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腊梅
她用手绢在模糊的玻璃窗上擦出明净的一块来,身子伏在窗台上,两只圆润小巧的手托住很俊的脸蛋,傻呵呵地望着窗外,她的美丽加上这种娇憨的姿态,是极其动人的。不过,从她的脸上可以确切地看出来,这是一个心绪不佳的人。大凡人的忧伤很难埋藏的时候,常常就明显地挽结在双眉之间。
这的确是一个有苦难言的人——我们会慢慢知道一切的。
现在,她伏在那窗台上,一动不动,只是专心致志地瞅着外面。外面,密集的雪花儿,正轻飘飘地飞着,转着,颤悠悠地降落在地上,院子里已经白茸茸的,像铺了一层羊毛毡。远处,城市的建筑物和建筑物后面无穷无尽的山峦,也已经白了;白得模模糊糊的。白花花的雪,又把北方冬季里丑陋不堪的大地覆盖了。
可是,在这样的风天雪地里,大地上也并不是没有任何赏心悦目的东西。现在,就在这姑娘视线所及的院子南墙根儿下,那丛枝条灰白、没有一片绿叶的腊梅树,碎金一般黄灿灿的花朵开得正繁。
此刻,她正是在看那花的。这已经不知是今天第几次站在这里了。透过玻璃,在一片迷蒙中看那花,她觉得每一朵花都好像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而这无数灿烂的微笑似乎都对着这块玻璃,对着她。于是,她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冲那花一笑。笑完了,脸色却变得像要哭一般。
她记得前几天,那树上还只是一些玉米粒一般大小的花苞,想不到今天竟然在这风天雪地里,赌气似的绽开了花瓣儿,多好强的花朵啊!
不一会儿,她已经不由自主地转身开了房门,踩着软绵绵的雪地,飞跑过院子,站到了腊梅树跟前。她轻轻折下一枝来,把枝条上成串的黄花凑到鼻子尖儿上拼命嗅了一下。然后,又在冻得红艳艳的脸蛋上亲昵地偎了偎。雪很快染白了她乌黑的头发。她甩了甩头,手里举着这枝花,像举着一面旗帜似的向自己的屋子跑去。
她拉开自己的房门,愣住了,她看见,就在她出去的这一会儿的时间里,屋子里已经进来了两个人,他们现在正坐在她的床铺上。
愁云立刻又笼罩在她的脸上。多少天来,她竭力想躲避这两个人,可是现在看来她已经无法脱身了。靠桌子一边的床头上,坐着她的领导,这个招待所的女所长。她穿着短呢大衣,那张看来很慈祥的脸上,仍然带着那种令人畏惧的宽宏大量的笑容。另一个是所长的儿子,正靠着她的铺盖卷儿,大大方方地抽着烟。
见她回来,母子二人都站起来,所长亲切地笑着说:“哟,这么好看的花,专拣这风雪天里开哩,心疼死人了!”说着就走过来,一只手亲昵地在她肩上捏了捏,又抚摸了一下,关怀地说:“琴,你穿得太单薄了,可千万小心着凉啊!听说这几天正闹流行性感冒哩……”
所长的儿子看来急忙找不出合适的什么话,只是直挺挺站在他妈身后,一只手在头上轻轻揉搓着几根不服帖的头发。
她对所长的关怀报以淳朴的一笑,说:“不要紧……”
她把手里那枝腊梅花匆忙地插在一个早已准备好了的水瓶里,然后给两个客人倒了两杯开水,放在床头边的桌子上。她现在不知道做什么是好,随手拉开桌子的抽屉,想找那件没有打完的毛衣,但没找见,她一时也记不起放在什么地方了。于是,她只好又局促地站在窗前,两只手揉搓着衣角,心慌意乱地望着窗外。刚才揩净的那一小块玻璃又变得模糊了。外面像是起风了,影影绰绰看见雪片儿在窗前狂飞乱舞,更远的地方却是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的眼光在那一片纷沓迷离中寻找亲爱的、黄灿灿的腊梅花,但终于没能瞧见。房子里,暖气管发出一阵阵叫人瞌睡的咝咝声。一阵很难堪的沉默后,她凭感觉,知道所长已经站在她的身边了。
是的,所长已经满脸带笑地看着她了。沉甸甸的胳膊像往常一样搭在了她的肩膀上,轻轻地带着一种疑问的口气问她:“琴,给阿姨说,这几天想得怎样?不好意思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呀,真是个乡里娃娃!而今的年轻人,谁还在这号事上羞羞答答的!不过,话又说回来,阿姨也正是看上你的这点了。别看城里那些时髦女子,尽是些骚货!怎么,还是不愿意?琴呀,阿姨不知道你是嫌阿姨家什么不好!怕跟了我广前吃不上喝不上穿不上?还是……”
她转过身来,尽量不使她的领导看见她眼睛里旋转的泪水,说:“吴所长,阿姨,您对我的好意我知道,可是,我……我已经给您说过,我……有了。”
这时候,所长的儿子像喉咙上卡了什么东西似的,用劲地咳嗽了一声。所长扭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接着回过头又恢复了脸上的笑容,说:“就是你说的你们村那个……那后生叫什么来着?”
“康庄。”她抬起头,认真地对所长说。
“噢,康庄!”所长也带着一种认真的理解和同情,宽宏大量地说,“这我完全理解,从小在一起长大,石头都能焐热哩,何况人……”她略微停了一下,转而用饱经世故的眼光看着她,手继续在她肩上抚摸着,开导她说:“琴呀,你实在是个憨女子!你还年轻,阿姨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长,你不妨听阿姨给你说,感情,就是那么绝对吗?世界上,可有比感情更强大的东西哩。是些什么东西,阿姨先不给你说,你活一回人,会慢慢体会到的。我现在只是给你说,一切都可以变的。你可以变,你那个康庄也可以变。旁的不说,就说我广前他爸吧,他原来也和一个农村女子成了亲,可解放了,进了城,生活不在一起啦,后来还不是跟我结了婚吗?这情况也不是广前他爸一个人,比他大的领导都有这情况哩。我也是一样,原来的男人没本事,后来找了广前他爸,我才真正找到幸福啦!人活一世……”
“吴所长,您已经给我说过几次这话了,我也考虑过,但不管怎样,我绝不能这样,我在良心上过不去。再说,我和康庄一起长大,虽然他现在还在农村劳动,但我心里……爱他。”她现在已经抬起头,也不怕所长看见她眼里的泪水了,她觉得她从来也没这么胆大过,并且第一次从自己的嘴里说出“爱”这个字!爱,是的,在她看来,这是什么力量也改变不了的。吴所长说世界上还有更强大的力量能改变这东西,但她现在无论如何也明白不了这“更强大的力量”是什么。就是有这种力量吧,它可以改变别人,怎能改变了她冯玉琴呢?
“妈,走吧!烦死人了,你真能哕嗦!我晚上还要看《三笑》哩!”女所长的儿子从床上下来,把烟头轻轻往墙角丢去,不偏不倚,正好落进痰盂里。这个小小的成功暂时看来压过了他妈的巨大失败给他带来的不愉快,自鸣得意地把头一扬,嘴里轻轻弹了一下舌。
所长没理睬儿子,脸上带着顽强的笑容,发动了最后一次攻势:“琴娃,你再好好想一想。阿姨三番五次对你说这事,难道不是为了你好吗?说实话,我广前也不是找不下对象,这城里可以说要挑哪个就是哪个,可我们都看不上眼。我广前性格上有点慌,不能再找个慌慌对慌慌。因此,我们全家就瞅下个你,你跟了我广前,我们能亏待了你吗?你再好好想想吧!广前他父亲前几天还一再打问这事哩,你知道,广前他爸是咱地委的第一书记,眼下正国民经济调整哩,工作实在是忙,平时家务事一概不管。上次他来招待所见了你一面,喜欢得不得了,一再对我说:‘咱厂前就得这么个俊女娃娃才相配!’你不知道,阿姨当初一见你,就动了心,因此……你再好好想想,想好了,阿姨和你再慢慢说……广前,咱走,我听见你爸爸的汽车来了。”
所长的儿子认为在她面前耍点聪明的机会到了,用干部子弟那种漫不经心的神态冲她这面一笑,头潇洒地一扬,说:“得,看我妈!对我爸的汽车比对我爸还熟悉!”
他妈对这种不合时宜的愚蠢玩笑苦笑了一下,无可奈何地摇摇花白的头:“你呀,总是爱说这种怪话……”说着把呢大衣的扣子扣上,和儿子一前一后出了门。
她呆呆地立在窗前,叹了一口气,过来在水瓶里取出那枝腊梅花,久久地看着,两颗泪珠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挂在了脸蛋上。生活啊,生活,你把人逼到了这样一种地步!记得半年前,她冯玉琴还在那个贫穷的小山村里劳动。当然,生活是苦一些,一年半载,见点白面星儿都难。可是,精神是自由的,畅快的。她和她幼年时一起长大的康庄哥一块出山劳动,一块谈天说地,生活有一股子说不出的甜味。现在,整天白米白面,肉上肉下,但她觉得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不痛快。
她记得,是那件意外的事使她的命运发生了如此的变化。那天,就是吴所长,来到了他们村,说是什么部有个领导人要来这地区检查工作,她亲自出动来他们这里寻找当地出的一些土特产,结果发现她长得漂亮(她自己也怀着骄傲的心情承认自己这个天生的优点)。于是,她就和他们那里出的土特产一起被吴所长带回了这个城市。所长说地区招待所是全地区的门面,需要相貌好的姑娘来当服务员。当时,她自己对这事倒也不是那么热心。这也不是说她不愿意来城里工作,而主要是觉得利用自己的“好相貌”来参加工作,心里感到很不美气。但她亲爱的康庄哥竭力支持她来。他对她说:“咱高中毕业,大学考不上,又没靠山和后门,什么出路也没了。你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个机会,千万不敢耽搁了。否则,咱就得一辈子呆在咱这穷山沟里!你先去。等你转正了,想方设法再往出拉扯我!听说人家吴所长的爱人是地委一把手,权大着哩!只要人家看得起,咱们的前途就无量。再说,你父母年老多病,不能出山,家里又没其他指靠,就你一个女娃娃家挣那点工分,怎能糊住一家三口呢?你参加了工作,就挣上工资了,虽然钱不多,但是长流水不断,维持个穷家薄业总比你在队里劳动强。至于你走后,你家里两个老人,暂时有我哩……”
康庄哥的话说动了她的心,她就来了。可是不久,她就明白了,所长这么热心地把她带来当服务员,并不单是要拿她的“好相貌”来为这个地区“撑门面”,而是给她的儿子找媳妇哩!所长对她好,平时在生活上也非常关心,关心得已经被另外的服务员背后骂上她了。可这种关心是多么地令人不舒服。是的,别人要是抱着个人自私的目的关心你,比打你骂你都使人更难受。她明白了所有的这一切之后,就像饭碗里吃出来苍蝇一样不舒服。再说,亲爱的康庄哥虽然是个农民,但她爱他。这爱,是那熟悉的土地、熟悉的山路、熟悉的小河和熟悉的村庄长期陶冶出来的、和生命一样珍贵的感情结晶。对她来说,要割舍这种感情,就像要割舍她的胳膊腿一样。她决不能再接受另外一个人的感情了。尽管她和康庄哥从来也没说出过“我爱你”,但他们心里明白他们的事情。再说,话说回来,即使是没有康庄,她也不会爱所长的儿子的。她,一个普通的农村姑娘,享受不了这种荣华富贵。她要是跟了地委书记的儿子,她将是这个家庭和她丈夫的奴隶——尽管物质上她一生可能会富有,但精神上她肯定将会是一个奴隶。抛开这些不说,她也根本不喜欢所长的儿子——别看他爸是地委书记!她找的是女婿,而不是女婿他爸。看他是什么派头嘛!架上他爸的势,经常不掏钱住在招待所的特级房子里,一住就是许多天。晚上,三朋四友,喝酒吃肉,吆五叫六,醉得吐一床。他一有空就到她房间来,二郎腿一跷,一坐就是大半夜,说香港,道美国……后来,所长便直截了当在她面前提亲了,她也就直截了当说不同意。为了让他们母子二人彻底歇心,她还鼓起勇气把她和康庄的关系也给所长公布了。
可是,这母子俩却不歇心,甚至专门把地委书记拉来看了她一回。所长还给旁人话言话语说,她的合同期到年底就要满了,能不能转正还是个问题。所长说她“很急”,因为地委最近有了“新精神”,说马上要精减一批合同工哩。她知道这是所长捎话给她听,威胁她哩。另外,所长的儿子广前也越来越不像话了,竟然对她纯粹骚情起来了。今晚,在这大风大雪里,他们母子又不辞劳苦地做她的工作来了。此刻,她的胸口像塞了一把猪毛,扎烘烘地难受。一种羞耻和恼怒的情绪像烘红的铁一样烫着她的心。她决定很快和这种可怕的生活告别,她再不愿意忍受这种折磨了。她不会屈服的!别看他们有钱有权,她并不爱这种荣华富贵。俗话说,千块块金砖万两两银,买房买地买不了人……
窗外已经听见风的吼叫声了,雪粒像沙子似的敲打着玻璃窗。她仍然站在灯前,脸上挂着两颗亮晶晶的泪珠,出神地看着那一枝金黄色的、放着凛冽清香的腊梅花。花呀,它怎敢在这冰雪里开放得这么娇艳呢?她猛然想道:人,难道不可以和这花一样吗?不畏强暴,不怕艰险,就是在极度恶劣的环境中也能保持住自己高贵的品质。冯玉琴!你难道不应该这样吗?
想到这里的时候,这个不幸的农村姑娘忍不住热泪盈眶,竟用那两片绯红的嘴唇在这枝金黄的花朵上轻轻吻了一下。
现在,她很快把这亲爱的花朵放回到那个水瓶里,情绪激昂地坐在了桌前。
她铺开几张自纸,开始给康庄写信。她将在信上要求亲爱的康庄哥赶快来接她,说她将要和他很快地建立家庭,在他们那穷乡僻壤创造他们的幸福生活;她还要对他说,只要人活得正派和问心无愧,他们就是一辈子当农民,也照样会很幸福的;当然,她还要告诉他,在这个地方有一棵腊梅树,它怎样在冰天雪地里开放着金灿灿的花朵……
她刚在纸上写上“亲爱的康庄哥”几个字,就听见几声轻轻的敲门声。她的心立刻缩成了一团。她惊骇地想:是不是所长和她儿子又来了!或者仅仅是所长的儿子一个人来了?如果光是所长儿子一个人来,那可是多么叫人害怕的事啊!天这样晚了,又刮风下雪的,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可她细细一想,觉得不像是所长的儿子,因为他进她的房间从来都不敲门,常常猛不防就闯进来了。
她于是把写了几个字的信纸又放回到抽屉里,怀着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情,站起来去开门。
随着打开的门板,风雪裹进了一个人。她定眼一看,不觉大吃一惊,原来这竟然是她想着和盼着的康庄哥啊!
这的确是康庄。她看见他带着很不自然的笑容站在她的面前,两只手互相局促地搓着。原来很消瘦的他,现在居然脸盘胖胖的,有点城里人说的发福的样子。头发也理得整整齐齐,似乎比原来也黑亮了一些。身上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涤卡衣服,新倒是很新,但上面似乎沾着许多油腻,显得很污脏。
她半天才从一种巨大的惊喜中反应过来,赶忙问他:“你什么时候来的呀?今天?刚才?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啦?我们家?我爸?我妈?你们家?谁?……噢,先不说这些!你一定跑累了,我给你弄饭去,你肯定饿得不行了!”说着她便转过身,手忙脚乱地在柜子里寻起了碗筷,喜悦、激动,使她浑身微微地有点发抖。
康庄走进来,站在屋当中,把两只糊满雪粉的脚在地上跺了跺,说:“别忙了,我早已经吃了。”
“你在什么地方吃的饭呢?”她惊奇地转过身来问他。她可从没听说他在这城里有熟人。
康庄略微犹豫了一下,坐在了椅子上,说:“到什么时候还能少了我的一口饭呢……你大概不知道,我早在地区粮油公司当了炊事员,快两个月了……”
她登时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好久,她才在乱麻一般的思绪中理出一个最主要的问题来:他已经到这城里两个月了,为什么不来找她呢?
还没等她发问,康庄已经说开了:
“琴,自从你和地委书记的儿子订婚后,你们所长就打发人把我从村里叫上来,给我找了这么个工作,所长说是你吩咐他们一定要照顾一下我……”
“骗人!骗人!这完全是骗人!”她没等他说完,便发疯似的喊起来。
“这我很快就知道了,你们实际上还并没订婚哩。”康庄平静地接着说,“可我反复想了,不论怎样,归根结底,你是不可能和我结合了,你那么漂亮,现在又有工作,又被人家地委书记的儿子看上了,我是个平民老百姓,怎能争过人家呢?所以后来也就向现实低了头,彻底低了头。唉!不管怎说,我现在也算吃上公家一碗饭了。炊事员听起来不高雅,可工资还不少,连补贴下来,一月七十多块钱哩……”
“不!”她的眼泪在脸上刷刷地淌着,走近他的身边,大声喊着说,“不!咱们都把这烂脏工作辞退了!明天就回咱村子里去!”
康庄抬起头,一丝激动的情绪涌上他胖胖的脸蛋,可是很快就又消失得一干二净。他重新把头倒倾下来,一只手抠着另一只手的指甲缝。半天,他才又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麻木的表情,吞吞吐吐地说:“好琴哩,你先不要太冲动了,咱慢慢商量这事嘛……唉,老实说,我当初也不知道为这事痛苦了多少回,眼泪流了几大桶。就是现在,我心里难道就好受?可是,感情是感情,现实是现实。我把一切也都看破了……我知道,我个平民老百姓,是不会让你幸福的。就是和你结了婚,你那么漂亮,以后别人欺负上你,我这点可怜的地位,连一点点保护你的力量也没有啊……”他平静地说着,眼睛时不时看看她——神情是那样的漠然,似乎那过去的一切,对他来说,已经画了句号,变得遥远而模糊了。
这一切她都眼睁睁地看见了,感受到了!一阵巨大的震惊压过了悲痛,她甚至连眼泪都顾不得流了。心像什么东西猛拉似的往嗓门眼上提,头,一阵又一阵地眩晕起来,一双眼睛顿时变得无光没彩。她吃惊地望着她小时候一同长大的伙伴——她一直在心里亲着和爱着的这个男人,他原来是这么懦弱的一个人啊!她为什么以前没有看出他身上有这么大的缺点呢?她脑子里很快闪过什么书上的一句话:人爱人,往往只从好的方面看……
她看着他那颗胖了的头,看着他平庸的脸上那麻木的表情,看着他那一身工不工农不农的肮脏的衣服,一种悲哀和绝望的感情使她感到天旋地转,几乎要栽倒在地上!
她一只手托住桌边,开始痛苦地想:他也许是被所长和地委书记的权势压垮了!她觉得她用自己爱情的力量也许会把他重新唤醒的!她要夺回他的——不,也是她的那被剥夺了的一切!
于是她满面流泪地说:“康庄哥,咱一块回咱村去吧!再哪里也不去了!咱就在咱的穷山沟里过活一辈子!天下当农民的一茬人,并不比其他人低下!咱吃的穿的可能不富足,可咱的精神并不会比别人穷的!康庄哥,咱一起回去吧!而今农村的政策也宽了,咱们的日子慢慢也会好起来的……康庄哥,你答应我吧!咱明天就动身回去!”
她的这些从心窝里掏出来的话,她的这些使石头也会落泪的话,竟然仍没有打动这个炊事员的心。他坐在椅子上,像黑霜打了的冬瓜花,蔫头耷脑。当然,看来他精神上并不是没有痛苦,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牙齿咬着嘴唇半天不说话,沉默。房子里暖气管的咝咝声和窗外风雪的吼叫声组成了一种奇妙的交响乐,在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在这两个沉默着的、农村来的青年人的心灵里回荡着,空气紧张得就像等待着某种东西的爆炸……
过了一会儿,康庄抬起头,带着一种哭音拉调,说:“好琴哩!你的话像刀子一样扎人心哩……可是,我思来想去,咱可再不能回咱那穷山沟啊!我再过一个月就要转正哩!说心里话,好不容易吃上公家这碗饭,我撂不下这工作!实说,我爱你着哩!但一想回去就要受一辈子苦,撑不下来啊!没来城里之前,还不知道咱穷山沟的苦昧;现在来了,才知道咱那地方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
“放屁!”无比的愤怒一下子淹没了所有其他的感情,她眼里像喷着火似的望着这个没有骨头的人,大声叫着说,“咱们的先人祖祖辈辈都住在那里,你爹你妈现在还住着,难道他们都不是人吗?我看你才不是人,是一条狗!”
她说完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可是,那刚才一直像烧着火似的脑子被一盆子凉水泼灭了,冷却了。她一下子感到身子软绵绵的,于是就扑倒在床上,放开声哭起来了。窗外的暴风雪叫得更猛了,将大把大把的雪扬在窗房上,啪啪直响。远处的街道上,传来了风吹电线发出的尖锐哨音。
她伏在床上忘情地、伤心地号啕着。她现在并不是为了和这种不再值得留恋的感情告别而哭;她是在哭她自己的命苦,哭她竟然瞎了眼,多少年就把自己纯洁的感情交给了这么一个人!
“哭什么哩!甭哭咧!我看咱两个而今就算闹腾好了,我过一个月就转了正,成了正式工了;你要跟人家地委书记的儿子,也还愁没个工作吗?唉,咱们两家祖祖辈辈还没出一个吃官饭的人呢!琴,咱好歹已经快端上这碗饭了,一转正,就是铁饭碗,再不怕遭年馑了!咱要是现在回去,就再没指望了,这辈子也别想……咦?这寒冬腊月还有开花的东西哩?水瓶里插的那是什么花?还没见过哩?像年画上画的梅花嘛!叫我看这是真的还是纸做的假花……”这个乡巴佬说着便带着惊异而稀罕的神色,向桌子这边走来。
她听见他走近了,猛一转身,大声吼道:“别动!你的手,脏!”她的眼光喷着火似的射在这个已经死了的活人脸上,指头像锥子似的指着他的鼻子问道:“你说!是不是人家给你找了工作,你给人家答应的条件就是和我断绝关系?你再说!你今天晚上跑到这里干啥来了?是不是所长叫你来做我的工作,让我跟她那个不要脸的儿子成亲哩?你说!你说!你说呀!”她发疯似的喊着,一步步逼近了他。
他怯懦地、乞求地瞄了她一眼,头深深地低下了。
她愤怒地扬起手,在那张吃喝得油腻腻、肥乎乎的脸上狠狠打了一记耳光,咬牙切齿地说:“你滚出去!”
他没有看她,仍然像一截木桩似的钉在那里。半天,他才笨拙地转过身子,跌跌撞撞摸到门口,走了。门外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扑踏扑踏的脚步声渐渐地消失在黑暗的雪夜里……
现在,她坐在了椅子里,目光静静地盯着桌子上的那枝腊梅花,思绪像洪水一样在脑子里奔涌起来,她此刻明白了吴所长所说的“世界上还有更强大的力量”是什么了。她谛听着窗外猛烈的暴风雪的吼叫声,心里想:这严酷的暴风雪不就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吗?它把世界上多少生机勃勃的绿色的生命都杀死了!但是,它奈何不得梅花啊!亲爱的腊梅花,你就是在这样的时候,金灿灿地开了!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站起来,开始收拾房间和整理东西。她先打开自己那个小提包,一眼便看见了那件没有打完的、铁灰色的男式毛衣。一缕淡淡的哀伤又涌上了她的心头。这是她用省吃俭用积攒的钱,买了最好的毛线,准备给刚才走了的那个人织的,已经织了一半。
她怔了一会儿,便取出这件没织完的毛衣,一只手扯住线头,狠狠地扯开了。她扯着,扯着,那织着美丽图案的毛衣片很快就变成了乱麻一般的线团,被她抛在了身后……
第二天黎明,骚动了一个晚上的暴风雪完全静了下来。但天阴得仍很重,雪花儿照旧轻悠悠地飘落着。大地被厚厚的积雪包裹起来,显得洁净而庄重。喧嚣的城市变得静悄悄的了。
这时候,只见大街上蹒跚着走过来一个背铺盖卷的姑娘。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劳动布工作服,围着一条鲜红的粗毛线围巾,独个儿在齐膝深的厚雪里吃力地向长途汽车站走去。她冻得通红的手里捏着一枝金灿灿的腊梅花,走一会儿,便凑到鼻子上闻一闻,或者在脸蛋上亲昵地偎一偎。这正是冯玉琴。她已主动辞退了地区招待所服务员的工作,准备在车站附近的旅社里住上几天,等天一晴,路一开,她就回家去呀!
(原载《鸭绿江》1981年第9期)
附:冬天的花朵
她用手娟在模糊的玻璃窗上揩出明净的一块来,身子伏在窗台上,两只小巧的手托住很俊的脸蛋,眉头微微皱起,痴呆呆地望着外面。
外面,密集的雪花儿像一群群白蝴蝶,正飘飞着,旋转着,颤悠悠地降落在地上;院子里已经白茸茸的像铺了一层羊毛毡。远天远地,白茫茫一片——晶莹洁白的雪花把冬季里丑陋不堪的大地轻轻地覆盖起来了。
院子南墙根下,不正是那一丛腊梅吗?
是的。那灰白的,没有一片绿叶的枝条上,碎金一般黄灿灿的花朵开得正繁。她记得前几天,那树上还只是一些玉米籽一般大小的花苞哩,想不到今天竟然在这风天雪地里,赌气似的绽开了花瓣。多好强的花朵!
透过玻璃,在一片迷蒙中看那花,每一朵都好像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这无数灿烂的微笑似乎都对着这块玻璃,对着她。她的眉头舒展开来,不由得也向风雪中那一树繁花投去会心的一笑。她觉得,此时此刻,那树,那花,都通灵性,都深深地理解她。
她不由得转身开了房门,怀着一种难言的激动,踏着软绵绵的雪地,穿过院子,走到腊梅树跟前,轻轻折下一枝来。她把这花举到鼻前闻闻,清冽冽的香气立刻泌透了她的肺腑;她把这朵花在脸上偎一偎,一种冰凉清雅的气息使她乱糟糟的心情变得恬静了一些。
她呆呆地在树前立了一会,便折转身,带着这一枝黄灿灿的花朵向自己的屋子走去。
她拉开自己的门,不觉一怔:多少天来她竭力想躲避的那两个人,现在正坐在她的床铺上。一个是她的顶头上司,这个招待所的女所长,穿一身呢大衣,胖胖的脸上仍然带着那种令人畏惧的宽宏大量的笑容;另一个是所长的儿子,米黄色的风衣裹着不穿棉衣的瘦身板,刚抹过油的长头发黑得发亮。
见她回来,这母子二人都站起来。所长笑着开口说:“哟,这么好看的花!李冬花,这花和你的名字正合着呢!”她急忙弄不明白所长说的“正合着”是一句什么话,只对这话报以惨淡的一笑。所长的儿子一只手在头上轻轻揉搓着几根不服贴的头发,说:“人面梅花相映红嘛!”
她默默地走进屋子,把那一只腊梅花插在一个空水瓶里,然后给这两个来客倒了两杯开水,放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接着,她又侧着身子,默默地站在玻璃窗前,不知所措地揉搓着衣角,精神恍惚地看着窗外。窗外,像是起风了,雪花儿狂飞乱舞,搅得天地间一片纷瓣迷离;迷蒙中仍然看得见南墙下那一丛黄花。
房子里,暖气管发出一阵阵令人昏睡的咝咝声。一阵很难堪的沉默后,女所长先吃吃地笑了两声,然后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很亲切地说:“冬花,你是嫌我们家的什么不好?怕跟了我广前吃不上喝不上穿不上?还是……”
她没有看所长,只是轻轻说:“不。我已经给您说过,我……有了。”
“就是你说的那个康庄吗?噢,从小在一个村里长大,可能有感情着哩!”所长诡秘地一笑,“可感情也不是绝对的嘛!人,可是个怪物,常变哩;你可以变,你那个康庄也可以变!就拿我丈夫说吧,他原来也和一个农村女子成了亲。可解放了,进了城,生活不在一起啦,后来还不是跟我结了婚吗?我也是一样,原来的男人没本事,后来找了广前他爸,才找到幸福啦!人活一世,谁不樊高结贵!”
“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不一样。”她的语气稍微有点不客气了。
“那可说不定呢!爱情可常闹悲剧哟!”所长脸上带着一丝嘲讽的表情说。
“妈,走吧!烦死人了!我晚上还有一场电影哩!”女所长的儿子广前站在地上,一条腿晃荡着,带着一种不高雅的观赏神色斜眼看窗前立着的她,就像看餐桌上的一盘好菜一样。
所长走进前来,一只手亲切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声调很甜地说:“冬花,再好好想一想。你不知道,我们全家都太喜欢你了。这么大个城市,我广前谁也看不上眼,就瞅下个你。他父亲前几天还一再打问这事哩。你知道,广前他爸是咱地委的第一书记,工作实在是忙,平时家务事一概不管。上次他来招待所见了你一面,喜欢得不得了,一再对我说:‘咱广前就得这么俊个女娃娃才相配!’,你不知道,街上的人都说你漂亮得‘盖满城’哩!冬花,你就情愿找个农民家的后生吗?你……再好好想想,想通了,阿姨和你再慢慢说……广前,咱走,我听见你爸爸的汽车来了。”
女所长的儿子对他妈嘲弄似的一笑,说:“妈,你对我爸的汽车比我爸还熟悉!”
“少敲怪话!”女所长把大衣钮扣扣上,和儿子一前一后出了门。
她仍然呆呆地立在窗前,一动也不动,像一尊塑像。
好久,她才转过身来,走过去从水瓶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枝腊梅花,举在眼前,痴呆呆地看着,两排洁白的牙齿狠狠咬着嘴唇;不知是什么时候,两颗泪珠已经从眼角里静静地淌了出来……
半年前,她还在那个贫穷的小山村里劳动。虽然生活苦一些,精神倒也还畅快。她和她幼年时一起长大的康庄哥一块出山,一块说天说地,生活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
可是,一件意外的事却使她的命运发生了变化。那天,地区招待所的这个女所长说是为了招待中央来的一个什么领导,专门到她们那里来寻找当地出的一些土特产,发现她长得漂亮,结果便把她和土特产一起带回了这个城市。所长说地区招待所是全地区的门面,需要相貌好的姑娘来当服务员。当时她对这事倒也不热心,主要是觉得利用自己的“相貌”来参加工作,心里觉得不美气。但她亲爱的康庄哥支持她来;他对她说:“咱大学考不上,又没靠山,什么出路也没了,好不容易有这么个出路,千万不敢耽搁了,否则,咱就得一辈子呆在咱这穷山沟里!你先去,等转正了,想法再往出拉扯我!听说所长的爱人是地委一把手,权大着哩!只要人家看得起,咱们的前途就无量。再说,你父母年老多病,不能出山,家里又没其他指靠,就你一个女娃娃家挣那点工分,怎能糊住一家三口呢?参加了工作,就挣上工资了,虽然钱不多,但维持个穷家薄业总比你在队里劳动强。至于你走后,你家里两个老人,有我哩……”
康庄哥的话说动了她的心,她就来了。
可是不久,她就明白了,所长这么热心地把她带来当服务员,并不单是要拿她的“好相貌”来为这个地区“撑门面”,而是给他的儿子找媳妇哩!
当她明白了这点后,就像饭碗里吃出来苍蝇一样不舒服。亲爱的康庄他虽然是个农民,但她爱他。她不能再接受另外一个人的感情了。话说回来,即就是没有康庄,她也不会爱所长的儿子的——别看他是地委书记的儿子!她找的是女婿,而不是女婿他爸。看那小子是个什么人嘛!头发留得老长,像个女人;穿件花衫子,真叫人恶心。他经常不掏钱住在招待所的特级房子里,一住就是许多天。到了招待所的餐厅,不出钱,不出粮票,炊事员和服务员像伺候外宾一样伺候他。他一有空就到她房间里来麻缠她,二郎腿一翘,下流话不断,一坐就是大半夜,整得她实在没法。
后来,所长便直截了当在她面前提亲了。她也直截了当地说不同意;为了让他们母子二人再不麻缠她,她还把她和康庄的关系也给所长说了。
可是,他们母子俩麻缠得更凶了。所长给旁人话言话语露风说,她的合同期到年底就要满了,能不能转正还是个问题;说地委最近有了新精神,马上要精简一批合同工哩。她知道这是所长捎话给她昕,威胁她哩。另外,所长那个死皮赖脸的儿子却用纯粹骚情的手段比以往更起劲地来麻缠她了。
羞耻和愤怒使她的心像红铁烫着一般。她决定很快和这种可怕的生活告别。她不会屈服的!别看他们有钱有权,她并不爱这些荣华富贵。俗话说,四块块金砖万两两银,买房买地买不了人!……
窗外已经听见风的吼叫声了,雪粒像沙子似的敲打着玻璃窗。她仍然站在灯前,脸上挂着两颗亮晶晶的泪珠,久久地看着那一枝金黄色的、放着清香的腊梅花。此刻,她越发爱这花了:它竟然敢在这冰雪里开放得这么娇艳!她想:人难道不可以和这花一样吗?不畏强暴,不畏艰险,在任何恶劣的环境中保持自己高贵不屈的品质。她感谢这腊梅花!它给了她生活的一个重要启示!
她很快地把这亲爱的花朵放回到那个水瓶里,情绪激昂地坐在了桌前。
她铺开几张白纸,开始给康庄写信;她要让他赶快来接她;说她将要和他一块建立家庭,在他们那穷乡僻壤创造他们美满的生活;说只要人活得正派,他们即就是一辈子当农民,也照样会幸福的。当然,她还要告诉他,在这个地方有一棵腊梅树,它怎样在冰天雪地里开放着金灿灿的花朵……
她刚在纸上写下“亲爱的康庄哥”几个字,就听见几声轻轻的敲门声。她的心一紧:是不是那个花花公子又麻缠她来了?可她细细一想,不是的,所长的儿子还不懂得进别人的房子要敲门哩。
她于是把写了几个字的信纸又放回到抽匣里,站起来去开门。
随着打开的门板,风雪裹进来了一个人。她定睛一看,吃惊得几乎站立不住了——啊,原来这竟然是她想着和盼着的康庄哥!
这的确是康庄。她看见他带着很不自然的笑容站在她的面前,两只手互相局促地搓着;原来很削瘦的他,现在居然脸盘胖胖的,有点发福的样子;头发也理得整整齐齐,似乎比原来也黑了一些。身上穿着一身蓝色的“的卡”衣服,新倒是很新,但上面似乎沾着许多油腻,显得很污脏。
她赶忙问他:“你什么时候来的?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啦?噢!先不说这些,快叫我给你弄饭去!你一定很饿了!”说着她便手忙脚乱地在柜子里寻碗筷。
康庄把糊着雪粉的脚在地上跺了跺,说:“别忙了,我早已经吃了。”
“你在什么地方吃的饭呢?”她惊奇地转过身来问他。她可从没听说他在这城里有熟人。
康庄坐在了椅子上,说:“到什么时候还能少了我的一口饭呢……你大概不知道,我早在地区粮油公司当了炊事员,快两个月了……”。
她顿时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好久,她才在乱麻一般的思绪中理出一个最主要的问题来:他已经到这城里两个月了,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还没等她发问,康庄已经说开了:
“冬花,自从你和地委书记的儿子订婚后,你们所长就打发人把我从村里叫上来,给我找了这么个工作;所长说是你安咐他们一定要照顾一下我……”
“骗人!骗人!这完全是骗人!”她没等他说完,便发疯似的喊起来。
“这我很快也就知道了,你们还并没订婚哩。”康庄平静地接着说:“可我知道,不论怎样,归根结底,你是不可能和我结合了。你那么漂亮,又有工作,又被人家地委书记的儿子看上了,我个平民老百姓,怎能争过人家呢?所以后来也就向现实低了头,彻底低了头。唉,不管怎样说,我现在好孬也算吃上公家一碗饭了。炊事员听起来不高雅,可工资还不少,连补贴下来,一月七十多块钱哩……”
“不!”她的眼泪在脸上唰唰地淌下来,走进他身边,大声喊着说:“不!咱们都把这烂脏工作辞退了!明天就回咱村子里去!”
康庄坐在椅子上,没有显出多少激动来。他头低了老半天才抬起来,脸上带着一丝麻木的表情,说:“冬花,你先不要太冲动了嘛,咱慢慢商量这件事嘛……唉,老实对你说,我当初也不知为这事痛苦了多少回,眼泪流了几大桶!就是现在,心里也不好受……可是,感情是感情,现实是现实。我把一切也都看破了……我知道,我个平民老百姓,是不会让你幸福的。就是和你结了婚,你那么漂亮,以后别人欺负上你,我这点可怜的地位,连一点点保护你的力量也没有啊……”
一种巨大的震惊使得她猛然失去了悲痛的感觉,甚至连眼泪都顾不得流了。她睁着一双吃惊的眼睛望着她小时候一同长大的伙伴——她一直在心里亲着爱着的这个男人:他原来是这么懦弱的一个人啊!她为什么以前没有看出他身上有这么大的缺点呢?唉,人爱人,往往只从好的方面看呀!
她看着他那颗胖了的头,看着他平庸的脸上那麻木的表情,看着他那一身工不工农不农的肮脏的“的卡”衣服,一种悲哀和绝望使她感到天旋地转!
她一只手托住桌边,开始痛苦地想:他也许是被所长和地委书记的权势压垮了!她觉得她用自己爱情的力量也许会把他重新唤醒的!
她于是满面流泪地说:“康庄哥!咱一块回咱村去吧!咱一辈子再哪里也不去了!咱就在咱的穷山沟里过活一辈子!天下当农民的一茬人,并不比其他人低下!咱吃的穿的可能不富足,可咱的精神并不会比别人穷的!康庄哥,咱一起回吧!而今农村的政策也宽多了,咱的日子慢慢也会好起来的……”
她的这些从心窝里掏出来的话,仍然没有使这个炊事员激动。他坐在椅子上,像霜打了的瓜花,蔫头搭脑。但看来他精神上并不是没有痛苦。他脸抽搐着,带着一种哭音拉调,说:“好冬花哩!咱可再不能回咱那穷山沟啊!我再过一个月就要转正哩!我撂不下这工作!说心里话,我爱你哩,但一想回去就要受一辈子苦,撑不下来啊!没来城里之前,还不知道咱穷山沟的苦味;现在来了,才知道咱那地方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
“放屁!”无比的愤怒一下子淹没了所有其他的感情,她眼里像喷着火似的望着这个没有骨头的人,大声说:“咱们的先人祖祖辈辈都住在那里,你爹你妈现在还住着,难道他们都不是人吗?我看你才不是人,是一条狗!”
她一下子扑倒在床上,放开声哭起来了——忘情地,伤心地号啕着。她并不是为了和这不值得留恋的感情告别而哭;她是在哭她自己的苦命;哭她竟然瞎了眼,多少年就把自己纯洁的感情交给了这么一个人!
“……哭什么哩,我看咱俩个而今都算闹腾好了!我过一个月就转了正,成了正式工了;你要是跟了人家地委书记的儿子,也还愁没个工作吗?唉,咱们两家祖祖辈辈还没出一个吃官饭的人呢!冬花,咱好歹已经快端上这碗饭了,一转正,咱就把铁饭碗端上了,现在一回去就不顶事了,这辈子也别想……咦?这寒冬腊月还有开花的东西哩?水瓶里插的那是什么花?还没见过哩!像画上见过的梅花嘛!叫我看这是真的还是纸做的假花……”
她听见他走近了柜子,猛一转身,大声吼道:“别动!你的手脏!你说!是不是人家给你找了工作,你给人家答应的条件就是和我断绝关系?你再说!你今天晚上跑到这里干啥来了?是不是所长来叫你做我的工作,让我跟她那个不要脸的儿子成亲呢?你说!你说!”她发疯似的喊着,一步步逼近了他。
他懦怯地瞄了她一眼,头深深地低下了。
她愤怒地扬起手,在那张吃喝得油腻腻胖乎乎的脸上狠狠打了一记耳光,咬牙切齿地说:“你滚出去!”
他没有看她,仍然低着头,转过身走了——门外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扑踏扑踏的脚步声渐渐地消失在了黑暗的雪夜里……
第二天黎明,骚动了一个晚上的暴风雪完全静了下来。但天阴得仍然很重,雪花儿照旧轻悠悠地飘落着。大地被厚厚的积雪包裹起来,看起来洁净而庄重。喧噪的城市变得静悄悄的了。
这时候,只见大街上走过来一个背铺盖卷的姑娘,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劳动布工作服,围一条鲜红的粗毛线围巾,独个儿在齐膝深的厚雪里吃力地向长途汽车站走去。她手里捏着一枝金灿灿的腊梅花,走一会,便凑到鼻子上闻一闻,或者在脸蛋上亲昵地偎一偎。这正是李冬花。她已经主动辞退了地区招待所服务员的工作,准备在车站附近的旅社里住上几天——等天一晴,路一开,她就回家去呀!
一九八〇年九月,于陕北
(原载汉中市《衮雪》文学杂志198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