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苦难终于到头了!这个关于他的、乏味的故事,终于结束了!他,四十五岁,干巴瘦小,眼神惊恐,语调吐词含糊,关于他的那些反常的举动,我们实在无法规范。看来讲故事的形式又一次失败了。在一个人谈到自己的时候,是不可能有一种清醒的理智的,别的人,虽则对他不无兴趣,但描述是不可能的,所有的人对他的描述都不会超过五句话,他是一个无法描述的人。
首长同志,您睡着了?好,我送您回家,我的汇报还根本没完呢!最多才三分之一。我有一个建议:您回家躺下之后,将电话机的听筒放在您的耳边,就这样一直放下去,不要摘下,这样,您一边睡觉我一边和您通话,这种方式对我俩来说都十分合适,如有可能,我就将这种方式运用到底,一直到我的汇报完毕。在这期间,您的生活日程不受任何干扰。您照样起床、吃饭、出门等等,只是不要挂上电话,因为那里面传递着我的心声,我需要一个传声筒。您可以将话筒搁在床头,然后干您的事去好啦,我相信,您是具有这种宽大的胸怀的,何况这对您又没有损害。从您对待我的态度来看,您正是这样一位高尚的人,您已经坐在这里倾听了四个多小时啦,这真是世上少有的奇迹。好,我这就送您回家,现在已是深夜两点,您的司机早就不耐烦了,请您一定费心记住,放好电话机的话筒,老实说,用打电话的方式汇报于我要自然得多。我这个人,怎么说呢?有时喜欢脸红什么的,我不够世故。打电话的方式避免了我的短处。再见,祝您睡个好觉,我马上打电话,您一回家就拿起听筒。
(十分钟后):喂,首长同志,您睡下了?您睡您的吧,晚安。我刚才说到关于打电话的形式问题啦,也就是,现在谈话涉及我和您之间的关系啦。我和您之间是什么关系?上下级的关系。今晚您屈尊光临我家啦,当然,我没问您的来意,我这个人,很少问别人的来意的,您一来,我就对您讲话。最近以来我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不管谁来了,我都将他认作我的听众,我认为任何人都只能作为听众而来,哪怕他是我的上级。不然他来干什么呢?您有没有体会到,除了上下级的关系之外,我们之间还有一层另外的关系,这层关系很微妙,它是从您踏进家门那一刻开始的,这层关系无须您开口讲话就成立啦。对于别人的言论,我往往置之不顾,因为我的内心太丰富了,千言万语吐不完,如果让我讲,又有人耐心听,我可以滔滔不绝地讲它一年。在这种情况下,别人也实在没必要再来开口啦。闭上嘴是最有修养的表现,就如首长同志您今晚这样,今晚我真是兴奋啊。您作为我的第三位听众来到我家,我将在心中憋了几十年的悄悄话一股脑全讲给您听啦。当然一下子是讲不完的,您得具备超人的耐心。为了谈话的顺利,我又想出了打电话这个好办法,只要您坚持不挂话筒,我们之间那层微妙的关系就会变成一种最为持久的关系,我预感到您是能够做到这点的。您主管着一个工业部,这令人敬畏,但在这层关系中,敬畏是不存在的,我不再把您看作首长,而是看成电话机的听筒,一个我可以对其倾诉的物件,您不会生气吧,生气也没用,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大概和您今晚的光临有关,您知道,您是作为第三位听众来的,您一走进客厅,我就把您当作了第三位,这事就这样发生了,也许我过于无礼,但与其欺瞒不如道出真相,真相就是您是一只听筒。首长同志,我忽然就拥有三位听众了,这都是最近相继发生的事。现在连食客在内,有四位好同志需要我的发明了,他们各自都以独特的方式体现我的需要,例如您以听电话的方式,食客以培养训练厨师技巧的方式,还有一位同志,我搜集破铜烂铁,然后开出清单,他每天来拿走清单,我们就这样彼此心照不宣。我的清单上画的全是些毫无意义的符号,我相信他从不去细看,可这并不妨碍我和他交流,您说是吗?我当然不要您回答,因为我听见您在打鼾。我再告诉您一件事:我有一个同事,是一个脑子有故障的人,他在上个星期五跑到我家里来,专为对我说一件事,他说他发现没有一个人理解我,他为这事感到悲哀,夜里睡不着觉,也许我应当从此改变自己的工作作风,到人民中间去。他说到“作风”二字时猛地提高嗓音,吓了我一跳。我们讲话的时候食客走过来了,他一把揪住那矮子的头发,质问他“作风”是怎么回事,然后在那矮子胸前猛击一拳,打得他翻白眼,他大声吼叫:这就是我们俩的作风!请他收起这套花言巧语。这座房子是他和我的实验室,谁也别想骗得我俩走出房子一步。我们用不着要那些“草民”来理解我们,有他食客一个已是足够,何况最近又增加了三个持友好态度的人。我的发明是一种高级的专业发明,如果人人都懂得,又能运用,那算个什么名堂?我和他就是要坚持这种工作作风,保持这种神秘性,在最后靠自身的力量战胜整个世界,第二条路是不存在的。那个脑子有障碍的家伙当然气坏了,他一边逃走一边警告我说,我的这位亲戚(食客)会把我的前程给毁掉的,我是过分相信这个人了,这里面很有问题。首长同志,这倒是件新鲜事,居然有人怀疑起大人物来了。首长同志,既然您已入睡(我又听见了您的鼾声),而现在离天亮又还有一段时间,我就干脆一头扎进去,把我和您之间在将来的联系也搞它个一清二楚。您将在我以后的事业中充当什么样的角色呢?我在和您谈话的时候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我已经从您的态度中得出了肯定的结论,这就是您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变成我的听筒,但是您决不会自始至终和我站在一起。人的忍耐力都是有限度的,这种关系对您来说是一种煎熬,也是对您的神经的承受力的一个考验。在目前,由于某种不便声张的需要,您可以咬紧牙关渡过苦海,可谁愿意无故受刑呢?我可以断定,您一定将我们目前的这种关系看作暂时的,您盼望着早日摆脱我的纠缠,这种心理是很正常的。这个世界上除了食客,任何人都不可能与我有什么长久的联系,从这个意义上说,食客对于我就相当于一个青春常驻魅力无穷的情人,离开他我就一事无成。现在您成了我的听筒,我要抓紧时间,尽量地利用这个大好机会,尤其是现在您又睡着了,这机会千载难逢!我巴不得加快讲话的频率,将那些最关紧要的事都传达给您。可惜我的舌头不怎么伶俐,脑血管也时常阻塞,越是情急思路越死死地固定在一点上。我的天,我现在简直想不起要讲什么话了,我的表达能力一贯差得要命,自己又死要面子不肯承认这一点。我还从不去看医生,让疾病自由发展,我老婆的男朋友邻居二就在上个月告诉过我,说我患的是一种“饶舌症”。我不太喜欢这个邻居二,但目前他也成了我的听众之一,就是我前面告诉过您的,用那种列出破铜烂铁的清单的方式。我当然只有选择他。想想看,我与他是经过了几十年考验的朋友,他至今没有完全对我失去信心,我预计他的忍耐力还可坚持一到两年,在我的一生中,这种情况可不是太多。下面我给您讲讲邻居二是怎样重新获得我的信任的情形。
前面我已经和您叙述过,这个不讨人喜欢的邻居二,是怎样忽发奇想要和我作对,又是怎样串通我老婆和所有的人,将我弄到一种极其可笑的境地中去的。后来我经过一段时间的反省,得出了一个自己感情上不能接受的客观结论,这就是邻居二的所作所为,在实际效果上来说大大促进了我的事业。假使没有他的存在,后来的一系列事件就不会发生,从表面看,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当我的发明家,而实际上,那是一种不自觉的腐烂和死亡,我将一辈子在平庸中度过。虽说现在我仍未彻底搞清真正的发明是怎么回事,但我一直在竭力朝那个方向迈步,这比坐等死亡不是好多了吗?这个邻居二,他洞悉了事物的本质,将我逼上一条布满陷阱的小路,又给我送来一位专制冷酷的同行者,他做这一切都是无意的,我却从中得到了好处。不久前他用那种傲慢的态度对我说:“你这个傻瓜,我用了这么长的时间才使你明白了你的穿着是何等俗气,我告诉你,任何人想要在我面前固执己见都会碰得头破血流,后悔莫及,你早该认识这一点。我的职责就是使人露出他们寒酸的真面目,揭穿伪装,并且对人负责到底。我要说,你从前的某些行为是很卑劣的,你殴打老人,与自己的老婆过不去,我将时常提起你从前的这些丑行,使你对自己有一个清醒的看法。”他说话的时候我躲避着他的目光,我的心中忐忑不安。真奇怪,我无话可说,我只有当他离开之后才能与他产生某种交流。而他,每次从我桌上拿走我开的废品清单的时候都显得愤愤地,每次都故意踢翻我的一把椅子,或者把茶泼在桌布上,如碰巧遇见食客,他就仓皇逃走。他不能和食客见面,所有这些人都不能和食客见面,这种情况我已经提到过了。什么原因呢?我实在想不出。在平时,他们无比痛恨我,说我独占了他们称之为大人物的食客,把他们与他完全隔开,真是自高自大。有时越说越气,还假装要去撞开那扇紧闭的房门,其实全是虚张声势。只有我心里明白,他们怕死了食客,从来也不想看见他。说起来,他们也和食客碰过好几次面,第一次是在门口,他们全都不认识他,视而不见地擦过他进了屋。后来我告诉他们这件事,他们全体起哄,说我弄虚作假,愚弄人,又说难道他们,有着如此良好教养的人们,竟会认不出自己日夜崇拜的偶像?他们到这间房子里来,不就是冲着那位大人物来的吗?莫非我以为他们是些粗人?后来的几次都是这种情况:食客打开房门,严峻地看着这些闹哄哄的家伙们,他的目光就如秋风扫落叶似的,将这群人扫出了房间。毫无疑问,他们通过我的介绍模糊地感到了这位大人物,于是觉得很恐怖。但他们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大人物就是这个样子,所有的人都认定这里头有鬼,认为这个人一定是一个替身。关于他们心目中的大人物,他们一贯有一个完整的形象,那个形象和眼前这个人有几分相同之处,可决不等于这个人,这之间的差别太大了!我个人可以将这个替身当作偶像,那是我私人的事,他们大家决不认账。在食客到来的第一天,我老婆和邻居二碰见过他,我明明记得他俩凭直觉就感到了他,所以才那么匆忙地出走的。他们完全知道他是谁,只是不想也不能够承认罢了,他们心理上有不可逾越的障碍。现在我和他们俩谈起这件事,两个人都说记不清了。有这么回事吗?为什么他们一点也没注意到?又说当时门口的确站了个人,不过不是我所说的大人物,那个人是一个过路的,他们还和他聊了一会天。他们从家里搬出去的事怎么会和一个过路的有关呢?之所以搬出去,完全是为了成全我的事业,也是为了让大人物和我住得更宽敞一点。我究竟把大人物藏在什么地方啦?从真正的大人物住进我家之后,他们一直在观察等待,盼望自己与他会面的日期早早到来,他们坚信这也是大人物本人的心愿。可是他们很失望,他们看出我一直在兜圈子,含糊其辞,又想用一个替身,一个我本人的穷亲戚来打掩护,我还说那穷亲戚也修过鞋,这种摆架子的做法也搞得太过火了,这也说明我这个人有不相信群众的毛病。是我在把事情搞得万分复杂,将大人物的身世和特征吹得玄而又玄,同时又将他藏到阁楼上,不让众人看见他,当我这样做的时候,邻居二说他看出了个中的秘密,这个秘密就是:我本人对那位大人物的真实模样也是心中没有数的,我不能确定某一天来的那个人是天才还是骗子,又怕别人抢先对他加以审查,这才采取了避人耳目的做法。总之我的出发点还是好的,我的确在追求一种真实的理想,在这一点上,我与他,与我老婆是很接近、很一致的,我们三人都在努力实现自身的价值。今后我们三人要相互支持,相互提供情报,以便取得事业上的进展。他和我老婆心里完全明白,与大人物见面的那天指日可待,他们重视的不是这个,这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们一生中什么人物没见过?他们重视的是追求的过程,这才是最有意义的。从第一阶段对我的教育感化,到目前这个阶段对我的个性的塑造,他们俩已走过了何等漫长曲折的路程!难道这不是奇迹吗?谁能说发明家本人比他俩更为重要呢?如果我要偷偷摸摸,搞秘密行动,那也很好,他俩不计较我的工作方式,他俩理解我的苦衷,在必要的时候,他俩还打算放一颗烟幕弹,加强我的神秘性呢!
刚才我好像是在讲周围的群众与我的关系,我还没有谈论过他们与我的朋友食客之间的关系。要谈这个问题似乎有很大的困难。迄今为止所发生的一切,都是表面上以我、实际上以食客为中心的。一涉及大人物,所有的人都兴奋起来,振振有词,并以极大的热忱来投入与大人物有关的某项工作,孜孜不倦,奋发努力。他们的行动似乎表明他们大家与我和食客有一种天然的紧密联系。我不由得想道:食客已经到我家来了很久了,他有时露面,有时不露面,在他露面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来,所有的人都把他看作我的穷亲戚,一个街道清扫工。在他不露面的时候,真奇怪,大家都能清楚地说出他的特征,也能说出他对我所起的作用。比如我搞烹调时,人人都叫好,再比如我在饭桌上用一条腿独立,大家也说是我的创新,他们还一眼就认出食客带来的修鞋工具,做出种种设想。每当他们谈论起他来,就仿佛是谈论自己的家人那么熟悉。在最初,我与食客的相遇还是通过众人的介绍呢!简直可以说是他们将他派到我家里来的。尽管这事的发生很突然,有点暧昧不明,尽管我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叫作“桃子”的大汉,有一件事我却是记得清清楚楚的——是他们把我带到那个黑屋子里去的。我时常想:大家也许都认识这个食客,至少是曾经相识。可能是漫长的岁月冲刷了大家的记忆,也可能是食客的面貌大大改变了,还可能是有人愿意将他想成另外一副容貌,现在明知他就是那个人,硬是故意装作认不出。大家都谈论着他的事情,但又不敢与他见面,见了面或不认识,或逃跑了事,这种局面是我没有料到的。因为不甘心,我作过多次努力,要大家与食客见面熟悉,可是人心莫测,我招来的往往是一场嘲笑痛骂。他们不见大人物的面,他们说,他们不能容忍由我来将大人物介绍给他们的做法,任何人介绍都不行。谁也不能小看他们的眼光,他们也不能相信任何人的包办代替,他们自己有很好的判断力,而且需要那种高度自然和谐的会面方式,比如在小路上或山谷中不期而遇,闪电式的目光的交叉等等。食客本人的思维方式是自相矛盾的。一方面,他自恃清高,从不与外面这些绕着他转的人进行对话,还时常将我的某些行为与他们等同起来称之为“庸俗”,似乎他一贯独善其身,出淤泥而不染。他多次告诫我:在我的发明与周围人之间,要有一条不可逾越的界限,这样的发明才是真正高级的发明。另一方面,食客又于无形中对周围的人们卑躬屈膝,命令我和别人同样地生活,还命令我将自己的发明送交他们检验,以此来确定是否为人所需要,从而进一步确定发明本身的价值。我不能理解的是,他本人并不感到这种矛盾的困扰,他在混乱中镇定自如。举个例子说吧,有一天上午,他关起门来慷慨陈词,痛骂这些人愚昧无知,附庸风雅,还说任何发明都与他们无关。到了下午,他又忽然斥责起我的懒惰来,他说看见我工作上拖拖沓沓,畏缩不前,想想看吧,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赏识,因为我没出成果,没东西给别人赏识。我比起他从前的一个学生可差远了,那个聪明的家伙一夜之间征服了整个世界,人人对他顶礼膜拜,人人需要他,只因为他是那么的脚踏实地,又有干劲,不像我整天飘浮于人群之上,自以为高人一等,以致看不见别人的需要,一味做些空泛的思索,又懒懒散散,不善于传达给人,终于到了无人过问的地步。过了几天,食客将我从屋子里赶出去,逼我“走向外面的世界”。那一次,我在郊外的林子里昏头昏脑地转悠了一天。起先没碰见人,说心里话,我也害怕碰见人,我不知道我要怎样走向人群。假如迎面来了一个熟人或生人,我应该向他谈些什么呢?谈钓鱼?谈烹调?谈衣着?他肯定认为我俗不可耐。那么谈鸡蛋壳上搞的名堂?谈在餐桌上金鸡独立?他会说:“是的,你很幸运,因为爆了个冷门!”后来我的确在林子边上碰见了一个人,这个人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了,他挽着我的手,提议要与我推心置腹地谈一谈,我还未开口,他就很严肃地责问我:
“既然您已经认识到您的衣着是那么的俗气,为什么您没有在事业上继续不断地发展自己?”
“我一直在努力发展自己。”
“请问您的实际行动?”
“我在鸡蛋壳上绘出了一幅地图。”
“这件事,我想得出,这不算什么。您知道吗?这种手艺当然有它的过人之处,但毕竟很一般,您过分相信了您自己的这套法宝了,给我钻子和那些倒霉的蛋壳,您能肯定我不会超过您吗?您应该不满足于已有的成绩,抛开您从事了几十年的熟悉方式,另辟蹊径。”
“我该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您来问我真岂有此理。我只能对您说,新的尝试是充满了崇高感的,像一座大山矗立在您的面前。您听说最近城里发生的当街卖艺的事吗?那真是伟大的创举,那位乞丐征服了每一个人的心。我要说,他是一支火炬,而您,只是一个灰色的气球,您虚无缥缈,您家的大人物也没能使您实在起来。”
长期以来,我每天都在完善我的发明,没有一天停止过这种努力,这种工作是永无止境的,我每换一种花样,都能在心底激起一种热情,而时光,就在这种变换中不知不觉地溜过去了。我不正是在不断地另辟蹊径吗?还有谁能像我这样不满足于已有的成绩,在开拓中耗完了自己的一生?可惜这种努力只是一种主观的设想,谁也看不到它,在众人的眼中,一幅地图、一只蜜蜂、一个老人的秃头、一只婴儿的脚板,通统都是一码事,他们对我这种单纯的劳动感到腻味,再说谁愿意终日手拿放大镜,没完没了地来鉴定这些个奇怪的图案呀?我就不能搞点另外的东西出来吗?得了一个工业部的发明奖,也不能说明我那一套就是万能的了呀!那位衣着时髦的同行干脆告诉我:他真为我感到由衷的惋惜,因为我在如此地浪费自己的才华,对整个发明界来说这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那一次,得知我要到门外的果皮箱上站立,他是怎样地兴奋了一整天!他还打算穿上他那件心爱的、款式新颖的风衣前去观看,与此同时,他还和一些三教九流之辈展开了激烈的辩论,坚决站在维护我的形象的立场上,将他们驳得体无完肤。他认为在果皮箱上站立的姿势是我走向人民的第一步,迈开这一步之后,形势就会变得明了起来。他等待了好久,始终没看见我从屋里出来,他终于不得不悲哀地承认,我迈不出那关键的第一步。从那以后又过去好些日子了,我在干些什么呢?同行们全都失望地看到:我在千百次地重复自己的工作,我在挥霍自己的生命,这和他们共同的、没有说出来的期望是多么不相符!为什么我不再作一次努力?如果不能再作一次努力,又为什么还不退休?工业部颁发的奖金作为我的养老金也是绰绰有余了啊!
关于退休一事,食客的态度是十分严厉的。他说,他永远不能让我退休!即使我老掉了牙,行动不方便,耳目失聪了,即使我成了十足的废物,他也决不让我退休,他要对我也对他自己负责到底,我的工作就是他的工作。当时我听了食客的话觉得有些奇怪,我就问:
“您所指的工作是不是我每天夜里干的工作?”
“问个屁!你还能有什么工作?”
“您说过那种工作是‘狗屎’。”
“我还要说是狗屎!谁关心你的东西来着,我关心的是不要让你闲着!你这好逸恶劳的花花公子!”
“人家说我偷工减料,投机取巧,机械重复。”
“我对庸人的意见没兴趣。我问你:你是否竭尽了全力?背上是否出了汗?是否将夜间的工作与白天的菜谱研究挂上了钩?还有,是否走出门去结识了那个钓鱼的老头?你的听众是否日益增加?如果没增加反而减少,你是否用加倍的劳动来强调了自身的存在和我的存在?这些才是我感兴趣的。”
那一天吃过饭坐在火炉边,因为身上暖洋洋的,我一下子就伤感起来,我向食客试探地提出退休一事,食客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走进卧室,一会儿就嚷起来,说他在床底下扫出了一个老鼠窝,他用鸡毛帚到处乱抽,将衣架上的衣服抽落在地,说是打老鼠。我害怕极了,站在门口连声道歉,请求他息怒,我还说我的话算不了什么,就当它耳边风,只要他不离开我,我愿意终生为他效劳,我已经快要找到我的工作与菜谱之间的联系,一个陌生的崭新的世界就要出现了,等等等等,总之胡说八道,专拣好听的说,说过之后又极度紧张,预感到我的话必将成为现实。
食客停止了手中的抽打,气愤地说:
“半途而废,可耻的行为!我生平还从未受到过这样一种羞辱呢!你脑子里打的什么歪主意?你以为我是街头理发店里的学徒吗?还记得我到你家里来的那一天吗?那就像是从天而降呀!”
“我真是发昏了。”
“你要学会尊重我!我在这个家里是至高无上的,如果没有我的话,你不可能活到今天,你一定要去结识河边那个钓鱼的老头,他在同一块石头上坐了整整一个世纪了,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乞丐。你哪里敢贸然退休呢?你总是过分夸张自己的情绪,似乎你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其实你也明白,你这种人是不可能有心肝的。现在,趁着这炉火烧得正旺,我们推心置腹的时刻到了,我要好好地谈一谈我自己,也要听你谈一些事。”
我郑重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准备好听他高谈阔论,可是他没有下文了。他说的这一件事正是我极想做的,我一直渴望弄清他的来历,也渴望有个人倾听我内心长期郁结的疑惑,我不能老是在钢丝绳上摇摆,在不信任的气氛中度日如年。我看着他,他侧着头,似乎右边的耳朵特别怕冷,他将它贴近火炉,似醒非醒的样子。过了一个小时,我忽然明白我的等待是白费的,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生活中的谜是没有答案的,假如真有答案存在于某处,可能食客此刻就不会待在我旁边了。他和我本人,都是这样一个谜中之谜。
“我想说一说自己。”我的优柔寡断的性情促使我开了口。
“简直受不了了!”他一惊,捂上了耳朵,“真他妈的荒唐!究竟怎么回事?谁要听人诉苦,莫非我吃得太多了?请你行行好吧!”
“工作室里冷得很,没烧火,北风钻进来。近来我似乎患了恐惧狂,对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不放心……”我不知趣地往下说。
食客站起身回到卧室,劈面对我关紧了他的房门。
尊敬的首长同志,天快亮了,天一亮,我的叙述就不会这么流畅了,我真是心急如焚啊。我已经和您讲了一整夜,我对自己讲过的话又没有什么印象了,似乎我叙述的都是发生在第一阶段的一些平凡小事,其间又夹杂了一些矛盾冲突什么的,第一阶段只不过是一个初级阶段,要想了解我的生活,我们最好马上进入第二阶段。该怎样对您说呢?我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叙述这一切,这个第二阶段,它太不可思议,太破坏思维的常规了,不,我丝毫没有编造,正是这样,在第二阶段我变成了食客的贴身仆人,自己也充当起食客的角色来。
大约食客住进我家一年多之后,有一天早上,食客命令我将两人的行李铺盖捆好,然后我就挑着行李和他一道出门了。下面是我和他之间的对话:
“我们要去什么地方?以什么为生?”
“你以为我是要带你出去旅游一番?我可没有那种闲情逸致,只不过在你家里待久了,出来透透空气罢了。我们去的第一家应该是那对老年夫妇,那天晚上我听他们说他俩救了你的命。凭我们俩这种风度,他们必得要向我们提供最好的食宿,我看他俩还会因此受宠若惊呢!日子长了,周围的人都会来争夺我们,你不觉得这事很妙?我看妙极了。”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妙处。我们去邻居一家里住,可他是我的仇人,他总使我当众出丑,我和他打过架。”
“这是因为你的神经太脆弱。仇人就不可以成为朋友吗?我敢打赌,今晚我们会在他家混到一顿丰盛的晚餐,那老婆子,我观察她好久了,她是一个心肠仁慈的楷模,你会从她那里学到很多东西,比如做菜的手艺之类。你不要使自己过于紧张,应该全身放松,让自己感到自由自在。”
我们去敲邻居一的门。老头子探出脑袋来将我们拦在门外,满肚子狐疑地打量我和食客,就好像他是根本不认得我们了。我想,也许在白天强烈的光线中,我们看起来完全变了样,给他一种陌生的感觉。他眯缝着眼说道:
“我看不出我有什么理由要放你们进去,你们这两个人,是想来占便宜的吧?挑行李的这一位我认识,你是我的一位邻居,这些年似乎干出了一点成绩,可是你未免太骄傲了。至于后面那一位,我从来也没见过,他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亲戚吧?”
“他是一位大人物,你这样对待他要后悔的。”我说。
“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出色的地方。我凭什么要放你们进去?当然,也许这是一次机会,你说的是事实,但我还得慎重考虑一下,我不想干那种得不偿失的事。我今年七十岁了,随便冲动可不是我的天性,那会要付出惨痛的代价的。”
“我们会要你付出代价的,你这老狐狸。我要再一次让你尝尝拳头的好滋味,你胆敢将大人物关在门外。”
在我说话的时候,食客已挨到门边,现在他猛地一推,将房门推得大开,老头子四脚朝天仰翻在地。瞎眼婆子摸索着出来了,食客立刻上前去拥抱她。
“母亲!”他喊道,然后戏剧性地跪下来。
婆子用颤抖的指头抚摸着食客的头,断断续续地呻吟着说:“我等待了多长时间了啊,这一天,唉……他终于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不会高兴得昏过去吧?唉……我家老头子,真是有眼无珠啊!刚才我刚起床穿衣,听见门外有人讲话,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来了。’这就是瞎眼的好处,我有生动敏锐的感觉。……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好机运了。遇见了我,真是A君的幸福啊,唉……亲爱的孩子,茅棚子里头的那两头猪,你把它们怎样安顿了呢?你毅然决然来看望我了吗?现在我敢对你保证,A君也是一个好孩子,我亲手抚养他长大的,他一直努力工作。唉,我等待了多长……”
老头子蹑手蹑脚地钻了进来,被瞎眼老太婆好一顿臭骂,她说他是白吃冤枉的老不死,差点就坏了她的好事。这个世界上的瞎眼人太少了,真是一大悲哀。眼睛有什么用处呢?人们都将眼力滥用了。生动敏锐的感觉比什么都有用,不过这感觉不是天生的。一个人要获得超出常人的感觉,他就必须从小操练徒手逮住老鼠的本领。看看她手上这些疤痕,就会什么都明白了。她这么一说,老头子就无缘由地感动起来。
两人就像招待上宾一样招待我们住下了,他们自己住进了一间阁楼,整夜兴奋得像雀子一样叽叽喳喳的。
第二天早上,食客声明他不愿和我们同桌吃饭,要老婆子专门为他一个人另做一份,然后由我端进他的卧室,在旁伺候他独自享用。他的这一举动惹得瞎眼老太婆大为生气,邻居一也走过来帮腔,说什么要吃好的自己做去,他们管不了这么多了,凭什么不把两个老人放在眼里呀?他们已经牺牲了自己的住处和养老金,把一切都无私地奉献出来了,却落了一个这样的下场,很可能他们是上了当了。
于是我又进了厨房。我想,食客现在不仅是不想与两个老家伙一道用餐,他还趁机不准我与他一道用餐了,他可找了个好借口来让我当众出丑。时至今日,我也只能豁出去了。可以想见,不到明天,流言蜚语就会满天飞,大家将说我以发明为幌子,原来一直在干用人的工作。他们会揭穿我的老底,这两个老东西还会添油加醋。
食客在用餐的时候向我眨着一只眼,不知道他肚子里打的什么鬼主意,他一定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就问他还要在这一家待多久。
“你难道不认为这个地方对你我都很合适吗”他反问道。
“不过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并且我还要回家搞发明。”
“回家搞发明!”他夸张地大笑起来,“发明非得回家搞?我看你在这里发明搞得不错嘛!本来你在自己家中做饭给我吃,现在你在别人的厨房里搞烹调,这不就是一个最大的发明?你已经有了一点进步,你还要在人前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这比较难。”
首长同志,我怎么好意思给您讲述后来发生的事呢?这整个第二阶段,是充满了心灵的危机感的,从屈辱、退让、到接受、自觉执行,这中间隔着一道万丈深渊。当然,是食客帮助我插上翅膀飞越了深渊。偶尔回首,不免心有余悸。幸亏您现在上班去了,因为我正要讲到一件使我极其难堪的事,这件事,即使我现在知道话筒那边没人,我都要脸红的。我这个人是无可救药了,怎么说呢?我生性腼腆。
大约是我们在邻居一家里住了一星期左右吧,有一天,我老婆来看望我了。在这之前,她一直不知道我们住在这里,因为我们从不出门,而那老两口,似乎也不想出去张扬这件事。那老太婆说,他们要独享胜利的喜悦。可惜,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老婆还是发现了这件事,于是她来了。她首先钻进厨房,看见我正在炒菜,她就大声奚落我,说真没想到,她一直以为我在干大事业,原来我在做厨子的行当,这件事叫她的脸都没处放了,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进去。早知我的工作是做厨子,她又何必离开我?单是做厨子倒也罢了,我还死皮赖脸跑到别人家来骗吃喝,掠夺两位无依无靠的老人,这可把她气坏了。她站在这里,看见自己的丈夫系着围裙,两手墨黑,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她真是火冒三丈。回想从前在家里,我从不干什么家务,现在为了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臭亲戚,就显出这副媚态,可见我这个人是难以成大气候的,谁又听说过一个厨子能成得了大气候啊?老婆说到这里突然从我手里夺过锅铲向我头顶挖下,顿时我的脸上血流如注,她也吓坏了,扔了铲子就跑。我觉得自己要完蛋了,就用一块毛巾捂住伤口,号叫着跑出屋子,搞得一大群人将我围住。
“真奇怪,A君有自己的家,怎么会占据两位老人的房子啊?要知道他是一位清高的发明家呢。”
“发明家又怎么样,我总以为他已经失踪了,没想到他在这里占便宜,看来他也和我们寻常百姓差不离。我们不应该人为地拔高他的形象。”
“他真有点让人失望。头上的伤疤可以长好,灵魂的腐烂无法挽救。”
“那位大人物一定也对他深感失望了,他放下自己的专业不搞,和一个什么亲戚钻到这里来掠夺两位老人,谁料到他会堕落成这个样子啊?现在又搞出这种凶杀的场面,叫我们大家还怎么与他相处啊?”
他们围住我不停地说呀说的,任凭我头上的血往下流,没人来帮我一把。他们似乎是要满足好奇心,看看我到底有好多血,每个人都在慢条斯理地叙述自己的看法,同时又在欣赏我的狼狈形象。他们还将圈子挤得紧紧的,生怕我冲出去,还说我这副尊容是没法冲出去的,他们决不让我冲出他们的包围,他们不想让我再干见不得人的事。
就在我与众人相持不下的时候,食客推开别人冲进了包围圈,我由衷地佩服他的臂力,仿佛见到了救星。这时他向众人发表了一通讲话,我可以把他的讲话一字不漏地复述一遍,因为这些话触及了我的灵魂,令我终生难忘。
“同志们,”他一手抓住我背后的衣领,一手向大家挥舞着说道:“你们大家看看这个人这副狼狈的样子吧!你们面前的这个人,长相很平常,可以说貌不惊人,谈吐也不怎么样,说起话来还有点口吃,时常说来说去就是那几句老生常谈,今天他还闯了祸,和人打了一架,他总喜欢惹是生非,我和他说过好多次了,叫他改掉这个坏毛病,他就是不改。现在可好,制造出流血事件了。这样一个人,他就是你们心目中的大发明家,你们看吧,他丝毫不比你们高明,你们怎样来接受这个倒霉的事实?如果你们要参观他的工作岗位的话,请到那边厨房里去,我向你们披露,他还兼任我的贴身仆人,这些都是真实的,我一点也没夸张,诸位知道,他一直和我住在一处。我是个什么人?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修鞋的,诸位不相信,非要设想出另外一个大人物来代替我,不承认大人物就等于修鞋的,也即等于我本人,不信的话我亲手修双鞋子给你们看看。你们中间很多人对我视而不见,骂我不要脸,臭无赖,是死缠A君的穷亲戚。现在我要向你们坦白,我仅仅只是修鞋匠和穷亲戚,我的大人物的身份是看不见的,它只存在于想象之中,只要你们刨根问底,来到这个地方寻找你们心中的理想人物,A君头上的光晕,你们就会发现,你们只能找到修鞋匠和贴身仆人。这个修鞋匠是如此卑贱贫苦,只能靠略施小计赖在别人家里混饭吃,可他仍然是一条寄生虫,在此种情形下,他还带着贴身的仆人呢!我听见你们的心在悲叹:大人物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为什么期望中的光晕不再显现了呢?请你们睁大了眼再看看我,看看这个A君吧!当然你们什么都看不出,你们在迷雾中彷徨,犹豫着不敢作出判断,问题就在这里!什么事妨碍了你们的判断?这里面隐藏了什么样的机密?你们一次又一次地跑来,暗怀着什么样的企图?为什么你们在想象中刻画我,当面却似乎素不相识,擦肩而过?诸位,请你们伸出脚来,我这就给你们表演擦皮鞋。”
他飞快地从衣袋里掏出一盒鞋油和一把刷子,就势捉住身边一个人的脚,熟练地飞舞起刷子,干了起来。那人坐在地上,脸上表情无比痛苦,其他人全都落荒而逃。食客擦完一只脚,又去擦另一只,鞋子的主人死死地捂住眼睛,决心不看眼前这可耻的一幕。随着食客的动作,他的小腿一下一下地抽搐着,似乎要挣脱食客的手,最后他终于下了决心,猛地一下蹬在食客的脸上,站起来飞跑着追他的同伴去了。食客的脸上一会儿就出现了一大块青肿,肿得一只眼都变小了。周围只剩了我们孤零零的两个人,邻居一从门缝里探出头来朝我们做了个鬼脸。
“这就是和人们拉关系的结果!”食客喃喃地说,“谁会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瞧我们这一对现世活宝,瞧我们身上的伤痕,这就是不安分的下场!”他忽又转身朝我怒吼:
“谁叫你闹出这一场好戏来的?真是丢人现眼啊!”
食客的讲话对于我们周围的人没有产生任何反应,实际上,没有人听见他讲了些什么。人们纷纷传说,有一个蛮横无理的家伙,到处强行给人擦皮鞋。
时髦的同行第二天就拜访了我们,并和我们一道赖在邻居一家里不走了。他说这些天他一直在打听我的行踪,若不是我这个亲戚当众拉生意擦皮鞋,他还不知道我藏在这么个世外桃源里,我这个人做起事来真是滴水不漏,连老朋友的情面都不顾及的。现在他既然找到了我,一切都好办了,他要和我一块住在邻居一家里。既然我住得,我的那个擦皮鞋的亲戚也住得,他就可以住,他和邻居一还是老交情呢,他的地位说什么也比一个擦皮鞋的家伙要高。他发现那人在擦皮鞋的时候敷衍了事,凭什么我对他如此器重?于是他就住下了,他和我同挤在一张窄床上。他比较胖,浑身热气腾腾的,夜里又不停地翻身,叹气,把我挤到床沿,一动也动不了,与此同时,两个老人又在阁楼上窃窃私语,搞得我头痛欲裂。折腾了一夜起来,我的同行头泡眼肿,不停地埋怨,自怜,然后又大谈他那高级的审美观。
“我大小是个发明家吧?啊?”
他始终与食客闹对立,守在厨房里向我慷慨陈词,痛斥食客的寄生生活(虽然他自己照样坐享其成),怂恿我造食客的反,不给他单独做吃的,夺回自己的衣物。
“那家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二流子,只要看看他的穿戴就可以明白一切。他穿着你的衣服,将裤脚卷了起来,一个有教养的人怎么能卷裤脚?这不是明摆的玩世不恭吗?我真为你的处境感到痛心啊。”
在我夜间备受折磨的这段时间里,食客不闻不问,他很少与时髦的同行照面,偶尔他走出卧室与他相遇,只是戏谑地说一句:
“哈,你是A君那位莫逆之交,我听说过你!”
我的同行瞪他一眼,回敬道:“寄生虫!”
不过他俩从不正式交锋,而是仿佛无意地相互回避。
每次我端着盆子给食客送饭,总在门口撞见时髦的同行。他审视我几秒钟,沉痛地摇几下头放我进去。我进去之后,他又守在门口,一直等到我出来,为的是观察我脸上的表情有什么变化。我就问他既然这么关心干吗不进去与食客谈谈。
“我能进去吗?”他不自然地扭了扭屁股,“我无法与里面的那个人对话,这你是清楚的。谁能和一个冒名顶替者对话呢?别以为我和大家都是低水平,把人看得很死,其实并不是这样。我们不想无所谓地浪费时间。我们,我们要正正经经地干事业。”
这样表白了之后,他又询问我关于大人物的近况,以及我与大人物通过什么秘密方式会面。不等我开口,他又跳开去狡猾地笑着说:
“你又想骗人?每次你都将你的亲戚抬出来蒙混我,这种伎俩我已经熟悉了。我知道,你给人当贴身用人,也是迫不得已,要是你以前听了我的话,注意了培养自己的风度,那就要好得多。你的举止一贯有些,怎么说呢?粗鄙,使人联想到用人,你的亲戚第一眼就在心里将你划入了用人阶层。”
我就说,既然我是这样一个粗鄙的用人,他为什么还要处处跟着我,对我有如此大的兴趣?他完全犯不着这样。
“我并没有说你就真正是个用人,你只是天生有些小缺陷,没有及时加以弥补罢了。我到这里来,目的之一是要督促你改掉你的老毛病,我从来都是把你看作我的同行,不是别的。我要用我的实际行动来影响你。”
我好像已经说过一次,这个讨厌的家伙就像一枚锈钉子,专门拣我的痛处戳,毫不留情。他教导我的时候,屋里那两个该死的老东西偏偏又总是待在一旁。他们特别爱听他说话,只要他的嗓音在屋里的什么角落里响起,那两个家伙准在一眨眼工夫钻了过来。瞧,他俩又来了。
“我也来证明一下。”邻居一说道,“他在我们这里住了一星期了,我看得出他一直努力要做好工作,只是力气使得不是地方。他的确很努力,比如今天做那只鸡,真可说是专心致志。他不是那种无赖,我了解他。但有什么办法呢?一个人,天生有弱点、意志不够坚强,风度方面有欠缺,他怎么能在一朝一夕摆脱这一切呢?我邀请他住在这里,也是想亲自监督,慢慢培养他,这种工作可是大有学问啊!”
这个时候瞎眼婆子就走到我们当中,显出很担忧的样子。
部长同志,说来害臊,我仍然惦记着我的发明工作,我不死心。您现在已经知道我成天都干些什么,我是怎样放弃了自由,也放弃了我唯一的精神寄托,我的做人的价值所在。有的时候,我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就试着向食客提出回家去住的事,他想了一想,装作迷惑不解地问我:
“回去?回去干什么?门窗都锁得好好的,不会有小偷进去的。啊,我明白了,你是想回家去干捉老鼠的勾当!你早就有必要开阔视野了。”
接着他又正色道:
“你是怎样伺候我的?请问,你是否尽了心了?今天早上,我发现你再一次将牛奶溅在盘子里,显然你在想别的事。我问你,你究竟怎样看待你目前的生活?”
他总是这样咄咄逼人,我答不出他的问题。像往常一样,一切答案全在他本人肚子里。在他面前,我再次感到我想完成的事业实属多此一举。我能搞出些什么名堂来呢?我对我目前这种用人生活似乎有一种厌倦,可我又能创造一种什么样的新生活?显然是不可能的。在过去了的几十年中,我对自己的估计有很大的偏差,这个偏差使我不能适应今天的环境,使我对人人习以为常的事感到万分屈辱。真的,我在搞一种什么样的发明呢?在这些人的眼皮底下,我根本就不能胡思乱想,食客算是找了个好办法来惩治我。现在他感到万事大吉了,他心情舒畅地在屋子里踱步,欣赏我与另外三个人发生冲突的场面,那眼神在说:怎样老弟?我指出过你服侍我的时候没有尽心,可你不服气!瞧他们在怎样教训你吧!现在你该明白过来了吧?你应该好好地努力!可是要我完全忘掉我为之奋斗了几十年的事业也是不可能的。我朝思暮想,一心要等待机会重操旧业。我暗想只要有半天时间,或者更少,两个小时,我就要溜回家去工作一阵,至少要整理一下我的箱子,将我那些劳动成果摆得整齐一点,检查一下是否有损伤。我的手现在已经变得有点僵硬,差不多要忘记是怎么操作的了,每当想到此处,我就不由得怀疑起食客的动机来:他把我带到此处,远离了我的发明工作,这一切,是不是与我有什么宿怨和私仇呢?为什么他一定要将我引到邪路上去才痛快呢?在几十年中,我的手是如此的灵活,就是闭上眼也能运用自如,我的技艺举世无双。突然之间,食客不准我从事我已经得心应手的工作了。他强行将我拉到这个地方来,每天演出一幕一幕的闹剧,而他,若无其事地在别人不曾察觉的情况下当导演。他用他的表情暗示我:不用搞什么发明了,把心思放到眼下无聊的事情上面来。有时候,他就通过别人的口将这种意思反复地传达给我。经常到了半夜,阁楼上的两个老家伙还在讨论怎样培养起我的学者风度,还听见老婆子主张让我穿男式高跟皮鞋什么的。时髦的同行整天告诉我我的素质在一天天退化,他真没料到我是这样一个缺乏潜力的人。当然我也许不是缺乏潜力,而是懒惰。将我的现状与十几年前比,比的结果让他伤心。为什么我正当盛年,却不能保持一种蓬勃向上的精神呢?不管氛围是怎样于我不利,我仍然打定主意要回去一次。奇怪的是我总找不到时间和机会。每一天,他们几个就像轮流值班一样守着我,还疑神疑鬼的,我一动他们就跳起来挡在我前面,铁青了脸问我要干什么。
每天吃过晚饭,天还没黑,大家就都睡下,因为确实没什么事好做,连想都没什么事好想的。于是时髦同行和食客大打呼噜,两个老家伙开始兴奋地交谈,那交谈的内容总是千篇一律——关于他们喂过的一条老黄狗。我在被子里睁着眼无聊已极,可是只要我试着翻一个身,时髦的同行就会坐起来,阴沉着脸问道:“你想上哪里去?”这个时候,两个老家伙就会从阁楼上爬下来,打开灯,凑近我的脸研究一番,然后用肯定的口吻说:“他走不了的,这不过是青春期的烦躁不安罢了。”这样搞一次,我就休想入睡了。后来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
我是在他们吃饭的时刻溜掉的,谁也没有注意到我。我沿着马路狂奔,终于回到了家里。房门洞开着,我走进客厅,听见卧室里(就是食客住过的那间)传来笑声,我就去敲门,门不开,我敲了又敲。后来我老婆和邻居二出来了,他俩看到我,诧异地闭不上嘴,而我突然就脸红起来,手也没处放了似的。
“你好!”老婆说,“我真没想到还会在这里看到你,这使我难堪,我将这称为精神上的倒退,我亲爱的朋友!我原来以为你已经足够坚强,可以独立生活了,没想到我估计错了,你还是这么稚气,像个离不开娘的吃奶的娃娃,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我不想和他们对话,我急忙去找我的那几箱宝贝,但是很明显是出了问题了,我的所有的成果和工具全都不翼而飞。我在那间房子里翻寻了好几个小时,满身臭汗,灰尘蒙面,邻居二说我的形象“令人恶心”,还说他没料到我竟是如此贪婪的人,我已经有了世外桃源般的住处,而他没地方可住才搬进这破屋子里来,可我还找借口来破坏他的安宁。
“没有什么可找的,你这是白费力气。”老婆说道,“你想想看,谁会要你那破箱子呢?莫非他疯了不成?我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它一眼,几十年来,我总认为那东西是不可理解的,因此也就谈不上对它发生兴趣,我们根本就不会去碰你的宝贝。据我推测,一定是某个拾破烂的从这里路过,钻进来将箱子偷走了,因为那可是几口好牛皮箱子,我敢保证,正是这个情况。”
我当然不相信他们的诡辩,不过有一点倒是事实:这就是几十年来,我老婆从未关心过我的箱子。我每天夜间工作,她把这看作理所当然的事,我不记得她有一个字谈论过我的工作本身,并不是故意如此,不是矫情,却是根本就没注意过,她用一个抽象的字眼“工作”代替了我的花样百出的具体劳动。她向人说起我的“工作”的崇高性质,其中包含的无穷奥妙,于是听的人肃然起敬。要说现在,她突然就对箱子里的东西生出了极大的兴趣,我自己也觉得勉强。至于邻居二,他恐怕根本就不知道这箱蛋壳有什么意义,以往我谈到我的具体劳动时,他很自然地随大家一道认为我在故弄玄虚,他当然不会对箱子里的东西产生好奇心。说起来,我周围的人没有一个具备这种好奇心的,对我个人的劳动他们一贯采取不闻不问的疏忽态度,谁也不能逼他们感兴趣。那么是谁搬走了我的宝贝,我的生命的支柱呢?我倚着门框苦思苦想,将我熟悉的脸孔挨个回忆了一遍,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人对这些东西产生过好感和恶感,也想不出有谁仔细瞧过它们一眼,但东西是摆在此处的,总不会不翼而飞吧?是不是时髦同行或邻居一为报复我而搬走了我的宝贝呢?也不会,他们只关心我的衣着,要报复的话也只会将墨水倒在我的裤子上,他们已经这样做过一回了。我闷闷不乐地回到邻居一的住处,看见食客站在门口等我。
“你何必找,我把它们扔进了垃圾箱。”他平静地说。
“为什么?”我的脸红了。
“这件事已过去了十来天,我们一从家里出走,当天夜里我就去干了这件事。我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你不要老是在这件事上纠缠,你的任务还很重,我帮你甩掉了包袱,你可以轻装上阵了。请问你有没有感觉到某种微妙的心理变化?”
我真该死,我的确感到了他暗示的那种转化。现在,我失去了我一贯将自己与他人区分开来的特征,用不着通宵工作,也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的地方了。当然,我还是一个发明家,但是我不能确定自己要用什么语气与别人谈话了。只要一开口,我就觉得自己不三不四。举个例子吧,我有一个从前的老同事来看我,他一进门就恭喜我获得的成功,然后,在坐下来喝茶的时候,他要我谈谈我个人的奋斗经历。比方,我是怎样努力挣扎,从一个垃圾工爬到工程师的地位的?在这中间,我得到了哪些大人物的帮助?我能否将其中的一件事写一个材料,发表在近期的晚报上?再有就是,我当垃圾工的时候,吃过哪些苦头,我又怎样战胜困难的?在那段过程中,我那位共患难的老婆,完美女性的象征,给了我何种有力的支持?一开始,我答不出他的问题。我想说我从未干过垃圾工,也未得过任何人的帮助,一切全是机运。可是两个老东西和时髦同行站在一旁不断插嘴,说正是这样,A君的经历可以说得上是一个动人的故事,真是坎坷曲折,充满了传奇色彩,可以想见,这里面定有无穷无尽的秘密,有待我本人来揭开,这些事迹将会是非常有教育意义的素材。后来他们就一起劝我按他们的设想写一篇报道。我拼命推卸,可他们愈加兴致勃勃,紧追不舍。这个时候,食客就坐在对面阴险地微笑着。
“你不能这样蔑视大家的殷切希望。”最后食客说道。
尊敬的首长同志,披露本人生活的文章就这样诞生了。那是一篇怎样的文章呢?通篇极尽吹牛编造之能事,又臭又长,无论谁都能看出文字后面那张流氓无赖的嘴脸。我在那里面振振有词地陈述我的寄生生活的理由,陈述我作为一个天才应该享受的特权。我还提到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在郊外的坟茔间怎样与那位神出鬼没的大人物会面;那位大人物其实是没有实体的影子,但声音响亮如洪钟;他对我作了何种只有我能意会到的指示等等。写到这里,我又回到文章的开头部分,暗示我本人也许是神仙投胎,一切发生的怪事全是天意;从今以后,我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有深刻的原因,都不是随便可以理解的;大人物永远站在我的背后对我加以保护;在我的家中,至今保留着他写给我的密码信,那封信只有我可以破译。
我写完之后,就拿给食客过目。他皱着眉头看了好久,后来他批评我的文笔过于拘谨,说我还未充分展开自己的想象力,只是就事论事。从这里可以看出我脑子里的旧框框还远远没有破除,也可以看出我对目前自己的工作是何等松懈。(他将这玩意称为工作!)
文章在报纸上登出之后,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人们一批批登门向我表示敬意,每个人都说着类似的话,大约是这样的意思:这篇奇文真是感动人啊,若不是通过它,没有一个人能够在精神上与我真正相通。过去十几年中,他们虽然崇拜我,但在思想上与我是有很大隔膜的。因为我不知出于何种忌讳一直没有讲真话,总爱将自己的真实面目隐藏起来。现在是云开雾散见太阳,我首次与大家沟通,达成了某种谅解。这一举动使他们每个人更加明确了自己的位置,明白了自己应该如何调整步伐,直奔伟大的目标。
表示敬意的事大约延续了一星期,老两口的房间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这些人到处乱翻,随地吐痰扔果皮,还在房间里拍照,闪光灯亮个不停。只要我轻微地皱眉头,食客就威严地瞪我一眼,而这个时候,两个老家伙就充当了我的代言人,不停地向前来拜访的人介绍我的饮食起居,我的身体状况,每一次都用一个惊叹长句来结束:“A君的生活从里到外都与常人没有两样,却在我们眼皮底下干出了惊天动地的事情。这不由得让我们想起祖先的古训:‘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们身边的这个例子是多么富于教育意义啊!”待到那些人离开,两老和时髦同行又陷入伤感情绪中,开始了漫长的回忆。他们并排站在窗前凝视着夕阳,用娓娓动听的声音谈到从前的日子,也谈到与我之间发生的小小的误会,以及通过误会如何增进了双方的友谊。然后他们,在暮色渐深时,在板凳上挤在一起,显出沉醉的神情,继续说呀说的,饭也不做,房间也不打扫了。看来他们对身外之物已经没有感觉了,因为他们谈论的事情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在那一个多星期中,他们每天就是如此打发日子。有时忽然想起肚子饿了,就冲进厨房,胡乱熬一些粥,三个人一道狼吞虎咽,吃完之后马上又沉浸在那种忧伤甜蜜的回忆之中,既飘逸又超脱。与此同时,食客监视着我的烹调,小心翼翼地爱护着自己的身体。
在所有的拜访者都离去之后,邻居一仿佛从梦中惊醒,他摇摇晃晃地来到我的面前,说道:
“我要向你提一个问题。请你回忆一下:在我俩首次交锋,我被你踹到床底下时,我们俩那场关于仪表的讨论达到了一种什么样的层次?你有没有这方面的记录?这件事真是太可惜了,我终生都在搜集这方面的资料,为什么我不能回忆起当时的对话呢?啊?”
“当时你指责我殴打老人,要大家来看你的伤处。”
“你完全明白我指的不是这种事,我要谈谈深层的含义。难道我,一个如此有教养,富于哲理思考的老人,竟会不经过深思熟虑,随随便便对一件事发表意见?真倒霉,你我的记忆力都是如此糟糕,将那段最富于戏剧性的谈话彻底忘却了。这种损失太大了。我一看到你登在报上的那篇文章,就开始使劲地回忆。可时间过去了,我一无所获。现在我第一次感到了年龄不饶人,我的精力出现了某种衰退,幸亏这种缺陷由我家老太婆弥补了。可惜当时我俩交手时,老太婆不在旁边,为什么我事先没考虑到这一点呢?”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还是偷着回家。我在家中东找西找,蹑手蹑脚,生怕弄出过大的响声,激怒了我的老婆,但大部分时间,我仍然落得一顿臭骂。邻居二说,只要我不到这块领地(他把我家称作他的领地)来骚扰,他保证要与我好好合作,他还将给予我意想不到的援助,举个例说,他有许多报界的朋友,他可将他们全部召集拢来,合力宣扬我的成就,我现在最缺乏的就是这种宣扬。至于现在,他不想强行赶我出门,一切都要自觉自愿,我应该趁早认识自己的错误。他俩实在想不出,我到这里来找什么东西,明白人都知道,这里的一切早就与我毫无关系了。我看了看四周,的确是空空荡荡,所有我原来那些家具什物都不知被他们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有我的卧室里那张床没动,大概他俩就睡在那里。每个房间一目了然。真的,我到底找什么呢?我故作神秘,东探西探,分明是放不下脸皮,每次我都做出发现了一点什么的样子,竭力露出笑容来,其实是空手而归,什么都没发现。到了下一次,我又重复老把戏。
食客并不戳穿我,只是每天询问我的工作干得怎么样了,我对目前这种生活有什么看法,我是否已将全部心思放在执行他的旨意上等等。当他用冷冰冰的语气问这些问题时,我倒情愿他看出我内心的焦灼。我要找回我的箱子,但又无法开口,因为我没有充分理由与他那套铁的逻辑抗衡。
尊敬的首长同志,您现在对我有什么看法?我把什么都告诉了您,您现在总不会对我的身份产生怀疑了吧?当然,一般来说,您有一百条理由对我的身份质疑,什么称号都可能安到我的头上:厨师,用人,骗子手,伪善者,寄生虫。您瞧,我都代替您说了,这是我一贯的风度,我承认每一个称号都适合安到我的头上。即使这样,我仍然要坚持认为自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为什么呢?就因为我几十年如一日地在夜间劳作,就因为我的别出心裁的手艺,我是因为这个获得发明家的称号的,没有谁能在这个领域达到如此的高度,我就要向您证明——很可惜,我一时失掉了我的劳动成果,但我相信,食客不会将它们毁于一旦,他一定是藏起它们了。他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他知道我获得今天的地位靠的是什么,同样他也一定懂得,如果他要把精力寄托在我身上,稳固的地位对于我是十分必要的。我总不能对外人去说,我是靠烹调的技艺获得光荣称号的吧?哪怕我真这样说了,人家也只会认为是一句谦辞。这样看来,现在的焦点就集中在那几只皮箱上头了,我只有找到它们,才能理直气壮地保住自己的地位。我终于把这个意思向食客讲了,而他怎样回答我呢?
“你想要理直气壮吗?我来谈谈这个问题。长期以来,你是过于理直气壮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想一想我不远万里来这里,受了多少磨难!我就是要粉碎你的梦想。这一次我终于将你赖以吹牛的东西搞掉了,这倒不是说我反对吹牛本身,你可以大吹特吹,只是不要为自己留下什么纪念品之类的,我本人就从不留什么纪念品。你当然记得我来的时候光着身子,我在身上挂两块裆布是为了避免被人注意,至于那只破箱子,是我为了冒充鞋匠,好迷惑别人的。谁又能证实我的鞋匠身份?”
他答复了我之后,又说了一个出乎我意料的看法。他说我一次又一次地往家中跑,其目的是为了观察我的老婆,看看她是否有回心转意的苗头。他板着脸告诫我:如果我不克服自身的怯懦,老是暗藏这种与人和解的念头,就永远别想做成我想做的事。他还对我作了一个硬性的规定,命令我每天在房间里搞卫生,不得四处乱跑,除此之外每周还要写一篇关于自己生活的报告,向前来拜访的人们宣读。我可以在文章中尽量吹牛编造,但不得流露伤感情绪,因为伤感是小市民的玩意。
首长同志,您看,现在我是彻底沦为囚犯了。我成了人形木偶,行尸走肉,我的生命已被这个专制魔王吸干了。每天早上睁开眼,我就问自己:我为什么要起床,为什么要去拙劣地扮演一个古怪的、不光彩的角色;我这样不讨好地作出努力,究竟有什么意义;我有什么急事,需要我这样马不停蹄地朝前赶;我是个什么东西?当然这些问题只是从我脑子里一闪而过,很快我就听见了食客的大声呵斥——是他醒来了。他照例每天早晨一睁眼就狠狠教训我一顿,据说是为了抑制我的小市民情绪。经过他这一番呵斥,我的神经麻木了。当然食客在每次的结束语中,都要向我展示我的工作的非凡前景,而我也就无端地兴奋起来,开始一天的枯燥的劳作。整整一上午,我忙来忙去,感到自己无比的空灵,清高脱俗。厨房里弥漫的油烟也可使我飘飘欲仙。然而吃过中饭之后,情绪就开始下降。我开始厌恶这种生活,开始对周围的人疑神疑鬼,憎恨每一个人。挨到傍晚,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睡觉前我已是百感交集,沮丧不已了。我恨不得将挤在我床上的时髦同行痛打一顿,又为自己不能做出此举而颓废不堪。到了第二天,又要由食客来振奋我的精神,提起我的兴致。如此循环,日复一日。从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食客已成了我的兴奋剂了,离了他我恐怕活不成。这一套生活程式是不能写进报告中的,谁会对这种刻板无聊的生活程式有兴趣呢?食客早料到了这个,因此他鼓励我编造吹牛,以便蒙混众人。他认为我的报告是极为重要的。他说要是我不写报告,不向众人宣读一点什么,我这个人也就销声匿迹了。一个人要想得到别人的承认,就只有夸张自己的存在。在这个喧闹的世界上,谁会去注意一个沉默的家伙呢?
首长同志,我就这样开始制造我那些离奇古怪的报告了。随着我一天天放任自流,那些生活报告也一篇比一篇荒唐放肆。我这一次将自己变成一位下凡的神仙,下一次又将自己变成一个高利贷者,再下一次则将自己变成一只关在笼里喂养的母鸡。关于母鸡的那篇报告我是这样写的:
“早晨七点,主人准时给我喂食。主人是一个生活刻板的家伙,总是在六点半起床。我懒洋洋地啄食混合饲料,一点食欲也没有。不过我必须吃完槽里的饲料,因为今天下午我要下蛋。如果我不吃东西我就完不成这项美妙的工作。其实也谈不上什么美妙,不过就一个蛋罢了。我把这过程说得十分美妙,也是想设下一个骗局,骗主人也骗自己。整个上午我就在笼子里无所事事。我从不向外张望,我对外界的事不感兴趣。我上面的笼子里关着一只鹦鹉,她成天唠叨不休地谈起外面的好风光,真把我厌烦死了。我以前也在外面待过,并不觉得那有什么好。是我自己主动要求主人将我笼养的,笼养的生活更为单纯。有时候,我也在笼子里走来走去,不过那绝不是烦躁不安,也不是想要出去。不是的。我走来走去的时候,通身有一种自由感。那种时候我停止了思维,我不喜欢边走边思考,走路就是单纯的走路。而在外界就享受不到这种自由,到处有骚扰。比如邻家的小孩,路过的大黄狗,忽然落下的大雨,树上掉下的烂果子。总之影响我内心自由的因素太多了。过去在外面的时候,我长期营养不良,失眠,忧心忡忡,蛋也下得很少。白天里我总是疲于奔命,时而受到我的异性同类的诱惑。那种诱惑每次都没有结果,我陡然兴奋一阵,一转背就将那对象抛之脑后。好了,我对外界的种种坏处早就有了透彻的了解了,还是笼子里千好万好,外面一点也不好。每天下午三点钟,我生出一个蛋,这是件十分普通的事,所有的母鸡都这样。我之所以要在这件事上找出些特殊的意义来,是因为我有一种天生的自我意识,我知道自己不同凡响。我是唯一的一只主动要求笼养的母鸡,其他的鸡们都是被迫进入笼子的,并且它们中间没有任何一只像我这样怡然自得,脑海空空。它们在笼子里是不安分,不甘心的,它们日夜侧着脑袋仔细倾听外界的声响,一片枯叶落地也可以使它们呜咽不已,主人的脚步则使它们做出媚态。在笼子里头,时间以加速度向前飞驰。我不朝前看,也不朝后看。从前经历过的事一片模糊,对今后可能发生的一切我漠不关心。我只是漫不经心地听一听自己的心跳,偶尔数一数毫无意义的数字,说“满意”或“不满意”。一般来说我对自己总是满意的,自从笼养以来,我对自己就更加满意了。我感到个人生活总算有了合适的定型方式,我的神经和消化系统开始工作得极为有规律,生的蛋也越来越多,几乎每天一个。如果哪一天没有生,也是我有意放松自己,为了第二天更加精力充沛。这种平淡无奇的日子成了我的天堂生活。当天蒙蒙亮,那只公鸡在隔壁笼子里高声啼叫,唱着太阳的颂歌时,我从心里感到无比厌恶。这种浅薄之徒,你能指望他唱出自己的歌来吗?他没有灵魂,自己的一举一动全受制于外界的某物,例如太阳星星之类。实际上外界也并没制约他,他只是在作态罢了。太阳升起了,与他毫无关系的一件事,他偏要哑着嗓子去唱什么歌。说到我,我对周围仍然很敏感,但我力图不受制于这些感觉。好啦,主人送食来啦,我的报告就到此为止。”
我向前来致意的人宣读这个母鸡的报告时,不断地被一阵一阵的欢呼声打断。大家都说好极了!妙极了!没想到我还有这一手。后来有一个人代表大家向我表示了衷心的感谢,那个人是一个性情傲慢的家伙,我从前与他有一面之交。他对我说,他和大家都被我的口才迷住了,这就叫作身怀绝技,能文能武。从前他们只知道我是一个搞发明的科学家,没人目睹过我的演说天才,看起来,我在演说上的天才甚至超过了科学上的天才,真了不起啊!经过刚才这一场洗礼之后,他们对我是五体投地了,何等的高深!何等的富于哲理!他们大家还注意到,我在演说时有个与众不同之处,这就是左边的耳朵不停地抽动,他们认为这正是我的高明之处。他们观察过近千名职业演说家,从未发现有谁能下意识地抽动一只耳朵,那些人要么是两只耳朵一齐动,要么都不动。单凭这一点也可以断定我是一个罕见的天才。同时他也知道,演说是由演讲人与听众一道完成的,从今以后,他们就要主动积极地来配合我,以便我把报告作得好上加好。他还建议我要始终提起听众的兴趣,抓住大家的注意力不放,为做到这一点我一定要不停地抽动左边的耳朵,要动出许许多多的花样来。我要充分利用这个特技,因为我的天才就体现在这一特技上。有很多人,虽然口才好,但根本不懂耳朵的功能,那又有什么稀罕呢?谁又耐得烦去听他滔滔不绝地讲它个大半天呢?他发现在今天的演说中,所有的人都不眨眼地紧盯我左边的耳朵,连几个心神涣散的家伙也提起了精神,所以我获得了成功。动耳朵这一招太高了,一下子就抓住了每个人的心!人们不仅观察我,还在暗地里打主意模仿我呢,看他们那种全神贯注的样子吧。通过动耳朵这一招,他们又发现,原来我还有惊人的潜力,埋藏的地火。他们愿做一个引火人,让我的灵感之火在胸膛里熊熊燃烧起来,照亮宇宙。引火人的工作至关重要,没有他们,哪来的发明家?据一项最新研究成果表明——不,他们不愿多讲了,这不符合他们的本性。
“好啦好啦,”邻居一向大家挥手致意道,“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我们的A君,既然他可以写出母鸡的报告——毋庸我来赘述此文是如何精辟——这就是说他上路了。不久之后,他就要向我们提交老鼠的报告了,为什么不?他一定要提交这个报告的,我们只要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待那一刻,等待房门那‘吱呀’的一声。此期间,我们尽可以不去想这事,天南海北的闲聊也可以,嗑瓜子也可以,撩撩打打也可以,只是不许睡觉,大家要造成一种热热闹闹的氛围,因为老鼠的报告只能从热热闹闹的氛围中产生。谁又见过死气沉沉的氛围中出过什么好报告呢?大家不要不耐烦,心不在焉正好,只管打闹,只管装出忘记了初衷的神态,没准房门就‘吱呀’一声开了。同志们,我刚才发现了一个问题,这是一个纯学术的问题,我也无法在这里来同大家讨论这个问题,我只想稍微地暗示一下。我告诉你们,它是与A君的住房有关的。简单地说,A君完全不适合于住在这种狭小的,束缚人的笼子里写报告,把它称之为笼子一点没错。好了,这是纯学术的问题,提一下也就够了,提得太多也不好,会伤了大家的自尊心,大家知道有这么件事我也就放心了。”
我老婆紧挨我站住,咕咕哝哝地向大家解释。她似乎是在解释邻居一的话,其中有这样一些句子:“为什么不呢?”“谁又不想一步登天?”“人人都要抓紧自己的好运气”,等等。待我凝神细听,又发现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含糊地发出一些音节,众人也就应和着这些音节,把屋里搞得十分嘈杂。我想,这就是邻居一所说的热闹的氛围吧?我这样一想,果然就从心底升出一种欲望,要作一个关于老鼠的报告,并在肚子里面打起了腹稿。嘿,真是!为什么不?老鼠的报告不正适合于我这种人吗?真有意思!真有情趣!当然这和我的发明是两码事,倒不是说我今后就只管写报告,再不搞发明了。发明的事我要一辈子铭记在心,只要稍有空闲就搞。现在我当然没有空闲,我必须写报告,有一种冲动在我心底。我知道我这样搞十分庸俗,也知道那伙人正在台阶上等着听我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打开之后,他们就要扑到我身上来东问西问,要是我答不出,说不定要挨他们一顿死揍。如果我胡编一些话来哄他们,他们又会像刚才那样来议论我。这些都没有什么,我太想写老鼠的报告了,我马上要写!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就关紧了房门,在房里踱起步来。我瞟见食客正阴险地盯着我,我就故意耸了耸肩,大声地说:“这又怎么样?一切都很好!”我说了这话之后,他还是盯着我,真把我气坏了。我就去找笔,我要坐下来写,但我不按他的要求写,我写的是我的感想,不是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我刚一提笔,食客的脏爪子就按住了我的肩头。“好小伙子,好,再写一点什么鬼话吧,把那班家伙骗它个晕头转向。你的吹牛皮的才能倒是很可以,不过不要花太多的时间在这上头,一天一个小时足够,半个小时也可以。搞完这个,你就继续钻研烹调吧。”
按照他的规定,我必须不得超过一小时,这个念头就像毒蛇一样钻进了我的脑子,在里面盘踞着。我的表咔嗒咔嗒响,一刻钟过去了,半小时又过去了,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我就在这种状况下随便乱划了两个字,一看,划的是“南瓜”。为什么是南瓜?风马牛不相及,我要写的是老鼠,老鼠!关于老鼠的报告!我这就来写——老鼠!写完后定睛一看,又是“南瓜”,我又似乎从这两个字后面感到了一点什么异样的东西,但说不出。莫非我的精神分裂了吗?我再一次努力尝试写下“老鼠”,我的手颤抖着,写下的分明还是“南瓜”。
“南瓜!”食客兴奋起来,“好事情!烹调方面的革新就这样开始了!你想用南瓜来做试验,我很赞赏。不过你有时过于局限于某一个念头了。现在已经一个小时过去了,你还坐在桌边发什么呆呢?你对于你所干的事总是有某种成见,你写下了这两个字,又坐了一个小时,这不就够了吗?你还等什么?并不会有什么好东西出来,再坐下去就是浪费时间了!”
我机械地站起来,食客将歪歪斜斜写着“南瓜”的纸张收进他的上衣口袋,告诉我:“这就叫存了档案了。今后凡是你搞的都要存档案,以前的我不管,鸡蛋壳不算数。倒是你这两个字还有点模样,南——瓜,好!有点意思,你不要自惭形秽,你写下的收也收不回,存在我脑子里了。重要的是不把这回事当回事,写什么全一样,不写也可以,坐在桌边也不要坐得太久,工作时随时用一只脚敲击地板。脑子里浮出南瓜这一类的词来时就是成功,现在你就不行了吧?你再将这两个字写给我看看。”我拿起笔来写,这一次我写的是“南瓜”,却发现纸上出现的是“老鼠”,搜肠刮肚,怎么也写不出“南瓜”二字。食客哈哈大笑:“这就是诀窍!在你不当回事的情况之下,你写出了,那两个字就从你的字典上消失了,你无法回顾。不要担心,它们已经存在我的档案里了,这类事我有经验。我从前也浪费过很多宝贵时间,像你一样动不动待坐几个小时,我是有资格教导你的。我还要教导你如何对待真正的荣誉,一切都要从头来。以前有一回,一个邻居老头来向你挑战,那个时候你的行为幼稚极了。当然现在你还是不像个样子,我可是耐心耐烦,每天等待,你以为这是有趣的事吗?我说到哪里啦?对啦,那老两口,你这样不断贸然出走,就不怕他们两老伤心吗?我可知道老母亲在夜间痛哭过数次了。我们既然寄住他家,就每一次外出的行动都要经过他俩的批准。像你这样我行我素,别人还怎么生存?据我的了解,老两口自从你的到来,就整个地改变了生活习惯,顺应你的需要。可是现在,他们得到了什么?被忽视,被遗忘,你的一切成就都没他们的份,你的一切错处都由他们来承担,他们已经被压得直不起腰来了,你看!”
我顺着食客的手指看去,看见门缝外边有两双炯炯发光的怪眼,那种可以让人打哆嗦的眼光。食客说,那就是邻居一和邻居一的老婆,他们俩等在我家门外,是在无声地表示抗议,我必须停止偷跑出来的行为,回到他们的怀抱,才对得起他们的一片苦心。我就走过去开开门,但他们又跑掉了。我很惶恐,担心大难临头,想追随他们去表白一番,又怕没有什么作用。食客也说表白的做法作用不大,问题是我是否真正将他们放在心里,这是值得自我检讨的。我就使劲地想,我是否真的重视过他们的意见呢?似乎是从一开始,我就有一种敌视的态度,后来虽勉强应付,并没有很当一回事,更谈不上尊重了。和老头打架的事我至今也没有觉悟到自己有什么很恶劣之处,只是觉得迷惑,弄不清,所以从心底油然而生的尊重是不可能的。我每天从他们家溜到自己家来,从来也没想过应当向老两口请示汇报,这当然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我这个人,做事总是虎头蛇尾,看上去胆大包天,过后又忧心忡忡。尤其那两道目光,简直无异于最后通牒了。好,写报告的事只好又暂且放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反正总是正事干不成,整天瞎胡闹。
啊,尊敬的首长同志,我现在到了哪里啦?为什么我的头这样昏,手这样抖,我在屋里转来转去,是一种怪病发作了吗?我要向您报告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这个秘密发生在又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我这就开始:在一片渺无人迹的山坡上,一个似人非人的影子飘然而下,这个影子像是在朝一个目标飘,又像是漫无目的。因为在它看起来,落脚的地方是绝对没有的,山坡给它的感觉不过是一大块雾。不错,遥远的林子里似乎传来鸟叫,但那林子是太远太远了,以至它无法确定林子的方向,只能将那隐隐约约的叫声当作头脑里的幻觉。它就这么犹犹豫豫地往下飘去,很可能是往上飘吧,山坡不过是个设想的东西。
首长同志,我刚才谈的只是一种设想,这个设想作为一种秘密在我脑子里每天出现,我不愿意对别人讲,仅仅只对您透露,因为您手持听筒睡着了,我最喜欢听众的这种姿势,或者说形式吧,我特别讲究交流的形式,甚至挑剔得要命。如果我没有于无意中找到这种最好的形式,可能我的秘密会要在心底保留一辈子,一个偶然的机会在我们之间达成默契,我的秘密就自然而然地从口中流出来了,山坡呀,影子呀,一切不可能的,都以不确定的形式表达出来,虽然未免幼稚可笑,未免弄虚作假,但我本人十分惬意。当我这样向您报告时,就是食客也拿我毫无办法,他可没料到这一招!他神机妙算,对我的举动了如指掌,凶神恶煞,掌握了生死大权,可就是没料到我会用打电话的方式汇报思想!为什么他会没料到呢?很简单,他认为没有人会有耐心来听我的荒唐冗长的唠叨,可他万万没料到我们之间的交流可以采取这种单方面的通话方式。这个方式好!有效率!有意思!既不耽误您的日常工作,又不影响我的自由发挥。我一边和您谈,心里一边觉得轻松了好多。
啊哈,首长同志,您别忙于相信我的话,刚才食客又瞟了我一眼,我不能吹牛,谁知道他有没有正在暗算我呢,我还是谨慎点为好。想要彻底解决我心里的问题当然是不行的,我这个人,本身就是个问题。我还是回到那天的事情吧,我回到了邻居一和邻居一老婆的怀抱。我这样说有点夸张,不要以为他们两老会张开两臂来欢迎我,没有的事,首先他们就不让我进他家大门,他们故意把门关上,害我在外面足足等了一个小时。我觉得奇怪,我并没有出走,只不过每天溜出去一会儿,平时他们也不介意,而正当我要改变态度,与他们做贴心人的时候,他们却来这一手,像是谁给他们通风报信了似的。我知道食客是不屑于干这种密探工作的。那么就是他们自己揣测出来我要改变态度,他们就先来给我一个下马威,待我进到屋里,他们又假装对我恨恨的,不同我说话,一旦我低声下气去请教,他们的耳朵忽然又聋了。这个时候食客从里面出来了,他趿着拖鞋,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睡衣,很惬意地从里屋踱步出来。这里我想说说我当时对他的感觉。他穿着质地柔软的睡衣,我的睡衣,吃得也很好,我每天给他做好菜吃,可是这个人,总是这么瘦骨伶仃,脸上满是刀刻般的皱纹,从来也没有一丝红润,他吃下的东西都到哪里去了呢?据我了解,他从来不闹肠胃方面的毛病,仔细想想,大概还是他的坏脾气害了他,要是稍微随和一点,何至于如此的辛苦。我还怀疑他究竟是不是经历了千辛万苦之后才来到我家的,我完全可以设想他一直就过着舒适的好日子。从前我轻信他吃过大苦,是因为看到他刚跨进家门时是如此的脏、瘦。现在一回想,脏是可以装出来的,至于瘦,现在他已经太上皇似的过了这许久好日子,不仍旧是瘦得像个鬼吗?嘘嘘,静一静,他就这样从里屋踱出来,“啪”的一巴掌拍在我的背上,“你不是很会写吗?将你要表达的忏悔写给两位老人,他们心里才会踏实的。俗话说‘口说无凭’,你只有写下来交给他们,让他们抓住了你的把柄,你才有希望得到谅解,不然的话,这房子可住不成了,你做下好事,闹得我也不能安身了。”
为什么不写忏悔书呢?反正决定了要低头,就低到底吧!一开始我躲起来偷偷地写,因为毕竟有点不好意思——这么大年纪的汉子了。刚写了一天,食客就来打岔了。他要求我打开门,让两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来监督我写,并随时阅读我写下的,以便提出宝贵的意见,因为这只能是一件“集体的工作”。这一下子可好了,门一开,两个老的就如穿梭一样跑进跑出,还经常在我书写的时候一把抢过手稿,高谈阔论,评头品足,说我病语连篇,居心不诚,又说简直不像篇忏悔书,倒像是在表功似的。“他从我们家跑出去,伤害了我们的感情,倒好像是他立了一大功。”老婆子说,“我虽眼睛不好,可是通过刚才与我丈夫的一场讨论,也知道他搞的这个忏悔书有很多问题。不是吹牛,如果我们自己来搞可能更贴切,更像那么回事。我们等在这里,一定要A君写这个忏悔书,是要给他一个机会。因为毕竟,他才是我们的大发明家,我们的宝贝,他有了错误,我们有责任帮助他,监督他。我们不要包办代替,而要旁敲侧击,使他时刻不忘尊重大家的意见,时刻不忘自身的不足之处。”她说完之后就夺过我正在写的忏悔书,将鼻尖凑到纸上去辨认,认了半天认不出,又命令我读给他们两个听。我每读两三句就被他们打断,愤怒地指责我“声音太小”“含糊其辞”等等,我一停下来让他们说完,他们又指责我“拖时间”“不把老人放在眼里”“倒要看看他有多大本事”。
就这样停停写写搞了十多天,忏悔书终于写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