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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一次邪教活动
昨天,我又去参加了一次剑桥的邪教活动。吃一种叫做“FormalHall”的东西。
据说“FormalHall”是剑桥牛津的特色。之所以说它是邪教活动,是因为它的形式是这样的:夜黑风高的晚上,在一个黑咕隆咚的大厅里,一群穿着黑袍子的人,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吃一场匪夷所思地漫长的晚饭。
FormalHall是由各个College组织的。College在这里翻译成学院,但它不是专业划分意义上的“学院”(比如“法学院”、“商学院”),而是一个个地理意义上的“学生生活住宿区”。剑桥有30来个学院,其中的“三一学院”、“国王学院”很有名,很多人可能都听说过。每个学生(和大部分老师)不但有一个学术上的系院,还有一个生活上的学院,是剑桥牛津的特色。学院的院长一般都是一些社会声望地位较高的人物,比如三一学院现任的院长是英国皇家协会的主席,前院长是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阿玛提尔森;比如现任的Caius学院院长以前是英国驻华大使;我的学院院长(Newnham学院)曾经是BBC的董事。但是由于各个学院本质上是“学生生活住宿区”,没有什么权力,所以一个比较滑稽的面面就是,那些曾经在国际某坛上风云一时的院长们虽然“社会声誉”很高,但是他们穿着黑袍子正襟危坐地讨论的往往是“学院前面那块草坪是不是该修了”,“图书馆门口那张桌子要不要移走”,“下个月我们院要不要再添置三台电脑”这样鸡毛蒜皮的问题。
客观地说,作为一个外来者,我觉得学院体系除了平添很多官僚主义的层级和条块,没有多少意义,就是个传统而已。但是学院有个意义重大的功能,就是组织吃饭。除了提供日常的食堂功能,还有就是周末或其他特殊场合组织师生吃formalhall(正式晚餐)。之所以说formalhall,其中一个方面就是大家要穿得比较正式,男的打领带领结,女的坦胸露背,总之大家都穿得像去参加奥斯卡颁奖似的。但是比较奇怪的是,大家同时都要穿这种牧师式的黑袍子。既然外面都要穿黑袍子,还要求大家里面穿得活色生香,这不是存心“逗你玩”吗,一直没想通这一点。
Formal还有一个含义就是吃得特别正式。餐前酒;面包;开胃菜;正餐;甜点,水果,餐后酒;咖啡和茶。一样都不能少。一顿饭吃下来,怎么也得2个小时,我吃过最长的一次近6个小时,最后活活给吃饿了。
Formal还意味着吃饭比较繁文缛节,比如饭前大家聚在某个神秘大厅喝酒,然后到一定点由某神秘人物敲一个大锣,“咣”的一声,大家才在“院长”带领下纷纷走到餐厅。有时候还要按一定顺序座位坐下。坐下之前大家整整齐齐站着,默哀一样低着头,等另二神秘人物用拉丁文嘟囔一段“感谢主赐予我们食物”之后才能入座。有一次我去三一学院吃formalhall,吃到一半,还必须停下来,又像默哀一样起立,听旁边一个唱诗班唱几段拉丁文歌曲,然后才能坐下接着吃完。正式吃完的时候,大家再站起来默哀一段,听神秘人物念完另一段拉丁文,然后才鱼贯而出,你还不能走,还得接着去另一个神秘大厅喝酒。
餐厅的布置当然也很正式。剑桥那些古董房子都有几百年的历史,个个都像皇宫,餐厅也不例外。一般饭桌都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条形桌子,桌子上方是枝形吊灯,桌子上面每个人眼前都摆着四五种酒杯,不同的酒用不同的杯子。为了增加情调,有时候还一人面前点个蜡烛。据晓旭说,有一次她的学院吃饭,外面还天亮着,桌上就点上了蜡烛,为了增加邪教“氛围”,最后只好把窗帘拉上,大家就着烛光扒拉吃的。餐厅的墙壁上,往往都是一些巨幅肖像,肖像大多是一些身份不明的古代白人男子,很有可能是女王的爷爷的舅舅的弟媳妇的三表哥什么的,个个戴着假发,穿着制服,挺着肚子,死死盯着我们盘子里的食物。
来剑桥9个月,由于同事和朋友的邀请,我已经吃过10来个不同学院的formalhall了。昨天这个,是社会学系一个同事邀请的,在EmmanuelCollege。
先描述一下菜谱吧:
第一道菜(其实本来就在桌上的):面包和黄油。
第二道菜:一片鱼(凉菜),貌似半边红鲤鱼。
第三道菜:芦笋上面盖上几片生牛肉(这是整个晚上我最喜欢的菜)。
第四道菜:羊肉,盖在土豆泥上面,配芦笋、蚕豆。(到这时候我已经吃饱了,所以虽然羊肉很好吃,我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第五道菜:冰激凌加纸口袋里的清蒸水果(清蒸水果说明这个college的厨师还是非常有创造力的)。
第六道:甜点,包括巧克力、饼干和cheese。(这时候我们从一个大厅转战到了另一个大厅,不知道为什么)
第七道:茶、咖啡。
顺便说一句,我是不喝酒的,所以对餐前、餐中、餐后的各种酒根本没有关注。事实表明,在剑桥不会喝酒似乎是一个重大损失。这里开学术会议都经常一边喝一边开。虽然很多学院在“研究经费”方面捉襟见肘,喝酒的钱却是一分都不能少,“穷什么不能穷喝酒,苦谁也不能苦教授”……
老实说,像我这样一个在第三世界国家街头啃甘蔗长大的孩子,是非常不适应吃formalhall的。前一两次尝个新鲜还行,后来都是出于人情。穿个黑袍子起立默个哀什么的,也就罢了,主要是不喜欢那种“强制性的谈话”过程。一般来说除了带你去的那个朋友,前后左右都是陌生人,谈得来谈不来都得不停地扯淡。昨天那餐饭,放眼望去,都是一些头发花白、胡子拉碴的中老年白人男子,我身边也不例外,导致我昨天一整个晚上三分之一时间在和我同事讨论哈耶克和吉登斯(确切地说是我在忍受他老人家痛骂哈耶克);三分之一时间和某物理系教授探讨正负电子对撞机和英国城市规划问题;另外三分之一时间和某卫星学家探讨卫星手机行业的最新进展以及台湾政治的走向问题。
兴趣爱好广泛的我,并不介意了解一下卫星行业和电子对撞机的发展动态,但是,四个半小时啊同学们。关于卫星行业和正负电子对撞机哪怕台湾政治,我确实没有那么强烈的兴趣,而关于陈冠希绯闻和王石捐款数额问题,他们也缺乏必要的背景知识,但是在大锣被“咣”地敲响之前,我们还必须马不停蹄地说下去。问题是如果你停止讲话独自枯坐就会显得过于反社会。这不像是国内那种圆桌式饭局,七八个人里面有一两个“主讲人”就行了,其他人可以洗耳恭听。这种长条形桌子造成了讲话必须两两进行(最多偶尔三人四人进行)的强制局面。这种必须两两进行的对话格局,加上身边的人基本都是陌生人这个事实,加上一餐饭吃上三四个小时的事实,加上坐在你旁边的人很可能跟你根本谈不来的概率,使得每次吃formalhall都构成一次马拉松式的耐力考验。吃到最后,多么希望红十字会救援人员能够对我也伸出援助之手,将我从七零八落的豆腐渣谈话中给挖出来。
据说formalhall是牛津剑桥特别自豪的东西,因为它让背景不同、专业不同的人有一个交流的机会,这听上去非常有道理,但是当谈话进行到“So,howmanygrandchildrendoyouhave”这样明显没话找话说的地步时,我还是开始深深地怀念那种国内小火锅店里吃火锅的情形。想吃什么吃什么,想跟谁吃跟谁吃,想吃多久吃多久,想聊什么聊什么,什么都不想说的时候,往椅子背一靠,伸个懒腰,看大街上的人来人往。那种惬意,哪是穿着黑袍子坐在皇宫式建筑里和白人老头子聊卫星手机能比。王怡写过,白由主义者有自由主义者吃饭的方式,追求的无非是低调、简单、随便、温暖、私密、惬意,而formalhall,好像正是这一切的反义词。
当然也不是全无收获,仔细回想,一个晚上下来,我增加了如下新知识:日内瓦有世上最大的正负电子对撞机、吉登斯老师和我系某老师曾经有过重大死磕史、卫星手机便是地处太平洋中心也能打通、蚕豆的英文名字叫broadbean、桃子和李子可以清蒸着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