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书
每当心底的骚动占了上风,莫名的逆反心理就油然而生。自从屈居于他之下以来,便屈居于所有人之下了。而初衷,是想高居于所有人之上。当今的地位似乎带来种种的踏实感,同时却又窒息着每个毛孔的呼吸。每当灵光一闪,蠢蠢欲动,眼前又化为暗无天日。
升华吧,被桎梏着的灵魂!天堂并不在头顶,天堂就在你的脚下!只要改变思维的方向,只要反戈一击,或者如食客所说,只要跪在邻居一的脚下,或许就有那么一个新的躯体,一个身轻如燕的躯体长成。为此我开始忏悔:
一、当我与邻居一首次交锋,将他打倒在地,我的脑海里自己的形象是非常光辉灿烂的。当事实走向它的反面时,我惊慌失措,不能自已了。这里的问题是:谁需要拯救?谁是拯救者?拯救者是被派来的,还是一直就在我眼前,而我并没有认出?或者反过来,需要拯救的是对方,因为我放弃初衷,因为我性格散漫,行为多变,忽左忽右,才导致了今天这样的局面?现在两种观点在我脑海里并存,谁也不能战胜谁,为此我来忏悔了,这种奇怪的忏悔有谁能懂得?
二、我既然忏悔,就应该有个对象。食客给我规定的这个对象是邻居一,但我往往走神。一旦开始,这个神父往往转化成我本人,于是一切颠倒过来,纠缠不清。曾经有好多次,我决心将邻居一化为自身的一部分,于包容中得到和解,但结果总是造成不可挽回的对立,以致闹到同盟破裂,要成为死敌,从这屋里搬走的地步。究竟怎样找到和解的通道,怎样成功地站在广场宣布:邻居一就是我的一部分!至今没有答案。现在首要的一步是解决走神的坏习性。只要全神贯注地纳入轨道,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最终会有某些成绩的。
三、怎样对待忏悔神父的问题。是如食客所规定,采取俯首帖耳的姿势,还是一如既往,既服从,同时心存芥蒂?如果心存芥蒂,是否能于同时成功地将神父与自身合二而一?比如刚才,老头儿就命令我将这一纸忏悔书撕掉,说因为都是些废话,我是完全遵旨,还是既听取意见,又自顾自地写下去为妥?看起来,我的忏悔神父是一位特殊的神父:急躁冲动,又言过其实,食客将这样一个人规定为我的神父必有其深奥的用心,如果我逐字逐句理解这位老人的话,必要犯大错误,看来还是领会其精神为妥。试想如果将这一纸忏悔书撕掉,有朝一日,食客过问起此事来,我将如何回答他呢?如实相告的话,我的“成果”又在什么地方呢?所以不管好歹,留下这一纸马马虎虎凑数的“成果”,将来总算有个交代,因为食客一定要过问的。
四、当邻居一首次闯进我家来之日,正是神旨降临,我的命运发生转折之时,这种认识是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有的。在当时,本能的抗拒把我搞得精疲力竭。现在认识到了,不等于就心情舒畅了。每时每刻,仍然在抗拒着邻居一,虽经食客反复教导,态度大为改观,细究之下,却并不属于心甘情愿。即使心甘情愿了,将态度化为狗一般的追随了,也可预料到后果并不理想。所以还是采取这种被动式的态度为好,落实到行动就是时时忏悔,时时纠正偏差,永远处在不安宁的状况中,永远细心倾听食客和邻居们的意见,不要有任何确定不变的观点,和一劳永逸的想法。具体的做法就是这样:比如今天写了一纸忏悔书,明天就将这忏悔书加以否定,找出种种毛病来批判一番,并将认识的结果报告食客和邻居们,让他们对我的内心世界了如指掌,以便对我更加苛刻。而一旦他们看出我的问题,给我指出了一条新路,我又要全力以赴,进行一次新的尝试,在尝试中并不忌讳暴露自己的弱点,有时还要将这种暴露作为自身的一种义务,反复试验,看看其反应如何。
五、彻底被动的做法是否真正妥当?自从我老婆和邻居们占了上风以来,我似乎是很少表现过我的独立精神了,如像从前在蛋壳上钻孔的那种精神。可是根据食客的标准,在蛋壳上钻孔并不属于一种高级的创造阶段,还不如金鸡独立和在纸上随便写点什么乱七八糟的句子够意思,理由是前一种形式太拘泥,随时有被人看破的危险,后一种形式则神不知鬼不觉。虽则后两次行动是在食客的规定下完成的,我本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两项确实对自己产生了更为深刻的影响,在实施这两项行动时产生的小小的兴奋也比从前高级了好多。从前一个人通宵蛮干的时候,所取得的成绩是以数字来标示的,比如一千个孔或五千个孔之类,现在的标准却尽在不言之中,十分微妙,既可以肯定又可以否定,全凭当时的情绪而定。回头再来看从前那种一成不变的死标准,实在显得幼稚可笑。所以相对来说,现在的被动是否是一种主动?从前是否过于盲目乐观,才因循守旧地按既定方针走了十几年,而进展甚微?或许我这种人,离开了食客、老婆和邻居们,是不可能成立的一种人。正如扫帚,因为人用它来扫地它才成立,离了人就不好称它为什么东西了。我现在这种主动纯粹表现在与从前行动规范的一种对抗上,凡是从前认为不可能、不协调的,现在都可以任意打破,这种主动的权力由食客赋予,只是对于这个食客来说,本人才是彻底的被动。假设有一天,食客与我分道扬镳,那将是权力的丧失,借以对抗外界的堡垒的崩溃。看来看去,现在这种做法并不是妥不妥当的问题,倒是生死存亡的问题了。创造是什么?就是天马行空,自由驰骋吧。似乎我已经达到这个境界了。从前搞发明,只知在蛋壳上钻孔一种死硬的方法,现在搞发明,金鸡独立,写忏悔书都可以,什么都不搞,只钻研烹调也可以,越是心不在焉越潇洒。只是有一条,必须机动灵活,随时倾听食客的心声,善于做违反自己意愿的怪事,越违反得厉害越有益,成绩越显著。反过来一看,又似乎根本没有达到创造的意境,只是一个可怜的奴才。
我的忏悔书写到这里就被邻居一抢过去了,他当场就“哗啦哗啦”撕了个稀巴烂,还对我说:“你不撕我来替你撕算了,你想将这种东西留作你的成果,我们不答应。首先,你说自己是一个奴才我们就不太同意,可你还在‘奴才’前面加上‘可怜的’几个字,更显出一种不健康的自怨自艾的情绪。”
当我看着自己十几天的心血变成垃圾时,当然是很心痛的,因为那里面写着很多精彩的体验和哲理,那些句子可不是时刻能想得起来的。我应该怎样对待邻居一和他老婆的挑衅呢?是再一次溜出去,还是又和这已经站立不稳的老头子打一架?在此种情形下,我一下子出乎自己的意料,学着食客的样子,跪在瞎眼老太婆的脚前,叫了一声“母亲”,眼里居然涌出了泪花。我也说不清我当时的感情,反正只觉得似乎伤感,又夹杂一种喜悦,一种新鲜感,我一跪下去就觉得自己的举动理所当然了。老太婆似乎也感到这种戏剧性的场面很有意义,也陪着我流泪,还抚摸着我那微秃的头顶,喃喃地叨念着“好儿子……”我就耐着性子跪了半个小时,后来我想站起来了,但老太婆还沉浸在那种热烈的遐想中,邻居一也没开口叫我起来,我就不敢贸然起身。没想到又过了半小时,他们还不叫我起来。我的膝头已是疼痛难忍,抬头一看,老太婆仍是泪流满面,大约她已忘记了我的存在了。我只好偷偷抽出身站了起来,挪过一把椅子坐下。别以为他们就注意我了,他们丝毫没注意到我的行为,他们俩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后来他们就面对面地坐下,默默地沉浸在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中,不再理睬我了。似乎我在他们当中扮演的,只是一个不光彩的角色,没有我的捣乱,他们的生活更有意义。
就这样,我的忏悔书成了垃圾,我本人则生平第一次学会了下跪这件事。当我指着字纸篓里的纸片向食客报告时,他脸上显出极其厌恶的表情,他指着我的鼻子说道:“这是什么东西,难道有值得一谈的价值吗?你这个人,总是用这种庸俗的问题来麻烦我,好像我是个有闲阶级,成天什么也不干,只在庸庸碌碌中度日。不要向我提起字纸篓里的纸片这一类的事,这类事使我心烦气躁得很。我这一生里,只有一次陷入了庸俗事务的纠缠中,那就是踏进了你的家门,我一直想要将你从庸俗中挽救出来,可你就是死死抱住过去的僵尸不放。”
我就向食客请教,怎样行事才符合他的意愿,我告诉他我现在处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邻居一和他的老婆显然是对我不感兴趣了,他们根本就不注意我了。
“注意!”食客朝地上啐了一口,“这又是你俗不可耐的地方,每时每刻,你都想要别人注意你,这种作风实在令人厌恶。比如刚才,你写了一纸什么忏悔书,被老人家好心好意撕掉了,你就念念不忘,一定要将破纸片拿到我鼻子下面来叫我欣赏。要是换了别人,早就忘记了这件事。你这个人,就是斤斤计较,又爱炫耀,显得又下流又小气的样子。请你看看那两位老人,他们的仪表多么端庄,行为何等大方。你说他们忘记了你,这正是他们的潇洒之处。不断忘记人和事,这就是精神丰富的标志。他们的目光从不确定在某个人、某件事上,而是抛向一个很远的、不明确的所在,看的时候也不是盯住不放,一定要似看非看。我的本意是要你加入两老的事业,向他们好好学习,现在你却要他们来注意你的一举一动,这不是胡搅蛮缠了吗?你现在要注意的,不是这些破纸片,你应该注意那两位老人的目光,看看它们射向何处,有何含义,你自己离那目光还有多远的差距等等,你现在可以溜进去找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悄悄坐下,越隐蔽越好,比如那个书桌下。”
我遵照食客的指示潜入书桌下面,一动不动地从那个位置观察那两个人的目光。书桌很矮,我的腿子很快就酸痛得厉害,越待越烦躁。细看那两人,他们的目光像死人一样呆滞,老婆子更不像话,竟眼皮一耷拉,头垂到胸前打起呼噜来了。
在这个好时候,食客就出现了,他背着双手,神情严峻地在屋里来回踱步,而我猥琐地蹲在那张破书桌下面,累得全身簌簌发抖。钻出来是不可能的了,只能无望地忍下去。昏头昏脑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食客在我耳边说话,他弯着腰将头伸到桌子下面,凑到我耳边告诉我老太婆已经醒了,在这个时候,我应该显得精神抖擞,给他们一个好印象,像我现在这种萎靡不振的样子不仅得不到好印象,他本人看了也沮丧,更觉得自己看错了人。他说完就又踱起步来。我只好努力撑开眼皮,我的腿和腰痛得要发狂了。
“这种天气,总是懒洋洋的。”老太婆打了一个哈欠说道,“心里一旦空空的,瞌睡马上就来了。我忘记我们刚才在做什么了。”
“好像什么也没做,只是在这里冥思遐想。”老头子说,“那A君搞什么去了呢?我总觉得他身上投机的倾向太明显了,况且对老人也不够尊重。我一直不计前嫌,愿意帮助他,可他一点诚意也没有。”
老太婆马上附和道:“不光没诚意,他的问题还大得很!我想起来了,他刚才在这里写了一张忏悔书,满篇都是攻击谩骂,那气势像是要我们两老的命!我们撕了他的东西,他又趁我们想问题的时候,溜得无影无踪了。这种人向来就是恩将仇报!”
“我们对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
他们还在唠唠叨叨地说下去,食客还在庄严地踱步。当然他们此刻看不见食客,而食客却看见每一个人。真怪,食客并不是无形的,但他只在自己愿意让人看见时别人才认出他来,而大多数时候,大家对他视而不见,为什么我会每时每刻看见他,感到他,我也不清楚其中的原因。到了最后,我终于发狂了。我一下掀翻了书桌站起来。房间里一声巨响,书桌抽屉连同种种什物倒在地上,接着我又大吼了一声,把我自己都吓了一大跳。这个时候房间里的三个人仍旧保持原状,食客还在踱步,背着手,两个老的还在相互唠叨。原来他们都没听见我弄出的响声。看来我已是如此的虚弱,我弄出的响声只有我自己听得见,我被这个事实击倒了,颓然瘫在地板上。
食客踱步到我面前,用一只手提起我的衣领,说我的工作岗位还是在厨房,并不曾有什么改变,我最好马上回到厨房去,待在此地久了是没有什么意义的,还怕引起什么误会。他边说边回头看邻居一,显出担忧的样子。
那老头和老太婆正在议论我的事情。
“原来他没有逃跑,那就是说,他把我们刚才对他的议论全听在耳朵里了。这个人有他厉害的一面,别看他目前在努力改错,心里可是绝对不服,总想玩玩花招,掩人耳目的。”
“这些日子他倒是干了厨房里的活,我们从中得到了什么好处吗?什么也没有!他的心不在厨房里,搞得我们提心吊胆。饭菜是可以吃现成的了,操心的事却一件接一件,比较起来,还是从前自己做饭省心得多,我们是出于义务感才来承受这副重担的,谁会无缘无故来当这个傻瓜啊!我心里是这样想的:反正我们要有一位发明家,与其去很远的地方寻找,还不如在眼前扶植一个,何况这一个是在我们眼皮下长大的,他小的时候我还摸过他的脸,所以他想翻天也翻不到哪里去。再说我眼睛不方便,想出远门去找个人来也麻烦。”
“不要惯坏了他,让他误以为我们总在惦记他。这件事不过小事一桩。我们可以这样来叙述:‘有一天,本地的一个发明家到德高望重的老年夫妇家借宿,经过短暂的商讨,仁慈的老人答应了他的要求。’这样,我们就把与他同来的那位大人物省略了,因为他只不过是偶尔路过,促成了发明家借宿这件事,几天后他就不见了。我们用不着强调他的到来,是A君借宿,不是他,或者可以说他将A君交给我们,自己就远走高飞了。”
“当时大人物叫了我一声母亲,这就可见我肩负的义务之重。我猜他是一个仪表堂堂的人,我摸过他的脸,也摸过A君的脸,两张脸可说是天壤之别。我这种用手摸脸的办法比之你们用眼看要精确好多倍。用眼看绝对看不出一张脸是什么质地,这就是我个人先天条件的优势。A君对我这双手也是不由得不佩服的,他刚才写忏悔书的时候一直在回头瞟我的手呢!”
我现在已经知道两老对我的基本态度了,既然已经知道,我也就不大感兴趣了,老头子和老太婆照样每天叽叽喳喳地讨论有关我的问题。我站在厨房,一心扑在烹调上,什么也没听见,也不想听。不久食客又有意见了,说我又会滑回老路上去,他并且要我扔下正在火上炖着的汤,到客厅去躲在门后,偷听两老的谈话。他还说,站在门背后偷听的样子对我来说最合适了,因为只有这样才真正搞得清别人对我是怎么看的,要是我现在还不赶快去搞清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恐怕就来不及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偷听到的话往往是最可靠的,要相信任何人都不会当我的面说什么真话,我要想接近真实就只有偷听这一条路。我已经浪费了很多大好的机会。举例说,从前两老时常通宵彻夜长谈,为的是唤醒我那沉睡在深谷里的灵魂,我却毫不领情,躺在被窝里睡大觉,老两口知道我的态度后伤心已极,再也不搞夜间谈话了,他们宁愿避开我,到客厅去说悄悄话,所以我现在只剩下偷听这一条路子。他说着话,我的汤已在炉子上炖干了,我想去加点水,却被他“啪”的一声关了火,一边将我推出去一边吆喝:“汤?什么汤?还有什么比拯救灵魂的事要紧?你真是腐朽透顶了!”
后来我蹑手蹑脚地躲进了门背后,瞎眼老太婆正在做一种徒手逮住老鼠的示范表演。一只抓来的小老鼠被她用绳子系住一只脚,它一逃跑,她就将它抓回扔进一个没有盖的盒子里,待那小鼠拼命跳出盒子,又开始逃时,老太婆又用空着的那只手看也不看一把捉住它,如此反复,满足而又其乐无穷的样子。邻居一在一旁喝彩,很热衷,很兴奋,我听见他冲口而出:“A君这小子,插翅难逃!”原来那老鼠是我,他们哪里会放过我呢,食客总是言过其实。我躲在那里看来看去的,并没有什么新花样,一个老套他们玩了又玩,还很陶醉,可能这就是食客所称赞的“丰富的内心世界”吧。
为什么我不能进入他们的意境呢?为什么我总是只能站在外面冷眼旁观呢?我应该如何来拯救自己的灵魂呢?喂,首长同志,请您给我一个回答吧!我知道,现在天色已晚,您吃过晚饭已经到街上散步去了,您用不着就给我回答,我想得出您的回答是什么样的,还是让我们将这个回答搁置不顾,我们来谈谈心吧。我很需要在这个关节眼上来谈心,因为此刻,食客正对我穷追不舍,他每在屋里踱一个圈就用脚尖踢我一下,为了躲避他,我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和您谈心,一谈心,我就忘记了自己的绝境了。下面我就来设计一下这场谈话。
首长:请你将心中的苦水彻底倒出来吧,你需要暂时的松弛。
我:我苦死了,我想找一个生活下去的理由,一个支点,但是这个东西分明找不到,我只能不停地向您诉苦,因为您,只有您才对我无比宽容,别的人都像恶鬼一样追逐我。
首长:我总是忠实地倾听着你,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方便、更优惠的条件吗?不管是半夜还是凌晨,只要什么时候你心血来潮,就可以拿起话筒一顿哇啦哇啦乱说,得罪了我也没关系,别人哪有这种优惠呢?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家里有电话,就是知道,也永远查不到我的电话号码。所以你可说是得天独厚了,稍微受点苦是算不了什么的,还有好处。
我:我当然喜欢这个得天独厚,这正是我的虚荣心所致,我宁愿受苦而死也不放弃这只话筒。您已经看到了我的日常生活是何等悲惨,可是只要一和您谈心,我又恢复了信心,认为自己又像一个人物了。就比如此刻,虽则我是躲在门背后,心里却感到是走在金光大道上了。我越下跪,越被逼,拿起这个话筒心里就越感到安慰。只是我别把电话号码忘了,我这就写好贴在墙上,真的,我怎么从没注意过您的电话号码呢?每次我都随便乱拨一个数字,每次都通了,您的号码究竟是多少?
首长:其实哪里有什么号码呢?你说你每次乱拨一个号码电话就通了,不过是你想让我放心罢了。你每次拿起话筒就直接对我讲话了,我们之间有种常人不能理解的联系。用不着不好意思,我要指出的是,你从来也没有拨过什么号码,那部电话机也只是一个装饰罢了,你完全可以不要电话机,对着空中向我讲话,时间也没有限制,白天半夜,想讲就可以讲,一边睡觉一边也可以讲,我总是听得见的。自从你那次把我叫到你家里,让我坐在你的有软垫子的围椅上,我就成了你的忠实的、永不背叛的听众了。尽管你在外面受尽了欺压,在我面前你还是毫无顾忌的。我从来不限制你,也不跟在你后头唠叨:应该这样,应该那样,你想说什么全由你高兴。像你说的,多少人都尝不到这个甜头,他们想打电话又找不到号码,想对我讲话我又听不见,哪有你这样随意消遣的本事。你看,我简直成了你的仆人了,一声不响,又体贴又耐心,任凭你东说一句,西说一句,我从来也没有评价过你,我知道你不喜欢评价这件事,才这样迎合你的。你要珍惜我们之间的这种友谊,一有空就和我保持联系,不论是消沉的时候还是得意的时候都要这样干。
我:我心里有一个解不开的疑团,这就是食客这个人。我告诉过您,他是提着破皮箱来的,可是现在我糊涂了,我觉得也许我当时可以有另一种选择。假如当时我不收留这个人,我照样可以和您对话,照样可以搞发明,而且我的生活远没有现在这么复杂,您看有道理没有?试想我当时将他赶出门外,坐在家里继续钻研我的蛋壳艺术,现在不照样大有成就吗?就因为我收留了这个人,才踏上了这条漫长的、没有归途的崎岖小路,真的这一切有必要吗?
首长:这就牵涉到一个根本的认识问题了。不错,你可以走另外一条路,像你说的坐在家里搞蛋壳发明,而不是像你现在这样成为孤家寡人,寄人篱下。但是根据你今天的认识,从前的好日子是一钱不值的,你早就唾弃了那种生活方式。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决定的,怎么可能走回头路呢?我可以预言,假如你现在拿起一个蛋壳,细细研究那上面的花样——你从前的劳动,你一定会感到乏味至极的。幸亏食客强行切断了你和那几箱破东西的联系,我要说他的行动很及时,那箱子里的破东西该扔!你还有一个荒谬的地方,就是以上这个问题,你已经在我面前提过多次了,你纠缠不休。我要和你说,答案是在既成事实中,不是在设想中,这种问题,只在于你如何行动。
对话就到这里了,首长同志,下面我们来做一个游戏,让我来猜测一下您的身份。我们现在已经是老朋友了,我每时每刻都在和您对话,可是对于您的身份,您所从事的工作,我从来也没有一个清醒的认识,我只是含含糊糊地称您为首长,而您,出于宽宏大量,一次也没有挑剔这个称呼。现在让我来决定一下:您应该是从事何种工作的呢?从称呼表面来看,似乎是政府官员,不是科学家、医生之类,那么对于我来说,你也许是一个科学文化方面的官员了?好像也不是。你似乎和我是一流人了?也不是,您还是和我不同的一个存在。您高高在上,同时又让我觉得亲切。让我怎么猜呢?您在我的脑子里就是这么含糊的一个东西,像这个称呼表面一样,笼笼统统,一笔带过。如果我不称您为“首长”,而称您为“A”,像我自己的代号一样,那也是可以的。不过您绝不等于“A”,您绝对是一个独立的,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东西,我可以向您倾诉,但不能为所欲为,您那明察秋毫的目光时常叫我发抖。记得有段时间,我实在是累死了,没有精神向您汇报了,我甚至想就此躺倒不干算了。当我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的时候,您知道我看见了什么?什么也没有!那上面空空荡荡的,蚊子挂在蛛网里,旁边有一摊水迹,我看久了就害起怕来,觉得自己毕竟还是一个胆小的家伙,一旦置身于空无所有的场合就要打退堂鼓,不能在那种地方久待的。后来我就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一把抓过电话机的话筒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话来,还故意将嗓门提高,以压住袭来的恐惧。
首长同志,我刚才说要猜测您的身份,那只是说大话罢了,我不可能猜出,也不是真正有兴趣,我是借口探讨我内心的问题呢。
我内心有一些什么样的问题呢?说老实话,最大的问题就是什么问题都不发生,空空荡荡。尤其在夜半时分,老两口和食客都已入眠,我一人醒着,感到没有什么事可做,又没有什么事可想的时候。哈,我又吹起牛来了,还是回到我和食客的关系上来吧,我可以告诉您,我之所以要和食客维持这种关系,其目的就是为了可以向您汇报。回想一下,我一直所唠叨的,不正就是与食客的无休止的纠缠,以及通过食客达到的与他人的纠缠吗?要是斩断了这种纠缠,我还有什么可以汇报的呢?要是不汇报,我又还有什么事情可做呢?设想一下吧,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半夜里踱步到外面,万物在他面前岿然不动,头顶黑乎乎的太空向他压了过来,他除了跑回家拿起话筒急匆匆地和您对话这一条路,还能有什么别的出路?您可以说,腿生在他自己身上,跑不跑全在于他自己。对了,我正要告诉您,像我这样一个人不跑回去的话肯定会因恐惧而死的,我最怕的就是死,长此下去,有一天也许会因怕死怕到极点而死。我养过一只鸡,一天它出外觅食,一只老鹰朝它扑下来,并没有成功地叼走它,它也没受伤,但它因胆囊破裂而死。当时我想,假如这只鸡像我一样,有一个工作,就如思想汇报一类的工作就好了,那样也就不至于因怕死而死了。可是它不过是只鸡,哪里会有我这种得天独厚的工作呢?它心里是真正的空空荡荡,所以恐惧一来,灵魂没有地方可躲,就出了窍。当然工作本身也是我发明的避难所,到底能不能长久避难也是个问题。我现在的态度是:过一天算一天,醉生梦死,这样就好多了,舒畅多了。我还有一个妙法就是尽量提起自己的虚荣心,设立一些目标,每天忙忙碌碌的,好像时间总也不够一样,这一来就没有时间想那些无聊的、抽象的问题了,将死亡也置之脑后了。我最近的目标就是从邻居一那里偷听到一些真实的情报,然后制定一个新的、切实可行的计划,按部就班来实行,一步一步地接近这些神秘人物的内心生活。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我要做好多好多的工作,吃别人不曾吃过的苦头。即使这样做了,我也不能将弦绷得紧紧的,每时每刻都处在振奋中,我常常陷入消沉。举个例说,有一天,我上街去买菜,走到一条小路上,忽然觉得踩在了一块尖锐的石子上,我就愣住了。我停下来,反复地思考自己正在干的事和将要去干的事。正在干的是去买菜,将要干的是买回去供那三个人吃,食客的一份另做,每样菜的烹调都不能掉以轻心。我一边分析一边觉得很厌倦。结果那天烹调食物的时候心灰意懒,搞得不怎么好,后来受到食客的呵斥,以及邻居一的轻蔑。为此食客还建议我干脆改行不要当发明家了,因为我装样子已经装得够久了,再装下去也不见得会有什么新的发展。结局吗,当然您猜到了,结局是我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轨道。食客总是将我的弦拉得紧紧的,每当快要松懈,他又更加用力地紧拉一把,也许这正是置我于死地之举。我总是想休息,我的天性中有懒惰的成分,可是自从被食客缠上身,我就失去休息的权利了。试想我现在抛开一切,躺到一个山包上去睡觉,其命运肯定与那只被老鹰捕捉的小鸡无异,可能还更糟,因为并没出现什么外在的老鹰,我就被自己吓破了胆。在那种意境中,自己的心跳成为最恐怖的声音。我天生怕死,只好来服这没完没了的苦役,要是不怕死,我还不早就到山上闭眼冥思去了?食客和邻居们必定是发现了我的怕死的弱点之后才找到我头上来的,他们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把柄,有了这个把柄,他们就可以自由左右我的行动,搞出很多新花样来。每当我要摆脱,他们就做出一种暗示来吓我。我也时常扪心自问:为什么我不能锻炼出一种视死如归的品格?看来这种品格只能是天生的,怎么练也练不出来的。一提起死我就脸上变色,怎么也解脱不了。我这一生是成定局了,只能是几个神秘人物掌心的玩偶,现在回忆起没当玩偶以前的自由生活,觉得也并非真正自由,说不定这几个人早就掌握着我,操纵着我,只是我不知道罢了。他们一直让我独自坐在家中干手工活,直到干出了一定的成绩,他们才相继露面。首先他们派邻居一来与我交手,唤醒我体内的这种恐惧,然后不断加深这种恐惧,搞得我无处安身……
说起死,我又想起食客给我讲的一个故事了。食客说,他带那个老渔夫去过悬崖了,一走上去,老头子就簌簌发抖,两眼射出贪婪的光,一直往前冲。他死死地拖住老渔夫不放,他们之间有段对话。
渔夫:除了往下跳,再没有第二条路。
食客:任何人都可以适应在恐惧中度日。
渔夫:我是一个例外,与这种煎熬相比,往下跳具有更大的诱惑力。
如果将渔夫换成我的话,我将在石头上待下来,继续向您,首长同志,搞我的思想汇报。悬崖就在我的旁边,但我目不斜视,口中滔滔不绝,并在此中自得其乐,领略到一种隐秘的快感,这种快感不同于渔夫的快感,渔夫的快感只是一两秒钟内的事,我却总在持续的快感中。说来说去,每个人都想生活得快乐,只是各人追求的方式不同。多少年过去了,我是不是一步步接近了一种纯粹的方式呢?是不是迷雾已从眼前退去,前方一片开朗呢?如今,我用不着去待在什么石头上了,我就待在家里搞烹调,搞窃听,同样领略了老渔夫的快感,只是多一点麻烦而已。因为我时常脱离了我应该有的意境,落入凡尘,食客对我这一点总不满意,他要求我有一种纯粹、老到的风度,而不要像咿呀学语的小孩,任何举动都由模仿而来。我是否老到起来了?您也看得出,还差得太远呢!就比如现在,我躲在门背后说了这一通废话,能说明我就老到了吗?您一定会说,刚好相反,我比以前还更幼稚了。我躲在这儿就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学玩躲猫猫一样。但是要知道,这正是食客要求于我的,这或许正是那种通向老到成熟的训练,不过那目标是看不到的。我只能不断地感到庆幸:总算又学会躲猫猫了!总算又学会写忏悔书了!总算又学会什么也不干了!等等等等。但我决不能高傲到认为自己具有某种纯粹的风度,因为那种风度是不可捉摸而又变化无常的,或者说它出自于某人的信口开河而已。您怎样看?
啊呀,对不起了!我说了这么多了,让我回到开始的出发点吧。一开始我就说我过着地狱般的生活,您是否得到了一幅我的日常生活的完整的图像了呢?有一个人,我向他描绘我的生活,描绘了老半天,他忽然说,A君,你真幸福啊!我就问他为什么,他说,住在别人家里,老两口待你亲如骨肉,你还要怎样?他又说他由此断定我是一个极其自私、不顾别人死活的人。还说,在这个世界上,有房子就是最大的享受了,可我,不但自己有房子,还可以随便走进一家人家就住下来,有什么比这更大的优惠?总之他根本不理解我,看来别人也都是这样想的。还没让我来得及披露自己的想法,食客就发脾气了。他说他的生活已经无法忍受了,他决心将这种生活来一个结束。于是,早上起来,他宣布要和我互换身份,让我来当食客,他来当我。他不由分说就从我身上剥去衣服,他自己穿起来,又把他系过的那两块肮脏的裆布扔给我,叫我系起来。我这样装扮起来之后,看着镜子里面,觉得自己一副猥琐样子,一点也没有他那种自信和威风。我走了两步,那两块布总是缠住我的腿,磕磕绊绊的。别以为食客要代替我去参加劳动了,没有的事,他穿了我的衣服就坐下不动了,对我说该干什么就还是去干什么,日程并无大的改变,只是规定我说话时改变语气,说些他爱说的话。我照办了。当天在厨房干完活之后,我就学他的样在房里踱来踱去,像他刚来那会儿一样,信口开河地说了些怪话,还指责屋内脏,像个猪窝。奇怪的是邻居一和他老婆完全没有反应,既没有看见我的奇特穿着,也没听见我在吹牛夸海口,他们真是花岗岩脑筋,始终在商量用抓老鼠的办法来对付我。他们茫茫然地瞪一眼我,又低下头去叽叽喳喳地说那些老生常谈了。我就冲到他们面前,让他们看我的装束,可他们就是没看见,邻居一还说:“这个人一点也没什么出新的地方,就是喜欢说个不停。”
“你们难道没有看见我身上穿的衣服吗?我已经大变样了,从头到脚!从今天起我就要你们对我另眼相看!别以为我是你们的邻居,见鬼,我是从万里之外来的一个使者……”——我。
“哈哈!他穿着什么衣服?他究竟穿得怎样?为什么我不知道?我虽瞎眼,总不至于连他身上的衣服也搞不清了吧?莫非我不中用了?这可是天大的奇闻!”——老太婆。
“我可以告诉你,他穿什么无关紧要,我还可以告诉你,他根本没换衣服,因为他没衣服可换。他总是要我们对他另眼相看,真是贪婪啊!我看见了什么?什么也没有,还是那个人,只能用抓老鼠的办法来对付的人。说句老实话,一开始我们就没有注意过他是什么样子,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形象不定的家伙,说他是一股气也可以,他在此地住了几十年也不能对他的形象有所确定,就是住到死,我也只能说,我们这里住着一个发明家,一个矮小的爱说的家伙。如此而已。”——邻居一。
“你们难道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我为什么会住进你们家?有什么必要?这可是个深奥的问题啊!想想看吧,谁每天为你们烹调,为你们打扫这个猪栏似的家?”——我。
“我们一点也不感到深奥,这是理所当然的。一个邻居,住在自己家里不快乐,提出来我们家寄宿,我们接受了。我们是乐善好施的老人,这样做给我们带来身心的健康。至于工作,那是应该的,人人都不应该游手好闲,我们为你操了多少心!现在你反而摆架子,说自己是什么使者了。从前我为你的衣着问题伤透了脑筋,后来我们总算将这个问题忽略不计了,你却又一反常态,重新亮出这个旧伤疤。你换了什么衣服?不明明还是那副老样子吗?我已经通知过你,我们不再计较你穿什么了,为什么还要死缠不休?总不会要我们向你赔礼道歉吧?”——邻居一。
我跳上桌子,朝他们喊道:“请看我身上的这套衣服吧!这就是大人物所穿的、超凡脱俗的衣服!如今他已借给我穿了,难道你们就没有一点知觉?你们好好看看我吧!”
瞎眼老太婆激动起来了,她边说边摸索着往外走:“怎么会这么难听,这个人说话的口气简直像个导师,我真是受不了了!”这个时候邻居一就在一旁冷笑着说:“A君这是何必呢?太难为你了!A君穿什么衣服,难道我们看不见,值得这样大肆张扬?实在是过分了。我告诉你,对于你的穿着,自从我们不再计较以来,已经形成固定的印象了,这个印象我们心里有数,无论谁也改变不了。不管你把自己吹得多么高,我们也有一个一定的标准,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别再在这上面出花样了,老实说吧,我们早就把你搞得清清楚楚了,什么秘密也不会有了。”
“如果我从此不洗脸,不洗澡,不下厨房呢?如果我将你们从这猪栏似的房子里赶到外面去呢?你们还这样看我吗?”
“那也一样,丝毫不会有什么改变。再说我们也不相信你吹的牛皮,吹一吹是可以的,谁会当真呢?事实是,你待在这里,接受我们的抓老鼠的试验。你看,我,包括我的瞎眼老婆,我们俩年迈体衰,但我们在你面前如此强大,这是为什么?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早就被规定了的,不管你如何调皮捣蛋也不能改变这种关系的性质。就说现在,我在你腿上咬一口,你又能怎样?”他果然扑上来,在我腿上用力咬了一口,痛得我龇牙咧嘴。
我当然没有还击,而是乖乖地从桌子上跳下,缩到门背后去了。后来我就穿着这身奇异的装束下厨了。他们三个人都视而不见。
食客叫我与他互换身份的含义在什么地方呢?首长同志您看得出来吗?食客说得好,这叫“换汤不换药”。按照他的意见,这出戏要一直演下去,让我好好体验他的意境。您当然知道寒冬腊月之际系着两块破麻袋片可不是什么好受的事,我将晕倒在屋里。食客说,我应当每天进行至少半小时的训练,他虽然是夏天来到我家的,但这以前,他穿着这身服装度过了十几个严寒的冬天,吃尽了苦头,而那个时候,我正穿得暖暖和和地坐在家里享福。我咬着牙,每天早上赤身裸体,系着那两块破麻袋片在食客面前转悠半个小时。当我冻成了重感冒时,又受到他一顿耻笑,说我死心眼儿,这么搞下去一点成功的希望都没有。这个时候老两口也跑来大惊小怪,说他们也没料到我怎么会如此低能,好好的偏要把自己搞出病来。老头子还诡秘地朝我眨眼,讲了一个风马牛的故事,那故事是说一条蛇钻进了一个死洞,入口又被人堵上了。我知道我再这样下去就要完蛋了,所以我就干脆穿上厚厚的棉衣,将食客的裆布象征性地围在腰上,走到食客面前。不料这一次,食客赞赏地说道:“好,总算摸到门了。一个人最难能可贵的就在于长期吃苦,默默忍受,这一下你有了一点体验了。你现在的客观条件这么好,我来你这里之前吃过的苦可是骇人听闻。我一直对你穿衣的样子看不顺眼,今天你这种方法与往日不同,可说是一个进步的起点,不信你去问问邻居一。”邻居一也说我这副样子好看多了,说我生平第一次少了一点庸人的味儿。瞎眼老太婆则凑拢来在我身上摸来摸去,点着头,强调我的革新还很不够,因为起点太低,还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想想看,我们第一次提出他的服装问题时,他那种庸俗的味儿是多么使人倒胃口啊!一个人的起点是非常重要的。比如A君,几十年后才第一次穿上了让我们看得见的服装款式,他自己却声称他一贯努力改进自己的风度,为什么我们看不到,也摸不到?就因为他起点低,我们提不起兴致来注意某些鸡毛蒜皮的小变化。”
首长同志,在这里我要向您提到一件极为重大的事情。不久前,由邻居一发起,对我个人的品质,和社会地位,对我的工作的看法,来了一次总的评价。一共五个人发表了意见,这五个人是:邻居一和他老婆,邻居二和我老婆,以及时髦同行。在这些人之外,还有一位自称为过路人的同胞,发表了一点补充意见,这里我就将他们的意见摘录如下。
时髦同行:说起来,我和这位老兄已有十几年深交了,开始的时候,就像是“冤家路窄”,不管我走到什么地方总是撞上这位老兄。我深思了一下这其中的原因,最后得出结论:这是因为我和他有共同的爱好!对,我们俩都在衣着方面很下了一番功夫。我的成绩是众所周知的,至于A君,我们不能说他就没成绩,他也是有成绩的,任何一个人像我们这样孜孜不倦地追求,都会取得一定的成绩。我要说,我与A君追求的方式不同,我追求的是风度翩翩,他追求的是不拘小节的潇洒。谁在这方面更出色,还有待历史的评价,不要忙于下结论。
在我的印象中,A君是一位什么样的人呢?高傲中有点冷淡,这就是我对他的印象。我多年的夙愿就是想与他做个知心朋友。每次在马路上、商店里、集市上遇见他,我总想与他攀谈,谁知每次他都掉头而去,我真是伤心啊。两个同类型的人,追求着同一个目标,却无缘无故闹起别扭来,真太不应该了。即算根据大家的不公正的议论,认为我在穿着方面比他高一筹,他也不应该把账算到我身上啊!因为我本人一点也不是那种自以为是的浅薄之徒。我一贯认为在衣着追求上无高低之分,我有我的爱好,却一点不想因此贬低A君,我愿意与他携手并进。随着认识一年一年地深化,我越来越感到自己知识贫乏,在衣着的讲究方面还有许许多多的不足之处,只能说是一个小学生。我时常纳闷:A君到底是怎样估计自己的呢?我听说他最近搞出了一个新的服装式样,我很想知道他的这个发明。自从他得到工业部的承认,获得发明家的称号以来,我还一次也没有研究过他的发明成果呢!我听人说起他的发明成果都是装在一个破皮箱里,很神秘的,这一定是一种诽谤。我可以肯定他的发明就是服装的式样,这些式样都穿在他本人身上。我这样说,并不是暗示我在这方面有什么优势,再说我也没有得过国家工业部的什么称号。当然群众的舆论是倾向于我的,可我又并不以群众的舆论为准。我只是想搞清,A君与我进行的这场服装竞赛,已经达到了一个什么样的阶段呢?我想在这里借此机会将我所见过的A君描述一下:我一共见过A君五次,但每一次都是隔着人群远远地遥望。众所周知,A君的身旁总是围着那么些人,使我觉得不便与他照面。当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总是显得有点无精打采的样子,脸色灰白。但我从未听清过他讲话,他的嗓音低而又低,像是在掩饰着什么,又像是不屑于和人谈论。我注意到,别人也不听他讲话,一方面可能是他的嗓音太低,另一方面,我认为,像我们这些搞发明的,完全没有必要让别人来听我们讲话,所以别人没有兴趣也是正常的,我们身上的衣服式样就说明了一切。奇怪的是A君似乎不了解这一点,他总在不停地说,尽管声音低,尽管别人不听。在我见到他的五次当中,每次他口里都在说些什么。我觉得非常感慨:当一个发明家是何等难啊!即使像A君这样高傲的人也免不了世俗的烦恼,似乎要被这烦恼拖垮的样子。为什么他一定要众人按照他的思维模式来理解他所穿的衣服呢?这一点也不是他力所能及的工作,把精力浪费在这上头,又是多么的可悲啊!相比之下,我觉得自己远比他活得洒脱。我经常告诉别人,我并不是什么发明家,搞发明只是业余爱好,我也不在乎别人的意见,身边也没有一大堆人围着,但我确实在干工作。一个人,弄得像A君这样,陷入日常事务的纠缠中,才能得不到发挥,变成一个庸庸碌碌的人,是十分可惜的。说到我,别看我的服装式样锋芒毕露,我对名利的感觉是淡于烟云的。很多人告诉我,说A君对于我在服装方面的感觉耿耿于怀。据我分析,还是他无法从世俗的感觉中超脱。这类问题也不限于他一个人,这是发明家的通病。我的朋友邻居一告诉我说这是个敏感的问题,还说同行相嫉妒是正常的。怎么说呢,我对于这个敏感的问题毫无感觉,我想,即使A君有感觉,恐怕也不如众人估计的那么严重,好像我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我估计,他只是偶尔,在别人对我夸赞过头的时候,有那么一丁点儿不舒服,这就是平庸的日常生活对他的腐蚀。我回忆起十几年前,我刚刚从事发明的时候,曾经有几个朋友在一起搞发明,那个时候我们都不认识A君,同住一个地方,都不知道有这么个人,直到他出了名,我们才隐隐约约地听说,后来名声越来越大,简直就满城风雨了。从这个过程也可以看出,一个人在事业上的发达,是全凭个人的运气,与实际才能并没有什么关系的。一个朋友告诉我,A君在发达以前还偷过邻家的一只鸡呢!我听了之后一点也不惊奇,要是说他成名以前是个圣人我才奇怪。当初我得知他在读《道德论》的时候就断定:此人一定有难以启齿的隐私。最近几年他已经不读那种书了,这说明他已经敢于正视现实了。既然他每天的所作所为都记录在案:发明的事也好,偷鸡的事也好,被老婆赶出门的事也好,一律都以同等重要的位置写在他的档案上,逃也逃不脱的,读书又有什么用呢?徒生烦恼罢了。还是我这样好,什么书都不仔细读,倒练出了超脱的胸怀。像我们这种人是不在乎什么档案不档案的,分析我的行为也可以看出,我是直来直去,首尾一贯,A君是忽左忽右,步态飘浮。我听说A君最近将大人物的服装穿在身上,发表了一些象征性的讲话,这无疑是一个较好的开端,我们大家都经历过这种由表及里的过程。长此下去,他会练出大人物的风度来。
首长同志,我本来在这里安排了五个人的讲话,可是时髦同行刚刚讲完,就有一位自称为过路人的同胞进了屋,他一把抢去我的档案文件,飞快地往上面写了些什么东西,就拿起棍子赶走了我的邻居和同行。这个人像个行劫的强盗,他恶狠狠地命令我交出手表和现金,说不然他就要放火烧房子了。该死的家伙朝我亮了亮打火机,竟然伸手去扯我的电话线!首长同志,我和您说,我可不是个软骨头,可这个人身壮力大,而且他已经抓住了电话线,如果我反抗他,结果不言而喻:我马上会失去与您的联系。一旦失去了联系,我还算怎么回事呢?所以说,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唯一的解救方法就是屈服了。您已经知道,我这个人,什么下贱事都可以干,就是不能失去与您的联系。这个强盗,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家伙,正是抓住了我的弱点。闲话少说,我此刻正被他吓得口呆目瞪的呢!我不知道干什么才好。他提醒了我,再一次叫我交出现金和手表。好,我就从手腕上取下表交给他。这只表是我死去的父亲留给我的,可是人到了这个关头什么都顾不上了,还管他什么父亲!我还掏了掏口袋,里面有二十元钱,也一并给了他。他接过钱和手表,又将档案递给我,要我在那上面签字。我一看,原来他已经代替我写了一个保证书,保证今后再也不和您,首长同志,在电话里谈心。这可是要了我的命了,看来这个人不是一般的强盗,是我命里的煞星。我不想签字,可是瞟见他做出一个扯断电话线的姿势,心想这下完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先答应他,再慢慢从长计议。再说档案又算个什么?历史的记载又算个什么?我何必当回事?反正人一死,什么都不知道了。问题是我现在还没死,还要以现存的方式活下去,对这种方式我还比较满意。想到这里,我毫不犹豫地签了字。这个人放下了电话线,细细端详了我一刻,忽然大笑了。他吐露出真情,说他是大人物派来试探我的。又说像我这种什么信仰都没有的人,根本没有资格装设一部电话机,不过现在既然已经装了就算了,别以为大家都对此寄什么希望。实在是,我装不装电话机丝毫不会对我的品行改良起什么作用。
过路的同胞拿起话筒,对着电话哇啦哇啦乱喊了一阵,然后又把话筒一扔,逼视着我的眼睛。
“你,把你的记录本交出来。”
“什么记录本?”
“别装蒜了,你每天对着这个话筒说的话的记录。我知道你一字不漏地记下来了,这很成问题的。我要审查你所说的东西,万一你记下了你的信口开河的句子,可就是我的失职了。我不能容忍信口开河,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要出自大人物的旨意。”
我自始至终都在努力执行食客的旨意,这,您也看得出来。但是要把我珍藏的这个秘密公之于众,我是不太情愿的。这一来,我等于向众人宣布,我家里设有一个电话机,一个特殊的小东西,我用不着拨号码,就可以直接与您,首长同志通话。另外,他还要读我的文章,我说过的那些话。我最害怕听到的就是自己说过的话,时常无缘无故的,我就脸红起来。无论什么话,我说过一遍之后就不想再回顾,更怕别人知道。我把这些话记在一个本子上,只不过是为了督促自己,以便将来有一天翻开它,可以看见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可笑。我当然不能交出笔记本,这太滑稽了。这个本子既不同于鸡蛋壳,忏悔书,也不同于烹调,窃听,那些都是别人看得见的,唯有这件事是秘密进行的。
这个过路的同胞见我不肯拿出东西来,也没有强逼。不过他说,他从此要和我寸步不离,以便监视我,将我每天说过的话分析一遍,指出我的错误,也肯定我的成绩。因为大人物只能对我下达指示,不能每时每刻伴随着我。尤其是夜里,大人物习惯于一个人安静地就寝,而我的大部分与您的联系活动都在夜里进行。他作了这个决定之后,当天夜里就挤进我的被窝和我并排躺下了。当然他绝不入睡,我也没睡好,我不能中断与您的对话呀!我就只好在他的监听下说起来。就比如此刻,他正在揪我的耳朵,说我的谈话里头有夸大的成分,为此他还踢我一脚,威胁说要没收我的记录本。
首长同志,这个人又踢了我一脚,看来我又说漏了嘴了。多年来,我总是有说漏嘴这个毛病。以前我不大在乎,别人也不在乎,现在看来成问题了,有这个人在旁边,我每说一句话都要受到限制,现在我比较谨慎了。每说一句,我都不自觉地用这个人的眼光来衡量一下,不断地反问自己:有没有问题?有没有夸张和信口开河的成分?也许您要说我这下子失去了好多很好的乐趣了,我至少已经把秘密向一个人公开,这可是一大损失。我要告诉您的是,非常奇怪,自从这个人像吸血鬼一样附在我身上以来,我从头脑到身体都有了某种改变,我那种秘密的乐趣渐渐平淡下来,激情消失,化为一种习惯,我仍然每天向您汇报,但情绪比较平静,思路也比较有条理了。这究竟是坏事还是好事呢?我已习惯于与这个人联成一体了,有他在,我甚至感到自己与食客有了某种沟通,说起话来也有了某种空灵的成分。我时常感到不解:这个人也是一个过路的陌生人,像当初食客一样,不知从何而来,一来就坚决地在我这里住下了。在过去几十年中,或许我已见过他们俩许多次,只是不认识。为什么在我前方引路的都是这些偶然路过的陌生人呢?我睁大眼睛扫视周围的人们,看到的都是些单个的人,不像我这样有什么人和我住在一起,时刻伴随、限制我,他们似乎都自由自在,不像我这样行动笨拙,眼神呆滞。但这又是我所选择的,我所愿意的好方式,尤其这个人来了,与我同吃同睡之后,我感到自己的生活就像一根单线一样,一直牵向目标的所在,目标是看不见的,但线是绷得紧紧的。如今每天的汇报不再是我个人的隐私,而是食客、过路同胞和我本人三位一体的工作了。当然沮丧的时刻时有到来,这个人对我是毫不留情的,在他激烈抨击我的时候,我曾多次失去信心,不再说话。前天夜里,我正在被窝里向您汇报,这个人抢去我的话筒,说我又有几天没改变说话的姿势了,我现在这种姿势他已经看厌了,简直使人发狂。当然我一下子想不出什么别出心裁的姿势,我就只好沉默了一夜,那一夜简直比死还难受。依照这个人的规定,我必须每次汇报都采取一个不同的姿势,或站,或坐,或躺,或跪,或弯腰。您也知道,一个人无非就那么几种姿势,要每一次都出新花样不可能,所有的姿势我都用遍了。于是昨天,我就边跑边汇报,在房间里兜了一夜的圈子,结果他说“马马虎虎”。意思是并不让他完全满意。今天我该怎么样来安排自己呢?首长同志,我是这样做的:我根本不说话,只是对着这个话筒吹气,此刻我就是这样做的。当您在那头听到这些单调的“呼呼”的响声,内心做何感想呢?也许有很多人认为这是一种阴谋诡计,一场骗局,但在我本人,这也是一种再自然不过的姿势,正如食客说的,“换汤不换药”。我吹得得意起来时将唾沫星子都溅在话筒上了呢!当我想出了这个出人意料的新招时,这个人就安静了,显然对我还比较满意。我知道,在一个不同的时刻,比如明天,我的危机又到来了。俗话说“把戏不可久玩”,意思是,一个把戏玩一次也就够了,下次再玩就令人倒胃了。这里又要强调一下,我的把戏与一般的把戏大不相同,是一场无法识透的阴谋,它的变换并不在于表面姿势的变换,而在于内部深藏的诡计,这种诡计无法言传,所以此刻我只能用姿势来打比喻,我的比喻只有这位同胞能意会。我明天应当采取什么样的说话姿势呢?这是我今天一直在苦思的问题。首长同志,我告诉您,当我闲下来的时候,那感觉就像坐在火山口上。为第二天的说话姿势担忧,可不像搞烹调。搞伙食工作只要计划好第二天的饭菜,按部就班去搞就是。而能不能设计出好的讲话的姿势,全凭手持话筒那一瞬间的灵机一动。这灵机一动有时产生一个好的结果,有时什么也产生不出来。在什么也产生不出来的时候,那位同胞就表示不耐烦了,他会说他只是一个过路的同胞,进屋来看看我的,从来也没打算在我这里永久居留。既然我再也搞不出什么新招,他打算明天早上就离开,他相信这也是大人物的旨意,他本来就是来协助我工作的,现在无事可做,只好走了。后来的结果当然是我又出了新招,他也就不走了。我的招数就没有一个穷尽吗?就没有枯竭的那一天吗?我不知道。早几天的一个夜里,我干脆不拿话筒,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什么也不干。我这样躺了一夜,过路的同胞不但没走,还说我表现不错,说这也算一种姿势。“你以为你非要干什么吗?什么都不干也算一招,为什么你就没想到这上头去?”他还说,我越是情绪低落,心灰意懒,越说明我还有点希望,他就爱看我心神不定的样子。
又过了一天,首长同志。今天早上起来,过路同胞跟着我走进厨房,很神秘地对我说,难道我就没注意到吗,食客已经好几天不见了?我当然注意到了,因为他几天没吃饭了。我还暗自高兴,心里想着省去了好多麻烦事,我以为他出去一阵又要回来的。过路的同胞说,食客从此以后就与我分道扬镳了,他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我现在可以自己去发展自己了。他还给过路同胞留下话,让他与我多待一段时间,因为我现在的生活方式虽然已达到了某种高度,但还很不稳定,我这个人,时时要人敲警钟,自从不久前他得知我一直用电话与某个空想的首长通话以来,他就感到离开我的时刻到来了。他在房子里好好地沉思默想了几天,终于收拾起他带来的破皮箱远走他乡了。
“我与首长同志通话这件事是否激怒了他?”
“不,大人物只是认为他对你的考验已经完毕,他可以离开了。你着什么急,还有我在呢!你目前的情况用不着劳驾大人物与你同住在一个屋顶下了,你至少已经学会基本的生活态度。比如现在,你就在厨房为那老两口做饭,而不是和他们打架。你总不会抛下他们,回到你自己家里去念《道德论》吧?”
“当然不会了。我对自己过去的事脸红,那个家勾起我很多羞愧的感觉。我现在越来越容易脸红了,睡梦中也如此,所以我很怕睡着,我不喜欢我脸红时的那种感觉。”
我真的已经学会了基本的生活态度了吗?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呢?回首往事,我只不过是由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变成了一个唠唠叨叨的人,由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变成了一个优柔寡断的人,由一个有明确生活目标的人变成了一个奴隶。这就是我的基本生活态度:成天喋喋不休地解释,患得患失,唯恐主人发怒,小心翼翼,什么事都不干彻底。举个例子来说,每次我向您汇报,从不曾说些什么胸有成竹的话,也不敢抱着一个什么目的,总是东扯西拉,不着边际,完全像个多嘴的婆子。一种无形的力量控制了我的舌头,使我只能说这些鬼话,说了才舒服。当然也可以暂时不说,但绝不能说我习惯了的那些话,因为那是背离基本生活态度的,过路的同胞不会答应,食客知道了的话更不会答应。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我每次说话前,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根本不去考虑自己的舌头如何动,因为那是被控制好了的。我总是直到拿起话筒的前一刻还在忙碌着什么其他的事,将每一分钟时间都占去。这样,我一拿起话筒,脑子里茫茫然然,舌头就按过路同胞或某个妖怪的指示动了起来,显然结果只能是胡说八道。首长同志,这一切当然您已经领教过了,您早就看出来我在怎样混日子,从您坐在那张破藤椅里听我讲话开始。不务正业,多嘴,浑浑噩噩,放任自流,纠缠不休,不求甚解,等等等等,这些恶劣的作风就构成了我的新的基本生活态度。我不知道这会有什么结果,也不打算将来有一天来搞什么自我改造了,那完全是我的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我就这样过一天算一天下去了,破罐子破摔,反正一切发生过的,都是不可弥补的,我还能改变到哪里去呢?我只能是这样一个人了。有时候我觉得毛骨悚然,有时候又觉得心安理得。最近以来,心安理得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偶尔甚至起了一个歹念:要以疯作邪,矫枉过正。当然这只是一闪念,我毕竟只是一个有点呆头呆脑的本分人,这点到死也改不了,假如我忽然风流倜傥起来,像时髦同行那样穿戴好走上街头,那太吓人了。首长同志,您也注意到,我已经很久不搞发明了。我挂着发明家的称号,暗地里天天鬼混,早把该干的事业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有时我也觉得,总该做点什么样子应付应付,好让自己良心上过得去。做什么好呢?蛋壳上钻孔这档子事我早就生疏了,连工具都失落了,重操旧业不仅不可能,也太滑稽。首先这种搞法就与我目前的基本生活态度相悖,而且我也失去了干这种活的激情和专注。现在哪怕是再搞一回那种工作都让我发狂,不,我已经不适合那种工作了,我的注意力早就集中不起来了。那么就写忏悔书,以它滥竽充数,作为发明成果?忏悔书也不想写,因为已经写过一回了,现在想起来,并没有什么意思,当然也缺乏激情。说到激情,您也许不相信,我的内心在这些日子里早已变得像一块石头,没有一丝裂缝的卵石。回首往事,自己也感到诧异,想不出自己从前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能量,竟可以在一只蛋壳上钻出五千个孔来,情绪总是保持那种奇怪的亢奋。现在这些热情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从镜中打量自己:呆板,木讷,眼球混浊,左手不停地颤抖。就是这样一个人,从前居然搞过令人瞩目的发明!我现在到底在搞些什么呢?简言之,什么也没搞。如果我不向您,首长同志汇报这件事,这件事就没有一个人知道,外界只当我又在试制一种新的产品。哈,我忘了,当然有人知道,比如食客,不过我早已将食客、过路同胞还有邻居一之流算作我自己的一部分了,当我说“外界”的时刻,我指的是一个我所不认识的、遥远的假定的地方,我知道那地方的人们的一举一动,但我从不加入其中去结识他们。他们是谁?“他们”是我这个报告假设的听众,“他们”是从前那些夜里拥到我家去见大人物的人们,“他们”是授予我发明家光荣称号的上级领导。他们看不见摸不着,但总是躲在某处窥视我的一举一动。只在一件事情上我蒙骗了他们,这就是我早就抛弃了发明工作,而他们不知道。当我在屋里架设了电话专线,开始这冗长乏味的汇报工作时,他们却误认为我关紧房门在房间里搞出一种新图案。他们并不总在关心我的事,还有很多人需要他们关心,所以我就轻易地走上了这条懒惰的道路。
首长同志,此刻我又躲在门背后偷听邻居一和他老婆对我的谈论了——他们俩谈论的话题总是离不开我。然而即便是如此,我仍然搞不清他们的用意。他们为什么对我的事情如此津津乐道?他们试图将我引向何方?或者通俗一点说,他们要我干什么?有段时间,我从字句上去理解他们的话,我注意自己的仪表,在他们家努力搞家务,将厨房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对两位老人态度恭谦。这样做了之后,他们似乎并不满意,一谈论起来就说我浅薄,没有功底,只会做些表面功夫。等到我去向他们请教要如何理解他们的谈话精神时,他们又阴阳怪气,怪我不该当面谈论这种事,怪我总是将他们的谈话庸俗化,一点也不理解他们的苦心。我只好憋着气,下一次更用心地躲在门背后窃听,结果当然是听来听去的没什么收获。他们的话太虚无缥缈了,今天说他们要像抓老鼠一样抓我,明天说要对我严加管教,后天又说我马上要出大问题,真是高深莫测。只有一件事他们视而不见,这就是我放弃了发明工作。他们对我的发明本就不感兴趣,现在更是提都不提了。他们感兴趣的只是我的发明家的头衔,现在他们就用“头衔”这个词来代替我的发明工作了。根据他们的谈论,这个头衔就是我的人格,至于具体的人格究竟如何,他们的解释又十分复杂,可以说他们的解释只能意会。按照我的想象,他们心目中的发明家应该是一有时间就谦卑地藏身于门背后,手执一个笔记本,将他们的谈话记录下来,然后反复阅读,加以发挥,根据谈话的精神来塑造自己的形象。不过因为他们的谈话是虚无缥缈的,我塑造的形象也应是变幻不定的。心里一有确定的企图,我就会停滞不前,陷入陈腐。话虽这么说,要做到可不容易,我这个人,长期有种向后看的习惯,比如刚才,我就为自己失去了发明工作而大发了一通感慨,按照两老的眼光,这又是不健康的情绪作祟,一种要不得的伤感情绪,我应该将构成这类情绪的词汇从脑子里彻底剔除,心怀坦然地迎接新生活。食客已经不见了,他的阴魂还据守在这里。现在他通过过路同胞和邻居一来向我发号施令,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与他相处的这几年来,我逐步地领悟了他的精神实质,这种东西已经深入了我的骨髓。现在他离开了,我仍然可以条件反射似的按照他的意愿来工作,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止我这样做,他安插在我周围的这些亲信(邻居二、时髦同行、我老婆等等)也在尽职地提醒我的所作所为中的问题。只有一件怪事,我怎么也琢磨不透。首长同志,也许您还记得食客在我家里时常提到一个钓鱼的老头,当时我并没十分在意。他离开的第三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这个人就出现在我的房门口。您知道,我因为夜里和您谈话过多,所以总是睡不熟,他并没弄出任何响声,我却马上醒来了。我暗暗地吃了一惊,不知道他是怎么潜入我的房间的,与我同睡一床的过路同胞,也在这个时刻不见了。老头手执一根我看着很眼熟的钓竿,于昏光中晃动着他那衰老丑陋的脸孔。只见他的嘴动了一动,毫无表情地说道:“我在钓鱼的时候注意到了一个事实:终点是看不见的。当然,在空无一人的跑道上疾行的时候,对这个事实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他离开的时候悄无声息。他来过很多次以后,我就开始怀疑他是不是食客装扮的。我通过细细地打量,发现他和食客还是有很大的区别。别的不说,谈话的风度就全然不同。食客的每一句话都明确、生硬、有权威性,这个老头却从来不谈论现实中的事,每次总是描绘一些从未见过的风景之类,还总忘不了提到他钓鱼的河边。比如刚才他又说起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井台旁的蕨类植物长得有一人高,红嘴小鸟在草丛里叫得凄凉等等,还说他在钓鱼的时候听见了小鸟的叫声,绝对错不了。他用不着去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脑海里有一架摄像机,里面的图像比电影还清晰。老头走动的脚步是听不见的,虽然缓慢但是灵巧。根据我的计算,他来得越来越勤了,有时傍晚也来。他一来过路同胞和邻居一就不见了,他总是单独对我说话,他那些话,也有可能并不是对我讲的,他太执着于自己的意境了,从未朝我看过一眼。除了这些风景的故事之外,他还常讲一些恐怖的小故事,他的故事与常人所理解的也大不相同。所有的故事都不具备完整性,只是一些碎片。一次他提到一只无头鸟,无休止地朝太空飞去,还有一次他又提到他坐在人群中冥思苦想的事。在外人看来,他将这类事称之为恐怖的故事实在是夸大其词。说也奇怪,他叙述这类片断故事时,我从头到脚都在发抖,我并没听清他讲些什么,只是说话的语调使我害怕。怕得厉害时,就用被子蒙住头。在那种时候,我总感到房间里的空气过于混浊,缺少氧,越是用力呼吸就越窒息得厉害。我估计也许是老头吸掉了大量的氧气,造成了这种污浊的空气,于是我暗暗企盼老头快快离开房间。这类愿望总是适得其反。你越盼他走,他越停留得久,直到你晕倒为止。在害怕的同时,我又暗暗盼望他,有时隔了一段时间他不来,我就感到无比的焦虑,简直不能自制,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在等待中看着生命溜掉。当然他总是要来的,这已形成习惯了,不是在傍晚,便是在清晨。我渴望恐怖的刺激,我的神经已向我表明了这一点。
有一天,在那种伤感的缅怀(我又陷入了这个泥坑!)中,我不禁想到,食客已经离去,钓鱼的老头最后也将离去,所有的事都将有一个最后的结局,虽然这结局乏味得很。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真正的独自一人呢?回忆从前在蛋壳上钻孔的日子,虽然辛苦,虽然寂寞,但和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我连寂寞的感觉都早就消失了。是的,我已经不再寂寞,因为每天有人注视我,关心我的一举一动。我再也用不着关起门来,也不企图干一点纯属个人的私事,只要我一行动,就至少牵扯到五个人的看法,这五个人您当然明白是谁。即使如此,我仍然是独自一人,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了。我并不孤独,我是由五六个人组成的复合体,我每天做许多“工作”,思想也总在动荡中发展,可我又明明是独自一个与外界对立,所有我想的,做的,全是不可思议的事,按常规不能理解为“工作”。我早就不再读书,也不搞发明。我成了什么人了呢?一个寄住在别人家中的仆人,一个双头人(过路同胞就如我肩上长出的另一个头)。曾经有过一段热闹的日子,那时每天傍晚有一大群人冲进我家,来关心我的工作,现在他们不来了,因为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们关心的了。哈,发明!那是多么遥远的往事了啊!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走进了创造者的行列,又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从他们中间退下来,成为无所事事的、饶舌的二流子。命运就是一个阴谋,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将我改造成了这种二流子。首长同志,不瞒您说,从上个星期开始,我性格里又有了一种新的趋向,这就是懒惰。现在食客已经走了,我用不着怕什么了,过路同胞除了我夜间的汇报外,根本不过问我白天的活动。所以,我这几天总是睡到中午十二点才起床,并趁机不做早饭。老两口也许是敢怒不敢言,我甚至可以说他们对这事漠然处之。我不做早饭,他们就不吃,也不指责我。我十二点起床后,就躲到门背后去听半小时他们对我的议论,他们都是说的从前那一套,闭口不提不做早饭的事。然后我就下厨房,胡乱做两个菜给大家吃。吃饭时过路同胞总是垂着头,从不对饭菜加以评点。下午我就睡一大觉,一直睡到日落西山,然后懒洋洋地起来搞晚饭,搞完后再提个篮子去自由市场买菜,专拣那种容易做的菜买。这样,每天白天我基本上是睡,只有到了半夜才活跃一阵子。半夜里我醒过来拿起话筒,一下子兴奋起来,一切冗长单调的废话都开始变得生机勃勃,我说了又说,连自己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只觉得趣味无穷。过后一分析,实在找不出什么有意思的地方,只是走火入魔了而已。这种兴奋总是在凌晨以前转化为厌倦,于是过路同胞用力踢我一脚,暗示我说走了题,我就自然而然放下话筒,呼呼入睡了。如果钓鱼的老头不来,我会一直睡到中午十二点。那个怪人每天都来,很谦卑地站在门口,轻轻地说话,并没有人叫我,我就于睡梦中醒来了。
首长同志,请您原谅,我居然打搅您这么久了,有五年了吧?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从前有一天,您来了,您那么彬彬有礼,坐在我的唯一的一张有狗皮垫子的椅子里,耐心耐烦地听我谈了有十分钟,然后我俩就通起了热线电话,这件事仿佛是昨天的事,又仿佛过去一百年了。当时我对您说,我心里有着可怕的痛苦,一定要向您倾诉,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过于小题大做了。您看,我至今仍在向您倾诉,但痛苦已于无形中消失了,我逐渐学会了随波逐流,现在可说是得心应手,坦然处之了。除了偶尔袭来的恐惧之外,我基本上活得自由自在。也有沮丧的一刹那,比如我去回忆我从前读过的《道德论》之类,想来想去,竟然一个字也想不出来了,我又去回忆我读过的其他书籍,也是一个字也想不出来了。倒是有一件事我始终记忆犹新,就是“食客”这个名字从他本人的口中宣布出来的一瞬间对我的震动。当时我的背部像针扎一样疼痛,脑瓜里空空洞洞。过了一会儿,一个顽固的念头钻进脑海:“完了,食客来了!”但是这种下意识的反应很快就消失了,您看到,我是怎样将他当作了救星,引路人。食客是谁?谁能回答我这个问题?这个食客,他是命中注定要来的,还是某人派来的?没有人能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不想深究了,因为一切都发生过了,一切还要自然而然地发展下去。最近我已经感到了衰老将至,虽然一到半夜神经还是无比兴奋,唠叨起来也滔滔不绝,但每天从床上爬起来是越来越行动笨拙了,刚才我竟在门口的台阶上摔了一跤,摔得还不轻,到现在手腕还很痛。中午的时候,我还误将酱油倒在饭里面,浪费了一锅饭。还有一件事,就是我越来越爱计较小事情了,有时简直纠缠不休。比如我每天煮饭放四杯米,一人一杯。昨天,邻居一多吃了半碗饭,锅里剩下的给我吃已经不够了。到了今天中午,我就抢先装一大碗,我飞快地吃完这一大碗,又装了一大碗,结果是他们三人都少吃一点,而我沾沾自喜。也许这就是精神衰老的迹象?我记得我从前从不计较这类小事,我一心扑在我的发明上。而现在,我因为无事可做,是一天天地变得琐碎,庸俗,妒忌心重了。喂,我到底在讲些什么呢?是狠狠地批判自己,还是炫耀?我是怎样一个人,早已由前面的汇报决定了,我一边讲就一边塑造了自己的形象,抹也抹不掉。我这个人总爱搞什么生活小结,每次我总结自己时,就是想抹掉以前所做的一切,这种企图十分明显。最近一段时间我很想把自己变成钓鱼的老头,但根本做不到。有一天下午,我买了一根钓竿往河边去,刚走到半路,忽然看到邻居一将他家的一座黄金底座的钟送进当铺,不知怎么,我恍惚中认为那座钟是我自己的,我就上前去与他吵了起来,大声指责他,搞得好多人都来围观,结果是他的钟没卖成,我的鱼也没钓成。和邻居一回家的路上,我从邻居一暧昧的态度里悟出,卖钟一出戏原来是他有意导演的,不由怒火万丈,可又有什么用?每次他导演了一出什么戏,我都不自觉地加入,这已成为一种本能了。回到家后我就一把捉住老头的手腕,很严肃地问他为什么要搞这种骗人的把戏?他甩开我的手,嘶哑着喉咙告诉我,因为他一看到我去买什么钓鱼秆之类就觉得恶心,“别装模作样了!”他说。后来我还不死心,又想用少吃饭的办法来减轻体重,消灭食欲,这种做法也遭到他们三人的嘲笑,因为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一星期之后,不仅恢复了食量,还比从前吃得更多了。他们说我像猪一样吃东西,还说我节食的做法是十足的虚伪。“一个人的本性是改不了的,大可不必装什么样子,装得了今天装不过明天,何苦?”老婆子说,“再说你也不能见一个人就学一个人,昨天见了大人物,就学大人物的风度,今天见了一个钓鱼的,就去买钓竿,这还像话?要是我们都像你这样轻浮,都走出家门去赶时髦,这个家还能维持得下去吗?一个人总得有种可靠的品行,才有可能与大家生活在一起,我们对你的这种作风实在感到厌倦了,我们是因为大人物的关系才和你维持我们之间的友谊的。你一直调皮捣蛋,这也罢了,我们都能忍受,因为这是命运,希望你也认识这一点。”近来老两口经常使用“维持”这个字眼,用得多了,我就渐渐地明白他们的意思了。看来今后要发生、要做的一切都只能是一种维持,我这个人就这样固定下来了:我将一直住在这个邻居一家中,永远像现在这样生活,即使有什么事发生也不过是杯水风波,这个模式再也不会有根本性的改变了,这一点一天天明确起来。也许有一天,过路的同胞会消失,但一定会有什么另外的人来取代他的,这件事可以料得到。
啊,首长同志,我的话好像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我还有什么新招呢?啊?最近以来,我实在搞不出什么新招了,我成了一个空瓶子。以前在食客的监督下,我完成过一系列的新动作,例如金鸡独立,写忏悔书等等等等。虽说不上特别的新,总还可以骗人。自从食客遗弃我之后,我成了无家可归的鬼魂了。我怎样打发这懒懒散散的日子,怎样掩饰自己的空虚和窘迫呢?外面早就谣言四起,对我加以种种的诽谤了,邻居一也开始用针一样的眼光来盯我了。首长同志,坦白地说,我实在毫无对策。我只有一条出路,这就是消除外界对我的神经产生的种种影响。有一回我发现流言是从客厅里的一个窗口进来的,我就从堆房里找出几块木板,将那扇窗子死死地钉上了。安静了几天后,流言又从邻居一的闪烁其词中透了出来。流言的内容无非都是一个:我早就成了真正的寄生虫,却还在继续蒙混众人。看来躲是躲不开了,我必须将自己的神经搞得麻木不仁。今天上午我又去了自由市场,遇到了各式各样的目光,我尽可能坦然地迎接了这些目光。我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我是寄生虫,因为我什么也不干,那又怎么样?我还要照此下去,别说是流言,就是正面的攻击也不可能伤害我。为了锻炼我的承受能力,我还打算故意将自身变成一个活靶子,挂在自由市场卖鸡鸭的热闹地段,让大家来射击,这样我就真正解脱了。我这样叨念着,脚下果然飘飘然起来。我买完菜回到家里,不等邻居一开口就抢先说:“我今天又是什么事都没干,我这个人,不会再有什么新的发展了,我走到头了,只想就这样打发无聊的生活。谁也不要在我身上寄什么希望了。比如今天,吃完午饭我就睡觉,我将在昏睡中打发这衰老的时光。”我说完之后,邻居一和他老婆之间的窃窃私语渐渐低了下去,慢慢地又变得听得见了。当然他们还在说我,这不要紧,反正我没听见。现在不要说新招,连旧招我都懒得搞。我的整个精神一天比一天涣散,竟然走路都是东倒西歪的,像是目空一切,又像是有气无力。反正我是完了。我就用这种跌跌撞撞的步子走向昏暗的老年。我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两天前我居然睡过了吃中饭的时间,直到下午4点才起床。家中所有的人都只好饿着肚子,一天里只吃了一餐饭。当然这是个例外,这种日子并不好受,第二天我马上纠正了这个错误的做法。因为早上起床比一直睡到下午要舒服得多,何况现在,我夜间汇报的时间逐渐在缩短,有时不到一个小时就完毕了,根本不怎么影响我的睡眠。除了夜间汇报,我现在的一切活动都是自发的,我只图自身过得舒服。也许您会说,我为什么不甩掉邻居一和他的老婆,返回原来的家,继续过原来那种生活?那不是更舒服吗?首长同志,这件事我已经多次设想过了,得出的结论始终是维持原状。不错,邻居一老两口是讨厌,与他们一起生活也要增加我的劳动量,但回过头来一想,我现在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干,如果更加懒散的话,很有可能会患心脏病。再说我已经习惯了倾听老两口的唠叨,这是我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如果连这个也堵死了,我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会衰老得更快。
好戏就要收场了,首长同志!所有这些表演和诡计都要告一段落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将您拖进了这个泥坑?我的唠唠叨叨就不会有个完的时候吗?它终于到头了,首长同志!谢谢您的耐心和同情心,您真是具有良好的教养的绅士,不,好同志。如果没有您,我真不知道自己算个什么东西。在今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将不再向您汇报,不过请您别误会,我并不会因此而改变我的日常生活习惯,所有的程序都将一成不变。这就是说,虽然不汇报,我夜间照旧醒来,我将睁大眼瞪着天花板,胡思乱想一个小时。这也是一种形式,与汇报并无实质性的区别。当然在这种不出声的游戏中,过路同胞不会再陪伴我了。他告诉我,他只是对有声的和形诸文字的东西负有一种使命,他不会干涉我个人的私事。那么现在,我的游戏与谁都没有关系了。这下可好了,我工作不工作全一个样,反正没人知道。这意味着我可以提前退休了。对于我这个想法老两口也没意见。目前家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终日厮守在一处,他俩对我的兴趣似乎在减退。我感觉到他们关于我的种种唠叨越来越稀少了,大部分时间我们就是默默相对。老太婆现在是成了真正的瞎子了,她挺直身板坐在门口,但分明已不再关心身外的任何事了。她自负地告诉我:她本身就够丰富的了,干吗还要管别人的事?我的体力也在一天天衰退,我做出的饭菜越来越乏味,有时为了图简单,就将饭菜胡乱煮在一块。现在已经没人指责我了,我越发胆大胡来。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我和两老并排坐在门口一张长凳上,痴痴呆呆地打量过路的行人,我不记得我是怎么与他们坐到一处来的。我们坐在中午的太阳下,看着自己短短的影子,三个人都是那种似笑非笑的样子。我回忆起几年前,也是在这个太阳底下,时髦同行和这些邻居们在我那骚动的内心激起的种种情感。当时我是多么的富于激情啊!我扭了扭脸颊,想做出一个激动的表情,但我猜到我做出的一定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很明显,我的面孔也在老化。食客并没有走远,他就在附近注视我的一举一动,但他不会再回来了。他知道,一切都在按预定计划发展,他完全可以放心了。
我居然打扰了您这么久,首长同志,我真是惭愧啊!首长同志,您是我的救星,我的本质的化身,我的才能的体现!您是一切,我什么也不是!只要想一想切断电话线这件事,只要想一想!是谁在我们之间架起这根电话线的呢?神奇的命运!古怪的命运!且慢,我又在扭面孔了,这于我很不相宜。我还是就此打住算了吧,我实在想不出高级、优雅一点的词句了,我还是沉默算了。沉默对我来说不是好事,可我已经渐渐衰老,扭起面孔来也十分吃力,对我的心脏功能大有影响。首长同志,麻烦了您这么久,您总算可以自由了,现在您可以睡安稳觉了,你的夫人也一样,再见!
1991年8月
原载于《珠海》1991年第6期
后记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