,『我不怕你,我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你个狗东西挖出来!』俺娘缩在炕角上说:『不是狗,不是狗!』我端着灯,在屋子里大声叫骂着来来回回地走着,看样子我很野,其实我是靠这样子给自己壮胆呢,因为我听章古巴大叔说过无论什么样子的猛兽,说到底还是怕人,如果你自己先草鸡了它就扑上来把你吃了,如果你不怕,硬对着它走过去,它就灰溜溜地跑了……」
我和王金美交换了一下眼神。对,章古巴大叔的确这样说过,而且是当着我们三个人的面说的。那是在去年杏子黄熟的时候,我们三个蹲在树杈上吃杏子,章古巴大叔坐在树下抽烟,许宝的娘蹲在一块捶布石前,用一根紫红色的棒槌捶打着一块白布。
远处传来布谷鸟持续不止的叫声:咕咕咕咕,咕咕咕咕;近处是许宝娘的不紧不慢的捶布声:嘭——嘭——嘭,嘭——嘭——嘭——空气里满是麦子花的清香气,混合进杏子的香甜和烟草的辛辣。章古巴大叔仰脸看着我们说:这三个孩子,处得真是义气。许宝娘说:俺宝儿孤儿一个,没有朋友怎么行?所以我再穷,这棵树上的杏子一个也不去卖,让孩子们吃。这两个孩子长大了,没准儿就是俺宝儿的左膀右臂。
章古巴仰脸看看我们,坚定地说:我信!就是那天章古巴大叔给我们讲了许多东北大森林的故事,也给我们讲了人跟野兽的关系,还给我们讲了狼的故事。古巴大叔说,狼虽凶恶,但全身都是宝,即便在关东,谁要能得到一匹狼,也要发笔不大不小的财。许宝问:在我们这儿,谁要得到一匹狼,那会怎样?
古巴大叔仰脸望着杏树上的许宝,说:小子,在我们这儿,谁要得一匹狼,那就要发大财,出大名!许宝说:老天爷,那就让我得到一匹狼吧!古巴大叔说:只怕狼真的来了,吓得尿了你的裤子!狼是什么?狼是山神爷爷的看家狗!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许大娘训斥许宝道:宝儿,往后不许说这些疯话!古巴大叔道:不要紧,不要紧,其实,狼真要到了平原,也就变成了狗。
但说到底狼还不是狗。狗啥都不是,狼全身是宝,就连狼粪,也是好宝。古人在烽火台上点火报警,必用狼粪。狼粪燃烧时冒出的烟是笔直的,像松树一样,八级风都吹不散。古书上说「狼烟四起」,说的就是用狼粪点火冒出的烟……
「我实在是有点儿累了,就把灯挂在门框上,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这时候,我的目光一斜,天哪!有两只绿油油的眼睛,在黑洞洞的锅灶里闪烁着。我不由得大叫一声:『娘,我看到了!』我举起门闩,在锅灶口挥舞着,嘴里呀呀地叫唤着。
这时,俺娘也从炕上跳下来,问:『在哪里?在哪里?』『锅灶里!』俺娘搬过一块面板,堵住了锅灶口,还用身体死死地顶住面板,生怕这东西跑出来。『怎么办,宝儿?』我想起了《三国演义》,诸葛亮动不动就用火攻,点火,放烟,烧不死也熏死了。『火攻,火攻!』我点燃了一个草捆,让火燃得很旺了,然后让俺娘把面板猛地撤了,我把熊熊烧的草捆猛地戳进了锅灶。
我找到那根俺娘用来捶布的大棒槌攥在手里,在灶门口等待着,只要它敢往外钻,我就一棒槌砸破它的脑袋。俺娘忍着头上的痛,不停地往锅灶里续草,让灶中的火一刻也不熄灭。我听章古巴大叔说过,野兽最害怕的就是
火,不但狼怕,连老虎也怕。
屋子里的柴草烧完了,俺娘就跑到院子里往屋里搬草。烧着烧着,锅上的盖垫突然冒起了白烟,一掀锅盖,发现锅已经红了。我们光顾着火,竟忘了往锅里添水。我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只听得嗞啦啦一阵怪响,一股白气直冲到房顶上去,把壁虎都冲了下来,掉到锅里烫死了。紧接着就听到锅里一声爆响,我家的铁锅爆炸了。
俺娘哭起来:『宝儿,锅炸了,咱娘儿两个用什么煮饭吃呀……』我心中充满了对这东西的愤怒,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它是一匹狼。我说:『娘,咱豁出去吧,反正锅已经炸了,咱不能让这个狗东西好过,烤不死它咱也要用烟呛死它。』娘同意了我的意见。我们娘儿俩把一垛棉花柴都烧光了,积存的草木灰把锅灶里塞得满满的。
我们把半年的柴草都烧光了,把那个烤煳了的破盖垫也踩碎了塞进锅灶。我们的锅也烧化了,满屋子烟气腾腾,呛得人喘不上气来。我说:『娘,差不多了。』娘拿起一把破扇子,使劲往锅灶里扇着风,没烧透的草梗燃起青白的火苗,我知道这种蓝白火热度特别高,这也是章古巴大叔告诉过我的。
后来草梗也燃完了,我端起一张铁锨,猛地往锅灶里铲去。锨刃铲到灶底上,一股热灰从灶口飞出来。这东西不在锅灶里了。我说:『娘,这个狗东西钻到炕洞里去了,而且百分之百是让烟给熏死了。』娘说:『你怎么知道它熏死了?万一熏不死呢?』我说:『保证熏死了,我天天研究《三国演义》,知道这火攻的厉害。』我用面板堵住灶门,板外又顶上一块捶布石。
院子里的风刮进我家,感到特别清凉,我家像个刚刚停火的大砖窑,堂屋里热,西间屋里也很热。我娘的炕就像热鏊子似的,完全可以在炕上烙饼。炕上的苇席变成了黄色,炕席下的垫草也焦煳了。我说娘您伸手摸摸你的炕,有多么热,那东西即便是铜头铁腿也活不了了。我说娘您到院子里凉快一会儿,我来揭开炕洞看看这东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俺娘还是不放心,她握着一把菜刀守在锅灶旁,万一那东西像孙悟空似的,掌握了避烟避火法,昏头昏脑地往外蹿,俺娘就会给它一菜刀。我搬走俺娘的铺盖,揭了炕席,抱走了铺草,铺草都酥了,一动就碎成粉末。我找了一把二齿钩子,把炕面上的泥刨去,掀开了土坯。一股子呛鼻的烟气直冲屋脊。
俺娘攥着菜刀,双腿直打哆嗦。我掀开一块土坯,看不到那东西;又掀起一块土坯,还看不到那东西;我心里扑通扑通乱打鼓,见了鬼了吗?难道这东西变青烟从烟囱里飞走了吗?又掀开一块土坯,我看到这东西的尾巴了。举起二齿钩子等待着,只要它一动,我就给它一下子,绝不客气。但是它一动不动,用二齿钩子捣它也不动,我才知道它已经死了。
我说,娘,它已经死了。俺娘攥着菜刀,晃晃悠悠地进来,问:『在哪里?在哪里?』我伸手扯住它的尾巴,把它往外拽了拽。俺娘一看到它,叫唤了一声,双腿一罗锅,就坐在了炕前地上。待了一会儿,俺娘问我:『宝儿,这是个啥东西?』我想了想,说:『娘,我看它是一匹狼……』」
老许说完了打狼经过,一时没有人说话。众人的眼睛一会儿盯着杏树,一会儿又下移到狼身上。老许真不简单,与咬人的恶狼斗智斗勇,最后取得了胜利。我感到他一夜之间变成了大人,跟我们拉开了距离。
「许宝,你是一个勇敢的少年,我回去一定要把你勇斗恶狼的英雄事迹往上汇报,你自己要有点儿思想准备。」我们的班主任陈增寿说,「许宝可以在家休息,其余的人回去上课。」
陈老师往外挤去,有一些听话的好学生跟随着他往外挤。我看看王金美,看到她正在看许宝,我也看着许宝。
许宝说:「你们别走,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吗?」
「我们不走,老许,」王金美说,「我们要好好陪着你。」
这时杏树下有人问:「许宝,光听你一个人吹,你娘呢?」
「俺娘到章古巴大叔家治伤去了。」
「是啊,」那人说,「娘的伤,也只有章古巴能治好……」
「俺娘来了!」许宝激动地说,「俺娘和章古巴大叔一起来了!」
我们的目光越过土墙,果然看到许宝的娘与章古巴一起,从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胡同里走出来。许宝的娘是个白脸长身的中年妇人,因为头痛,双眉之间捏出一个紫红的印子,长年不褪,好像点了一个大胭脂。她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对我们态度和蔼,我们叫她许大娘。
章古巴大叔的牙其实并不很白,但由于黑得发青的脸色,他的牙看起来就特别白。章古巴大叔与许大娘站在一起,对比鲜明,黑的更黑,白的更白。
众人主动地让开了一条道路,让他们很顺利地来到了杏树下。
「娘。」
「许大娘。」
「许大娘。」
「你们这些孩子,怎么又上了树?」许大娘仰脸看看我们,
幽幽地说。
她双眉间的紫印像一块葡萄皮,两腮上有一些红晕,好像喝了酒。
有一个女人问:「许大婶,咬得重吗?」
她叹了一口气,眼睛里汪着泪水,说:「连狼也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许大婶,让我们看看您的伤。」
「娘,给她们看看,她们还以为我在撒谎呢!」
「这难道还是件光荣的事?」许大娘抬头看看树上的我们,又转身看着院子里的人们,「要不是我们宝儿胆大,我就被这个狗东西给祸害了……」
她掀起脑后的发髻,现出了那片伤痕。那儿原本有四个深深的牙印,但此刻那四个牙印被一些黑乎乎的膏状物覆盖了。
「痛吗?」
「痛得我,说句丢人的话,痛得我放声大哭,大汗淋漓,衣服就像放在水里泡过似的……多亏了他章大叔的药,这药一抹上,就感到一阵清凉,虽然还是痛,但比不抹药时轻多了……」
「章古巴,你弄的是什么灵丹妙药?」
「告诉你,告诉你我的饭碗不就打破了吗!」章古巴笑嘻嘻地说,「这是祖传秘方,你如果想知道,就跪下磕头拜师吧!」
章古巴大叔从腰里摸出一把剪刀,一个小布口袋。他用剪刀仔细地剪下狼身上的毛,一撮一撮地放在小口袋里。
「老章,你剪狼毛干什么?」
「按说我不该告诉你这尖嘴猴腮的货,但是我不能不告诉乡亲们,」章古巴扫了众人一眼,大声说,「乡亲们,宝儿娘去找我时,痛得呜呜地哭,像个小孩子似的,我拿出药给她抹上,是个什么效果,我不说,让她自己说,我看她也不用说了,事实就在眼前明摆着。
这药,还是我闯关东时合成的,这十几年来,咱这周围十几个村子里,被狗咬了的,被猫抓了的,都到我那儿去讨药,都是药到痛止。
这药我只剩下一个壶底子了,寻思着再也不能用我的药给乡亲们服务了。但天赐良机,药源来了!药源是什么?」他剪下一撮狼毛举起来,说,「药源就是这狼毛!乡亲们,亲不亲,一乡人,今儿个我就把这秘方毫无保留地贡献给大家,也为我自己积点儿阴德。
把一两狼毛烧成灰,用一两蜂蜜、二两香油,搅拌在一起。要用新竹筷子搅,左搅三百六十圈,右搅三百六十圈,再左搅三百六十圈,再右搅三百六十圈,一直搅到用筷子一挑,能拉出像蛛网一样的透明细丝,然后装进不透明的瓶子里,放到阴凉处就行了。
乡亲们,我这秘方,要是卖给医院,怎么着也得卖个三百五百的,今天我把它无偿地贡献给大家了!」
章古巴剪了一小袋狼毛,对许大娘说:「别说咱这大平原地区,现在,就是东北大森林地区,要弄匹狼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剪你这口袋狼毛就算我给你治伤的报酬了,剩下的狼毛,我看你把它剪下来,合成药卖给医院,没准儿能让你们娘儿两个发点儿小财。」
「卖药的不积德,积德的不卖药,」许大娘说,「乡亲们,你们谁想合药,就过来剪狼毛吧!」
「宝儿娘,」章古巴说,「您这觉悟,真是没说的!乡亲们,谁要狼毛?俺老章今日为大家服务!」
「俺要一点儿!」
「给俺剪点儿!」
「俺也来点儿!」
…………
咔嚓,咔嚓,咔嚓……一撮,一撮,一撮……
狼身上的毛被剪得乱七八糟,显得更加瘦弱,从上边往下看,如果不知道它是一匹狼,一定会把它看成一条可怜巴巴的癞皮狗。
一个抱着小孩子的年轻妇女挤到前面来,要了一撮狼毛。她怀里那个拖着两道黄鼻涕、正在咿呀学语的小男孩伸出一根胖嘟嘟的手指,指着倒吊在树上的狼,含含糊糊地说:「狗……狗……」
章古巴大叔停住剪狼毛的剪刀,目光炯炯地盯着那个小男孩。男孩的娘显得很不好意思,拍了一把男孩的屁股,说:「傻孩子,这不是狗,这是狼!」男孩把嘴里的手指拿出来,流着哈喇子,指着倒挂在杏树上的狼,说:「狗……狗……」
男孩的娘羞得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看着章古巴,再看看许大娘。
章古巴叹口气,把一撮狼毛塞给那个年轻的妇女,说:「别说一个吃奶的孩子,这满院子的大人,除我以外,谁又见过狼呢?」
「章球,你给我们讲讲狼和狗的区别吧,经这孩子一说,我也看着这东西像条狗。」白胡子赵大爷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说。
「小孩子把狼看成狗,是情有可原的,可您经多见广的赵大爷把狼看成狗,就丢了眼力见儿了!」章古巴盯着发问的老汉,说,「要说狼不像狗,那是不可能的,因为狗的祖先就是狼。但狗和狼还是有明显的区别的,稍微有点儿见识,就能分辨出来。」
他用剪刀敲敲狼的脑壳,发出嘭嘭的响声:「听到了吗?像敲小鼓似的,你们自己去打一个狗脑壳敲敲,听听能不能发出这样的响声?为什么?狼是铜头麻秆腰!」他把剪刀揣进
怀里,搬起狼头,让狼的脸朝向众人:「好好看看,狗脸是什么样子?狗脸是那样的,可狼脸是这样的!」他用手掰开狼嘴,狼龇出两排雪白的牙:「看到了吧?狼牙是这样的,可狗牙是那样的!」
他扯起一只狼耳朵,说:「狗耳朵是耷拉着,狼耳朵是支棱的!」他扒开一只狼眼,「狼眼是绿的,狗眼呢?狗眼是什么颜色?谁能说出狗眼是什么颜色?」他抬头看看我们,问:「你们三个大学生,能说出狗眼的颜色吧?」
我和王金美看着老许,听得老许低声说,黄色,于是我们就像回答老师提问一样,大声回答:「黄色!」
「对极了,狗眼是黄色的!」章古巴大叔高兴地说,「现在,我相信大家都能分辨出狼与狗的区别了。」他猛地放下狼头,还用力推了它一把,让它的身体在杏树下悠荡着。
「章大叔,」一个满脸雀斑的小青年挤到前面来,用手指指狼尾巴,问,「俺有点儿闹不明白,您说它是一匹狼,俺看着它也像匹狼,可它的半截尾巴是怎么回事?」
「你问这个呀,」章大叔用手拨弄了一下狼的半截粗大尾巴,说,「这的确是个问题,但如果你知道了狼尾巴的功能,这个问题也就不成为一个问题了。」他环顾四周,看到众人焦渴的目光,得意地说:「我这辈子,最有价值的是东北十年,其余的都是白混日子。在东北,狼不叫狼,你们知道在东北狼叫什么?」
我们在杏树上大喊:「章三!」
「对,狼在东北叫章三,为什么把狼叫章三,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我在东北问好些个白胡子老头,请教为什么把狼叫成章三,他们说祖祖辈辈都是这么个叫法,他们也不清楚为什么。到东北的头一年,我在孙家大院里当马夫,睡到深更半夜里,听到圈里的猪吱吱地怪叫,与我睡在一起的车喝子马大叔一骨碌爬起来,对我说『小章小章,快快起来,章三来偷猪了!』
我急毛火三地披上棉袄,提着一把铁锨,跟着马大叔就往掌柜家的猪圈那儿跑。马大叔提着他的红缨大鞭子跑在前,我提着铁锨跟在后。那天晚上,不是十五就是十六,月亮像个明晃晃的大银盘,挂在半天空,照着地上的雪,亮堂堂耀眼明,就像大镜子似的,连雪上的老鼠脚印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们大老远就看到一个章三,用嘴咬着孙大爷家那头白色的大肥猪的耳朵,用那条大扫帚一样的粗尾巴,啪啪啪地抽打着肥猪的屁股。
那头大肥猪没命地叫着,吱吱吱,吱吱吱,一边叫着一边跟着章三往桦木林子里跑。那情景真是好看极了。大月亮明晃晃地照着白雪,章三的大尾巴啪啪啪地抽打着猪腚,卷起一阵阵雪粉……好看极了,真是好看极了……
我看到这情景就呆了,马大叔抽了一鞭,没打着章三,打在了猪腚上,这等于帮了章三的忙。马大叔说:『小章,你还傻愣着干什么?上啊!』我提着铁锨冲上去,对准了章三的尾巴就是一家伙!」众人都喘了一口粗气,仿佛亲眼看到了章古巴铲断狼尾巴、救出大肥猪的情景。
「现在,你明白了它为什么只有半截尾巴了吧?」章古巴对那个雀斑脸青年说。
雀斑脸青年点点头,因为兴奋,他的脸皮发红,好像一个布满斑点的红皮鸡蛋。「可是,」他仿佛害羞似的喃喃着,「咱这地方离长白山好几千里,它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它又是怎么样来到了这里?」众人都齐声附和着雀斑青年,并把充满期待的目光投射到章古巴的脸上。
「这个问题嘛……」他拖长了声音,好像被这个问题逼到了绝境,但马上他就提高了声音,焕发了精神,「这个问题看起来是个问题,其实也算不上一个问题。实话对你们说吧——这匹狼是来找我报仇的。」
他的话仿佛是一撮盐,投进了沸腾的油锅,人们的口里发出了各种各样的声音。
他举起一只手,像一个权威很大的演说者,制止了人们的七嘴八舌。「你们应该看得出,」他用屈起的中指与食指的关节,敲了敲狼的头,说,「这是匹老狼,两眼昏花,尾巴上的毛都发了白。它起码有了三十岁。
狼的三十岁,就是人的八十岁。
这是匹公狼,一匹三十岁的老公狼,就相当于一个八十岁的老头。章三,老伙计,我以为逃回家乡,就把你摆脱了,没想到时隔十多年,您又千里迢迢地追寻了来……」
「老章,您的意思是说,这匹狼就是当年那匹被您铲断了尾巴的章三?」
「尽管我不愿意承认,但我也必须承认,我不承认就对不起这匹狼,我不承认就埋没了这匹狼的光荣……」他满脸都是激动不安的表情,眼泪汪汪地说,「其实,我一进院子就认出了它。这个魔鬼,实在是太可怕了,实在是太可敬了,十几年里你让我做了多少噩梦,从今之后我可以安眠了……」
接下来,章古巴大叔绘声绘色地向我们讲述了这匹断尾巴狼的故事,听得我们如醉如痴。
他说,自从铲断狼尾之后,坏运气就跟他结了不解之缘。先是他的鹿皮靴子被嚼得烂碎,然后是马车上的皮绳被全部咬断,最后,那
匹被孙大爷视为宝贝的大青马青天大白日被咬断了喉咙。
掌柜的生了气,撵了他的佃户。他说,我背着铺盖卷,走到树林子里,大声喊叫着:章三,你这个狗杂种!你有种就出来,老子跟你拼个你死我活,人暗中使坏不是好人,狼暗中使坏也不是好狼!
山林里寂静无声,只有风吹着树叶子哗啦啦响。
我知道章三就在树林子里藏着,我的话它全部听到了,并且全部听懂了,但是它不露头。
我背着铺盖往前走,这里待不下去了,只能到别的地方去找饭吃。掌柜的还算仁义,给了我三十块钱,算是我半年的工钱,按说我给人家糟蹋了一头大青马,人家一分钱不给也是应该的。我沿着林间小道向三叉子林场走去,听说林场正在招伐木工人,那时候我还没有小炉匠的手艺,只能靠卖大力吃饭。
走在林间小路上,我的心里毛毛的,总感到后边有脚步声,可回头看看,什么都没有。
走着走着,忽听到树林子里扑棱棱一阵响,吓得我三魂丢了两魂半,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群野鸡在打架。我擦了把冷汗,继续往前走。
树林子里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一片和平景象,我的心里渐渐放松了。
走到一处山泉时,我感到口渴,正想停下来喝点儿水,就看到在前面十几步远的地方,断尾巴狼蹲在那里满脸冷笑地看着我。
我倒退着,退到一棵大松树旁边,扔掉铺盖卷儿就往树上爬,断尾巴狼飞扑过来,猛地往上一蹿,差一点儿就咬着了我的腿肚子。
等它再一次上蹿时,我已经爬到了它够不着的地方。我噌噌地往上爬,一直爬到树梢上。我怕自己掉下来,就解下腰带,将自己绑在树杈上。我坐在树杈上,紧紧地搂着树干。山风把树林子吹得呜呜响,松树摇摇晃晃,好像坐在船上一样。我低头看着树下的狼,狼仰脸看着树上的我。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的肚子里呼噜呼噜地响着,眼前一阵阵发黑,如果不是用腰带把自己捆住,早就掉下去被狼吃了。
狼也有点儿烦了,它撒开我的铺盖卷,往我的被子上撒尿。我知道它是故意气我,想让我下树去跟它拼命,可我不上它的当。
别说你往被子上撒尿,你就是往上边拉屎,我也不会下树。但这样等到何时是个头呢?一天行,两天还行,三天四天都能挺,五天六天,饿也把我饿死了。
但我听人说,狼可以一连半个月不吃东西,这样熬下去,最终我还是要死在它嘴里。
天傍黑时,狼走了,狼走了我也不敢下树。我往四下里打量着,果然看到在灌木棵子里,有两只绿幽幽的眼睛。
如果我冒冒失失下了树,正好中了它的奸计。
熬到太阳下山,月亮上山,树林子里处处都是暗影子。暗影子里仿佛有无数的眼睛在闪烁。
这时候我更不敢下去了。这时我要下树,即使不被断尾巴狼吃掉,也要被别的山猫野兽吃掉,长白山大森林里可不止一匹断尾巴狼。
这时,山风停了,所有的树梢都不动了。月光把树叶子照得像涂了一层银粉。
夜猫子在树影子里哇哇地叫唤。我的心里一阵发酸,眼泪哗哗地流出来。我知道断尾巴狼不会轻易放了我,心里一横,我就是死在树上变成人干,也不能让你吃了。想到此,我把自己更紧地绑在树上。月亮升高变小,但月光却更加明亮。
这时,我看到一个特长的怪物从远处飞奔而来,近前时才看清,原来是断尾巴狼驮着一个三分像狗、七分像羊的东西。
跑到树下,那个东西从狼背上下来,后腿坐在地上,举着两条短短的前腿,那模样像一个袋鼠。
我心中大惊,知道狼把狈搬来了。他特别对我们讲解,说狈是狼的军师,因为前腿太短,行动不便,平时待在狼窝里,由狼打食供养着;遇到重大事情,就由狼驮到现场。他说,狈仰起脸,往树上看着,月光照耀狈的脸,白白的,像一块面团。
狈眼也是绿的,闪闪烁烁,好像墓地里的鬼火。
他说,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全世界都没人看到过,被我亲眼看到了,说是坏运气吧,也是好运气。
狈往上看了一会儿,与断尾巴狼碰了碰鼻子,好像是交换意见。然后,狈就把鼻子扎在地下,发出了一种低沉的叫声,呜呜的,就像小孩子吹喇叭。他说,这声音听起来不大,但传得非常远,方圆百里的狼都能听到。
狼国里的规矩是,只要听到狈的叫声,不管多忙,都要赶来集合,他说大概有抽一袋烟的工夫,就有三十多匹狼在大松树下集合了。
新来的狼都走到狈面前,与狈碰碰鼻子,好像晚辈晋见长辈,好像学生晋见老师。把这套礼节弄完了,群狼就绕着树转起圈子来。它们一边转圈子,一边仰脸嚎叫着。
呜——嗷——呜——嗷——声音又尖又长,连月光都在哆嗦,幸亏我把自己捆在了树上,否则非掉进狼口里不可。
它们折腾了一阵儿,看到不能把我从树上吓下来,狈就出了一计
,让它们五个一拨,轮番啃树。
树下发出狼牙啃树的咔嚓声,树梢在嗦嗦地抖动。我朝着老家的方向祷告着:娘啊娘,儿原本想闯关东挣点儿钱,回去好好孝敬您,想不到却要在这里被狼给吃了……那些狼越啃越起劲,一片狼牙在月光下闪烁。
我心里绝望极了,再粗的树,也架不住三十匹狼啃,何况还有狈在旁边给它们出谋划策。
与其担惊受怕活受罪,还不如让它们吃了利索。想到此我就解开腰带,正想往下跳,就听到树林深处一声吼叫,震得大地都哆嗦。
紧接着林子里响起了呼呼的风声,刮得那些枯树叶子哗哗地响。群狼停止啃树,都看着狈,狈用两条后腿支撑着身体,三跳两跳跳到了断尾巴狼背上,尖叫一声,断尾巴狼驮着它就跑。
群狼跟随它们,随风而去。又一阵风响过去,枯树叶子卷在小道上。我看到一只金黄色的大老虎,懒洋洋地,一步一步地,迈着比马蹄子还大的大爪子,啪嗒,啪嗒,走到了树下。
我叫了一声亲娘,心里想,狼跑了,老虎来了,这下子更没有活路了……他从怀里摸出烟包和烟纸,不紧不慢地卷了一支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怎么着了?」
「怎么着了?」
「老虎蹲在树下看了我一会儿,就迈着比马蹄子还大的爪子,啪嗒,啪嗒,啪嗒,走了。」我们蹲在杏树上,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等到天亮,一伙挖参的人来了,把我从松树上救下来。我的腿弯着,像罗圈一样,伸不直了。我的手指像鸡爪子一样,伸不直了。出了山林,我一天也没耽误,买了一张火车票,就上了火车。我坐在火车上,还看到这个东西追着火车跑。」他盯着倒挂在杏树上的狼,感动地说,「想不到啊,想不到,隔了十三年,你竟然翻山越岭地追到这里来了……」
「狼怎么会知道你在这里呢?」雀斑青年好奇地问。
「狗日的小金弟,就你事儿多!」他好像很生气,其实没生气,压低了嗓门,神秘地说,「告诉你们,狗鼻子嗅五百里,狼鼻子嗅一千里。幸亏咱这地方离长白山一千多里,有它的鼻子闻不到的地方,如果咱这地方离长白山不足一千里或是正好一千里,乡亲们,我哪能活到今天!」
「可是它为什么不到你家去找你报仇,却到许大婶家来咬人呢?」
「这个嘛……咳咳……」他咳嗽着,说,「我经常坐在你大婶的炕头上抽烟,留下了气味,另外,狼毕竟是老了,鼻子不太灵了,脑子也木了,就像八十多岁的老头子,身上的器官,都不太灵了……」许大娘脸上的红晕更大了,好像抹了一脸红颜色。
「宝儿他娘,都怨我,给你招了祸,」他说,「让你挨了咬,让你费了一垛柴火,让你炸了一口锅,还让你把炕掀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俺家也是该有这一劫。」
「你和宝儿,孤儿寡母,日子过得不容易,我不能让你们白受这磨难,」他拍拍狼头,说,「乡亲们,狼这东西,全身都是宝。
狼皮,做成褥子,能抗最大的潮湿,铺着狼皮褥子,睡在泥里也不会得风湿。狼油,是治烧伤烫伤的特效药。狼胆,治各种暴发火眼,比熊胆一点儿也不差。狼心,治各种心脏病。狼肺,专治五劳七伤。狼肝治肝炎。狼腰子治各种腰痛。狼胃,装上小米、红枣,用瓦罐炖熟了,分三次吃下,即便你的胃烂没了,它也能让你再生出一个新胃,这个新胃,连铁钉子也能消化得了!
狼小肠,灌成腊肠,是天下第一美味,还能治小肠疝气。狼大肠,用韭菜炒吃,清理五脏六腑,那些水泥厂里的工人,吃一碗韭菜狼大肠,拉出的屎,见风就凝固,像石头蛋子似的,用铁锤都砸不破。狼的肛门,晾干,研成粉末,用热黄酒冲服,专治痔疮,什么内痔外痔,都药到痔根断,永不复发。
狼尿脬,装进莲子去炖服,什么样的顽固遗尿症,也是一服药。狼眼治青光眼。狼舌治小儿口疮、大儿结巴。狼脑子,宝中之宝,给一根金条也别卖,留着给宝儿吃。狼肉,大补气血,老关东说,『一两狼肉一两参』。狼鞭嘛,治男人的病。狼骨,治风湿性关节炎,虽比不上虎骨,但比豹骨强得多。就是狼肠子里没拉出来的粪,也能治红白痢疾……乡亲们,你们买不买?你们不买,我就把它弄到县城里去卖。」
众人看着,好像拿不定主意。「老章,卖什么呀!」许大娘说,「你就把它收拾了,分给大家吧,没被它咬死,俺就磕头不歇了,还想靠这个卖钱?」
「话不能这样说,你家受了这样大的祸害,总得找补一下。再说,这样的宝物,有钱也买不到的。」
「算了,算了。」许大娘说。
「不能算了,」他说,「祸是因我而起,这事就由我做主吧。我看还是把它弄到县城里去,卖个好价钱,让你们孤儿寡母过几天好日子!」
「既是这样的好东西,肥水不流外人田,」许大娘红着脸说,「还是分给乡亲们吧,有病的治病,没病的补补身子,也算俺娘儿俩积点儿德。」
「他大婶,」赵大爷说,「你同意把它卖给乡亲们就是积了德。章球,把狼皮给我留着,我出五块钱,少了点儿,但我这把子年纪了,你们就委屈点儿吧!」
「这话说得,让俺脸红,」许大娘说,「赵大叔,狼皮归您,钱俺是不要的。」
「那不成,」赵大爷说,「你挨了一口呢!」
「我看这样吧,」章古巴说,「您也别一个钱不要,您要是一个钱不要,赵大爷也不会要狼皮,三块钱,我斗胆替你做主了!」
这时,一群苍蝇飞来,围着狼飞舞,发出嗡嗡的叫声。
众人催促章古巴:「古巴动手吧,别让苍蝇下了蛆,糟蹋了好东西!」
「肥水不流外人田,」章古巴不错眼珠地盯着许大娘的脸,说,「您这话说得多好啊!都说头发长见识短,我看您是头发长见识更长!」
在众人的密切注视下,章古巴从怀里摸出一把牛耳尖刀,弓着腰,开剥狼皮。
2022-03-2100:59
这个故事从头到尾只有一句真话——这个故事从头到尾没有一句真话。
星期天,大街上车辆拥挤,小公共横冲直闯,出租车见缝就钻,自行车从出租车前穿过去。
我在人行道上呆头呆脑地闲逛,来来往往的行人与我擦肩而过,全是陌生人,没人理我,我也不理任何人。
突然,有人在我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打得我一个趔趄。我听到耳边爆响了一声:嘿!回头看到,多年不见的小学同学马可咧着他的著名的大嘴正对着我冷笑。
我说是你这小子?怎么会是你这小子?你这小子怎么在这里?你小子什么时候来的这里?你小子来这里干什么?他说,我大老远就看见你小子了,多年不见了,你小子胖出了一圈,但你小子的鸭子步伐还没改变。
我说就像你的大嘴没有改变一样,我的步伐也不可能改变。他说我来了十几天了,我来这里的第一个目的是想到动物园看看老虎,第二个目的是想看看你。
第二个目的比第一个目的还要重要。
来到这里第一天我就去看了老虎,不但看了老虎,我还顺便看了长颈鹿和大象,猴子也看了,熊猫也看了。
都没有意思,最没有意思的就是老虎。
这里的老虎太肉麻,趴在假山石下吃青菜,白菜黄瓜都吃,一点儿虎气也没有,一根能挺起来的虎须都没有。
饲养员扔下去一只活兔子,吓得它们屁滚尿流地钻进洞里去了,好像它们是兔子,而兔子是老虎。
我看到老虎洞里铺着棉被子,墙上还挂着一台彩色电视机,正在放黄色录像,说是让老虎看了好发情,这里的老虎连交配的能力都没有了。
看完了老虎我就找你,我拿着从你老丈人家要来的地址找到你家。
敲了半天门,从门缝里抻出一个虎头虎脑长着两颗虎牙的女人——不是你的老婆——凶巴巴地问我:找谁。我说找你。她说:找错门了。然后她就把门关上了。我继续敲门,门又开了,这次抻出了一个男人的三角形鳖头——不是你——比那个女人还凶地说:你怎么啦?还有完没有了?非要逼我报警是不是?
我这才明白,你小子给你丈人的地址是假的,我按着地址找到的这个家根本不是你的家。
我本来想马上就买车票回家,但没想到让小偷把钱包摸去了。
我只好在街头上流浪。白天我到饭馆里讨点儿剩饭吃,脏是脏一点但营养很丰富;晚上就睡在前边那个桥洞子里,冷是冷一点但空气很新鲜。
我现在已经很饿了,本来想到万惠园饭店去要点吃的,大老远我就看到了你小子。
我想,没有这样好的运气吧?到处找找不到,怎么可能在大街上碰到?起初我还有点犹豫,生怕认错了人遭到杀身之祸,但我一看到你那几步走法我知道肯定是你。
为了保险起见,我跟踪了你足有二里路。我在你的身后距离你只有一步,我把口里的臭气都喷到了你的脖子上,但你就是不回头。你不回头我也认出了你。
你的脖子、你的耳朵、你的腮帮子,还有你咳嗽吐痰的声音,都证明了你是你。
这些特征加上你那鸭子步伐,促使我下定了决心,从背后拍你一巴掌,打你一个冷不防。
对你来说,这就叫作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对我来说,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千万不要问我为什么要来京看老虎,你暂时什么也别问我,问我我也不回答。
我饿得很厉害,请你先带我到饭馆里吃顿不用让我低三下四的饭。
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肯定是你请客。
你请我吃饱了,还得借点儿钱给我做路费,让我买车票回家;你如果不借我钱,我就跟你到你家去住。我身上痒得要命,很可能招上了虱子;我在桥洞子里跟十几个叫花子睡在一起,他们身上有很多虱子。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叫花子生虱子,这是一条基本原理。我带着一身虱子去你家住,你同意你老婆也不会同意,你老婆同意了你孩子也不会同意,即便勉强同意了心里也不会高兴,心里明明不高兴,脸上还要伪装出高兴的笑容,人间的痛苦没有比这更加深重的了,所以,如果你是个聪明人,就请我吃顿饭,然后借给我一点儿钱把我打发了。
请你特别注意,虽然我嘴里说是借你的钱,但我根本就没打算还你;无论你借给我多少,都是羊肉包子打狗,有来无回。
现在最流行的事就是借钱不还,你要想让我还钱你就要请我吃饭还要给我送礼。我在这座城里举目无亲,好容易碰上了你,所以我绝不会让你逃了。
你想逃也逃不了,你那两条小短腿跑不快。你如果敢跑我就在你后边慢慢地追赶,我一边追赶一边还要大声喊叫抓小偷,让你热豆包掉进灰堆里,吹也吹不得,洗也洗不得。
肯定会有觉悟高的人帮我把你拦住,然后你一拳他一脚地揍你一顿,打你个鼻青脸肿。眼前的形势就是这样的,你自己先掂量掂量,我给
你三分钟的考虑时间。
我还要告诉你,昨天我在大街上听到一个女人说,虱子能传染多种疾病,伤寒、痢疾、霍乱、麻疹,很可能还传染艾滋病,你好好考虑考虑吧,只有两分钟了,得了艾滋病基本上等于领到了见阎王的通行证,只有一分钟了,你才四十啷当岁,死了多么可惜,只有半分钟了,所以我劝你不要因小失大,时间到,考虑好了没有?
其实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好考虑的,我能做的就是立即把他带到一个就近的饭馆里,点上一桌子鸡零狗碎,让他小子尽力撮一个饱,然后给他点儿钱打发他滚蛋,这是我最好的选择。
不久前我重温革命时期的走红小说《青春之歌》,看到余永泽先生和林道静小姐这对新婚的小两口儿在京城的小家里正准备甜甜蜜蜜地过大年,炉火熊熊,烛光闪闪,锅里的肉散发出了浓烈的香气,红色的葡萄酒在玻璃杯子里闪闪发光,气氛好极了。
突然,余先生老家村子里的一个曾经给他家当过长工的老头,背着些大包小包,拖泥带水地闯了进来,余永泽给了他十元钱想把他打发走,他不走,还说了很多不中听的话,为此林道静和余永泽闹起了别扭。
我看到这里,感到余永泽做得基本没错,感到林道静有点儿虚伪,用北京人的语言说就叫作「装丫挺」,感到那老头子有点儿不知趣,甚至有点儿讨厌,起码没有什么志气,看人家不愿搭理他,套近乎套不上了,当然也是嫌余永泽给他的钱少了点儿,这才说了几句硬话。
我知道我的阶级感情发生了很严重的问题,便努力学习了一些书,自觉觉悟有了很大提高,但今日见到了这个浑身虱子、不远千里来看老虎的小学同学,好不容易提高了的觉悟一下子降到了最低点,比读《青春之歌》时还低。
我宁愿帮他买张飞机票,也不愿把他带回家。我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的道理,如果我把他带到家里,让他知道了门牌号码,我的家很可能就会变成他的家。
我原本想把他带到北来顺吃顿涮羊肉,但路过一家饺子馆时,我说:伙计,舒服莫过躺着,好吃不如饺子,咱们吃饺子怎么样?他说,好吧,要饭的人不应该嫌饭凉,尽管我更想让你请我吃一顿烤鸭。
然后他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对烤鸭的渴望,他引用了据说是美国前总统尼克松先生的话,「不到北京,就不算到了中国;不吃烤鸭,就不算到了北京,因此不吃烤鸭就不算到了中国」。
我装聋作哑,不接关于烤鸭的话头,我心里想,去你的吧,你也配吃烤鸭?他说:等下次我到了北京,如果我的钱包没让小偷摸去,我一定请你吃一次烤鸭,我不但要请你吃烤鸭,我还要请你老婆和你的孩子吃烤鸭;我不但请你们家去烤鸭店吃烤鸭,我还要买几只烤鸭送给你们,让你们回家后继续吃。
他还说其实烤鸭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真正有地位有身份的人才不吃这种肥肉片子呢,现在北京和全国各地的上等人都讲究吃素,讲究吃绿色食品,吃粗纤维,剑麻、芦苇、仙人掌,是最高级的食品,咱们县里那些土鳖还在猛嘬驼蹄、熊掌、海参、鲍鱼,让他们全都血压升高手冰凉吧,他们的脑子出点儿问题,老百姓的日子就会好过点儿。
我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呢?你从哪里学到了这样多乱七八糟的科学知识?他说你以为农民都是傻子吗?
我说,农民不是傻子,我才是个傻子。
他轻蔑地说:难道你不是个农民?你以为在北京有了两间房子,墙上挂上两穗谷子,地上铺上几块釉面砖或者木地板,你就不是农民了吗?你永远是个农民,你这样的人放到盐水里泡三年,放到血水里煮三年,放到矿泉水里洗三年,晾干了还是个农民!
我说对对对,你说得对,我永远是个农民,所以我只能请你吃饺子,说着,我就把他拖到了饺子馆里。
饺子馆门面很小,只有三张桌子,九把小凳子。开饺子馆的是一对老夫妇,老头满头白发看样子有一百多岁了,老妇满脸皱纹,看样子也有一百多岁了。我们进门时老两口子坐在外边抽烟,老头抽烟袋,老妇抽纸烟。
见到我们进了门他们很冷漠,老太太叼着纸烟,用与她的年龄很不相称的朗朗声音问我们:二位,吃饺子吗?吃什么馅的,要多少?要不要来几个小菜?要不要来几瓶啤酒?我看了一眼马可,请他点。他说让我点我就点,不过我估计也没有什么好点的。他问老太太,你们都有什么馅的?老太太说有白菜馅的、胡萝卜馅的、茴香馅的,还有三鲜馅的。他说都要都要,每样的先来半斤,吃了不够再点。
紧接着他问,有鲨鱼肉馅的没有?鳄鱼肉的呢?老虎肉的?狐狸肉的?没有没有全没有!老太太连声摇头,吊着嘴角轻蔑地说我们年纪大了,不知道去哪里才能买到您说的这些肉。他说我知道你们没有,我只是想告诉你们,你们没有的,别人很可能有,你们没吃过的东西,别人很可能吃过,你们北京人自以为靠着皇城根儿见多识广,其实你们是天下第一的孤陋寡闻。
然后他就大讲他在烟台战友家吃鲨鱼肉饺子、在广东战友
家吃鳄鱼肉饺子、在大兴安岭战友家吃老虎肉饺子、在自己家里吃狐狸肉饺子的经过。鲨鱼肉,鲜红鲜红,半米多厚,包出饺子来,味道真是美极了。他说,那时一公斤鲨鱼肉才卖八毛钱,八毛钱也没有多少人买,嫌贵。鳄鱼肉是论两卖的,一两二十元,贵是贵了点儿,但在我战友那样的大款眼里,二十元根本就不算钱。
鳄鱼肉的饺子,究竟有多么好吃,靠我的这点儿文化水平是无法子跟你们说清的,尽管我也是人文函授大学毕业,联合国承认学历。什么时候我带你到我战友家里,让他媳妇包一锅给你吃。
狐狸肉的饺子虽然有点臊气,但有人就是愿意吃那个臊味儿,这就像咱们县里那个女书记最爱吃猪的大肠头是一样的。起初那些个马屁精为了让书记喜欢,把大肠头用碱水洗三遍用盐水洗三遍然后用清水冲了三遍,把那股臊臭味儿洗得干干净净,气得书记砸了盘子,破口大骂:狗娘养的你们这些笨蛋,我的臊味哪里去了?
那些挨了骂的人心怀不满,下次做时,不但不洗,还铲上了半斤猪屎,书记一吃,喜笑颜开,说,你们这些同志,不批评是不会进步的。然后她就把那个往锅里铲猪屎的办公室副主任提拔成了主任。
吃了狐狸肉放屁特别臭,有一天我吃了狐狸肉饺子坐车进城,车上那个卖票的小子不讲理,想讹我的钱,我急了,放了一个屁,把满车的人全都臭昏了,司机天天闻汽油,抗臭的能力强一些,刹了车跳车逃跑,这才没酿成大祸。说一千,道一万,最最好吃的还数老虎肉饺子。
他说在大兴安岭的密林深处,有一个铁杆的朋友,两人曾经结拜过兄弟,一个香炉三炷香,脑袋磕得嘭嘭响。那人是个神枪手,为了欢迎他,冒着生命危险,跑到老虎窝里打了一只斑斓猛虎,是只公虎,剥出一根虎鞭一米多长,晒干后还有八十厘米。朋友不但请他吃了几次老虎肉饺子,把虎鞭也送给了他,让他回家泡酒喝。
他的朋友说,什么伟哥伟嫂的,比起咱们长白山的虎鞭,那就好比是拿着油条比铁棍。
他说他爱护妇女,不愿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就用虎鞭做了一条腰带,本来想扎到腰里进北京给你看看,让你开开眼界,但不幸的是让一只公猫偷去吃了,它很可能把虎鞭当成了干鱼。
这一下可是不得了了,村子里的母猫全都逃窜得无影无踪,后来连母狗也逃了。
方圆一百公里之内只剩下他家那只兽性大发的公猫,那家伙的吼叫声惊吓得村子里的人夜不能眠。
老虎肉的饺子当然是人间最美味、营养最丰富的饺子,觉悟不高的男人吃了老虎肉的饺子百分之百地要犯流氓罪,他吃了老虎肉的饺子虽然没犯错误,但也熬得不行,浑身上下,热气腾腾,好像一台锅驼机。
没别的办法,他只好听从战友的建议,砸开黑龙江上厚达一米的冰层,跳到冰水里泡着,当然是赤身裸体。如果不吃老虎肉,跳到黑龙江的冰水里,三分钟就会冻成冰棍,但他泡在冰水里,感到舒服极了。他说他在冰窝子里泡着,江面上热气腾腾,远看好像在江里烧开水。男女老少,许多人赶来看,连对岸俄罗斯的老娘们都来看。
有骑着摩托车来的,有骑着大洋马来的,更多的人是坐着爬犁来的。有马拉的爬犁,有狗拉的爬犁,还有用梅花鹿拉的爬犁和四不像拉的爬犁。这些都算不上新,也算不上奇;最新最奇的是一个俄罗斯大闺女,骑着一只老虎来观看。那只老虎在她身下,温顺得像一只小猫。老虎的脖子上挂着一串铜铃铛,跑起来一片脆响: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好听得不得了。
他说:我这人见多识广,见了骑老虎的少女稍微有点儿惊奇,但绝对没有把这当成了不起的大事;别的人就不行了,他们先是丧魂落魄,狼狈逃窜,看看没事,又战战兢兢地回来,远远地看热闹。老虎驮着美丽得不太像人的俄罗斯少女站在我的面前,她和老虎的口鼻里喷出很多白色的蒸气,少女的眉毛和老虎的胡子上结了小小的冰凌。少女对着我说了许多的话,叽里咕噜的,一半像唱歌,一半像念咒,可惜我不懂俄语,否则与她对对话该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啊!
我不懂俄语,又不忍心冷落了人家,这可是关系到中俄两国人民的深情厚谊的大事,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对着她和她的老虎微笑。我轻易不愿大笑,因为你也知道,我一大笑就会狗洞大开,令人望之生畏,即便是微笑也不好看,这是我心中永远的痛,但事关大局,也就顾不了个人的面子了。
我对着她和老虎笑,她也对着我笑。她的笑容那是无法形容的,只能比喻,拿什么比喻呢?只能用老虎肉的饺子来形容她的笑容。她的笑容就像我吃过的老虎肉饺子一样鲜美!我们俩对着笑的时候,老虎默默无声,眼泪好像小河,流到了嘴边的毛上,它伸出紫红色的大舌头,不停地舔着眼泪。它的舌头上满是肉刺,让它的舌头舔一下,半边脸上的肉就没有了,一点儿也不会留下,露出森森的白骨。
我们村子里有个让熊瞎子舔去了半边脸的人,名叫许三,你还记得他吧?说起来他跟你们家还有点儿瓜蔓
子亲戚呢。老虎的舌头比熊瞎子的舌头锋利多了,让它舔一下可不是好玩的。我知道老虎为什么流眼泪,它是闻到了从我嘴里呼出来的老虎肉的香味。我估计这只老虎和让我们包了饺子吃掉的那只老虎是亲戚,但也不是太像。
我们吃掉的那只老虎是只公虎,少女骑着的这只老虎是母的,我从母老虎的表情上猜出,被我们吃掉的老虎很可能是它的丈夫,这还是一桩跨国的婚姻呢。想到此,我才感到了害怕,不管这匹母老虎和它的丈夫是分居了还是离了婚,但一日夫妻百日恩,人类的感情规则同样适用于老虎的感情规则,我吃了它丈夫的肉,它吃掉我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马可要了一碟子花生米、一碟子猪皮冻、两瓶啤酒。老太太把啤酒和小菜端上来,然后就退后两步,倚着门框子,歪着头,吧嗒吧嗒地吸烟,好像一只沉思默想的老鹰。马可说:老大娘,请您离我们远点儿,我们哥俩多年不见,正要谈一些重要的事情,您站在这里,就像看守似的,把我要说的话全都吓忘了。
老太太问:说我吗?他说:当然是说你,不说你还能说谁?老太太撇撇嘴,闪身进了内室,我们听到室内的案板噼里啪啦地响,知道老头子正在剁馅。在案板的响声里,那个老太太大声说:穷酸,什么东西,他还把自己当成了个人!我与马可对眼相望,他无声地笑了。
我低声地责备他:「饭前不得罪厨子,睡前不得罪老婆」,你这么一张狂,这饺子还能好吃得了吗?他说:放心,无非少放点儿肉多放点儿菜,这岂不是正中了我们的下怀?我说:你就不怕她给我们下点儿巴豆、斑蝥什么的?他说:不要把人想得那样坏,这个世界上,好人还是比坏人多。然后,他就像一个主人似的,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就座。
我说:你先坐嘛!他说:你不坐我怎么敢坐?我说:咱们俩谁跟谁呀?我就了坐,他也坐下。小凳子面积很小而我的屁股很大,所以感到很不舒服。但我不敢说自己的屁股不舒服,我如果说坐得不舒服,他很可能提出换地方,前面不到百米的地方就有一家南港渔家,那里的座位是真皮靠背椅,舒服极了,但那里的价格是杀人不眨眼的,去那里吃的人大多数花公款,即便是花私款,也是在钓大鱼。
他熟练地往我眼前的杯子里倒着啤酒,他说我告诉你,倒啤酒需要卑鄙(杯壁)下流,否则就会泡沫溢出。这种说法我听了差不多八千次,他还拿来卖弄,简直就像在孔夫子门前念《三字经》一样浮浅。我掩饰着对他的厌恶,端起杯子说:来,老同学,干杯!他说:好吧,干杯,咱哥俩多年不见,今日要喝个痛快,一醉方休!我一听他要喝个一醉方休,心里就乱打鼓。
我早就听说这个小子喝醉了不着调,如果他喝醉了,我想赶快把他打发走的计划十有八九要落空。于是我就赶快改口说:别干杯别干杯,能喝多少喝多少,喝醉了伤身体。他好奇地看着我,说:哥们,我走南闯北,从南京到北京,从国外到国内,从没听人说过喝多了啤酒还会伤身体。啤酒是什么?液体面包,跟咱们老家的大馒头是一样的,怎么可能伤身体?你这纯粹是谬论,无非怕花钱,其实喝几壶啤酒又能花你多少钱?
你即便让我放开了肚皮喝,喝到了嗓子眼顶多也就喝十来瓶,没有多少钱嘛!这点儿钱对你来说,不过是九牛身上的一根毛!来吧,干杯,你不干你就是嫌贫爱富,你就是为富不仁,你就是忘了家乡父老,你就是杀妻灭口的陈世美,你就是腐化变质的刘介梅!我问:陈世美我知道,但刘介梅是谁?他猛地一拍桌子,说:看看,看看,我说对了吧?你竟然连刘介梅是谁都不知道了,可见问题已经很严重了!他刚要给我说刘介梅的事,一个苍蝇飞到他的鼻孔里:阿——阿——嚏!打完了喷嚏他就把刘介梅忘了。
他把连在一起的一次性筷子一劈两半,对我说:吃吧吃吧,别客气,这样的小饭馆虽没有鱼翅燕窝,但小菜还是有特点的。老夫老妻开的饭馆,一般不会出问题,虎老了不吃人,人老了不害人,如果是一对年轻夫妻开的饭馆,我告你说千万不要进去,千万千万,如果你非要进去,就要做好站着进去躺着出来的准备。
北京是首都,可能好点儿,到了咱们老家那地方和除了北京之外的其他地方,大部分年轻夫妻开的饭馆,三分之一像日本鬼子的七三一部队,三分之一像孙二娘的馒头铺,三分之一像咱们县的城关卫生院,里边都是死啦死啦的干活。你知道咱们县的城关医院吗?就在县政府大楼前边那条大街上,是一栋红色的、四四方方的大楼,远看好像一块巨大的鲨鱼肉。
里边那些当医生的,当护士的,大多数都是鸡巴毛上的虱子,根子又粗又硬,最有名的外科大夫赵三瓶——现在已经提拔成副院长了——是县委书记的小舅子,虽然是副院长,但说话比院长还要硬气,院长完全看他的眼色行事。此人五大三粗,胡子连着胸毛,胸毛连着鸟毛,鸟毛连着腿毛,这家伙浑身是毛,但就是头上不长毛,他是该长毛的地方不长毛,不该长毛的地方乱长毛。
这家伙演土匪不用化妆,演鲁智深也不用化妆,演杀猪的也不用化妆。
这家伙原本是咱们向阳公社兽医站的兽医,最拿手的好戏是阉小猪。说起来你肯定还记得他,记起来了吧?对,就是他,咱们在农业中学读书时,开门办学,请他教过我们阉小猪。
改革开放之后,他姐夫不拘一格降人才,把他提拔到城关医院当了外科主治大夫!他是个贼大胆,其实他没进城关医院之前,就开始给人做手术。他给人做的第一例手术是给他爹切割阑尾,连麻药也不打,用棍子打晕了,家里没有碘酒,用了点儿白酒消消毒,就用那把阉小猪的刀子,把他爹的阑尾切了。为了防止他爹苏醒过来跑了,他把他爹用绳子绑在了一条杀猪的板凳上,还用黑布蒙了眼,用白布勒了嘴。
有人从窗外看到过这个情景,还以为是给他爹上老虎凳呢!他爹好了以后,拍着肚皮上的刀口,到处给儿子做广告。这小子给自己的爹成功地做了手术,如梦初醒,说弄了半天,给人切阑尾比阉小猪还容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当人人尊敬的人大夫,反而要当遭人嗤笑的猪医生呢?找姐夫去,改行。
他姐夫毕竟是高级干部,觉悟高,有政策观念,说小孩他舅,你尽管给老头子成功地切除了阑尾,但要到医院当外科大夫,必须上学进修,取得医生资格,否则我要跟着你犯错误,我犯了错误你也跟着完蛋。他说,好吧,姐夫,我听您的。他进了一个外科大夫进修班学习了半年,得了一个研究生文凭,还得了一个硕士学位,然后就理直气壮地进了城关医院当了大夫。
自从他进了城关医院当了外科大夫,城关医院的病人活着出来的不多。县计划生育委员会主任说,咱们县如果有十个赵三瓶这样的外科大夫,人口肯定负增长。城关医院不止一个赵三瓶杀人不眨眼,还有几个胆大包天的野护士。最著名的野护士牛小草是副县长的妹妹,医生让她给一个小孩子输液,她愣给人家输进去一瓶子酒精。病人家属去找她,说:护士……她一听人家叫她护士就发火,城关医院的人爱面子,连那些负责挂号的、烧水的、收钱的、扫地的,这么说吧,进了城关医院,你只要看到一个穿白大褂的,必须叫大夫,否则就不理你。
牛小草怎么能容忍病人家属叫她护士?她打着毛衣翻着白眼装聋。病人家属被孩子的情况吓急了,忘了这医院的规矩,还是一个劲地叫护士。最后,连牛小草也烦了,不得不自己正名,说:告诉你们,不要叫护士,叫大夫,叫大夫,明白吗?
病人家属这才恍然大悟,连忙说:大夫,大夫,俺那个孩子怎么发了红了呢?牛小草说:发红不就是好了吗?病人家属说:不是个正经红法,求您去看看吧……牛小草嘟囔着:你们这些农民,真是事多。到了病房一看,那个小孩子红得像一根胡萝卜,不但发红,还口吐白沫,四肢抽搐。
牛小草纳闷地问:咦,怎么会这样呢?突然她笑了,说:嘿,你看我,忙糊涂了,把酒精当成盐水了。病人家属说:怎么办?牛小草说:没事,酒精消毒,你们的孩子全身的病毒这一次全部杀死了,我肯定地、负责任地说,他这辈子不会生病了,你们赶快到收费处交酒精的钱吧!……
我打断他的话,说伙计咱们不说这些吓人的话好吗?咱们说点儿愉快的话好不好?他皱着眉头说,嗐,满肚子都是苦水啊,哪里去找愉快的话?我说那就什么也不说了,喝酒,吃菜!他夹起一块猪皮冻,哧溜一下子吞了下去,然后又夹了一块,然后又是一块。
他说,这皮冻还行,很有咬头,但味道有点儿怪,很可能是加了水胶,咱们那地方的小饭馆里做猪皮冻百分之九十地要加水胶。我说,行了,伙计,咱们俩都是地瓜面的肚子,的确良的裤子,没那么多的讲究。他说,对,你说得很对,人不能忘本,树不能忘根。不过,现在地瓜面已经是很高级的食品了,现在地瓜比苹果还要贵,地瓜面比富强粉还要贵。
的确良现在不值钱了,但要倒回去三十年,谁能穿上条的确良裤子那还得了吗?倒回去三十年,别说的确良裤子,就是混纺的人造棉裤子,穿到腿上就像粉皮一样滴里嘟噜的那种,也像老虎皮一样珍贵。他说,你大概还没忘记吧?你第一次到你老婆家去认门,就借了我那条黑色的人造棉裤子。你小子抽烟时还把我的裤子烧了一个窟窿。
我说:有这种事?我怎么不记得了?他说:这种事你当然不会记得了,你不记得我记得。你把我的裤子烧坏,自己不敢来还,让你姐姐来还,你姐姐说了一大堆赔不是的话,还送给我家三个鸡蛋。说句不客气的话,如果当初没有我那条人造棉裤子,你老婆肯定不会看中了你,即便你老婆看中了你,你丈母娘也看不中你。俗话说得好,「人靠衣服马靠鞍」嘛!
我听人家说过,你从你丈母娘家出来后,你丈母娘就跑到大街上去宣传:俺家那位没过门的女婿,穿着一条人造棉的黑裤子,走起路来,简直是飘飘如仙!——就凭着当年我借给你裤子成就了你的金玉姻缘,他说,让你请我吃一桌生猛海鲜也不为过。我说你就闭着眼瞎编吧,但要我请你吃生猛海鲜那是不可能的。
他说,看把你吓得那个小样!你请我去吃我也不会去,你们这些小鸡
巴官,贪点儿小污受点儿小贿,提心吊胆的怪不容易,我怎么忍心吃你的生猛海鲜?我早就告诉过你,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你也能算上个县级干部?还正县级呢,看看你这副熊样子,连个正乡级都不如。咱们乡那个党委书记,坐着奥迪,手持大哥大,老家一个老婆,县城里一个老婆,在乡里还和妇女主任睡一个被窝子。
重婚?我说你怎么这样弱智呢?老家的老婆是离婚不离家,乡里的老婆是睡觉不结婚,人家根本就不会干犯法的事。抽烟靠送喝酒靠贡自己的工资基本不用自己的老婆基本不动,三年乡镇长,十万雪花银,你还在这里混个什么劲?我要是你,早就回去了。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你如果真回去了,别说乡镇长轮不到你当,连个村支部书记也轮不到你的头上。往最好里说,能把你安排到文化局当个副局长,那你也要准备好两万元送给县委书记的老婆(咱县书记的老婆做了一次人工流产手术就收了八十万元的红包,她每年人流二次),否则,顶多把你安排到一个即将破产的厂子里当个工会副主席。
咱们县里那家欠了银行二亿八千万元贷款、与安哥拉合资的长毛兔皮加工厂,光部队转业下来的团级干部就安排了四个,三个正团级当了工会副主席,一个副团级当了收发室主任兼保安队队长,这人在部队时是训练标兵,最擅长的是射击投弹拼刺刀,现在打的都是电子仗,连敌人的影子还没见到战争就已经结束了,所以他空有一身硬功夫也被淘汰了。
他对收收发发不感兴趣,这是退休老头子干的活儿,他的兴趣在保安队上。他用百分之一的精力抓收发工作,用百分之九十九的精力训练保安队。他自己动手,做了二十多杆木枪,发给那些小伙子每人一杆,然后带着他们在厂办大楼前摸爬滚打。死气沉沉的中外合资长毛兔子加工厂顿时变得生气蓬勃,好像蝎子窝里捅了一棍。
那些穿着黑制服的小保安们手持木枪,对着办公楼前的一排稻草人,一个个吹胡子瞪眼,咧开嗓子吼叫:杀——杀——杀——!那个副团长站在一边,军装严整,只是缺了帽徽和领章,活像一个黑金刚,他这人真是生不逢时啊!他站在耀眼的阳光下,冰冷的目光从他的帽檐下射出来,生铁丸子般的口令从他的口里喷出来:兔子——刺!兔子——刺!他的口令把那些厂里的闲官和过往的行人弄得莫名其妙,都说这个团副怎么张口就骂人呢?就算是兔子皮加工厂,与兔子靠得近,也不能让「兔子——刺」啊?
一个小保安从队列里走出来,把木枪一扔,说:队长,俺不干了,跟着你干挣不到多少钱,累得贼死,衣服没有干的时候,还被您当兔子骂来骂去。团副怒吼着:把枪捡起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扔掉武器。小保安被团副的气势给威住了,低声嘟囔着说:捡起来就捡起来,发那么大的火干什么?
团副大声说:你们都给我好好听着,不是「兔子——刺」是「突刺——刺」!保安们松了一口气,说:原来不是「兔子刺」,那我们就放心了。在敞亮的大办公室里看景的干部们也松了一口气,说:啊,原来是「突刺刺」,不是「兔子刺」,这样我们就放心了!
你知道这个团副是谁?他就是我老婆的舅舅,我老婆的舅舅就是我的舅舅,你说对不对?我舅舅训练保安队,问:你们最恨的是谁?一个小保安大声地喊:我最恨的是俺村的支部书记,那家伙贪污提留款,把电费提高到三元钱一度,俺爹不交电费,他一拳打破了俺爹的鼻子,还让他的狗腿子掐了俺家的电线,拉走了俺家的牛!
一个小保安说:我最恨的是俺村的村长,他把俺家的地界石偷偷地挪了两米,俺哥找他讲理,他不讲理,一个电话把他在乡公所当联防队员的儿子叫回来,用麻绳子把俺哥捆到了乡公所里,他们说俺哥殴打革命干部,破坏社会治安,打得俺哥鼻青脸肿,还要俺爹拿一千元钱去赎人。
小保安们七口八舌地控诉着他们的仇人的罪行,小脸有的红,有的白,有的青,有的黄,全都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舅舅心中暗暗吃惊,连忙打住了话头,说:好了好了,只要你们心中有仇人,咱们这兵就能练出个名堂来。从现在起,你们就把面前的稻草人,想象成你们最恨的人,然后就用刺刀捅他们!
开始吧,我舅舅像一个执刑官一样发号施令:突刺——刺!那些小保安就像打了兴奋剂似的,一个个双眼发红,喷吐火焰,对着那些稻草人就下了狠手,有的一边刺还一边破口大骂,弄得兔子皮加工厂里杀气腾腾,过往的行人驻足观看,有人还问:这是怎么啦?有人回答:拍电影呢!
他夹起一个花生米扔到口里,说,这件事很轰动的,兔子皮加工厂被评为民兵训练先进集体,报纸和电台都做过报道,市电视台还来录过三天像。一俊遮百丑,我舅舅这一呼隆,给臭名昭著的兔子皮加工厂涂了脂抹了粉,我舅舅成了大名人,厂长也成了省人大代表。县里那些濒临灭亡的工厂纷纷学习兔子皮加工厂的经验,高价聘请转业军人,训练门卫保安队。
但等到他们的保安队训练出来之后,兔子皮加工厂已经倒闭了。你猜猜兔子皮加工厂的厂长是谁?就是
我们小学时的同学小马圈呀!啊啊,啊!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肖梦娟啊!她的外号叫小马圈,对,她的外号叫小马圈。
他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的外号还是你给她起的。想当初你小子迷上了她,天天回家拿地瓜给她吃,开春后的地瓜,甜得赛过了苹果,你用小刀把地瓜切得一片片的放在她的眼前让她吃,我们跟你讨片吃,你不给我们吃,还在我们眼前晃动那把刀子。小马圈吃了你的地瓜,不但不念你的好,还到老师那里去告你的状,说你当着她的面说学校是监狱,老师是奴隶主。老师连忙把你的话向校长做了汇报,校长很重视,用小绳子捆着你往公安局里送,公安局问了案情,说这孩子犯的是一般性的错误,应该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
校长把你押回来,召开全校大会,让你在全校师生面前做检查。你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态度不错,认识错误比较深刻,没开除你的学籍,因为你年龄太小,对你很温柔,给了你一个警告处分,这样才把你从痴迷中唤醒过来,你小子一怒之下就给她起了一个外号。小马圈后来出息大了,小学刚刚毕业就调到公社宣传队里当了独唱演员,最拿手的歌是那首陕北民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她的嗓子就像小喇叭似的,清凉无比,简直就是一块薄荷糖。你还记得那首歌的调子吗?
我摇摇头,我摇头的意思根本不是说我把那支歌的旋律忘了,我是想起了往事心中感慨,他却以为我把旋律忘了。他喝了一口啤酒,清清嗓子,说:你这就是忘本,怎么把这首歌都给忘了呢?我给你哼一哼吧。于是他就哼哼起来。他的声音起初很低,甚至还有几分抒情,还挺像那么回事。但哼了几句后,他就忘乎所以,放开了他那个毛驴嗓子吼起来。老头和老太太手上沾着白面跑出来,问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没发生任何事,我这个同学正在唱歌怀旧呢!老太太说:小点儿声,把警察招来就够你们喝一壶的。
他灌下去一杯酒,嘴唇上沾着泡沫,说,圣人说得好,骗子最怕老乡亲,就说你吧,现在也是人五人六的,穿一套皱皱巴巴的破西装,系一根狗舌头般的红领带,秃着个鸡巴头,在大街上摇头晃脑,冒充老干部,但在我的面前就别装了。你上到三年级时还穿着开裆裤子,老师喊一声你就小便失禁,你那条棉裤臊哄哄的,女同学都不愿意跟你同桌,男同学也不愿意跟你同桌。
就是你这样一个人,连老师也想不到你竟然能创作歌曲。你创作了一首美丽的流氓歌曲,你肯定不会把这个忘了吧?他很抒情地哄哄起来:小马圈,辫子长,裤裆里钻出一只羊。小马圈,嘴巴大,张嘴跳出个癞蛤蟆……我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不由得苦笑起来。他说:想起来了吧?小马圈当了一阵儿宣传队,跟公社的领导处得很好,被推荐到一个中专学校学习了两年,毕业后就到了县委当打字员,然后就嫁给了县委组织部部长的儿子,后来又到乡下去当乡长,然后调回县城当局长,后来就调到兔子皮加工厂当了一把手。
前几年她可风光大了,去西欧下南洋,就像串门似的。咱们全县的老百姓都骂她,有人说她家里的钱多得都发了霉,每年夏天,都要雇人晒钱。工厂倒闭,工人叫苦连天,到县政府大院里去静坐示威,有一个愣头青还差点儿点火自焚。小马圈见事不好,背着一麻袋美元,一翅子飞到了加拿大,再也不回来了。
听说她到加拿大不到半年就让人贩子卖给了一个因纽特人,那麻袋美元也让人贩子给吞了。到了北冰洋,住在雪窝子里,学会了用牙咬皮子,生吃海豹肉,一窝生了四个小孩。一个黑色的,比墨汁还黑;一个红色的,比猪血还红;一个绿色的,比树叶子还绿;一个黄色的,比葵花还黄;还有一个蓝色的,比海水还要蓝。
我问这个蓝色的是从哪里来的?你不是说四个吗?怎么又多出一个来?他笑着说,原来是四个,后来一想,那不成了四喜丸子了吗?索性再弄个出来吧,就成了五个啦。你如果嫌少,可以再让她生几个出来。我说五个已经不少了,不必再生了。嘿,他说,咱们到底是与她同学一场,听她落了个如此下场,心里头还怪不是个滋味。这些事不说也罢,说了就生气,就难过,就百感交集,屁用也不管,咱们是爱莫能助,鞭长莫及,就让她在北极圈里替因纽特人繁殖后代去吧,咱们还是吃点儿喝点儿,干点儿现得利的事儿。
他夹起一块猪皮冻,猪皮冻上有一根猪毛,很坚硬地在那里支棱着。他大声喊叫:老板,老板!老太太沾着两手白面从内室走出来,说:喊什么?他用筷子点着那根猪毛说:你看看,这是什么?老太太大睁着眼看了一会儿,说:不就是一根猪毛吗?你大惊小怪地叫唤什么?他说:你难道不知道?猪毛吃到肚子里会有生命危险?
老太太说:十年前,我跟老头子吵架,一怒之下,吞了一个猪鬃刷子,我以为必死无疑,到头来不但没死了,还把胃溃疡给治好了!我被老太太给逗笑了,他也跟着我笑起来。他用筷子拨弄着那根猪毛,说:问题这不是根猪毛!老太太说不是猪毛是什么毛?他说我越看越觉着像一根人毛。老太太说你想在这里吃呢就给我闭上你的臭嘴,你不想
吃呢就给我滚你妈的个蛋,老身今年一百五十多岁了,从慈禧老佛爷垂帘听政时就开饺子馆,还没碰上个像你这样的浑小子!
一看老太太生了气,他马上就软了下来,满脸带着笑说,老人家老人家,小辈这是跟您闹着玩呢,您怎么能当真生气呢?我一看您就知道您不是个一般的人物,您包的饺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想当年肯定送到宫里孝敬过老佛爷,老佛爷吃了连声说好,剩下两个舍不得扔,吩咐李莲英说:小李子,把这两个饺子给我送到皇上那里,让他趁着热乎赶紧吃了,这可是老虎肉的饺子,吃了壮阳,让皇上把阳壮得壮壮的,赶紧着给咱大清朝造出个太子来。
李莲英一躬腰,说声喳,端着那两个老虎肉的饺子就往金銮殿跑去。老太太被捧得喜笑颜开,说这孩子真是聪明,俺这点儿家底子你怎么全都知道呢?他说,瞒了谁您也瞒不了我呀,您别看我破衣烂衫一身虱子,我可是个大学问,我在您的家门口转了三个月了,您家的事我全知道。您想想,我要是不知根知底,怎么敢进门就跟您要老虎肉的饺子?敢卖老虎肉饺子的,也只有您这一家。他用筷子拨弄着猪皮冻上那根毛儿,说,看看,这是什么?是猪鬃吗?不是,是牛毛吗?不是,这是一根百分之百的虎须!接下来他就说起了虎须的神奇。
他说,要说虎须的神奇,咱还得从那年冬天我在朋友家吃了老虎肉的饺子那个茬口儿说起。吃了老虎肉,我浑身发热,兽性大发,为了不犯错误,只好砸开坚冰,跳到黑龙江里泡着,许多的人都来观看奇迹,除了中国人前来观看,连江对岸的俄罗斯人都来观看,其中还有一个骑着母老虎的俄罗斯姑娘,那姑娘美丽无比,天上地下都搜遍,也找不到第二个能跟她比美的。
我身上的热量太大,把冰窝子里的江水烫得吱吱地响,一股股的蒸气直冲蓝天。电视台的记者们闻风赶来,扛着机器给我录像。报社的记者也来了不老少,他们用照相机,打着闪光灯,给我拍照,我不想拍也不行,索性就让他们拍个够。呼啦一张,呼啦又一张,记者们的闪光灯把我的眼睛都给照花了。为了保护眼睛,我就不去看他们的镜头,我看那俄罗斯姑娘,看老虎。那只老虎老实极了,起初我怕它咬人,但很快就知道它绝不会吃我。
它用大舌头舔着胡须,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流。它还伸出舌头舔我的脸,我想完了,腮帮子肯定没了,但事实上腮帮子一点儿也没少。老虎在亲我呢。我想了好久,终于明白,老虎原来是个瞎子,它嗅到了我身上的老虎味,就把我当成了它的老公。我起初吓得要死,后来感动得要命。我
伸出手,摸着老虎的头,说:老虎,老虎,别哭,别哭,你那个丈夫,早就背叛了你,我们去老虎窝里打它时,它正跟一个母老虎在那里幽会,要不我们也不会开枪把它打死。它早就把你忘了,你为它把眼睛哭瞎实在是太不值得。老虎听了我的话,浑身打起了哆嗦,好像发起了疟疾,吓得那个俄罗斯少女呜呜地哭。但她哭也没用,那只老虎大叫一声,跳起来有三米多高,一头栽到冰上,抻了几下腿,死了。
这一下人们根本就顾不上我啦,全部的镜头对着老虎去了。老虎嘴唇边上那根最长最粗最硬的胡须脱落下来,落在我眼前的冰上,眼见着就往下陷落,仿佛那胡须是一根烧红了的金条。我看着纳闷,灵机一动,就把它捡了起来,放在指头缝里夹着怕丢了,光着屁股也没有地方藏,索性就放到嘴里叼着吧,这一下可不得了了,这一下我看到世界上最奇特的情景,这情景我相信古往今来的人都没有看见过,你猜猜我看见了什么奇景?
老头子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从里屋里走出来。我说饺子来了,趁热吃。我们抄起筷子,准备吃饺子。饺子很白很胖,肚子都鼓得很大,散发着甜丝丝的面味儿和香喷喷的肉味儿,勾引得我们食欲大发。谁知道那老头子并没有把饺子放到我们的桌子上而是放在了一张空桌上。我说放这里呀,难道看不见我们坐在这里?老头子眯着眼看着我们,满脸都是大惑不解的表情。
我们看着他自己坐在那张桌子旁边,把嘴边的胡子往两边分了分,然后也不用筷子,就用手指捏着饺子吃起来。我说这个老头子怎么这样,客人点的饺子,他自己先吃了起来。老太太端出一盆饺子汤,放到我们桌子上,说:你们不要急,先喝着汤等着,他吃完了剩下,你们再吃。我们心里很不高兴,与那老太太理论。
马可说: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你们是开饺子馆的,我们是来吃饺子的,你们煮出饺子来,不给我们吃,自己先吃起来,你们在屋里偷偷地吃也罢了,你们不该拿到外边来当着我们的面吃!老太太说:你吵吵什么?这是我们店里的规矩,别说是你们这样两个草民,想当年袁世凯大总统来吃饺子,也得乖乖地遵守我们的店规。不愿遵守店规,就请你们滚蛋。我们老两口子合起来有三百岁了,什么事情我们没经过?什么人物我们没见过?到了我们这年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害怕的事情了。
老太太把饺子汤猛地放在我们面前,说:能喝上我的饺子汤也是你们这两个小畜生的造化!她举起
一只枯藤老树的手,说:好好看看,这只手,伺候过老佛爷!我们仰望着她的手,心中惭愧,仿佛犯了严重的错误,不由自主地心平气和了。眼前的饺子汤散发着扑鼻的清香,我们用小勺子舀起汤,放到嘴边吹吹,然后吸了一小口,果然是皇帝家的饺子汤,味道就是不一样。我们俩用勺子喝不过瘾,端起汤盆,咕咚咕咚地往下灌,你争我抢,都生怕自己少喝了,转眼之间就把一盆饺子汤灌下去了。
喝完了饺子汤我们就观看老头子吃饺子。我们俩合起来活了八十多岁,还是第一次看到过这样的吃饺子方法。就见那个久经沧桑的老头,用两根指头,夹起一个饺子,然后仰起脸,尖着嘴,小心翼翼地咬掉饺子的角儿,迅速地吐到桌子上,立即又仰起脸,让饺子里的油滴进嘴巴。等饺子里的油流干了,他就把饺子放回到盘子里,然后拿起下一个饺子,依然是咬去一角,吸干油水,放回盘子。
他的这种古怪吃法,我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一边这样糟蹋着这盘饺子,一边斜眼看着我们。他的脸上挂着冷冰冰的笑容,好像是蔑视我们,又好像故意气我们。饺子的美好气味,百爪挠心般地折磨着我们。我们想生气,但我们像两条扎破了的轮胎,无论如何也鼓不起来。我们对这对高深莫测的老夫妻心怀敬畏,连说话的声音都降低了。
马可低声说,如果我那根虎须不丢掉的话,我就会看到他们的本相,知道他们是什么东西变化成的。这个老头子,十有八九是一匹狼,而这个老太太,我敢肯定是只母熊。你仔细地看看他们,就会从他们的吃相上和他们的表情深处,看到熊和狼的姿态。你仔细地看看吧。我听了他的话,先是定眼看那老头子,果然从他的吃相上,看出了一张尖狭的、模模糊糊的狼脸。
然后我又从老太太的脸上,看到了熊的模样。马可说,如果你有一根我曾经拥有过的虎须,你就能看到所有的人的本来面貌。接下来他就给我讲起了那根虎须的事情。他说话的声音很大,而且在说话的时候故意地盯着老头子和老太太的脸,好像是故意把话说给他们听似的。
他说:在黑龙江里,我把那根虎须叼在嘴里的一瞬间,就感觉到脑袋里嗡地响了一声,接下来耳朵里就像灌进了水似的,眼前出现了一副奇异的景象。我对你说过的,很多人来看我的抗寒表演,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影机来摄影,报社的记者背着照相机来拍照,大江两岸的老百姓坐着爬犁来看热闹。可当我把虎须叼在嘴里后,眼前一个人也没有了。我的眼前,全是畜生。
我首先看到,老虎旁边那个美丽的俄罗斯少女,变成了一只金钱豹子,她的衣服遮不住身上那些斑点。我是从她的哭声和她的衣服上猜出了是她,否则杀了我我也不相信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竟然是只金钱豹子。那个扛着摄影机的电视台记者,是一匹白色的公马,旁边给他打下手的那个女孩,其实是只小母狗。她用两只前爪子拿着电线,跟在公马后边一路小跑的样子真是好看极了。
那些报社记者,有的是兔子,有的是毛驴子,还有一个是一头圆滚滚的小猪。至于那些围观的群众,有的是牛,有的是马,有的是羊,还有一个是一只比磨盘还要大的乌龟。我几乎被吓昏了,以为自己的神经出了毛病,或者是我在做梦,一切都是梦境,连吃老虎肉泡冰窟窿都是梦的组成部分。我用手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钻心儿痛,这说明我没有做梦。
但也许这掐大腿这痛也都是梦境?我张口咬住了自己的中指,一直咬出了血,因为我的爷爷曾经告诉过我,如果碰到了什么邪魔鬼祟的事情,万般无奈了,可以把自己的中指咬破,他说男人的中指血具有很强的辟邪作用,比黑狗血的力量要大得多。我看着中指上的血洒在了冰上,但眼前的情景一点儿也没发生变化。
那只俄罗斯少女变成的金钱豹子停止了哭泣,趴在我的面前,伸出舌头,吧嗒吧嗒地舔着我手上的血迹。她的舌头上全是肉刺,每舔一下就像过电一样。吓得我三魂丢了两魂半,慌忙吐掉虎须,跳出冰窟窿,撒腿就跑。我赤身裸体地跑到江岸上,回头一看,那些野兽不见了,很多的人,站在江上哈哈大笑。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样子,羞愧得要命。
我没有勇气回到江上去拿我的衣裳,正好江岸上有一块破化肥袋子,急忙捡起来,遮住羞处,赤脚踩着厚厚的积雪,回到了战友的窝棚。我把江上的奇遇告诉战友,战友问:那根虎须呢?我说吐了。他懊恼地说:你这个笨蛋,到了手的宝贝,你怎么吐了呢?战友说,世世代代的猎人,做梦都想得到一根这样的虎须,但谁也没有得到。这样的虎须是无价之宝,跟深山老林里的能够变化人形的人参娃娃和大海里的夜明珠同样值钱,有了这样一根虎须,咱们哥俩这辈子就花天酒地地造吧!
我说咱们去找回来就是,我知道把它吐到什么地方了。战友摇摇头,说:你把它吐出来,它马上就钻到地里去了,根本找不到的。战友给我讲了关于虎须的传说和知识。原来,像这种通灵的虎须,必须是吃了成精的老山参的老虎才有,而且只有一根,一千只老虎里,也不一定有一根这样的虎须。这样的老虎临死之
前,那根通灵虎须就会自行脱落,落地之后,眨巴眼的工夫就会沉到黄泉,根本不可能得到。
你今天之所以得到了,就因为那只老虎死在了冰上。它在冰上沉得慢,但现在也已经沉到江底了。我遗憾得直扇自己的嘴巴子,战友说,丢了也好,如果你真得了它,也是个麻烦。战友说,多少年来,只有一个山东人得过虎须,你这是第二次。战友说那个山东人得了虎须后,用一个玻璃瓶子装着回了老家。走到门前,他把虎须从瓶子里倒出来,叼在嘴里,进了院子,看到一只老狗正在用舌头舔锅,他由此知道自己的娘原来是一条狗变的。
然后就看到一匹马扛着锄头走进院子,他知道那就是自己的爹。这个人一下子就看破了红尘,吐掉虎须,说:娘,你是一条狗;爹,你是一匹马。他的爹娘气坏了,老两口子去县城告了儿子忤逆。县官派差人拿他去县衙问话,发现他已经在梁头上吊死了。临死时他留下了一首诗:娘是老狗爹是马,豺狼狐狸坐县衙,只因得了老虎须,方知人间尽虚话。
老头子和老太太交换了一个神秘的眼神,然后老太太说:真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还有这样的奇遇,我们老两口子合起来有三百岁了,仅仅也就是听过虎须的传说,你年纪轻轻的倒是亲历过了,不容易。
老太太说,大清朝鼎盛时期,康熙皇帝曾经多次下令,让东北的猎户进贡虎须。如果有这样一根虎须,考察干部、任命官员,那就方便多了,谁是个什么变的一目了然。任命武将,就选那些老虎和豹子变的;任命文官,就选那些马和牛变的;任命治河的官员,就任命那些水族变的。但通灵虎须实在是太难得了,为此,东北的猎户不知有多少人葬身虎口,不知有多少人的屁股被地方官用板子给打烂。
虽然他们每年都能进贡几十根虎须,但没有一根通灵的,最后连皇帝也丧失了信心,以为那不过是个美丽的传说。但事实上这种虎须是存在的,只不过轻易不出世罢了。你方才说的那个得了虎须的山东人,还是俺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呢。
老太太说,其实,孔夫子的后代不用虎须也能看到人的出身,不过他们轻易不用这种办法。说袁世凯担任山东巡抚的时候,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让衍圣公府里纳税。衍圣公生了气,就让仆人套上马车,把好朋友张天师请来。张天师来到了孔府,听衍圣公把袁世凯的无理行径一说,很生气,说:这家伙吃了豹子胆了?竟然把税征到了衍圣公头上,这不是自己找死吗?衍圣公您说吧,想让贫道怎么收拾他?如果让他死,咱马上就让他死。
衍圣公是个善良的人,就说:他毕竟是朝廷的命官,封疆大吏,来到咱们山东,平了拳匪,灭了乱党,也算干了点儿好事,虽然冒犯了咱家,但罪不当诛,把他的本身拘出来,让我看看他是个什么东西变的,然后给他点儿小罪受受,煞煞他的威风。
张天师说:好说,贫道这就做起法来。张天师披上道袍,散开头发,烧化了几道符箓,然后就仗着桃木剑,作起法来。过了一会儿,张天师对衍圣公说:贫道已经把袁世凯拘来了,请衍圣公随我前来观看。张天师把衍圣公领到一口大水缸前,说:衍圣公请看吧,袁世凯已经在缸里了。
衍圣公往缸里一探头,看到缸里有一只呆头呆脑的大鳖。衍圣公笑道:想不到堂堂巡抚,竟然是个王八。张天师问衍圣公说:是不是让他长点儿记性?衍圣公点点头:也好,让他受点儿磨难,也有利于他今后的进步。张天师从怀里取出一根银针扎在了那只大鳖的头上,说:衍圣公,咱们喝酒去吧,让咱们的袁大巡抚慢慢地消受吧!
不说衍圣公与张天师在宴会厅里如何推杯换盏,胡吃海塞,且说那袁世凯袁大人,正在衙门里批阅公文,脑袋突然就像用针扎着一样地痛。慌忙让人把医生请来,吃药扎针加按摩,那痛一点儿也没减轻,痛得袁大人在地上像毛驴子样的打滚,一边打滚一边叫苦连天,堂堂巡抚威风,丢到了九霄云外。后来实在痛急了,就把师爷请来,准备交代后事。
师爷多半都是懂点儿邪门歪道的,说:大人,小人看起来,大人的病不是病,而是得罪了什么人啦!袁世凯强忍着疼痛思想着,说:本官来到山东,一心一意替朝廷办事,要说得罪,得罪的也是那些拳匪乱党,难道是他们施法作祟?师爷道:那些东西,怎能算人?杀得越多,您的阴功越大。我的意思是说您是不是得罪了什么头面人物?老袁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得罪了什么头面人物,就说:师爷,我来到山东不到一年,办了些什么事您都知道,您就给我提个词吧。师爷道:小的斗胆认为,大人不该强行征收衍圣公府的税。
袁世凯道:都是天子的臣民,他家凭什么就不交税?如果天下人跟他家学起来,那我们这些当官的喝风吃屁?再说了,本官头痛与圣人家交税有什么关系?一语未完,又一阵剧痛上来,老袁双手抱着头在地上打起滚,嘴里大声喊叫着:俺的个亲娘呀,把本官痛死了呀!师爷说:大人,圣人家不交税,这是老祖宗立下的规矩,我看咱们就萧规曹随,不必强出头充好汉了吧?老袁说:随你,随你,只要让我的头不痛,怎么着都行
……师爷道:既然大人这样说了,那小的就放胆去办了。袁世凯道:快办快办,怎么着都行。
师爷当时就让人准备了大量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生猪活鸡,整牛囫囵羊,还有白菜粉条等的礼物,用几十辆大车运载,组成了一个浩浩荡荡的送礼大军,敲锣打鼓吹喇叭,从济南向曲阜进发。到了衍圣公府,通报进去,衍圣公与张天师相对大笑。衍圣公说:老兄,把你的法术收了吧?张天师说:该让他多受一会儿,长点儿记性。衍圣公说:放了吧,放了吧,他也算一个难得的人才,大清朝眼下还要靠他出力,真要整死了,咱对上边也不好交代。
张天师就对着那只在水缸里打滚的大鳖说:孽障,看在衍圣公的面子上,饶你一命!张天师口念咒语,把鳖头上的针起了。那大鳖在水缸里对着张天师和衍圣公连连点头。等到师爷回到济南,袁世凯已经好了,他把师爷让到内室,深深地作了一个揖,说:多谢老先生救命之恩!师爷连忙还礼,说:大人您千万别这样,小的福薄担不起这样的大礼,要说谢,应该谢衍圣公。
袁世凯感叹道:我自以为手握重兵,足可以横行天下,没想到在山东栽了跟头!师爷道:连盛德齐天的康熙爷到了孔庙都要下马拜三拜,所以您在衍圣公手下受点儿委屈也算不了什么,而且小人相信,大人只要跟衍圣公搞好关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想那袁世凯是何等聪明的人?从此之后,由巡抚大库开往衍圣公府的送礼车队,隔上个三天五日就要出发一次。没用两年,袁世凯就飞黄腾达,调到京城任职去了。
老太太越说离我们的虎须越远,不过听起来倒是蛮有意思。我童年时听老人讲古,说那袁世凯是个大鳖变的,他的衙门里安着很多巨大的水缸,缸里盛满清水,说袁大人办一会儿公就必须跳到水缸里去泡一会儿,可见即便已经转世为人了,鳖性还是难改。那时候还没有自来水,衙门里用水全靠人挑,袁世凯的衙门里用的挑水夫比别人要多好几倍。
我长大后学历史,看到了一段史实,说袁世凯主政山东时,因为疯狂镇压义和团,激起了人民的不满,说巡抚衙门内的照壁上,让人画上了一只大鳖,旁边还题了一首诗:杀了圆圆鳖,我们好过节;杀了圆鳖蛋,我们好吃饭。这事把袁世凯吓得不轻,因为那个人能在警备森严的巡抚衙门里画图写字,说明那个人武功高强,胆量过人,如果他想取走袁世凯的头,大概也费不了多少工夫。我后来去过太湖,在鼋头渚那儿,突然明白了人们为什么硬说袁世凯是个大鳖变的。鼋者,袁也。
这时,老头子已经将那盘饺子的汁水儿全都吸尽了。他用那两只生满了鳞片儿的手,把桌子上的饺子角儿全都捧到了盘子里,与那些被咬去角儿的饺子混合在一起。这盘饺子除了没汁水儿什么都不缺了。他将盘子端到我们面前,面带着慈祥的笑容,不断地打着嗝,好像吃撑了。我心中充满了怒火,感到自己受到了巨大的侮辱。
我双手扶着桌子边沿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们是叫花子吗?老太太冷笑着,说:年轻人,坐下,坐下,发那么大的火干什么?她的目光里似乎有一种很毒辣的物质,逼得我心中毛虚虚的。
我不由自主地坐下,心中的火气正在熄灭,我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理不直气也不壮,好像欠着他们一笔账。老太太说:你以为你们是什么大人物?你的出身难道比光绪皇帝还要高贵?光绪皇帝吃的饺子,也是我家老头子咬过的。连堂堂的皇帝都不嫌弃,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跑到这里来拿大?告诉你,愿意吃,就抓紧了时间麻利地吃,不愿意吃,就结账给我走,别让我看到你,看到你我就心中气儿不顺。
我还想争竞,马可拉拉我的衣角,说:伙计,别说了,坐下吃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说着,就夹起一个破饺子,放进了口里。从饺子入了他的口那一霎,我就看到他的表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脸上的表情是惊喜,毫无疑问的惊喜,货真价实的惊喜。他顾不上理我,第一个破饺子还没咽下去,又把第二个饺子塞进了嘴里。他手里的筷子也扔了,用手抓着往嘴里塞。
我怀疑地问他:好吃吗?他根本不理我,既不回答我的问话,眼睛也顾不上看我了。他把饺子一个接一个地往嘴里塞着,撑得两个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如果再过五分钟,他就会把盘子里的饺子全都吃光。而且分明有一股极其鲜美的气味钻进了我的喉咙和鼻子。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跟马可都是农民子弟,既然他不嫌脏,我有什么理由嫌脏?既然他吃得那样子奋不顾身,我还假干净什么?吃这个狗娘养的,不吃白不吃。
我捏起一个饺子塞进口里。吃完了第一个饺子,我就忘了虚荣,无怪乎人们常说,世界上的东西,好吃不如饺子。这是什么馅的呀?我坦率地说,这辈子我还真没吃过如此好吃的饺子。老太太说:你这个伴儿,不是想吃老虎肉吗?老虎肉弄不到,但我们昨天夜里抓了一个耗子,就剥了皮,剁成馅,让你们俩尝尝鲜。怎么样,味道不错吧?我说:恶心死了,我要到工商局去告你们!老太太笑着说,去吧,告
去吧,我们巴不得你去告,工商局局长是我的重孙子!
老太太和老头子相跟着进了内室,里边又传出噼噼啪啪的剁馅声。我气得直喘粗气,马可嘴里咀嚼着,说:伙计,忍了吧,既然工商局局长是他的重孙子,咱们去告也告不出个好结果,没准儿打不到狐狸还弄一身臊气。再说,这饺子的味道的确很不一般,只要好吃,你管它什么肉干什么?耗子肉也不是毒药,广东人见了耗子眼睛就冒火星子,他们生吃耗子呢!
我说,尽管这饺子味道的确不错,但我们并没有点耗子肉馅,他们未经我同意硬给上来了耗子肉,就是犯法!马可说:伙计,我发现你在城里住了几年,住出毛病来了。既然好吃,何必去管它什么肉?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同理,不管什么馅,只要好吃就是好饺子!我说不行,我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他说:你呀,你,坐下吧,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这故事可不是我的捏造,而是千真万确的真人真事儿,听完了故事,如果你还觉得有气,你如果要去告官,就去告好了,我绝不拦着你,但现在你必须好好坐着,听我给你讲。
马可讲的故事我仿佛听人讲过,但年代久远,细节记不清楚了。马可说,民国初年,就算是1912年吧,一个名叫六十的男孩子十五岁了。他的爹六十岁时他的娘生了他。六十就是咱们邻村沙口子人,刚死了没有几年,你难道不记得他吗?六十很小时就把爹死了,母子两人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艰难。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六十十四岁时就跟着村子里的人去南山地区做小买卖,到了十五岁时,就跑起了单帮。那次他去南山贩了一小推车棉布,推着往家走。走到半路上,内急,正好路边有一座小山般的坟墓,坟墓前竖着高大的石碑,石碑前有石人石马,墓后栽着十几棵松树,黑压压的,很是瘆人。他憋急了,顾不上多想,扔下小推车,跑到墓后匆匆下了载。正要提起裤子走人,被一个男人当场抓住。
男人说:你这个小子吃了豹子胆了吗?竟敢在这里拉屎?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举人老爷家的祖坟,风水好得很,你在这里拉屎玷污了风水,该当何罪?六十吓了个半死,连连求饶,说大叔大叔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那人说你小子少废话吧,跟着我去见老爷吧。六十挣扎着不去,但那男人手上劲头奇大无比,六十的挣扎毫无意义。
男人拖着六十去向墓地主人邀功,墓地主人是本地最大的财主,仪表堂堂,气度不凡,咱们村许多老人都见过他。财主听了报告很生气,就带上家丁,家丁扛着大枪,把六十拉回墓地。财主对六十说,本来应该枪毙了你,看你年轻,暂且饶你一条小命,但你必须把你拉出来的吃了。六十不想吃,不吃就打,用枪托子捣屁股,用枪筒子撅肋巴骨,那痛劲儿不是人能忍受的。六十无奈,一狠心,就吃了。
这耻辱刻在了他的骨头上,他没跟母亲说,怕惹她伤心。但南山是不去了,改去北山,北山产一种锋利的匕首,六十就买了一把,准备复仇。他坚信两座山不可能碰面,但两个人很可能碰面。这一天果然来了。我们村逢五排十赶大集,这你知道。有一天,六十正在集上卖虾酱,突然看到那个大财主被人前呼后拥着来了。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六十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止不住地发抖,热血一股股地直往脑袋上冲。他很想立即扑上去,用牙齿咬断仇人的喉咙,但财主带着四个保镖,一个个都是彪形大汉,急切难以下手。
他回了家,找出那把匕首,放到磨刀石上磨。他的娘问他,孩子,你磨刀干什么?六十就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母亲沉思良久,问,儿啊,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六十说,奇耻大辱,深仇大恨,如果不报,枉为男儿。母亲说,儿啊,你听我说,如果你硬要去寻仇,就先把为娘杀了吧。六十道,母亲何出此言?母亲道,儿啊,你想想,但凡这样的大财主的保镖,必定都是武艺高强之人,他们看起来是赤手空拳,但身上肯定藏有利器,不是刀,就是枪,即便他们赤手空拳,你一个小孩子,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即便你勉强得手,杀了你的仇人,你也死定了。你如果死了,娘活着也就没有了任何意义,所以,在你出发之前,娘不如先死,也好免你挂念。
六十听了娘一席话,进退两难,拿不定主意。他的娘说,儿子,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听娘的指挥?六十说,愿意听母亲指挥。母亲就说,你先把那把刀子给我,然后换上新衣,到集上去见到财主,请他来家吃饭,如果他问你是谁,你就说是奉了母亲之命前来相请。你只负责把他请回家,剩下的事就不用你管了。六十说,那好吧,反正我连屎都吃过了,还有什么耻辱不能忍受呢?娘,您在家等着,我这就去请他。
六十到了集上,见了财主,一躬到地,口称恩公,说小人受母亲之命,前来请恩公去家中小坐。那财主翻着眼皮想了半天也想不起这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是谁。就问: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六十道:恩公不认识我,但我认识恩公,请恩公到寒舍一坐,喝杯清茶。当着许多人的面被人称为恩公,是一件得意的事情,财主不由得满心欢喜,说:好吧,你前头带路吧
。六十把财主带回家,那四个保镖站在大门口两个,站在院子里两个,悠悠逛逛,警惕性很低。六十的母亲见了财主,双膝一屈下了跪,下了跪就磕头,说多谢恩公救我儿子一命,请受老身三跪九叩首。
把个财主弄得不知云里雾里,慌忙拉起六十娘,说:老人家,我与你们家素不相识,无故受此大礼,于心不安,请老人家把这个闷葫芦破开,免得在下着急。六十娘道:急什么?请恩公先上炕坐着,等老身杀鸡宰鹅,伺候恩公吃饭。财主道:您不把话说清楚,我是不会上炕的。
六十娘道:既然如此,我儿,你就把恩公对你的恩德说说清楚吧!六十未曾开口,眼睛里先喷出火来,但他强压怒火,故意用轻松愉快的口气说:恩公难道忘了吗?五年前的春天,四月初八日,我十五岁时,去南山贩了一车白棉布,走到您家祖坟,实在拿捏不住了,在那里拉了一泡屎……财主的脸色突变,似乎有夺门而出的意图。六十娘说:恩公不必害怕,我儿子这五年里走遍天下拜师学艺,练出了一手飞刀绝技,天上飞着一只燕子,他一扬手,那燕子就掉下来了。他如果想取您的性命,您已经死在大集上两个时辰了。
六十娘接着就把那柄闪闪发光的匕首从怀里摸出来,冷汗涔涔从财主的头上流下。六十娘一扬手,把匕首钉在了梁头上,她的动作刚健有力,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一看就是个练家子。她的动作不但让财主大吃一惊,连六十也吃了一惊。
六十后来对他的后代说,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我跟你奶奶生活了几十年,还不知道她有一身好功夫。财主原本还存在侥幸之心,想打个暗号把外边的保镖叫进来,一看到六十娘的出手,他就明白该怎么做了。他将衣袖一甩,跪在了六十和他娘的面前,说:老夫人,大公子,在下一时糊涂,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今日落在了你们手里,要杀要砍悉听尊便!
六十娘上前把财主拉起来,说:恩公快快起来,过去的事儿何必再提?财主拱手道:多谢老夫人不杀之恩,在下可否告辞?六十急巴巴地看着他娘,说:不能放他走!他娘却说:我儿,送恩公出去吧!财主到了院子里,道:老夫人,大少爷,后会有期!财主走了,六十对母亲很不满,对财主更不满。他娘笑道:孩子,用不了十天,他还会回来的。果然如六十娘所言,只隔了五天,到了下次赶集的时候,财主亲自赶着大车,将亲生女儿送来了。在他的马车后,运送嫁妆的大车排出了半里路长。就这样六十成了财主的女婿,也成了村子里的首富。
这时老头和老太太从屋子里各端着一盘饺子出来,老太太喜笑颜开地对马可说:年轻人,你讲的故事很好,你讲的故事起码告诉了人们两个道理,第一个道理是说人应该宽容,不能冤冤相报;第二个道理是说能忍者必有福。
你们能把老头子咬了角的饺子吃下去,说明你们俩都具有英雄气质,而且比较善良宽厚。我们俩包了一辈子饺子,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无论是在和面上还是在调馅子上,都有绝招,你们俩刚才吃的饺子味道怎么样?我与马可交换了一个眼色,承认尽管饺子让老头子把汁水吸了但还是鲜美无比,还是我们生平吃过的最好的饺子。
老太太说:我才刚说这饺子是耗子肉馅,其实是在骗你们。你们想想看,我们俩到哪里去弄耗子肉?我们用的根本就不是肉,我们用的是豆腐,我们能把豆腐做出比肉还鲜美的味道,我们还可以把红萝卜做出大虾的味道,还可以把白萝卜做出黄花鱼的味道。
未来的世纪人们越来越想吃肉但越来越不敢吃肉,全世界都在提倡素食和减肥,人的食肉欲望与人的健康理想形成了尖锐的矛盾,这个矛盾虽然比不上世界大战激烈,但这对矛盾深入千家万户,让多少亿人痛苦不堪。我们老两口就掌握着解决这个世界性难题的金钥匙,但苦于找不到一个忠厚可信的人继承我们的绝活儿。我们俩合起来有三百多岁了,昨天我掐指一算,知道今天就是我们坐化的日子,眼见着这绝技就要被我们带进坟墓时,老天爷让你们这两个好人出现了。老太太把手伸到老头子的怀里,扯出了一本用宣纸线装起来的大本子,说:我们俩毕生的心血就凝聚在这个本子上了,小子,你千万可别辜负了我们。
马可看看我,我看看马可,我感到这事情似曾相识,但我不知道见多识广的马可怎么想。老太太摇摇头,说,看样子你们不感兴趣,没关系,别勉强,我们不会强逼着你们接受,婚姻自主,恋爱自由,别看我们年纪很大,但我们对现在的事情很了解,我们的头脑一点儿也不僵化,我们知道现在赚钱的门路很多,稍有点儿本事的人,谁也不会开个饺子馆。你们化装成叫花子去要钱,也比包饺子赚钱多;你们化装成和尚去化缘,也比包饺子挣钱多;如果你们能当个小官,更没有必要开饺子馆。
她长叹一声,说,老头子,点火把它烧了吧!老头子用悲伤的眼神看了我们一眼,从怀里摸出火柴,想划着火,但火柴受了潮,一根接一根地划,总也划不着。终于划着了,小小的黄色火苗子触到了那本秘籍的边缘,眼见着就要燃烧起来了。这时,不知是什么念头鼓
舞着我从座位上蹦起来,将那本发黄的秘籍从老太太手里夺了出来。几乎是与此同时,马可扑跪在了老太太面前,磕了一个响头,说:师父师母,请受弟子一拜!
我把秘籍还给老太太,老太太把秘籍递给老头,腾出手把马可拉起来。她说,孩子,起来,坐下,听我给你讲讲这本秘籍的来历。她说这本秘籍是一个宫里的太监传出来的,那个太监是御膳房的,因为失手打破了皇帝的玻璃碗,自知死罪难免,趁夜从阴沟钻了出来。那时我们俩还没开饺子馆,我们做豆腐谋生。太监溜到我们家,跪下求我们救他一命。
他是我们老家人,说起来还有点儿瓜蔓亲戚,就决定冒着杀头的罪救他。我们用胶水给他粘上了假胡子,给他换上了一套破衣服,给了他一副卖豆腐的挑子,还灌了他一大碗辣椒水弄哑了他的嗓子。他很感动,从怀里摸出了这本秘籍,说,大哥大嫂,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本秘籍上记载着御膳房饺子的三十八种配方,对你们也许有用,也许没用,如果有用,过几年你们就开家饺子馆吧,如果没用,就放到锅灶里烧了算了。我们怎么好意思要他的东西?劝他自己带回去。
他说即便能安全出逃,也不会开饺子馆,找个地方隐姓埋名,了此残生吧。说完了秘籍的来历,老头说,青年,你们吃吧,吃完了饺子就走,不要管我们,我们俩练过气功,坐化后尸身不会腐烂,到时候就会有人给我们收尸,你们千万别来掺和。他把秘籍扔在了我们面前,态度极其轻率,简直就像扔一只破袜子。然后他们就相伴进了内室。
我从桌子上捡起那本秘籍,小心翼翼地翻看着。纸页间粘连得很严重,好像一摞放在汤里浸泡后又晒干了的饼。我看到那些发了霉的纸上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好像老道士的符咒。我基本上认为这对老夫妻是在故弄玄虚,现在故弄玄虚的人越来越多,经常有人说自己发现了什么秘籍或是什么古典,其目的多数是骗财。
我当然不会把我的真实想法说出来,我想就让马可这个糊涂虫怀着梦想离开吧,一个怀揣秘籍的人最想的大概就是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仔细地欣赏宝贝。我把秘籍递给马可,伪装出一脸神圣,说你好好收起来吧。他大咧咧地说,拌饺子馅的书也算秘籍,那这个世界上秘籍就太多了。
我说据我看来这绝对不是一本拌饺子馅的书,很可能是藏宝图之类的,你还是拿回去好好研究吧。他说,我拿着没用,你知道我文化水平不高,我知道你文化水平很高,所以还是你拿着吧,你研究出什么成果,发了大财,分给我几个花花就行了。我说那可不行,你可是给人家磕了响头认了师父的,你如果不接受,于情于理都不合。
他说,如果真是什么好东西,你能舍得给我?你那点儿小心眼子如何能蒙了我?你以为我只是在这里低着头吃饺子?其实我一直用眼睛的余光在观察你的脸色,你嘴唇边上的那两道斜纹把你心里的想法全都告诉了我。你们城里人全都是小聪明,你们精明的不聪明,聪明的不高明,高明的不英明,英明的不圣明,圣明的不会装糊涂,而我们全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现在许多大人物喜欢在墙上挂一幅郑板桥的字画:难得糊涂。
你原本就是个糊涂虫,还怎么个糊涂法?我的祖上在潍县开过狗肉馆子,郑板桥在那里当县令时,用不了三天就要到我家的狗肉馆子里去吃一次狗肉,到了寒冬腊月下雪天,交通不便,他几乎就把我家的狗肉馆子当成了他的家,他一边吃狗肉喝黄酒,一边画画写字。他那笔歪三扭四的怪字,就是在我们家的狗肉馆子里发明出来的。他原来最不会画的就是竹子,他尤其画不好竹叶,他后来学会了画竹子并且成了画竹名家,也是在我家狗肉铺子里学会的。
那是个小雪过后的早晨,我家的几只鸡在狗肉店院子里散步,鸡的脚印清晰地印在雪地上。郑板桥正好为画不好竹叶烦恼,到院子里转圈圈,看到那些散步的鸡留在雪地上的脚印,突然心有所悟,蹲在地上,认真观看,然后他就跑回屋子,找到我祖上的小老婆,让她吩咐伙计,赶紧帮他抓只鸡。伙计抓来了鸡,郑板桥将鸡爪子按在砚台上,然后让那鸡在铺开的宣纸上乱跑,他画了些竹节将那些鸡爪印连接起来,一幅既栩栩如生又抽象写意的墨竹就这样产生了。
从此郑板桥就成了画竹的名家。他为此还写了一首诗: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突然打破闷葫芦,全赖雪地一群鸡。我的老老老老爷爷有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小老婆在狗肉馆子里当垆卖酒,把锅卖肉,与郑板桥眉来眼去,最终发展成了男女关系,店里的伙计全知道,就瞒着我老老老老爷爷一个人。后来我这个老老老老小奶奶生了一个男孩,越长越像郑板桥,有人在我的老老老老爷爷面前说三道四,我的老老老老爷爷就说:糊涂事糊涂了吧!
郑板桥听了我的老老老老爷爷的话,感叹不已,当下就挥笔写了「难得糊涂」四个大字,让人做成了金字匾额,送到我家狗肉馆子挂起来。这件事我一直没对任何人说过,因为我们这一支就是老老老老小奶奶与郑板桥所生那个男孩的后代,所以我其实是郑板桥的第十代孙,我们是真正的书香
门第,名人苗裔,你别看我衣衫褴褛,但我们祖上曾经富过,你别看我胸无点墨,但我们祖上学富五车,我们祖上是康熙举人,乾隆进士,你不要拿着豆包不当干粮。
我说我原来就没把你不当干粮,现在我知道了您是郑板桥先生的第十代孙后就更不敢把您不当干粮了,而且您也不是豆包,您最起码是馒头,或者是大饼,很可能还是压缩饼干,吃一块三天不饿。您既然不要这本秘籍,那我可就收起来了。他说别别别,伙计,既然是我磕了头认了师父,这东西自然是我的,是我的就是我的,你收留就是不对的。
我将那个破本子放在他的手里,说,收好了,别让什么武林高手抢了去,抢了秘籍去事小,抢了你的小命去我会很难过的。他眼圈红红地说,我死了你会替我难过?真的吗?你不是骗我吧?但是你为什么会为了我的死难过呢?人们会为了一只小狗小猫的死而难过,但绝不会为了一个人的死难过,除非这个人是他的亲人,是他的亲人也不一定难过。
你可能不知道,最近几年内,咱们那里,连续发生了许多起杀人案件,有儿子杀了爹娘的,有爹娘杀了儿子的,有妻子杀了丈夫的,有丈夫杀了妻子的,有哥哥杀了弟弟的,也有弟弟杀了哥哥的,有姐夫杀了小舅子的,也有小舅子杀了姐夫的,杀红了眼了,杀乱了套了。你可不要以为这些杀人的和被杀的都是愚昧无知的人,恰好相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互相残杀吗?你想象不出来,我敢用我的脑袋打赌,你如果能想象出来我就把这颗脑袋割给你,你愿意把它当猪头煮着吃了可以,把它当尿壶可以,把它当成一个球在地上踢来踢去也可以。
我说你就别卖关子了,我想象不出来,即便我能想象出来,难道我能忍心割你的头?所以你还是把谜底告诉我算了。他说,好吧,我告诉你,但你不要对别人说,对你老婆也别说,有多少英雄好汉,就因为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老婆,结果遭到了杀身之祸。你听说过刘黑虎的故事吧?看你这副傻呆呆的样子我就知道你没听过刘黑虎的故事,那么就让我先把刘黑虎的故事讲给你听听,也算是我把秘密告诉你之前对你进行一次保密教育。
他说刘黑虎是他家的老亲戚,曾经跟着韦小宝大元帅远征过俄罗斯,立下过赫赫战功,康熙皇帝赏给他一个小老婆。皇帝赏的老婆,模样当然不会差,刘黑虎也稀罕她,走到哪里就把她带到哪里,上战场打仗也带着。刘黑虎善使铁鞭,一根大的,一根小的。那根小的曾经在市博物馆展览过,有一把粗细,一人多高,重达一百三十斤,那杆大的有多大就不知道了。说刘黑虎打仗有个习惯,刚开始肯定先用那杆小的,等战上一百个回合,敌人累得气喘吁吁时,他却来了劲头,打马回去,换上了那杆大鞭,耍得比那杆小鞭还快,敌人以为他有天神相助,多数都给吓退了。
就靠着这一招,他打了许多胜仗。有一个俄罗斯大将很有心眼,他有科学头脑,不迷信,就用重金把刘黑虎的小老婆收买了,让她帮助探听刘黑虎越战越有劲的秘密。有天夜里,小老婆先陪着刘黑虎睡了一觉,然后陪着刘黑虎喝酒,把刘黑虎灌得迷迷糊糊,她就问:夫君,你为什么先用小鞭,然后反而用起了大鞭?刘黑虎低声说:亲爱的,我是骗他们的,等我换上大鞭时,我其实已经没有劲了,那杆大鞭,其实是个空心的,连小鞭的一半分量都不到。
这事对谁都不要说,如果你对别人说了,传到敌人耳朵里,我的小命就完了。那个小老婆内心里斗争了半天,最后还是对人说了。等到下次作战,刘黑虎累了,就虚张声势地大叫:小的们,帮我把大鞭抬上来!等他拿起了大鞭,敌人一拥而上,轻松地就把刘黑虎给斩了。你现在明白了吧?女人,哪怕是自己的老婆,也不能告诉她你的秘密。
他说,对你进行了保密教育,现在,我就可以把秘密告诉你了。咱们县出了几十桩连环命案,而且大都是亲人杀亲人,其原因就是为了争夺一本秘籍,这本秘籍是一对开饺子馆的老夫妻传下来的,他们俩的年龄加起来大约有三百岁,他们曾经救过一个从宫里逃出来的太监,太监为了感谢他们,就把一本秘籍送给了他们。
那本秘籍是用宣纸线装的,里边画着一些古怪的线条,不懂行的人根本看不出什么名堂,其实这是一张藏宝图。你一定想问藏的是什么宝,我告诉你。他压低了嗓门,把嘴巴靠近了我的耳朵,说:这宝贝用四个盒子套着,最外边的是一个檀木盒子,第二层是青铜盒子,第三层是白银盒子,第四层是一个黄金盒子,黄金盒子里有一个琉璃瓶,瓶子里盛着一根通灵虎须。
2022-03-2101:25
姑姑对我说过,他的爹不务正业,闲冬腊月别人忙着下窨子编草鞋赚钱,他的爹却抱着两只大猫东游西逛。姑姑说他出生时,解放军的炮队在村后那片盐碱地上实弹射击,荒地上竖着一股股烟,有白色的,有黑色的。炮声很响,震得窗户纸打哆嗦。
他长到七岁时,和我打架,用手抓破了我的腮,用牙咬破了我的耳朵,流血不少。被姑姑撞见,姑姑骂他:「大响,你这个野猫种,怎么还咬人呢?」他不住地用舌尖舔着嘴唇,好像猫儿舔唇上的鼠血,眼睛眯缝着,在我姑姑的数落声中,不吱声,也不挪动。一只蓝猫从我家磨屋里叼着一只耗子蹿出来,耗子很大,把猫头都坠低了。他眯缝着的眼突然睁开,从眼里射出一道光线,绿荧荧的。手提到胸前,身体缩起来,片刻都不到,他直飞到猫前去,把那只大耗子截获了。蓝猫怪叫几声,像哭一样,对着他龇牙咧嘴,无奈何,悻悻地贴着墙根又溜进磨屋里去了。姑姑停止了用玉米皮包扎着我的耳朵的手,嘴不说话,僵硬地半张着。我和姑姑都定着眼看手提着大耗子的大响,他的脸上挂着谜一般的好像是愚蠢也许是残酷的笑容。
后来,大响跟随着他爹闯关东去了,一去也就没了音信。我当兵前二年,一个老得有点儿糊涂了的关东客回了老家,我跟他坐在一起为生产队编苫,问起大响一家,关东客眊着眼说:大响的爹死了,大响被山猫吃了。问到山猫形状时,关东客满嘴葫芦,只说好像一种比猫大点儿比狗小点儿的十分凶猛的野兽,连老虎狗熊都怕它三分。
大响被山猫吃了,我也没感到难过,只是又恍然记起他脸上那谜一般的好像是残酷也许是愚蠢的笑容来。老关东回乡一年就死了,埋在村东老墓田里,村人都说这叫叶落归根,故土难离,哪怕再穷,也难忘了,老来老去,终究要转回来。
又一年初冬,征兵开始了,来带兵的解放军都穿着大头皮鞋羊皮大衣,问问说是黑龙江来的。我马上就想起老关东客那些关于关东的神秘传说,想起了那个被山猫吃掉了的大响,那怪异而凶残的动物正用带刺的舌舔着大响的白骨,凄厉一声叫,连山林都震动了……那时农村日子不好,年轻人都想当兵,争得头破血流的。因我姑姑头二年嫁给了民兵连长邢大麻子,我沾了光,没争没抢就拿到了入伍通知书。坐上闷罐子车,连白带黑地往北开了不知几多工夫,到了一座大森林的边上,触鼻子扎眼的树、雪,风呜呜地叫,夜里满树林子都是狼嚎。首长听说我在家养过猪,就把我分配去养狼狗。养狗的日子里,我经常偷食喂狗的一种红色肉灌肠,挨过批评,但也改不了,因我一见那红色灌肠,就像生精神病似的烦躁不安,非吃不可,非吃不能平息烦躁情绪……现在我还是不敢回忆那红色灌肠的形状和味道……吃着红色灌肠的时候,我的眼前交替出现着两幅幻景:大响像电一般扑到猫头上,截获耗子,脸上是愚蠢的或是残酷的笑容……山猫用带刺的舌舔着大响的白骨,舔着那笑容,像用橡皮擦纸上的字迹一样……
我就好像见过了山猫似的脑海里浮动着山猫机警而凶残的脸。
因我恶习难改,被调到炊事班,负责烧火喂猪。有一天,指导员和炊事班长到山上去谈心,抓回一只小猫崽,山猫崽子!通体花纹,黑与灰交织,黑得特别鲜艳,耳朵直竖,似比家猫尖锐,别的也就与家猫无大差别了。山猫吃掉大响的故事从此完结了。抓回小山猫不几日,老兵复员,一宣布名单,炊事班长是第一名,我是最后一名。炊事班长已当兵五年,风传着要提拔成司务长的,他工作积极,经常给我做思想工作。我当兵两年,被复了员,是因为我偷食红色灌肠吧!复员就复员,总算吃了两年饱饭,还发了好几套里里外外从头到脚的新衣新帽,够穿半辈子啦!当了两年兵,这一辈子也算没白活。我是这么想。可炊事班长不这么想,宣布复员名单时,一念到他的名字,他当场就昏倒了。卫生员用针扎巴了半天,才把他扎醒了。醒了后,炊事班长又哭又闹,他跪着说:「指导员……连长……留下我吧……我不愿回去……」
那只小山猫被我装进一个纸盒里带回了家乡。炊事班长哭求也无济于事,与我坐同一辆汽车,哭丧着脸到了火车站,乘一辆烧煤的火车,回他的老家去了。据说他的家乡比我的家乡还要穷。生怕那只山猫在火车上乱叫被列车员发现罚款,副连长送我一铁筒用烧酒泡过的鱼,把猫喂醉了,让它睡觉。副连长说,它一醒你就用鱼喂它。副连长是我的老乡,他说家乡鼠害成灾,缺猫。虽说见过山猫之后便不再相信大响被山猫吃掉的鬼话,但在街上碰上了他,心里还是猛一咯噔,互相打量着,先是死死地互相看着脸,接着是从头到脚地上下扫,然后便互相大叫一声名字。他身体长大了很多,脸盘上却依然是几十年前那种表情,不开口说话的时候,脸上便浮现那种神秘的微笑,好像愚蠢,又好像残酷。
「『喀巴』说你让山猫吃了呢!」我说的「喀巴」是老关东的名字。他咧咧嘴问:「山猫?」连田野的老鼠都跑进村里来了,它们嘴里含着豆麦,腮帮子鼓得很高,在大街上慢吞吞地跑着,公鸡想去啄它们的时候,它们就疾速地
钻进墙缝里,钻进草垛里,钻到路边随处可见的鼠洞里。
「你见过山猫吗?」他问我。我告诉他我从关东带回来一只小山猫,在姑姑家躺着,还没真正醒酒呢!
他高兴极了,立即要我带他去看山猫。我却执意要先看他的家。
他的家是生产队过去的记工房,被他买了。房有四间,土墙,木格子窗,房上有三行瓦,两行瓦蓝色,一行瓦红色。两只大猫卧在他的炕上,三只小猫在炕上游戏。土墙上钉着几十张老鼠皮。他枕头边上摆着一本书,土黄色的纸张,黑线装订,封面上用毛笔写着几个笨拙的黑字:訄鼠催猫。我好奇地翻开书,书上无字,却画着一些奇奇怪怪的花纹。也许别的页上有字,我不知道,我只看了一眼那些花纹,他就把书夺走了。他厉声呵斥我:「你不要看!」我的脸皮稍稍红了一下,自我感觉如此,讪讪地问:「什么破书?还怕人看。」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摩挲着那本书道:「这是俺爹的书。」
「是你爹写的?」「不是,是俺爹从吴道士那里得的。」
「是守塔的吴道士?」
「我也不知道。」
那座塔我知道,砖缝里生满了枯草,几十年都这样。道士住塔前的小屋里,穿一袭黑袍,常常光着头,把袍襟掖在腰里,在塔前奋力地锄地。
「你可别中了邪魔!」我说。
他咧咧嘴,脸上挂着那愚蠢与残酷的微笑。他把书放在箱子里,锁上一把青铜的大锁,嘴里咕哝着什么,五只猫都蹲起来,弓着腰,圆睁眼看着他的嘴。我的背部有点儿凉森森的,耳朵里似乎听到极其遥远的山林呼啸声,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就听到啪嗒一声响,见一只雪白的红眼大鼠从梁上跌下来,跌在群猫面前,呆头呆脑,身体并不哆嗦。白鼠的脸上似乎也挂着那愚蠢又残酷的笑容。
大响捉着鼠,端详了半天,说:「放你条生路吧!」嘴里随即嘟囔了几句,猫们放平了腰,懒洋洋地叫了几声,老猫卧下睡觉,小猫咬尾嬉闹。那红眼白毛鼠顿时有了生气和灵气,从大响手里嗖地跳下,沿着墙,哧溜溜爬回到梁头上去,陈年灰土纷纷落下,呛得我鼻孔发痒。
我当时有很大的惊异从心头涌起,看着大响脸上那谜一般的微笑,更觉得他神秘莫测。一时间,连那些猫,连那土墙上贴着的破旧的布满灰尘的年画,都仿佛通神通鬼,都睁了居高临下、超人智慧的眼睛,在暗中看着我冷笑。
「你搞的什么鬼?」我问大响。
大响赶走那微笑认真地对我说:「伙计,人家都在搞专业户挣大钱,咱俩也搞个专业户吧!养猫。」养猫专业户!养猫专业户!这有趣而神秘、怪气十足又十分正常、富有吸引力的事业。
「听说你从关东带回来一只小山猫?」他又一次问。
晚上我就把小山猫送给了大响,他兴奋得一个劲搓手。
我到姑姑家去喝酒。姑父三盅酒进肚,脸就红了,电灯影里,一张脸上闪烁着千万点儿光明。他把我的酒盅倒满,又倒满了自己的盅,把酒壶放在「仙人炉」上燎着,清清嗓子,说:「大侄子,一眨巴眼,你回来就一个月了,整天东溜西溜,不干正事,我和你姑姑看在眼里,也不愿说你。你也不小了,天天在这里吃饭,我和你姑即便不说什么,只怕左邻右舍也要笑话你!现在不是前二年啦,那时候村里养闲人,游游逛逛也不少拿工分;现如今村里不养闲人,不劳动不得食。我和你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是分几亩地种还是出去找个事挣钱?」
我的心有点儿凄凉,喝了酒,说:「姑父,姑姑,我一个大小伙子,自然不能在你家白吃干饭!虽说是要紧的亲戚,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就是在爹娘家里,白吃饭不干活儿也不行。吃了你们多少饭,我付给你们钱。」
姑姑说:「你姑父不是要撵你,也不是心疼那几顿饭。」
我说:「明白了。」
姑父却说:「明白就好,就怕糊涂。你打的什么谱?」
我说:「这些日子我跟大响商量好了,我们俩合伙养猫。」纸糊的天棚上,老鼠嚓嚓地跑动着。
姑父问:「养猫干什么?」
我说:「村里老鼠横行,我和大响成立一个养猫专业户,卖小猫,出租大猫……」
我正想向姑父讲述我和大响设想的大计划时,姑父冷笑起来。
姑姑也说:「哎哟我的天!你怎么跟那么个神经病搞到一堆去胡闹?大响是给他爹那个浪荡梆子随职,你可是正经人家子女。」
姑父讽刺道:「有千种万种专业户,还没听说有养猫专业户!你们俩还不如合伙造机器人!」
姑姑说:「我和你姑父替你想好了,让你一头扎到庄稼地里怕是不行,当过兵的人都这样。喇叭里这几天一个劲儿地叫,县建筑公司招工,壮工一天七块钱,除去吃喝,也剩三五块,你去干个三年两载,赚个三千两千的,讨个媳妇,就算成家立了业,我也就对得起你的爹娘啦!」
我又见了大响,把准备去建筑公司挣钱不能与他养
猫的事告诉他,他很冷淡地说:「随你的便。」以后我就很难见到大响的面了。建筑公司放假时我回家去探望过大响,那两扇破门紧锁着,门板上用粉笔写着一行大字:养猫捕鼠专业户。旁有小字注着:捉一只鼠,仅收酬金人民币一元整。铁将军把着门,这老兄不在。但我还是吼了几声:「大响!大响!」院子里一片回声,好像在两山之间呼唤一样。我把眼贴到门扇上往里望,院里空荡荡的,低洼处存着夜雨的积水,那只我曾见过的白耗子在院里跑,墙上钉着一片耗子皮。
大响的邻居孙家老太太迎着我走过来,一头白发下有两点磷火般的目光闪烁。她拄着一支花椒木拐杖,干干的小腿上裂着一层白皮。她问:「您是请大响拿耗子的吧?他不在。」
「孙大奶奶,我想找大响耍耍,我是老赵家的儿子,您不认识我?」
老太太一只手拄定拐棍,一只手罩在眉骨上方,打量着我,说:「都愿意姓赵,都说是老赵家的儿子,『赵』上有蜂蜜!有香油?」我立刻明白,这老太太也老糊涂了。
她以与年龄不相适合的敏捷转回头来,对我说:「大响是个好孩子,他发了财,买蜂蜜给我吃,你买毒药给我吃,想好事,我不吃!前几年,你们药耗子,把猫全毒死了,休想啦,休想啦……」
回家与姑姑说大响的事,姑姑说:「这个疯子!不是个疯子也是个魔怪!」姑父插言道:「你可别这么说!大响不是个简单人物,听说他在墨河南边一溜四十八村发了大财!」
有关大响的传说如雷贯耳是一九八五年,那时我时来运转,被招到县委大院干部食堂烧开水,婚也结了,媳妇的肚子也鼓了起来,满心里盼她生个儿子,可她不争气,到底生了个女儿。
女儿出生后,我告了一个月假,回家伺候老婆坐月子。这些日子里,大响来过一次,坐在院子里也不进屋。他比从前有些瘦,但双目炯炯,言语中更有一些玄妙的味道,但细揣摩,又好像是正常的。他说:「老兄,贺喜,喜从天降!浩浩乎乎乾坤朗朗!没有工夫煮鸡汤,吃耗子在南方,多跑路身体健康,不可能万寿无疆!送你二百元,给嫂子和侄女添件衣裳。」他把一个红纸包拍在我手里,一转身就走了。我没及谦让,就见他那黑黑的身影已融到远处的月影里。一声柳哨,令人肠断。我不知这柳哨是不是大响吹的。又隔了几天,因寻一味中药,我骑车跑到邻县的马村,那里有一家大中药铺,三个县都有名。骑到距马村不远的一个小庄子,见村里男女老幼都跌跌撞撞地往村中跑,下车问一声,说是有一师傅在村中摆开法场,要把全村的耗子拘到池塘里淹死。心里一扑棱,立即想到这是大响,便推了车,随着人群往前拥。将近池塘时,早望见红男绿女,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垂柳树下,站着一瘦高个子男人,披一件黑斗篷,蓬松着头发,恰如一股袅袅的青烟。我把草帽拉低,遮住眉头,支起自行车,挤进人圈里,把头影在一高大汉子背后,生怕被大响瞧见。
起先我想这人也未必就是大响,他的眼神时而涣散,时而凝结,涣散时如两池星光闪烁,凝结时则如两坨清水冷气,仿佛直透观者肺腑;我才觉得他必定是大响。因为他不管目光涣散还是凝结,那种我极端熟悉的谜一般的愚蠢或残酷的微笑始终挂在脸上。他的身后,蹲着八只猫。
好像是村里的村长一类的人物——一个花白胡子的老汉走到大响面前,哑着嗓子说:「你可要尽力,拘出一只耗子,给你一块钱,晌午还管你一顿好烟好菜;拘不出耗子嘛……这里离派出所并不远,前天还抓走了一个跳大神的婆子呢!」
大响也不说什么,只是更加强烈了那令人难以忘却的笑容。花白胡子退到人堆里。大响从猫后提起一面铜锣,用力紧敲三响,锣声惨厉,铜音嗡嗡,不知别人,我的心紧缩起来,更直着腰看大响。他赤着脚,那黑袍上画着怪纹,数百根老鼠的尾巴缀在袍上,袍袖摆动,鼠尾嚓嚓啦啦细响。他提着铜锣,紧急地敲动,边敲锣身体边转动起来。黑袍张开,像巨大的蝙蝠翅膀。群猫也随着他跳动起来,它们时而杂乱地跳,时而有秩序地跳,但无论是杂乱无章还是秩序井然,那只我从关东带回来的山猫无疑始终充当着猫群的领袖。两年不见,它长大了许多,只是从它的格外尖锐的耳上,从它那些缠绕周身的格外鲜艳夺目的黑色条纹上,我才能认出它。它的身体比那七只猫要大,正应了老关东客「比猫大点儿,比狗小点儿」的话。我总觉得群猫脸上,尤其是山猫脸上的表情与大响脸上那微笑有着密切联系,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共同的、互通的,同属于一个尚未被人类完全认识的因而也就是神秘的精神现象的朦胧范畴。
猫们的跳跃舞蹈协调一致时,就好像八颗围绕着大响旋转的行星。阳光灿烂,照耀着光亮的猫皮,垂柳吻着生满青萍的池塘,蜻蜓无声地滑翔。猫的身体都拉得很长很细,八猫首尾连接,宛若一条油滑的绸缎。
大响与群猫旋转舞蹈,约有抽两袋旱烟的工夫,众人正看得眼花缭乱时,锣声停了,人与猫俱定住不动,好像戏台子上演员的亮相。天气燥热,大响脸上挂着一层油光
光的汗。大家都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他嘴里振振有词,语音含糊,听不清什么意思,两条洁白的泡沫挂在他的嘴角上。定住的猫在他的「咒语」中活动开来。
猫嘴里发出瘆人的叫声,猫腿高抬慢落,徘徊行走,八只猫好像八个足蹬厚底朝靴在舞台上走过场的奸臣。群众渐渐有些烦恼,毒辣的太阳晒着一片青蓝的头皮,烦恼是烦恼,但也没人敢吱声。我私下里却为大响担忧起来,全村的耗子难道真会傻不楞登地前来跳塘?
忽然,猫叫停止,八只猫在大响身前一字排开,山猫排在最前头,俱面北,弓着腰,尾巴旗杆般竖起,胡须扎煞,嘴巴里咈咈地喷着气,猫眼发绿,细细瞳仁直竖着,仿如一条条金线。我的汗马上变得又冷又腻,眼前幻影重重,耳朵里钟鼓齐鸣,恍惚中见群马奔驰在塞外的冰冷荒漠上,枯黄的羊儿在衰草中逃窜……赶忙晃头定神,眼前依然只有八只发威的猫。大响从腰里掏出一支柳笛,嘟嘟地吹起来,笛声连续不断,十足的凄楚呜咽之声。斜目一看,周围的观众都紧缩着头颈,脸上挂着清白的冷汗珠。不知过了几多时光,人背后响起一片嘈杂声,笛声忽而高亢如秋雁嘹唳,群猫也大发恶声。有人回头,喊一声「来了」,人群便豁然分开,裂开一条通衢大道,数千只老鼠吱吱叫着,大小混杂,五色斑驳,蜂拥而来。众人都不敢呼吸,身体紧缩,个个矮下一截。大响闭着眼,只管吹那柳笛,群猫毛发戗立,威风大作,逼视着鼠群。鼠们毫不惊惧的样子,一个个呆头呆脑,争先恐后地跳到池塘里去,池塘里青萍翻乱,落水的老鼠奋力游动着,把青萍覆盖的水面上犁出一条条痕迹。后来都沉下去,挣扎着,露出红红的鼻尖呼吸,又后来,连鼻尖也不见了。
柳笛声止,群猫伸着懒腰徘徊,大响直立在烈日下,低着头,好像一棵枯萎的树。湾水平静,众人活过来,但无有敢言语者。村里管事的花白胡子蹒跚到大响面前,叫了一句「先生」,大响睁开眼,嫣然一笑,几乎笑破我的心。
我骑着自行车疾速逃走,浑身空前无力,寻了一块花生地,便扔下车子,不及上锁,一头栽倒,沉沉睡去。醒来时红日已平西,近处的田畴和远处的山影都如被血涂抹过,稼禾的清苦味道直扑鼻孔,我推车回家,回想上午的事,犹如一场大梦。回到县里后,我见人就说大响的奇能,起初无人相信,后来见我说得有证有据,也就半信半疑起来。初冬时,邻县的领导向我们县里领导问起大响的事,县委莫书记很机智地做了回答。莫书记到伙房里找我,了解大响的情况,我把我知道的有关大响的一切都说了。
大响成了名人,市里有关部门也派人前来调查。这样张张扬扬地过去了半年。
麦收的时候,县粮食局一号库老鼠成灾,准备请大响来逮鼠。消息很快传开,市电视台派了记者来,带着录像器材,省报也派了记者来,带着照相机和笔,据说有几位很大的领导也要来观看。
那天上午,一号粮库的防火池里贮满清水,池旁排开一溜桌子,桌子上铺了白布,白布上摆着香烟茶水。县里领导陪着几个很有气派的人坐在那儿抽烟喝茶。半上午时,一辆黑色的轿车开进院子,大响从车里钻出来。他穿着一双皮鞋,一件藏青的西服挂在身上,显得十分别扭。我寻找着他脸上那谜一般的微笑。从轿车里把八只猫弄出来就费去了约十分钟,猫们显得十分烦躁,尤以山猫为甚。总算开场了,记者把强光灯打在大响的脸上,那微笑像火中的薄纸一样颤抖着。强光灯打在猫脸上,猫惊恐地叫起来。表演彻底失败。我听到一片骂声。水池旁一个戴眼镜的人站起来,冷冷地说:「彻头彻尾的骗局!」然后拂袖而去。莫书记急忙追上去,脸上一片汗珠。我的脸上更是一片汗珠。
2022-03-0919:25
我带着五岁的弟弟小福子去河堤上看洪水时,是阴雨连绵七天之后的第一个晴天的上午。我们从胡同里走过,看到一匹单峰骆驼正在反刍。我和弟弟远远地站着,看着骆驼踩在烂泥里的分瓣的牛蹄子,生动地扭着的细小的蛇尾巴,高扬着的弯曲的鸡脖子,淫荡的肥厚的马嘴,布满阴云的狭长的羊脸。它一身暗红色的死毛,一身酸溜溜的臭气,高高的瘦腿上沾着一些黄乎乎的麦穰屎。
「哥,」弟弟问我,「骆驼,吃小孩吗?」
我比小福子大两岁,我也有点儿怕骆驼,但我弄不清骆驼是不是吃小孩。「八成……不会吃吧?」我支支吾吾地对弟弟说,「咱们离着它远点儿吧,咱到河堤上看大水去吧。」
我们眼睛紧盯着阴沉着长脸的脏骆驼,贴着离它最远的墙边,小心翼翼地往北走。骆驼斜着眼看我们。我们走到离它的身体最近时,它身上那股热烘烘的臊气真让我受不了。骆驼恁地就生长了那样高的细腿?脊梁上的大肉瘤子上披散着一圈长毛,那瘤子里装着些什么呢?这是我第二次看到骆驼。我第一次看到骆驼是两年之前,集上来了一个杂耍班子,拉着大棚卖票。五分钱一张票。姐姐不知从哪里弄了一毛钱,带我进了大棚看了那场演出。
演员很多。有一匹双峰骆驼,一只小猴子,一只满身长刺的豪猪,一只狗熊装在铁笼子里,一只三条腿的公鸡,一个生尾巴的人。节目很简单,第一个节目就是猴子骑骆驼。一个老人打着铜锣镗镗响,一个年轻的汉子把猴子弄到骆驼背上,然后牵着骆驼走两圈,骆驼好像不高兴,郎当着个长脸,像个老太婆一样。第二个节目是豪猪斗狗熊。狗熊放出铁笼,用铁链子拴着脖子,铁链子又拴在一根钉进地很深的铁橛子上。豪猪小心翼翼地绕着狗熊转,狗熊就发疯,嗥叫,张牙舞爪,但总也扑不到豪猪身边。第三个节目是一个人托着一只公鸡,让人看公鸡两腿之间一个突出物。大家都认为那不是条鸡腿,但杂耍班子的人硬说那是条鸡腿,也没有人冲出来否认。最后一个节目最精彩。杂耍班子里的人从幕布后架出一个大汉子来,那汉子蔫蔫耷拉的,面色金黄,像橘子皮一样的颜色。敲锣的老头好像很难过,一边镗镗地、有板有眼地敲着锣,一边凄凉地喊叫着:「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子们,大兄弟姊妹们,今儿个开开眼吧,看看这个长尾巴的人。」众人都把目光投到黄脸汉子身上,但都是去看他黄金一样的脸,他目光逡巡,似乎不敢下行。杂耍班子的人停住脚步,把那个死肉般的汉子扭了一个翻转,让他的屁股对着观众的脸。一个杂耍班子里的人拍拍汉子的背,汉子懒洋洋地弯下腰去,把屁股高高地撅起来。他反穿了一条蓝制服裤子——我明白了他为什么迈不开步子——屁股一撅起,裤子前襟的开口在屁股上像张大嘴一样裂开了。杂耍班子的人伸进两根指头去,夹出了根暗红色的、一拃多长、小指粗细的肉棍棍。杂耍班子的人用食指拨弄着那根肉棍棍,它好像充了血,鲜红鲜红,像成熟辣椒的颜色。它还哆哆嗦嗦地颤动呢。我感觉到姐姐的手又黏又热。姐姐被吓出汗来啦。锣声镗镗地响着,老头凄凉地喊叫着:「大爷大娘们,大叔大婶子们,大兄弟姊妹们,开开眼吧,天下难找长尾巴的人。」这是我第二次看到骆驼。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骆驼。骆驼被我们绕过去了,弟弟又怕又想看地回头看骆驼,我也回头看骆驼;它那条蛇样的细尾巴使我联想到那条瑟瑟抖动的人尾巴。
那时候我和弟弟都赤条条一丝不挂,太阳把我们晒得像湾里的狗鱼一样。
走上河堤前,我们还贴着一道篱笆走了一阵,我在后,弟弟在前。篱笆上攀满牵牛和扁豆。牵牛花都把喇叭合拢了,扁豆花一串一串盛开着。一只「知了龟」伏在扁豆藤上,我跳了一下把它扯下来,撕下来才知道是个空壳,知了早飞到树上去了。
弟弟的屁股比他的脸还要黑,它扭得挺活泛。弟弟没生尾巴,我也没生尾巴。河水是浑浊的,颜色不是黄也不是红。河心那儿水流很急,浪一拥一推往前跑。水面宽宽荡荡,几乎望不到对岸。其实能望到对岸。枯水时河滩地里种了一些高粱,现在被洪水淹了,高粱有立着的,有伏着的,一些亮的颜色、亮的雾,在淹没了半截的高粱地里汩汩漓漓地闪烁着,绿色的燕子在辉煌湍急的河上急匆匆飞行着。水声响亮,从河浪中发出。沙质的河堤软塌塌的,拐弯处几株柳树被拦腰砍折,树头浸在河水里,激起一簇簇白色的浪花。
我和小福子沿着河堤往东走。河里扑上来的味道又腥又冷,绿色的苍蝇追着我和小福子。苍蝇在我身上爬,我感到痒,我折了一根槐枝轰赶苍蝇。小福子背上、屁股上都有苍蝇爬动,他可能不痒,他只顾往前走。小福子眼珠漆黑,嘴唇鲜红,村里人都说他长得俊,父亲也特别喜欢他。他眯缝着眼睛看水里水上泛滥的黄光,他的眼里有一种着魔般的色彩。
近堤的河面水势平缓,无浪,有一个个即生即灭的漩涡,常有漂浮来的绿草与庄稼秸子被漩涡吞噬。我把手持的那截槐枝扔进一个漩涡,槐枝在漩涡边缘滴溜溜转几圈,一头就扎下去,再也不见踪影。我和小福子从大人
们嘴里知道,漩涡是老鳖制造出来的,主宰着这条河道命运的,也是成精的老鳖。鳖太可怕了,尤其是五爪子鳖更可怕,一个碗口大的五爪子鳖吃袋烟的工夫就能使河堤决口!我至今也弄不明白那么个小小的东西是凭着什么法术使河堤决口的,也弄不明白鳖——这丑陋肮脏的水族,如何竟赢得了故乡人那么多的敬畏。
小福子把眼睛从漩涡上移出来,怯怯地问我:「哥,真有老鳖吗?」
我说:「真有。」
小福子斜睨了一眼浩浩荡荡的河水,身体往南边倾斜起来。
一条白脖颈的红蚯蚓在潮湿的沙土上爬动着。小福子险些踩到蚯蚓上,他叫了一声,跳到一边,手抚着屁股说:「哥,蛐蟮!」
我也悚然地退一步,看着遍体流汗的蚯蚓盲目地爬动着。它爬出一道弯弯曲曲的痕迹。小福子望着我。
我说:「撒尿!用尿滋它。」蚯蚓在我们的热尿里痛苦地挣扎着。我们看着它挣扎。我感到嗓子眼里痒痒的。
「哥,怎么着它?」小福子问我。「斩了它吧!」我说着,从堤下找来一块酱红色的玻璃片,把蚯蚓切成两半。蚯蚓的肚子里冒出黄色的泥和绿色的血。切成两段它就分成两段爬行。我有些害怕了。小虫小鸟都是能成精的,成了精的蚯蚓也是能要了人命的,我总是听到大人们这么说。
「让它下河吧。」我用商量的口吻对小福子说。
「让它下河吧。」小福子也说。
我们用树枝夹着断蚯蚓,扔到堤边平静的浑水里。蚯蚓在水里漂着,蚯蚓放出一股香喷喷的腥气。我们看到水里一道银青的光辉闪烁,那两截蚯蚓没有了。水面上擎出一群尖尖的头颅。我和弟弟都听到了水面传上来的吱吱的叫声。弟弟退到我身后,用他的指甲很尖的手抓着我腰上的皮。
「哥,是老鳖吗?」
「不是老鳖,」我观察了一会儿,才肯定地回答,「不是老鳖,老鳖专吃燕子蛤蟆,它不吃蛐蟮。吃蛐蟮的是白鳝。」
河水中闪一阵儿青光,翻几朵浪花,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和小福子继续往东走,快到袁家胡同了,据说这个地方河里有深不可测的鳖湾。河水干涸时,鳖湾里水也瓦蓝瓦蓝,不知道有多么深,更没人敢下鳖湾洗澡。
我想起一大串有关鳖精的故事了。
我听三爷说有一天夜里他在河堤上打猫头鹰,扛着一杆土枪,土枪里装着满药。那天夜里本来挺晴的天,可一到袁家胡同,天呼噜就黑了,黑呀黑,好麻呀黑,乌鱼的肚子洗砚台的水。猫头鹰在河边槐树上哆嗦着翅膀吼叫。三爷说他的头皮一乍一乍的,趴在河堤上一动也不敢动。他知道一定有景,什么景呢?等着瞧吧。那时候是小夏天,槐花开得那个香啊!多么香?小磨香油炸斑鸠。一会儿,河里哗啦哗啦水响,一盏通红的小灯笼先冒出了水面,紧接着上来一个傻不楞登的大黑汉子,挑着小灯笼,呱嗒呱嗒在水皮上走,像走在平地上一样。走了三圈,大黑汉子下去了,鳖湾里明晃晃的,水平得连一丝波纹都没有。三爷耐住心性,趴着不动。约莫过去了吃袋烟的工夫,就见到那大黑汉子又上来了,站在鳖湾边上,像根黑柱子一样,一动不动——当时我问:还挑着灯笼吗?三爷说:挑着,自然是挑着的——又见一张桃花木八仙桌子,从鳖湾正中慢悠悠地升上来。几个穿红戴绿的丫头子,端着七个盘八个碗,碗里盘里是鸡鸭猪羊,奇香奇香。丫头子下去了,上来两个白胡子老头,头顶都光溜溜的,一看就知道满肚子学问。两个老头子坐在那儿推杯换盏,谈古道今,三爷都听得入了迷。后来槐树上的猫头鹰一声惨叫,三爷才清醒过来。三爷把土枪顺过去,瞄准了八仙桌子。枪筒子冰凉冰凉,三爷的心也冰凉冰凉。刚要搂火,那个红脸的白胡子老头子把举到嘴边的酒杯停住,大声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三爷大吃一惊,迷迷糊糊地就把枪机搂倒了,只听得震天价一声响,河里一片漆黑,天地万物都像扣在锅里,三爷听到了铁砂子打在水里的声音。紧接着狂风大作,风是白色的,风里裹挟凉森森的河水,哗啦哗啦淋到槐树上。三爷紧紧地搂住了一棵大槐树,才没被风卷到鳖湾里去。大风刮了半个时辰方停,三爷满身是水,冻得直打哆嗦。这时星星现出来了,蓝色的天压得很低,槐树上的白花像一团团毛茸茸的乱毛,附着在黑魆魆的叶丫里,放着浓烈的香气。猫头鹰在花叶间愉快地歌唱。三爷起身想回家,但十个手指都套了环,怎么也解不开。三爷着急得啃树皮,嘴唇都被槐树皮磨破了。后来好不容易松了扣。三爷到家后喝了半斤酒,还是一阵阵地打寒战,从心里往外颤。
第二天早晨,三爷到鳖湾那儿看。风平浪静,湾水乌黑,白雾稀薄如纱幔,一股血腥味直冲上河堤。三爷看到一条大黑鱼在鳖湾里漂着。那条大黑鱼有五尺长,有二百斤重,头没有了还那么长,那么重,有头时就更长更重了。三爷记得自己的枪口是瞄着白胡须老头的,大黑汉子站在湾边上离着很远呢。噢,三爷说,想了半天才明白:大黑鱼是鳖精们的侦察员,它失职了,因此被老鳖们斩掉了头
。我那时方知地球上不止一个文明世界,鱼鳖虾蟹、飞禽走兽,都有自己的王国,人其实比鱼鳖虾蟹高明不了多少,低级人不如高级鳖。那时候我着魔般地探索鳖精们的秘密,我经常到袁家胡同北头去,站在河堤上,望着鳖湾里瘆人的黑水发呆。鳖湾奇就奇在居河中央而不被泥沙掩埋,洪水时节,河水比黄河水还要浑浊,一碗水能沉淀下半碗沙土,可洪水消退后,鳖湾依然深不可测,清亮的河水从鳖湾旁、从鳖湾上软软地漫过去,界限分明,鳖湾里的水与河里的水成分不同。鳖们不得了,鳖精们的文化很发达。
三爷说,袁家胡同北头鳖湾里的老鳖精经常去北京,它们的子孙们出将入相。有一个富家女嫁与一个考中进士的大才子,结婚三日,回娘家诉苦,说夫婿身体冷如冰块,触之汗毛倒立,疑非同类。其母嘱其回去用心观察。女归,发现这个大才子每日都在一个静室沐浴两次,且需水量极大。大才子沐浴时戒备森严,任何人不许窥测。这一日,大才子又去沐浴,女抱一套干净衣服,走至沐浴处,被一仆人拦住,女怒骂:是夫婿唤我送衣!仆人诺诺而退。愈近,听到室内水声响亮。女窥牖,见一鳖大如筐箩,甲壳灿烂,遍被文章,正在一大池中踊跃戏水,欢快活泼如孩童。女骇绝,惊叫,弃衣而走,金莲交错,数次倒地。女归室,想千金之躯,竟被鳖精玷污,遂解腰中带,自缢。这些文字不是三爷的,故事是三爷的。三爷还说过,北京有条精灵胡同,寒冬腊月也出摊卖西瓜,皇宫里没有的东西在精灵胡同里也有。有一个人回故乡,精灵胡同里托他捎一封信,信封上写「高密东北乡袁家湾」,这个人找遍了东北乡也没找到个袁家湾。他爹说,八成是鳖湾里的信,你去那儿吆喝吆喝看看吧。那人找了辆自行车骑着,到了袁家胡同北头,车子扔在河堤上,人站在河堤下浅水边,对着那潭黑水,高叫:家里有人吗?出来拿信!喊了三声,水里没动静,这人骂一句,刚要走,就见水面豁然开裂,一个红衣少年跳出来,说:是俺家的信吗?那人把信递过去。少年接了信,瞄了一眼,说:噢,是俺八叔的信,你等着,我告诉俺爷爷去。红衣少年潇洒入水。那人退后一步,坐在河堤慢坡上,心中嗟叹不已。俄顷,水又中分,红衣少年引出一个白衣老者。老者慈眉善目,可敬可亲。少年说:爷爷,就是这人带来的信。那人毕恭毕敬地站起来,不知说什么好。老者说:多谢啦,家里去坐坐吧。那人瞅瞅那潭绿水,心里发毛,口里赶紧推辞。老者也不十分邀请,一拂袖,对红衣少年说:家去拿点儿礼物。少年应声入水。那人似乎听到水中门扃哗啷,石阶橐橐。少年出水,提着一只柳条编织的小篮子,篮里盛着半篮绿豆芽。老者接过篮子,说:乡亲,烦你千里传信,感激不尽,无甚稀罕物赠你,现有自家生的绿豆芽一篮,您拿回家炒炒吃了吧。那人接了篮子,与老者点头哈腰一阵儿。老者携着红衣少年入水。那人捧着那篮子,心里鄙夷起来,心想水中精怪,定有珍宝,竟送我一篮绿豆芽!我花两毛钱到集上买一筐子,要你的干什么!想到此,他把篮子一翻,将绿豆芽倒进水中,嘴里还唠叨着:留着您自己吃吧。绿豆芽漂漂摇摇地沉下水去。那只柳条篮子编得实在是精巧,他舍不得丢,挽着回家里去。家去把送信经过对他爹说了。他爹只说了一句话:你是个天生的穷种!那人不解,他爹指着篮子说:你看看,那是什么?那人低头去看,只见篮子沿上,挂着一根闪闪发光的金绿豆芽。鳖湾里的神奇事儿多着呢,哪能说得完!
我和小福子在袁家胡同头上停下来,面北看河水。河水澎澎湃湃,不舍分秒向东流。大鳖湾就埋藏在汹涌的浊水里,我知道洪水消退后它又要蓝汪汪地露出来。
袁家胡同里,有我们生产队几个青年在推粪。粪乌黑,发散着一股子酸溜溜的臭水味。
「哥,真有老鳖吗?」小福子又一次问我。小福子的眼睛闪闪烁烁的,好像他心里藏着什么奇怪的念头。
我说:「当然有老鳖,就在水里藏着呢。」
小福子不说话了。我们静静地看水。太阳很毒辣,我肩上的皮嗞嗞地响。河水开始消退了,退出来的倾斜河堤上汪着一层脂油般的细泥。
我和小福子同时发现,在我们脚下,近堤的平稳河水上,漂着一朵鲜艳的红花。只有花没有叶,花瓣儿略微有些卷曲,红颜色里透出黑颜色来。
「哥,一朵红花……」小福子紧盯着水中的花朵说。
「一朵红花,是一朵红花……」我也盯着水中的红花说。
河水东流,那朵红花却慢慢往西漂,逆流而上,花茎激起一些细小的、洁白的浪花。阳光愈加强烈,河里明晃晃一片金琉璃。那朵花红得耀眼。我和小福子对着眼睛,我想他跟我一样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颜色的诱惑。
后来发生的事情就极其简单了。小福子狠狠地盯我一眼,转身就朝着那朵红花冲去。河里金光散乱,我似乎听到小福子的脚板拍打得水面呱唧呱唧响,他好像奔跑在一条平坦的、积存着浅浅雨水的砂石路上。那朵红花蓬松开来,像一团毛茸茸的厚重的阴云,把小福子团团包裹住。
我甚至想喊一句:「小心,别弄毁了那朵花!」细想起来,小福子在扑向河中红花那一刹那——他摇摇摆摆地扑下河,像只羽毛未丰的小鸭子——我是完全可以伸手把他拉住的,我动没动过拉住他的念头呢?我想没想过他跳下河去注定要灭亡呢?在袁家胡同里推粪的四个青年,都赤脚、赤膊、满身汗水、满身粪臭。他们走上河堤。他们一齐看到我站在河堤上发愣。叫春季的青年在我头上拍了一掌,说:「大福子,站在这儿望什么?跟我下河洗澡去!」我看着他流汗流得雪白了的脸,说:「小福子跳到河里去啦!」
他说:「什么?」我重复道:「小福子跳到河里去啦!」其余三个青年都把脸对着我看。
我看着河水。河水更加辉煌了。金光银光碰碰撞撞,浩渺无边;浪潮在光的影里镗镗鞳鞳地奏鸣着:河里的燠热鱼腥扑面涌起。我的心一阵急跳,寒冷如血,流遍全身。
我牙齿打着颤抖说:「小福子……跳到河里去啦……」
那朵诱人的红花早已无影无踪,红花曾经逗留过的那片平静的水面上,急遽旋转着一个湍急的大漩涡。春季搡了我一把,骂道:「傻瓜蛋!为什么不早喊?」
四个青年人抬起手掌罩着眼,努力往河面上望着。
「在哪里?」叫子平的青年吼一声,纵身扑入水中。他的身体砸起几簇水浪花,在阳光下开放,十分艳丽。
春季他们三个也紧随着子平跳下河去。他们砸得河水哐当哐当冲撞河堤。
我看到了,在十几米外的河心里,小福子的光头像块紫花西瓜皮一样时隐时现。四个青年快速地挥动着胳膊往河心冲刺,急流冲得他们都把身体仄楞起来。一串串的透明的水珠,当他们举起胳膊时,秃噜噜地,闪烁着光彩,不失时机地,滚到河的浪峰上,滚到河的浪谷里。
我起初是站着,站累了就坐着。我坐在生产队宽大的打谷场边颓唐的土墙边,一个高大的麦秸垛投下一块阴影,遮住了我平伸在地上的两条腿。我的腿又黑又瘦,我的腿上布满伤疤,我也不知道我的腿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伤疤。左腿膝盖下三寸处有一个铜钱大的毒疮正在化脓,苍蝇在疮上爬,它从毒疮鲜红的底盘爬上毒疮雪白的顶尖,在顶尖上它停顿两秒钟,叮几口,我的毒疮发痒,毒疮很想迸裂,苍蝇从疮尖上又爬到疮底,它好像在爬上爬下着一座顶端挂雪的标准的山峰。被大雨淋透了的麦秸垛散发着逼人的热气,霉变的霉气,还有一丝丝金色麦秸的香味儿。毒疮在这个又热又湿的中午成熟了,青白色的脓液在纸薄的皮肤里蠢蠢欲动。我发现在我的右腿外侧有一块生锈的铁片,我用右手捡起那块铁片,用它的尖锐的角,在疮尖上轻轻地划了一下——好像划在高级的丝绸上的细微声响,使我的口腔里分泌出大量的津液。我当然感觉到了痛苦,但我还是咬牙切齿地在毒疮上狠命划了一下子,铁片锈蚀的边缘上沾着花花绿绿的烂肉,毒疮迸裂,脓血咕嘟嘟涌出,你不要恶心,这就是生活,我认为很美好,你洗净了脸上的油彩也会认为很美好。其实,我长大了才知道,人们爱护自己身上的毒疮就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我从坐在草垛边上那时候就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世界上最可怕最残酷的东西是人的良心,这个形状如红薯,味道如臭鱼,颜色如蜂蜜的玩意儿委实是破坏世界秩序的罪魁祸首。后来我在一个繁华的市廛上行走,见人们都用铁扦子插着良心在旺盛的炭火上烤着,香气扑鼻,我于是明白了这里为什么会成为繁华的市廛。
我在那道矮墙边上坐着,没人理我,场上散布着几百个人,女人居多,女人中上了年纪的老女人居多,也有男人,也有孩子。我看到了他们貌似同情、实则幸灾乐祸的脸上的表情。我弟弟小福子淹死了——也许淹不死,抢救还在继续进行。他们都是来看热闹的,就像当年姐姐带我去看那个长尾巴的人一样。春季用双手托着小福子穿过胡同,绕过骆驼——骆驼对着我冷笑——走到我家,我家门上挂锁。春季气喘吁吁地问我:「大福子,你爹和你娘呢?」我什么话也没说,我没有话可说,我愿意跟着小福子走。村里人嗅到了死孩子的味道,一疙瘩一疙瘩地跟在小福子的后边。
有人建议赶快把小福子抱到生产队的打谷场上,队里的男女劳力都在那里编织防洪用的麦草袋子。我想起了,爹和娘确实是去编织防洪用的麦草袋子了。没走到打谷场就听到了娘的哭声,接着就看到娘从街上飞跑过来。娘哭得很动情,声音尖尖的,像个小姑娘一样。
娘身后也跟着一群人,爹十分显眼地混杂在那群人中,我一眼就看到了,爹高大的身体摇摇晃晃,好像喝醉了酒。春季抱着小福子径直往前走,小福子仰在春季臂膊里,胳膊腿耷拉着,好像架上的老丝瓜。
娘跑到离小福子两步远时,突然止住了哭声,她往前倾了一下身体,脖子猛一伸,像触了雷电一样。身后有人扶了她一把。她往后一仰,那人就着劲一拖,娘闪到一侧去。
春季托着小福子,庄严肃穆地往前走,人们都闪到两边去,等一下,伺机加入了小福子身后的队伍。爹没表示出半点儿特殊性,他
跟随在我身后,我不用回头就知道爹摇摇晃晃地走着,好像喝醉了酒。走到打谷场上,娘又开始哭起来,这时的哭声已不如适才清脆,听着也感到疲乏。
打谷场边上有三排房子,一排是生产队的饲养室,一排是生产队的仓库,还有一排是生产队的记工房。夏天从不穿上衣和鞋子的方六老爷担任了抢救小福子的总指挥。他让人从饲养棚里拉出了一头黑色的大牛。这头牛眼睛血红,斜着眼看人。它的僵直的角上闪烁着钢铁般的光泽,后腿上、尾巴上沾满了尿屎混合成的泥巴。
「攥紧鼻绳!」方六老爷威严地吩咐那个拉牛的中年汉子。
中年汉子一脸麻子,也是赤膊赤脚,背上一大串茶碗口大的疤瘌,是生连串毒疮结下的,我要呼他四大伯。四大伯把凶猛的黑牛鼻绳攥紧,黑牛焦躁地扭动尾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四大伯也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把他搭到牛背上!」方六老爷吩咐春季大哥。春季把小福子扔到尖削的牛背上,牛扭着腰,斜着眼睛往后看,它的眼睛红得像辣椒一样,喘气声像鹅叫一样。小福子在牛背上折成两段,嘴啃着那侧牛腹,小鸡巴戳着这侧牛腹。他的屁股上和背上的皮肤金光闪烁。「牵着牛走!」方六老爷说。四大伯一松牛鼻绳,黑牛昂着头,虎虎地往前冲去,小福子在牛背上颠簸着,看看要栽下去的样子。方六老爷吩咐两个人去,一个卡着小福子的腿,一个托着小福子的头。
「松开缰绳!」方六老爷说,「由着牛走,越颠越好!」
四大伯闪到牛头左侧。方六老爷在牛腚上拍了一掌。黑牛迈着大步,走得飞快,牛两侧扶持小福子的两个汉子,仄着身子走得艰难,脸上都咧着一张嘴,嘴里都是黑得发亮的牙齿。场上沙土潮湿,黑牛的蹄印像花瓣一样印出来。
娘忘记了哭,蓬头散发,随着牛一溜小跑。爹弓着腰,依然十分显眼地掺杂在牛后骚乱的人群里。黑牛沿着打谷场走了两圈,小福子的腹中响了一阵儿,一股暗红色的水从他嘴里喷出来。
「好啦!吐出水来了!」人群里一声欢呼。
娘跑到牛的近旁,梦呓般地说:「小福子,小福子,娘的好孩子,醒醒吧,醒醒吧,娘包粽子给你吃,就给你吃,不给大福子吃……」
我的心里一阵冰凉。
黑牛继续走着,但小福子已不吐水,有几根白色的口涎在他唇边垂着,后来连口涎也没有了。
方六老爷说:「行啦,差不多啦!」
四大伯拢住牛,那两个傍在牛侧的汉子把小福子从牛脊梁上揭下来,抬着,走到场边一棵红杨树下。红杨树投在地上一片炕席大的斑驳阴影,阴影里布满绿豆粒大小的黑色虫屎,因为树上滋生着成千上万只毛毛虫。
有一个聪明人拎来一只刚编织好的草包子,刚要把小福子放上去时,父亲从人堆里挤出来,脱下湿漉漉的褂子,铺在草包子上。父亲没有忘记把黑烟斗和牛皮烟荷包从褂子口袋里摸出来,别在腰带上。小福子仰面朝天躺在父亲的褂子上了。我看到了他的脸。小福子依然比我要俊得多,但是他分明地变老了。他的耳朵上布满了皱纹,他的眼睛半开半阖,一线白光从他眼缝里射出来,又阴又冷。我觉得小福子是看着我的,他要告诉我关于那朵红花的秘密,它是从哪里来的,它又到哪里去了。老鳖与人类是什么关系……从小福子睥睨人类的阴冷目光里,我知道他什么都明白了,我当时就后悔,为什么不跟着小福子跳到河里去追逐那朵红花呢?真是遗憾真是后悔莫及。小福子的腮上凝结着温暖的微笑,我的牙齿焦黄他的牙齿却雪白,他处处比我漂亮,任何一个细枝末节都有力地证明着「好孩子不长命,坏孩子万万岁」的真理。小福子双唇紫红,像炒熟了的蝎子的颜色。「等一会儿,等一会儿,」方六老爷安慰着焦灼的人群,「很快就会喘气的,肚里水控净了,没有不喘气的道理!」
大家都看着小福子瘪瘪的肚子,期待着他喘息。娘跪在小福子身边,含糊不清地祷告着。我一点儿不可怜她,我甚至觉得她讨厌!我甚至用灰白色的暗语咒骂着她,嘲弄着她;从她迷眊的眼珠子里流出来的眼泪我认为一钱不值。你哭吧!你祷告吧!你这个装模作样的偏心的娘!你的小福子活不了啦!他已经死定了!他原本就不是人,他是河中老鳖湾里那个红衣少年投胎到人间来体验人世生活的,是我把他推到河里去的!
我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孝子啦!
所有在场的人,都汗水淋漓,都把眼睛从小福子腹肚上移开,转而注视着方六老爷红彤彤的大脸。红杨树上的毛毛虫同时排便,黑色的硬屎像冰雹一样打在人们的头上。
方六老爷秃亮的脑门上也挂上了一层细密的小汗珠,他举起手,用一群豆虫般的手指搔着鬓边那几十根软绵绵的头发,说:「不要着急,不要着急,待我看看。」
他弯下腰去,用厚厚的手掌压压小福子的心窝。他站起来时,我看到他的两颗大黄眼珠急遽眨动着,好像两只金色的蝴蝶在愉快地飞舞。
「六老爷……」娘奴颜婢膝地求告着,「六老爷,
救救我的孩子……」
方六老爷沉思片刻,说:「去,去,去找口铁锅来。」两个男人抬来一口搅拌农药的大铁锅。方六老爷命令他们把铁锅倒扣过来。
那口铁锅在阳光下晒得一定滚烫了。六老爷亲自动手,把小福子拎到铁锅上。小福子的肚脐端端正正地挤在锅脐上,嘴啃着锅边,脚踢着锅边。六老爷捋两下胳膊,吃力地弯下腰,用肥厚的手,挤压着小福子的背。六老爷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到小福子身上了。我听到小福子的骨头啪哽啪哽地响着。我看到小福子的身体越来越薄,好似贴在锅底上的一张烙饼。六老爷猛一松手,小福子的身体困难地恢复着原样,他的胸膛里发出了「嗷嗷」的叫声。
「喘气了!」有人惊呼一声。连娘都停了唠叨,几百只眼睛死盯着烙在锅上的小福子。寂静。黑色的毛毛虫屎冰雹般降落,虫屎打着小福子的背,打着浸透剧毒农药的锅边,打着方六老爷充满智慧的脑壳……都砰砰啪啪地响着。大家屏住呼吸,祈望着小福子能从锅上蹦起来。
等了半袋烟的工夫,小福子一动不动。方六老爷怒气冲冲地弯下腰,好像揉面一样,好像捣蒜一样,对着小福子的腰背,好一阵儿狂捣乱揉。一股臭气弥散开来。有人喊:「六老爷,别折腾了,屎汤子都挤出来了!」
六老爷直起腰,握两个空心拳头,痛苦地捶打着左右腰眼,两滴大泪珠子从他眼里噗噜噗噜滚下来。「我没有招数了!」方六老爷沮丧地说,「用了黑牛,用了铁锅,他都不活,我没有招数了!」我看着从小福子嘴里流出来的褐色的粥状物,在阳光下蒸腾着绿色的臭气。
「谁还有高招?」方六老爷说,「谁还有高招请拿出来使,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父亲说:「六老爷,让您老人家吃累了。」六老爷说:「哎,惭愧,惭愧!」一边说着,一边交替捶打着左右腰眼,摇摇摆摆地走了。
父亲弓着腰,端详着贴在锅底上的小福子,迟疑片刻,好像不晓得该从哪里下手。(我已经嗅到烤烧鸡的香味了。)一滴清鼻涕从父亲鼻尖上垂直下落,打在小福子的脊椎上。父亲哼了一声,伸出一双鲁莽的大手,卡住小福子的腰,用力提起来,小福子皮肤与铁锅剥离时,发出一阵哔哔叭叭的声音。这声音酷似在灯火上烧头发的声音,伴随着声音迅速弥散的味道也像烧头发的味道。
小福子的身体折成两叠,几乎是垂直地悬挂在父亲颤抖不止的胳膊上。我想起了悬挂在房檐下木橛子上的腌带鱼。我的小弟弟四肢柔软地下顺着,他能把身体弯曲到如此程度,简直像个奇迹。
父亲把小福子放在地上,理顺了他凌乱的胳膊和腿。小福子的肚脐被锅脐挤出了一个圆圆的坑,有半个茶碗深。
娘跪在地上,我认为她很无耻地哀求着:「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父亲懊丧地说:「行啦!别号了!」
我钦佩父亲的态度。娘不说话了,只是嘤嘤地哭,我又可怜她了。
父亲一手托住小福子的脖颈,一手托住小福子的腋窝,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围观的乡亲们匆匆闪开一条道路,都毕恭毕敬地立着。
我跑到父亲前面,回头仰望着父亲脸上的愚蠢的微笑,我忽然觉得,我应该说句什么,到了该我说话的时候了。
「爹,河里有一朵红花……」父亲脸上的微笑抖动着,像生锈的废铁皮嗦落落地响。我继续说:「小福子跳到河里去捞那朵红花……」我看到父亲的腮帮子可怕地扭动着,父亲的嘴巴扭得很歪,紧接着我便脱离地面飞行了。湛蓝的天空,破絮般的残云,水银般的光线。黄色的土地,翻转的房屋,倾斜的人群。我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呱唧一声摔在地上。我啃了一嘴泥沙。趴在地上,我的耳朵里翻滚着沉雷般的声响。那是父亲的大脚踢中我的屁股瓣时发出的声音。
我自己爬起来,干号了一声。本来满肚子的干号要一连串地喷出来,但是,我看到人们的像鬼火一样的、毒辣的眼睛,所以,我紧紧咬住嘴唇,把干号压下去。于是,我感觉到胃里燃烧起绛紫色的火焰。我当然听到了人们在背后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我却径直地往前走了,我用力分拨着阻挡着我的道路的人群,他们像漂浮在水面的死兔子一样打着旋,放着桂花般的臭气漾到一边去。我恍惚觉得娘扑上来拉住我的胳膊,我回头一看,她的眼竟然也像鬼火般毒辣,她的脸上蒙着一层凄凉的画皮,透过画皮,我看到了她狰狞的骷髅。「放开我!」我愤怒地叫着。娘拉着我不松手,娘说:「大福子,我的儿,小福子去了,娘就指望着你啦……」半个小时前,你不是说包粽子,不给大福子吃吗?我看透了!我用力挣扎着,娘的手像鹰爪子一样抓着我不放松。我低下头,张开嘴,在娘的手脖子上,拼出吃奶的劲儿,咬了一口。我感觉到我的牙齿咬进了娘的肉里,娘的血又腥又苦。
娘惨叫一声,松开了手。
我头也不回往前走,一直走到打谷场的土墙边上,面壁十分钟,我专注地看着土墙上的花纹。我回过头去,打谷场上空无一人,刺鼻的汗臭味还在荡漾
。这么说打谷场确曾布满了人,我的弟弟小福子确实是淹死了。我的屁股上当真挨过父亲一脚吗?娘的手脖子上当真被我咬过一口吗?
屁股似乎痛又似乎不痛,口里有血腥味又似乎没有血腥味。我很惶惑,便坐在了土墙边,我的身左身右都是浅绿色的新鲜麦苗儿。我坐着,无聊,便研究髌骨下的毒疮。我用锈铁片划开疮头,脓血四溢时,我感到希望破灭了。人身上总要有点儿珍奇的东西才好。后来,我用锈铁片在左膝髌骨下划开一道血口子,我用锈铁片从右膝髌骨下的毒疮上刮了一些脓血,抹到血口子里。
等到右膝下的毒疮收口时,左膝下一个新的毒疮已经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
癞蛤蟆蹦到餐桌上,不会咬人也要硌硬你一下。因为腹中饥饿,傍晚时我溜回家。小福子永远地消失了,我感到了孤独。爹和娘对我的自动归家没表示半点儿惊讶或愤怒。他们对坐着,在两根门槛上,爹抽烟,娘流泪。我坐在堂屋的门槛上,从我坐的地方到娘坐的地方和从我坐的地方到爹坐的地方距离相等。娘没有心思做饭,爹抽烟抽饱了。我饥饿,站起来,到饭笸箩里拿了一个涂满苍蝇屎的高粱面饼子,找了两棵黑叶子大葱,从酱坛子里挖了一块驴粪蛋子那么大的黑豆酱,依然坐回到堂屋门槛上,喀喀唧唧地吃起来。
爹冷冷地看着我,娘惊愕地看着我。我非常明白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你们没有什么了不起。总有一天,你们会知道大福子不是盏省油的灯。
我打着饱嗝,摸上炕去睡觉,成群的蚊虫围着我旋转,有咬我的,也有不咬我的。我不惊吓它们,我的血多极了,由着它们喝。
后半夜时,蚊虫都喝饱了血,伏到墙壁上休息去了。我听到了河水的喧哗。爹和娘在各自占据的门槛上坐着,他们对话。
「别难过了,」爹说,「他是该死,你我薄命,担不上这么个儿子。」
「就剩下一个大福子啦,他偏偏又是个傻不楞登的东西……」娘说。
「要不怎么说你我薄命呢?」
「他可千万别再有个好歹……」娘担忧地说。
爹冷笑着说:「放心吧,这样的儿子,阎王爷都不愿意见他!」
爹和娘的对话并没使我难过,如果他们不这样说才是怪事。
河里涛声澎湃,天上星光灿烂,蚊虫偃旗息鼓,爹娘窃窃私语。我没有任何理由难过,我不哭,我要冷笑。我知道我在黑暗中发出的冷笑声把爹和娘吓蒙了。娘又怀孕了。看来她和爹一定要生一个优秀的儿子来代替我。我看着娘日日见长的肚子,心里极度厌恶。小福子淹死之后,我一直装哑巴,也许我已经丧失了说话的机能,我把所有的话对着我的肠子说,它也愉快地和我对话。
「你看到那个女人那个丑陋的大肚子了吗?」「看到了,非常丑陋!」
「你说她还像我的娘吗?」
「不像,她根本不像你的娘!」
「你看到我爹了吗?」
「看到了,他像一匹老骆驼。」
「他配做我的爹吗?」
「不配,我说了,他像一匹老骆驼!」
我每天都跟我的肠子对话,它的声音低沉,浑浊,好像鼻子堵塞的人发出的声音。
娘从怀孕之后就病恹恹的,她的脸色焦黄,皮肤下流动着黄色的水。爹买来了一只碗口大的鳖,为娘治病、滋补身体。
我问肠子:「这是袁家湾里的鳖羔子吗?」
肠子肯定地回答我:「是袁家湾里的鳖羔子,你看,只有袁家湾里的鳖种才能生出这样一颗圆圆的鳖头。」
爹把鳖放在水缸里养着,要养到一个逢九的日子才能杀。为了防止它逃跑,爹在缸上加了一个木盖,木盖上压着一块捶布石。
爹不在家的时候,我就搬掉捶布石,掀开木盖,观赏老鳖的泳姿和老鳖伏在水下时的静态。每当我掀起木盖时,它就从水底奋勇地浮上来,它四条笨拙的短腿灵巧地划着水,斜刺里冲上水面。青黄鳖壳周围翻动着一圈肉蹼,好像鳖的裙子。浮上水面后,它就沿着水缸的内壁转圈,鳖指甲划得缸壁嚓嚓地响。从它的绿色的眼睛里我看出了它的愤怒和它的焦灼。缸里只有半缸水,缸壁上涂着赭红色的光滑釉彩,鳖无法冲出囚牢。
游一阵儿后,鳖乏了,它收缩起四肢,无声无息地、像影子一样沉下水去。
缸里的水渐渐平静,鳖搅起来的渣滓沉淀在缸底,青黄色的鳖壳上也蒙上了一层灰白的渣滓。如果不是那两只秤星般的鳖眼,很难发现缸底埋伏着一只鳖。鳖安静的时候,也是我看鳖入神的时候。它那两只咄咄逼人的眼睛具有极大的魅力,它向我传达着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信息。有一种暗红色的力量,射穿水面,侵入我的身体,我一方面努力排斥着它,又一方面拼命吸收着它。我感觉到了鳖的思想,它既不高尚,也不卑下,跟人类的思想差不多。杀鳖的日子终于到了,其实并没杀,但比杀还残酷。
父亲倒在锅里两瓢水,扔进水里一把草药,然后,用一把火钳,从水
缸里把鳖夹出来。在从水缸到锅灶这段距离里,鳖在空中、在火钳的夹挤下痛苦地鸣叫着。父亲毫不犹豫地把它扔进锅里。鳖在锅里扑棱着,鳖边上的肉蹼像裙子一样漂动着。
灶下的火哔哔叭叭地燃烧着,锅沿上冒出了丝丝缕缕的蒸气,我还听到鳖在锅里爬动着。鳖指甲划着锅,嚓啦——嚓啦——嚓啦啦——父亲把煮好的鳖舀到一只瓦盆里,逼着娘吃。
娘抄起筷子,戳戳鳖盖,鳖盖像小鼓一样嘭嘭响。娘只吃了一口鳖,就捏着脖子呕吐起来。父亲严厉地说:「忍着点儿,吃下去!」
娘满眼是泪,用筷子夹着一块颤颤巍巍的鳖裙子,放到唇边,又送回盆里。
我伸手抓过那块鳖裙,迅速地掩进嘴里。从口腔到胃这一段,都是腥的、热的。我的肠子在肚子里为我的行动欢呼。
父亲用筷子敲击着我的光头,我的光头也像小鼓一样嘭嘭响。
那天早晨,孙二老爷家那单峰骆驼跑了。孙二老爷说他清晨起来喂骆驼时,槽头柱子上只剩下半截缰绳。这匹怪物的逃跑在村子里激起了很大的风波,就像三年前二老爷把它从口外拉回来时一样。骆驼耕地不如牛,拉车不如骡子,但二老爷一直喂养着它。骆驼跑了!一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里就涌起一阵按捺不住的狂喜,我知道这一定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究竟要发生什么事情我也说不清楚。
吃午饭时,街上响起一阵锣声。我扔下筷子就往外走,即将生产的娘在后边唠叨了一句什么,我连头也没回。我从草垛后摸出我的宝贝——那扇磨得溜滑的鳖甲、一块豆绿色的鹅卵石(鹅卵石的形状像个心脏,尖上缺了一块),我用鹅卵石敲击着鳖甲,往响锣的地方跑去。
在家里时,听到锣声在街上响;走到街上,又听到锣声在生产队的打谷场上响。
我远远地就看到了一匹单峰骆驼,没看到骆驼的形影之前我先嗅到了骆驼的气味。我兴奋得快要昏过去了。看到单峰骆驼我才明白,多少年了,我一直在盼望着它们。
场上已经围了一群人。人圈里,一个似曾相识又十分陌生的老头子敲着锣转圈。他很苍老,说不清七十岁还是八十岁,嘴里没有一颗牙齿,嘴唇嘬进去,好像个松弛的肛门。他的胳膊上挂着一个皮扣子,皮扣子连着铁锁链,铁锁链连系着一个一尺多高的绿毛瘦猴子。猴子跟着老头绕场转圈,时而走时而爬,样子古怪滑稽。
老头念经般地哼哼着:「你快快地走来你慢慢地行……给你的叔叔大爷先鞠一个躬……要你的叔叔大爷为咱把场捧……挣几个铜板咱去换烧饼……」猴子并不给人鞠躬,但不停地龇牙咧嘴扮鬼脸。有一辆木轱辘大车停在场子边上,骆驼拴在车辕杆上。车上装着一个木箱子,箱子盖掀开了,露出了一些花花绿绿的道具。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扶着车栏杆站着,她穿着一条红绸裤子,裤脚肥大;穿一件绿绸子褂子,一排蝴蝶样黑扣子从脖颈排到腰际。她脑后垂着一条粗辫子,脸盘如满月,眉毛很黑,睫毛很长,牙齿很白,神情很悒郁。车上还有两个孩子,年龄与我相仿,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两人都又瘦又白,倦倦地坐在地上。
没有狗熊,没有遍身硬刺的豪猪,没有三条腿的公鸡,没有生尾巴的男人。不是我思念着的杂耍班子。
人越来越多。两个孩子同时站起来,紧紧腰带,走进场子,一个追着一个翻起筋斗来。女孩和男孩把他们的身体弯曲成拱桥形状时,往往露出绷紧的肚皮。穿红裤子的大姑娘耍了一路剑,耍到紧密处,看不清她的模样,只看到一团红光在下,一团绿光在上,好像两团火。
我看到展现在我面前的人生道路。道路弯弯曲曲,穿过低洼的沼泽,翻上舒缓的丘陵。我追赶着木轱辘大车在胶泥地上压出来的深刻辙印,我踩着单峰骆驼的蹄印走。鳖甲和心状鹅卵石装在兜里,它们是我的护身符。
洼地里野生着高大的芦苇,风滚过去,芦苇前推后拥,像煞翠绿色的海浪。
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骆驼!骆驼!孙二老爷家丢失的单峰骆驼从芦苇丛里慢吞吞地走出来,站在狭窄的泥泞道路上。我好像从来没对这匹骆驼有过畏惧之心,我好像一直亲爱着这匹骆驼,我与它的关系好像放牛娃与牛的关系。如同他乡遇故交,如同久别重逢的情人,我扑上去,跳一下,抱住了它高扬着的、弯曲着的、粗壮结实的脖子。我的眼睛里涌出了灼热的液体,不是眼泪。
2022-03-2100:56
拜完了天地,黑大汉洪喜就有些按捺不住了。虽然看不到新娘的脸,但新娘修长的双臂、纤细的腰肢,都显出这个胶州北乡女子超出常人的美丽来。洪喜是高密东北乡著名的老光棍,四十岁了,一脸大麻子,不久前由老娘做主,用自己的亲妹子杨花,换来了这个名叫燕燕的姑娘。杨花是高密东北乡数一数二的美女,为了麻子哥哥,嫁给了燕燕的哑巴哥哥。妹妹为自己做出了巨大的牺牲,洪喜心中十分感动。想起妹妹将为哑巴生儿育女,他心情复杂,竟对眼前这个女子生出一些仇恨。哑巴,你糟蹋我妹子,我也饶不了你妹子。
新娘进入洞房,已是正晌光景。一群顽童戳破粉红窗纸,望着坐在炕上的新娘。一个大嫂拍了洪喜一把,笑嘻嘻地说:「麻子,真好福气!水灵灵一朵荷花,轻着点儿揉搓。」
洪喜手搓着裤缝,嘻嘻地笑着,脸上的麻子一粒粒红。
太阳高高地挂着,似乎静止不动。洪喜盼着天黑,在院子里转圈。他的娘拄着拐棍过来,叫住儿子,说:「洪喜,我看着这媳妇神气不对,你要提防着点儿,别让她跑了。」洪喜道:「不用怕,娘,杨花在那边拴着她哩,一根线上拴两个蚂蚱,跑不了那一个,就跑不了这一个。」
娘两个正说着话,就看到新媳妇由两个女傧陪着,走到院子里来。洪喜的娘不高兴地嘟囔着:「哪有新媳妇坐床不到黑就下来解手的?这主着夫妻不到头呢,我看她不安好心。」
洪喜被新媳妇的美貌吸引住了。她容长脸儿,细眉高鼻,双眼细长,像凤凰的眼睛。她看到了洪喜的脸,怔怔地立住,半袋烟工夫,突然哀号一声,撒腿就往外跑,两个女傧伸手去拽她的胳膊,哧,撕裂了那件红格褂子,露出了雪白的双臂、细长的脖子和胸前的那件红绸子胸衣。
洪喜愣了。他娘用拐棍敲着他的头,骂道:「傻种,还不去撵?」他醒过神来,跌跌撞撞追出去。
燕燕在街上飞跑着,头发披散开,像鸟的尾巴。洪喜边追边喊:「截住她!截住她!」村里的人闻声而出。一群群人,拥到街上。十几条凶猛的大狗,伸着颈子狂吠。
燕燕拐下街道,沿着一条胡同,往南跑去。她跑到田野里。正是小麦扬花的季节,微风徐徐吹,碧绿的麦浪翻滚。燕燕冲进麦浪里,麦梢齐着她的腰,衬托着她的红胸衣和白臂膊,像一幅美丽的画。
跑了新媳妇,是整个高密东北乡的耻辱。男人们下了狠劲,四面包抄过去。狗也追进麦田,并不时蹿跳起来,将身体显露在麦浪之上。包围圈逐渐缩小,燕燕突然前扑,消失在麦浪之中。
洪喜松了一口气。奔跑的人们也减慢速度,喘着粗气,拉着手,小心翼翼往前逼,像拉网拿鱼一样。洪喜心里发着狠,想象着捉住她之后揍她的情景。
突然,一道红光从麦浪中跃起,众人眼花缭乱,往四下里仰了身子。只见那燕燕挥舞着双臂,并拢着双腿,像一只美丽的大蝴蝶,袅袅娜娜地飞出了包围圈。人们都呆了,木偶泥神般,看着她扇动着胳膊往前飞行。她飞的速度不快,常人快跑就能踩到她投在地上的影子。高度也只有六七米。但她飞得十分漂亮。高密东北乡虽然出过无数的稀奇古怪事,但女人飞行还是第一次。
醒过神来后,人们继续追赶。有赶回去骑了自行车来的,拼命蹬着车,轧着她的影子追。只要她一落地,就将被擒获。飞着的和跑着的在田野里展开了一场有趣的追捕游戏,田野里四处响着人们的呼唤。过路人、外乡人也抬头观看奇景。飞着的潇洒,地上的追捕者却因仰脸看她,沟沟坎坎上,跌跤者无数,乱糟糟如一营败兵。
后来,燕燕降落在村东老墓田的松林里。这片黑松林有三亩见方,林下数百个土馒头里包孕着东北乡人的祖先。松树很多,很老,都像笔一样,直插到云霄里去。老墓田和黑松林是东北乡最恐怖也最神圣的地方。这里埋葬着祖先所以神圣,这里曾经发生过许许多多鬼怪事所以恐怖。
燕燕落在墓田中央最高最大的一棵老松树上,人们追进去,仰脸看着她。她坐在松树顶梢的一簇细枝上,身体轻轻起伏着。如此丰满的女子,少说也有一百斤,可那么细的树枝竟绰绰有余地承担了她的重量,人们心里都感到纳闷儿。
十几条狗仰起头,对着树上的燕燕狂叫着。
洪喜大声喊叫着:「你下来,你给我下来。」对狗的狂吠和洪喜的喊叫她没有半点儿反应,管自悠闲地坐着,悠闲地随风起伏。
众人看看无奈,渐渐显出倦怠。几个顽皮的孩子大声喊叫着:「新媳妇,新媳妇,再飞一个给我们看!」燕燕扬扬胳膊。孩子们欢呼:「飞啦飞啦又要飞啦。」她没有飞。她用尖尖的手指梳理脑后的头发,就像鸟类回颈啄理羽毛一样。
洪喜扑通跪在地上,哭咧咧地说:「大叔大爷们,大哥大兄弟们,帮俺想想法子弄她下来吧,洪喜娶个媳妇不容易啊!」
这时洪喜的娘被人用毛驴驮着赶到了。她一个翻滚下了驴,跌得哼哼唧唧叫唤。
「在哪儿?她在哪儿?」老太太问洪喜。
洪喜指指松树梢,说:「她在那儿。」
老太太抬手遮住阳光,看到树梢上的儿媳妇,连声骂道:「妖精,妖精。」
村里的尊长铁山爷爷说:「管她是人是妖,得想法弄她下来,凡事总得有个了结。」
老太太说:「爷爷,就拜托您给操持了。」
铁山老汉道:「这样吧,一是派人去胶州北乡把她娘、她哥,还有杨花,都叫来,她要不下树,咱就留住杨花不回去。二是回去造些弓箭,修些长竿子,实在不行,就动硬的。三是去报告乡政府,她和洪喜是明媒正娶,受法律保护的夫妻,政府兴许能管。就这样吧,洪喜你在树下守着,等会儿让人给你送面锣来,有什么变化,你就敲锣。我看她这模样,多半是中了邪,回去还要杀条狗,弄点儿狗血准备着。」
众人匆匆走散,分头准备去了。洪喜的娘死活要跟儿子待在一起,铁山爷爷说:「老嫂子,别痴了,你待这儿管什么用?万一有点儿事,跑都跑不及,还是回去好。」铁山爷爷一说,她也不再坚持,让人扶上驴背,哭哭啼啼去了。
吵吵嚷嚷的松树林子里突然安静下来,一向以胆大著称的高密东北乡的洪喜被这寂静搞得心慌意乱。红日西下,风在松林里旋转着,发出呜呜的吼声。他垂下头,揉着又酸又硬的脖子,寻了一张石供桌坐下,掏出纸烟,刚要点火,就听到头上传下来一声冷笑。他的头发被激得竖起来,感到浑身冰凉,慌忙灭了火,退后几步,仰起脸,大声说:「甭给我装神弄鬼,早晚我要收拾你。」
他看到夕阳的光辉使燕燕的胸衣像一簇鲜红的火苗,她的脸上闪闪烁烁,仿佛贴上了许多小金片。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适才那声冷笑是由燕燕发出的。成群的乌鸦正在归巢,灰白的鸦粪像雨点般落下,有几团热乎乎的落在他的头上,他呸呸地吐着唾沫,感到晦气透顶,松梢上还是一片辉煌,松林中已经幽黑一片,蝙蝠绕着树干灵巧地飞行着,狐狸在坟墓中嚎叫。他又一次感到恐惧。
松林里似乎活动着无数的精灵,各种各样的声音充塞着他的耳朵。头上的冷笑不断,每一声冷笑都使他出一身冷汗。他想起咬破中指能避邪的说法,便一口咬破了中指。尖锐的痛楚使他昏昏沉沉的头脑清晰了。
这时他发现松林里并不像刚才所见到的那般黑暗,一座座坟墓、一尊尊石碑还清晰可辨,松树干的侧面上还涂着一些落日的余晖,有几只毛茸茸的小狐狸在坟墓间嬉戏着,老狐狸伏在野草丛中看着小狐狸,并不时对他龇牙微笑。仰脸看时,燕燕端坐树梢,乌鸦围着她盘旋。
一个很白净的小男孩从树干缝里钻过来,递给他一面锣、一柄锣槌、一把斧头、一张大饼。小男孩说,铁山爷爷正在领着人们制造弓箭,去胶州北乡的人也出发了,乡政府的领导也很重视,很快就会派人来,让他吃着饼耐心等待,一有情况就敲锣。
小男孩一转身就不见了,洪喜把锣放在石供桌上,将斧头别在腰里,大口吃起饼来。吃完了饼,他举起斧头,大声说:「你下不下来?不下来我要砍树了。」燕燕没有声息。
他挥起斧头,猛砍了一下树干。松树哆嗦了一下。燕燕无声无息。斧头卡在树里,拔不出来了。
洪喜想,她是不是死了呢?他紧紧腰带,脱掉鞋子,往松树上爬去。树皮粗糙,爬起来很省力。爬到半截时,他仰脸看了一下她,只能看到她下垂的长腿和搁在松枝上的臀部。他十分愤怒地想:本来现在是睡你的时候,你却让我爬树。愤怒产生力量。树干渐上渐细,有许多分杈,他手把着树杈,纵身进了树冠,脚踏树杈站定,对着她,悄悄伸出手去,他的手触到她的脚尖时,听到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头上一阵松枝晃动,万点碎光飞起,犹如金鲤鱼从碧波中跃出。燕燕挥舞着胳膊,飞离了树冠,然后四肢舒展,长发飘飘,滑翔到另一棵松树上去。他惊恐地发现,燕燕的飞行技术,比之在麦田里初飞时,有了明显的提高。
她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坐在另一棵树的树梢上。她的脸正对着西天的无边彩霞,像盛开的月季花一样动人。
洪喜哭着说:「燕燕,我的好老婆,跟我回家好好过日子去吧,你要不回去,我也不让杨花给你哑巴哥哥睡觉——」
一语未了,他的脚下嘎吧一声响——松枝压断,洪喜像一块大肉,实实在在地跌在地上。好久,他手按着腐败的松针爬起来,扶着树干走了两步,发现除肌肉酸痛外,骨头没有受伤。他仰起脸寻找燕燕,看到天上挂着一轮明月,光华如水,从松树的缝隙中泻下来,照亮了坟丘一侧、墓碑一角和青苔一片。燕燕沐浴在月光里,宛若一只栖息在树梢上的美丽大鸟。
松林外有人高声喊叫他的名字,他大声答应着。他想起石供桌上的锣,摸到了,却怎么也找不到锣槌。嘈杂的人声进入了松林,灯笼、火把、手电筒的光芒移动到林间,把月亮的光芒逼退了。来人很多。他认出了燕燕的老娘、燕燕的哑巴哥哥和自己的妹妹杨花。还认出了身背弓箭的铁山老爷爷和七八个村里的精壮小伙子。他们有的持着长竿,有的扛着鸟枪,有的抱着扇鸟网。还有
一位身穿橄榄绿衣服、腰扎皮带的英俊青年。他认出英俊青年是乡里的猎户。
铁山老爷爷见他鼻青脸肿,问道:「怎么弄的?」他说:「没怎么弄的。」燕燕的娘大声叫着:「她在哪里?」有人把手电的光柱射上树梢,照住了她的脸。下边的人听到树梢上哗啦啦一阵响,看到一个灰暗的大影子无声无息地滑行到另一棵松树上去了。燕燕的娘恼怒地骂起来:「杂种们,你们一定是合伙把俺闺女暗害了,然后编排谎言糊弄我们孤儿寡母。俺闺女是个人,怎么能像夜猫子一样飞来飞去?」铁山老爷爷说:「嫂子,您先别着急,这事儿如不是亲眼看见,谁也不会相信。我问您,这闺女在家里时,可曾拜过师?学过艺?结交过巫婆、神汉?」燕燕的娘说:「俺闺女既没拜过师,也没学过艺,更没结交过巫婆神汉,我眼盯着她长大,她自小安守本分,左邻右舍谁不夸?怎么好好个孩子,到你们家一天,就变成老鹰上了树?不把话说明白,我不能算完。不交还我燕燕,我也不会放掉杨花。」
猎户说:「大娘,先别吵,您注意看树上。」猎户举起手电筒,瞄准树上的暗影,突然推上电门,一道雪亮的光柱正射在燕燕的脸上。她挥舞手臂,飞起来,滑行到另外的树梢上去了。
猎户问:「大娘,看清了吗?」
燕燕的娘说:「看清了。」
「是您的女儿吗?」
「是我的女儿。」
猎户说:「大娘,我们不想动武,闺女最听娘的话,还是您把她唤下来吧。」
这时候,燕燕的哑巴哥哥兴奋地嗷嗷乱叫,双手比画着,好像在模仿他妹妹的飞行动作。
燕燕的娘哭着说:「不知道前世造了什么孽,别人碰不上的事都叫我碰上了。」
猎户说:「大娘,先别忙着哭,把闺女唤下来要紧。」
「这闺女自小性子倔,只怕我也叫不动她。」燕燕的娘为难地说。
猎户说:「大娘,您就别谦虚了,快叫吧。」
燕燕的娘挪动着小脚,走到梢上栖着女儿的那棵松树下,仰起脸,哭着说:「燕燕,好孩子,听娘的话,下来吧……娘知道你心里委屈,但这是没有法子的事……你要是不下来,咱也留不住杨花,那样的话,咱这家子人就算完了……」
老太太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把脑袋往树干上撞着,树梢上传下来之声,好像鸟儿在摩擦羽毛。
猎户说:「继续,继续。」
哑巴挥动手臂,对着树梢上的妹妹吼叫。
洪喜大喊:「燕燕,你还是个人吗?你要有一点点儿人味儿,就该下来!」
杨花哭着说:「嫂子,下来吧,咱姐妹俩是一样的苦命人……俺哥再难看,还能说话,可你哥……姐姐,下来吧,认命吧……」
燕燕从树梢上飞起,在人们头上转着圈滑翔。一阵阵的凉露下落,好像她洒下的泪水。
「都闪开,都闪开,让她落下来。」铁山爷爷大声说。
人们纷纷退后,只留下老太太和杨花在中央。
但事情并不像铁山老爷爷想象的那样。燕燕滑翔良久,最终还是落在树梢上。
眼见着月亮偏西,已是后半夜,人们又困又倦又冷。猎户说:「只好来硬的了。」
铁山老爷爷说:「我担心她受惊飞出树林,今夜捉不住,以后就更难捉了。」
猎户说:「据我观察,她还不具备长距离飞行的能力,飞出树林,会更容易捕捉。」
铁山老爷爷说:「只怕她娘家人不依。」
猎户说:「我来处理吧。」
猎户走上前去,吩咐几个小伙子把哑巴和老太太领到树林子外边。老太太哭痴了,丝毫不反抗,哑巴嗷嗷叫,猎户举起枪在他面前晃晃,他也乖乖地走了。树林里只余下猎户、铁山老爷爷、洪喜和一个持棍棒、一个持扇鸟网的小伙子。
猎户说:「枪声惊扰百姓,不好,还是用弓箭射。」铁山老爷爷说:「我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万一伤了她的要害处,就不好了,还是由洪喜来射。」
他把那张用大竹弯成的弓递给洪喜,又递给他一支尾扎羽毛的利箭。
洪喜接过弓箭,沉思片刻,忽然醒悟般地说:「我不射,我不能射,我不愿射。她不是我的老婆吗?她是我老婆。」
铁山老爷爷说:「洪喜,你好糊涂呀,抱在怀里才是你老婆,坐在树上的是一只怪鸟。」
猎户说:「你们这些人,黏黏糊糊的,什么也干不成!把弓箭给我。」
他把枪放下,接过弓箭,左手拉弓,右手扣弦,瞄着树梢上的影子,脱手放了一箭。只听得扑哧一声响,显然是箭镞钻入皮肉的声音。树梢上一阵骚动,他们看到燕燕腹部带着箭飞起在月色中,沉甸甸地砸在近处一棵矮松上。她的身体分明失去了平衡。
猎户又搭上一支箭,瞄着横陈在矮松上的燕燕,喊一声:「下来!」声音出口,利箭脱弦,树梢上一声惨叫,燕燕头重脚轻,倒栽下来。
洪喜哭着
骂起来:「操你妈,你把我老婆射死了……」
躲在松林外的人打着灯笼火把围上来,一齐焦急地问:「射死了没有?她身上是不是生出了羽毛?」
铁山老爷爷一言不发,拎起一桶狗血,浇在燕燕身上。
2022-03-1114:48
爬上农场后边的胶河大堤,一眼就看到了河滩上的白杨树林里,有一群英俊的少年,追逐着另一群英俊的少年。他们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的眼前转来转去,转得我头晕眼花。过了片刻,我的眼睛适应了,才发现说他们英俊是很不妥当的。他们一个个都是小短腿、大脑袋、红脸蛋,腮帮子鼓得溜圆。他们的小模样还算可爱,但他们嘴里发出的声音却很凶残。杀杀杀,杀杀杀,杀声震耳,从他们嘴里喷出。前面那队少年,身后都拖着木棍;后边那队少年,手里都攥着菜刀。追逐了几圈之后,拖棍的少年突然都立住脚,转回头,端起木棍,瞪着眼,张大口,呼呼地喘着粗气,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后面那队少年,都有些刹不住脚,像一堆球似的挤在一起碰撞着,脑袋发出嘭嘭的声响。持棍的少年们并没有趁持刀少年们立脚未稳时冲杀上去,而是很耐心地等着他们将队伍排列整齐。
看到这些排队列阵的孩子,我的心兴奋得怦怦乱跳,我情不自禁地大声喊叫:「喂,你们要干什么?是演戏吗?你们哪一帮要我?」但没有人理睬我。两队少年之间,是一片平整的沙地,沙地上生长着一些瘦弱的黄草。一只拳头大小的野兔蹲在一束黄草根上,紧缩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我心里明白,它是被众多的人声给吓住了,它蜷缩在那里,抱着侥幸心理,希望能躲过这场灾难。还好,少年们暂时还没发现它。如果少年们发现了它,它的小命绝对难逃。我不知道这些小家伙今天为什么打架,但我绝对知道,他们尽管腿短,但奔跑起来比成年的野兔子还要快。我心里为小野兔子祈祷着,愿万能的上帝保佑它。小野兔子泪眼婆娑地望着我,我感到它对我充满了感激之情。我在为野兔子祈祷的同时,心里想着:这些像水银珠儿一样好动的小子们,为什么要这样一本正经地打仗呢?他们都是喝一条河里的水长大的,他们的父母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他们之间绝不会有你死我活的矛盾,值得这样动刀动棍吗?他们的棍不是一般的棍,而是那种从东北森林里砍伐、用火车运进关内、光滑笔直、摆在供销社里高价出售的柞木棍。这种棍子,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擂到头上,肯定要头破血流,弄不好很可能要脑浆四溅,我亲眼看到我们村里的大队长用这种棍子将孙四的脑袋打破。再说这些菜刀吧,都是好刀,寒光闪闪,能斩钉截铁,更别说切菜剁肉。这种刀是我们县唯一的部优产品,行销海内外,尽管价格昂贵,但也不是轻易能够买到的。想到此处,我感觉到今天这场战斗,不是一般的顽童打架,而是一场小型战争。
棍子队里,跳出了一个下穿红裤头、上穿绿背心的黑小子。他的额头上有一块明亮的疤痕,见到了这块亮疤我马上就认出了他。他是我们村治保主任的儿子,他额头上那块疤是被赵大婶家那头嘴尖的毛驴子啃了一口留下的。当时我正在街上玩耍,阳光照耀得许多东西闪闪发亮,其中最亮的就是赵大婶家那头黑叫驴,黑叫驴身上最亮的地方是它的圆滚滚的屁股。这头驴在我们村子里大名鼎鼎,它一身好活儿,无论是拉磨还是拉犁,一头驴胜过两头驴。它唯一的毛病就是嘴尖,爱好咬人,被它咬伤的人前后有二十几个,但是它的活儿实在是太好了,就是那些被它咬过的人,也坚决不同意把它卖到杀驴铺子里。那天我看到治保主任的儿子在黑毛驴面前转圈,心里就感到要出事,忽听得一声惨叫,黑驴一口就把主任儿子的脑袋给啃破了。黑驴龇着白色的大牙笑,主任的儿子咧着红色的大嘴哭。我当时就想:黑驴,你这次死定了,你这次要是不死,才是天大的怪事!
但事情的结局却出乎我的意料,黑驴不但没死,反而受到了隆重的礼遇。据我所知赵大婶家已经把黑驴送到了杀驴铺,杀驴铺里的掌柜围着黑驴抓膘估价,正在这危急关头,治保主任飞马赶到,把黑驴从死亡线上营救出来。至于主任为什么要把咬破儿子脑袋的黑驴救出来,我们都猜不出原因。后来还听说了他给黑驴镶金牙的事,镶金牙是夸张,但他给黑驴镶了一颗铜牙倒是真的。治保主任的儿子左手拄着棍子,右手指着菜刀队骂阵:
「你们哪个不服?哪个不服就跳出来比画比画!」
一语未了,就听到菜刀队里尖啸了一声。只见一个小家伙双腿并拢,像传说中的独脚兽一样,一蹦两蹦三蹦,蹦到了队伍前面,与治保主任的儿子只隔着三尺的距离。这小家伙白皮肤吊眼睛,双耳生得怪异,好似两扇蚌壳。我当然也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是黑驴主人赵大婶的儿子,这小子有个外号,叫作猴子阮英。我很久都不知道猴子阮英是谁,去年才听说猴子阮英是长篇鼓词《小八义》中的一个人物。猴子阮英有什么本事我不清楚,但赵大婶的儿子的本事我十分清楚。这小家伙从小就不省油,在同年龄的孩子里出类拔萃,打架敢动狠手,与他家那头驴一样,爱好咬人,村子里被他咬过的人,比被他家的驴咬过的人还要多。除了善咬人,还善于爬树,参天的大白杨,县里的电工脚上戴着螳螂刀,半天还爬不上去,他赤着脚,转眼间就爬到了顶梢,站在一根柔软的细枝上,好像一只怪鸟。他跳出来了,与治保主任的儿子四目相对,有那么一星半点儿仇人相
见分外眼红的意思。他说:
「老子不服!」
「你哪里不服?」
「我哪里也不服!」
「不服就试试吧!」
「试试就试试!」
于是,治保主任的儿子往手心里吐了一点儿唾沫,双手攥紧了柞木棍;赵大婶的儿子把菜刀放在大腿上拍了拍。两边的小妖们连同我都屏住呼吸注视着他们。他们眼睛对着眼睛,身体做着横向的移动,嘴里嘟囔着不知什么话语。就这样过了一刻钟。就这样又过了一刻钟,他们抖擞起来的精神渐渐地萎靡了。众人都长长地出了口气,不知是感到欣慰还是感到失望。但就在这时,情况突然发生了大变化。只见治保主任的儿子仿佛漫不经心地将棍子往前一捣,几乎就捣在了赵大婶儿子的胸膛上。赵大婶的儿子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棍子,然后举起菜刀,对着那棍子的中段,毫不留情地剁起来。刀光闪烁,木屑横飞,两边的小妖一齐呐喊助威。主任的儿子双手攥着木棍,身体往后使力气,想把棍子夺出,赵大婶的儿子把菜刀对着他的手一比画,主任的儿子就撒了手。赵大婶的儿子将那棍子按在地上,一阵乱剁,然后,将菜刀往腰里一掖,拿起棍子,攥住两头,横过来,往膝盖上一磕,就听得咔嚓一声,棍子断了。菜刀队里的小妖们欢呼雀跃,庆祝他们的胜利。赵大婶的儿子有点儿得意忘形,他举着那两半截断棍,好像举着金杯,对着观众炫耀。主任的儿子冷不丁地打出一拳,正正地砸在赵大婶儿子的鼻子上。赵大婶的儿子叫了一声,扔掉棍子,捂住鼻子就蹲在了地上。黑色的血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菜刀队里的小妖们围上来,有的蹲在他的面前,有的弯着腰站在他的身后,都瞪大了眼睛,连眼皮也不眨,仿佛在数着那些落在沙地上的血滴。一滴,两滴,三滴……血珠落地,立即与黄沙凝在一起。主任的儿子搔着脖子,显出了一些张皇失措的样子,但他的嘴里却说:
「狗东西,现在你知道大爷我的厉害了吧?实话对你说,大爷我还没舍得用劲呢,大爷我要是舍得用劲,这一拳,连你的两颗眼珠子都会打出来!你以为你们家的驴就白白地咬了我一口?这就叫作父债子还!」
主任儿子的话让我感到好生纳闷,难道赵大婶儿子的父亲是那头咬了主任儿子一口的黑驴?尽管民间流传着毛驴太子的传说,但我是有一些生物学知识的人,我知道人和毛驴是不可能生出后代的。你要说人和大猩猩生出一个后代,我还能半信半疑,但你要说赵大婶和黑驴生出了这个鼻子流血的小家伙,我是宁死也不相信的。补充几句:民间传说的毛驴太子,是一头唐朝的黑驴和武则天合伙生的,那家伙尽管武艺平平,但因为相貌奇特,嗓音特别洪亮,临阵一鸣,往往能威慑敌胆,所以很打了一些漂亮仗。赵大婶的儿子分明是被治保主任的儿子打败了。由此可见他的父亲也不可能是那头黑驴。但且慢,赵大婶的儿子擦干了脸上的血迹,猛地站了起来。他的眼睛里放射出复仇的火焰,他的牙齿切磨得咯咯作响,好像咀嚼着一嘴玻璃。他从腰里抽出菜刀,说:
「孙子,你的末日到了!今天,我要为民除害,如果我不把你剁成八大块,我就往自己嘴里连塞八口黄沙!」
发完这个古怪的誓言,他就挥舞着菜刀扑上前去。治保主任的儿子见事不好,转身就跑。赵大婶的儿子在后边穷追不舍。他们俩奔跑的速度几乎一样,所以他们俩之间的距离既没有拉长也没有缩短。我感到有些无聊,不由得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我看到无聊的表情也出现在那些小妖们的脸上。事情总是在无聊到极点的时候发生有趣的转机:一个浑身黑色的人仿佛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凸出在菜刀队与棍子队之间的沙地上。这个人穿着黑色的紧身衣服,脸上蒙着一块黑色的面纱,背后还拖着一条长长的披风,脚上自然是黑靴子,手上戴着黑手套。他的身上唯一裸露的是头发,头发自然也是如墨一般黑。这人从一出现就开始冷笑,他的笑声仿佛一群夜猫子在白杨树间飞翔。他慢慢地往河堤上倒退着,一直退到了我的面前。我闻到了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昏天黑地的气味,站在他的背后,我感到暗无天日,好像到了世界的末日。我挖空心思,想猜出他的真面目,但我的脑子里是一团漆黑,连一线光明也没有。终于,他开始说话了。他的腔调很怪,声音好像从井里发出,他说:
「孩子们,你们应该上树,你们为什么不上树?!」说完了这句话,他继续冷笑。
治保主任的儿子四肢扒住一棵光滑的树干,简直就是一条壁虎,噌噌地上了树。赵大婶的儿子原本就是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