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老鼠
我感到要使中国的读者们深信雅谑是生活的一部分,所以不应该被摒诸严肃的文学以外,这一件事情委实是最难的了。这正如我要使他们相信孔子也是一个人,也总是爱开开玩笑,即使开开他自己的玩笑一样的难。
为雅谑争取其正当的地位及其严肃性,还得向一种礼教的背景去做斗争,这也许是西方人士们所难以了解的。因为按照中国的旧习惯,除了一个小丑之外,没有人是应该公然说笑话的,而中国的一般报纸编辑先生以及政治家们更把这认为耸人听闻,并且认为以不正当的形式来缓和曲解他们的严肃的救国言论,是情所不许的。在伦敦《泰晤士报》的社论中或也有雅谑的时候,但在《申报》的社论中就不会有雅谑,这犹如西方的幼稚思想或浅见。但使一般中学生或刚从大学毕业后出来的青年们抱着这种见解的,有二种特殊的影响多少在鼓励着。第一,是宋儒哲学的传统,禁止一切小说与戏剧列入正宗“文学”,以至事实上所有中国的伟大小说其作者都不敢露名,这一点是要由这种传统思想负责的。第二,是现代新派的普罗文学的影响,这一种思想认为文学应当是政治的一种工具,且把一切非政治传统的文学都认为是无价值的。为了这个缘故,所以我得写下面的这一篇“米老鼠”的文章,来纠正一般浅见的批评家们。
一般说起来俨然像四十岁的人那样的中学生批评家们,当然是绝不肯用这样一个无聊如“米老鼠”的题目来写文章的。我想他们一定是连欣赏米老鼠卡通的能力也没有了。如果是这种情形,那么中国可真糟透了。在我个人,我觉得这种银幕上的动物化了的卡通正是人类最大的幸福,因为这一种艺术形式,有着一种他种艺术形式所不能有的特点: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限制,并且使一切人类的想象都能传达。正像电影以其较自由的剧本处理以及可以拥用大量的临时演员,从事大规模的生产而脱出了舞台的限制一样,这种动物化了的卡通也脱出了摄影机的限制。魔术的地毯可以自由在空中飞,鹳鹤可以把婴儿放在袋子里,把他们打烟突里抛下去,一队米老鼠的军队可以扛了枪开到仙岛上去,钢琴可以摆腿,时钟可以智巧地霎眼,“热狗”可以跳舞。从这上面把我们带到那无所不能的儿童时代的梦想世界中去了。因之,这种漫画,这种电影开映的时候,可以使我们人类的精神得到一种自由,并且把我们送入了一个魔幻的世界。我知道一般浅薄的中学生式的评论家们一定是把米老鼠认为荒诞无稽的;但我倒要告诉他们:当威尔逊总统在白宫里勉任巨艰的时候,他所爱好的舒散不是去看莎士比亚的戏剧或去听凡尔第的歌剧,而是在便宜的杂耍剧(Vaudeville)上去大笑一下来松散自己的。
我绝不是说文学应该仅仅是一种消遣,但我却极端反对只有社会主义的宣传才是文学的那种说法。我以为文学的作用,便是使我们带了一种更真的了解与更大的同情把人生看得更清楚,更正确一点。然而人类的生活是太复杂了,难以用任何一条社会主义的标语来加以概括或把它硬塞到一种主义中去的。把文学放到政治的仆从地位这种看法,必然因为限制了人类心智的自由创作,而把文学杀害了的。便是政治宣传,如果老是不断地颂扬着津贴这报纸的政治领袖的德行,那么它便也要失去效用了。文学最要紧是必须要打动人心,只要它把生活描写得真实。
我觉得这种滑稽画片对于人心是比之一本本的社会主义宣传更加有益的。我承认在过去二十年中我一直爱看这种滑稽画,而且现在对于这些的兴趣还没有完。“笨多拉”使我们感到高兴,而且也还正使我们高兴着,它表现了摩登少女的多变、柔情,以及拗强的精神。而在另一方面,《王先生与小陈》则能使我们觉到原始的人性,在这种人性之下,现代文化或任何文化是都有失去的危险的。我想它所给与美国孩子们的影响无疑是健全的。因为如果不怕从三十尺的高处跌到地上,在头上跌出了一个大块,那么吉姆或哈雷当然也不必怕着他的皮肤了。这两个永恒的冒险家,如果他们的体格稍为不健全一点,以及他们的头颅与脊柱稍为弱一点的话,他们老早就要枉死了。可是而今他们依然好好地活着,嬉皮笑脸的,准备无数次的冒险,并且千钧一发地逃出了命。我不知道这漫画所教育给人的是一种什么社会意义,但让二十世纪的读者们天天知道从屋顶上跌下来不一定就会立时送命,以及一个脸上扎了绷带也不一定会使他难看的神态,我知道这是有点好处的。
但我尤其要劝我们的“普罗”评论家们每天早上仔细地去看看《好爸爸》(Bringing Up Father)。他们可以把其中的“吉格夫人”这人物当作是对于有产阶级势利鬼的无上讽刺,而吉格先生、丁脱·摩亚和他这一班人物则是鼓励无产阶级革命叛徒的最好的宣传。我这种想法是完全照了一般浅薄朋友的若有其事的看法的,他们甚至失掉了欣赏那特殊的滑稽画的能力,而这种滑稽画,只不过是玩笑的作用而已。在他们苦心着想救中国(中国是需要救的了)的大计间,让他们的头脑暂且离开那个大题目一回,且从麦纳斯先生的绘画中获得一点微笑吧——即便他们已忘记了怎样大笑的话。如果他们愿意,那么尽管让他们以宗教般的无产阶级的政治看法去看好了,但不必对着那些滑稽画咬牙切齿,因为它们到底不过是滑稽画而已。如果你以为吉格先生的雪茄是剥削的资产阶级的享受,就尽管不要去看它好了,但至少应该谦虚地向这些无聊的漫画学取一些人心的课程——第一是吉格夫人的势利,她的对于贵族名声的向往,她那对于歌剧的虚伪的爱好,她那对于时髦的奴隶性,她的生活中的完全自私自利;而在另一方面,则有可怜的吉格先生,他的心地是一个善良的无产阶级,总是满足着他的咸牛肉与白菜,并且在他的赌友丁脱·摩亚家里渴望着无产阶级的自由,可是却不幸地娶了那样的一个虚伪的中等阶级的老婆。
总之,我所能说的,便是,如果中国的青年失掉了欣赏《王先生与小陈》、《好爸爸》以及一张米老鼠卡通的能力的话,那么中国便完了。如果无产阶级一定要用这样一种态度来看人生,那么无产阶级文学便也完了,因为我相信孔子的说法,一切非人性的东西是不能长久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