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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地山
周俟松
地山你离开我已经一个月了,上月今天(4号)的早晨,你还是活泼泼的谈笑着。家人告诉我,我出去了的时候,你望着窗口,说过几次“她怎么还不回来?她怎么还不回来?”地山!好像我太忍心了吧,在你病中我还要离开你。其实我何尝愿意离开你一步呢?我挂念着你,现在更时刻的想念着你!我到坟墓去看了你了,可是叫你不应,摩你不着,地山!你到哪里去了?你真的这样忍心离开了我,教我迷茫的活着吗?
秋风秋雨,更加是黄昏时节。离人永不回归,怎得不叫人肠断!六点,七点,正是你回家的时候,我每每站在窗口远望。在那大学路上,一手拿着布伞,一手提着皮包,满面笑容,缓缓走来的不是你吗?大家开心了,孩子们赶快开门迎上去,爸爸必定躲起来让他们寻找。几时迟回来,必定通知我,因为你知道我在盼你回来,朋友们常常笑你恋家。尤其是在黄昏的时候,你知道我独自会感觉凄清的,于今我是由凄清而转到悲伤了。可是,地山!你几时回来呢?
地山!我们没有你太寂寞了,吃饭的时候,没有人谈笑。纳凉的时候没有人讲故事。夜晚谁带孩子们在床上做被窝戏?地山!你记得当我不高兴的时候,你仿效着戏台上旦角的动态,你说:“妻子!我总要使你愉快。”这样一来,就是有天大的不高兴也都消散了。在北平时,朋友们常叫你仿效小脚老太打高尔夫球,满座没有不捧腹的。地山!你生的兴趣这样浓厚,我怎么都想不到你会这样的早死。撇下你孤零的妻儿,你有什么方法来安慰他们呢?
地山,我们没有你,一切的事都没有人帮助了。文字上的疑难,有谁能随时指示,礼俗上,宗教上的一故一典,有谁能释得像你说的那么有趣?当你枕在我膝上讲故事的时候,你说过,“芝,你这么爱听我说故事,爱看我写的小说,我要为你努力写译。”时常清早四点钟你就起来写,我总是最先得读。最后要译的印度小说二十部,却是只译得两部。一部我还在抄写中呵。记得你说过,欧洲有个作家,他的太太大他十几岁,可是极能了解他的文章,自从他太太死后,他就不再写文章了。地山,你时常怕我死在你的前头,现在你却先去了。你不是太残酷了吗?
地山,我没有你,行止上的疏忽,谁来指正?自从同你在一起生活以后,无形中受了许多教训。人来看你,或是用电话来找你,只要你在家,无论你怎样忙,无论是什么时候,你总是自己接电话,永没有说过“不在家”。些微琐事,也从没有说过一句假话。我永远记得你说的“为什么要说诳”。你待人接物的真诚,怎不叫我感动。对于大事小事,你几时都是心平气静的应付,在义务方面竭尽你的所能,在权利方面总是尽先让人,用科学方法虚心的研讨学问,百忙中还要读日文,法文,德文。地山,我时常感觉着我应当学习你那种有恒的和进取的心情,你对于教学生,时时都是认真预备。虽然每年是同样的课程,可是你每年要预备新颖的教材。所以你的支出大部分是用在买书上。我了解你,我愿意帮助你,本来你任何嗜好都没有,吃、着又都俭朴,所爱的就是书,你说过,“没有新教材是对学生不住的。”除掉文学书以外,有时看科学书,朋友们有的问:“地山,你要改行吗?”其实在你看来,你不过是在充实常识而已。为了常识,你任何种书都要读。在假期中还有学生来同你上课,你毫不推辞。你说的“他们肯学,我就肯教。”你的责任心和教学不倦的精神,我们学师范的尤其应当模仿。你平时常常劝我不要将全副精神单用在教自己的孩子,应当到社会上去教大家的孩子。地山,我现在遵从你的意见了,你应当含笑了吧。
地山,没有了你,甚至连一点小小陈设都失当了。有你的时候,屋子里的陈设,经过你布置,甚至于几朵野花经过你插瓶,都会有特殊的趣味,自然我知道世间没有一事不是有学问在里面。我们所有窗帘、地毯、围屏以至于磁器上的花纹都是你的手迹。地山,没有一样东西教我看着不感怀的。你从山头水边拾来的那些奇花异卉,从旧货摊收集的那些与学术,风俗,宗教有关的珍物。你都遗弃了,谁来帮我保惜它们哩?家里的工人们感觉着电灯水喉坏了,再没先生来修理了,孩子们玩具坏了,没有爸爸来修补了,还有小狗,小猫,以至于小鸡都得不着你的顾爱。小狗多利自从你不见了,时常怅惘的走来走去,好像失掉了什么似的,消瘦了许多,牲畜还是这样呢,地山呵!
以往的事,一幕一幕的从我脑里重复的温过,自从民国十六年认得你起,一直到现在,你的一言一动,点点滴滴都记得清清楚楚。容我来数一数给你听吧。
那年暑天你从英国回来,冬初在熊佛西家里遇见你,那时你已经有了第一次的两撇胡须。眉发浓厚,两眼有神,态度优游,谈吐诙谐。在我脑里有很深的印象。
可是我心想,“这个人棉袍子上套夹袍子穿,必是不讲求服装的。”到我们结婚以后,许多朋友告诉我说,地山从前在燕京大学的时候,穿一件黄色到膝盖长的棉袄,一对套裤,头发长到披在肩上,布袜布鞋,样子特殊得可笑,可是你很自如。我们时常追打着玩,支着玩,因为你最怕痒。有时候你喘着气,按着胸口说:“不玩啦,不玩啦。”现在回想起来,是不是你心脏有些毛病。地山,我在中学毕业后,本想入燕京大学学护士的,那知道大病一伤,身体虚弱得没法子学医,只好改入师范大学,不然,我知道了医理,你也许不会这样早死吧;可是你说过,“如果你是我的学生,我们是不会结合的。”这其间的得失,天知道罢了!
你写给我的那许多信,从前把它重读起来,觉得更加增进我们的情感,现在却只有悲伤了,悲伤使得我不能往下卒读。
地山呵,生命是怎样的无常,我今天才知道了。但是,我也知道,你是不应该这么早就死去的。
以后的年月,当是我替你活下去的年月。你的精神就是我的精神。地山,你知道吗?你还是要帮助我呵。
9月4日
(原载香港《大公报》1941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