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讲
不二法门与自然外道
真空顽空
真有假有
一切唯心和身心
说洞山
易卦和五位君臣
三种渗漏
说曹山
如来禅与祖师禅
五代的人才
座中李文(比利时人)同学提出一个问题,李文过去几年,曾跟一位荷兰籍的大师学过,他自己修证了好几年,这位大师教他“不二法门”,认为一切无我,一切唯心,把所有不是我的都看清楚,好好体会,所以对一切都不加理会。欧美的东西也要注意,欧美有些很高的哲学,也几近于禅,我们不应轻视,不要闭门造车,只认为东方第一。这位荷兰籍老师教他,无论是生理的、心理的问题,当它们来时,都要冷眼观察,不要拒绝它,看它自生自灭,这就是所谓的“不二法门”。
他的不二法门的修持方法,是什么功夫都不做,只是保持一个平静,将心慢慢地打开,等若干年后,这些情绪、思想不跑了,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本来在那里观看的那个东西,那个是不变的,此时,什么都像闪电一样,顿悟了。这位大师教的就是这个路线。
李同学认为,大部分的修持者,一辈子一无所成,就是因为没有做到这一点。但是似乎一味不管也不对,逃避他也不对,调息的功夫是否也是一种逃避呢?又,这位大师教的方法是止而后观呢?还是观而后止?如果方法不对,他愿意放弃错误的路线。
近年来的西方文化,在宗教哲学方面,进步得很多,有意到西方宏法者,要趁早打基础。
这位荷兰大师讲的不离谱,但是也有问题。后来这位大师因病入院开刀,应该觉得很痛苦,可是他无所谓,换句话说,他把身体也看成不是我的,因此很安详,医生们也很奇怪。他不主张打坐,认为打坐是人为意识所造就的,违反“不二法门”的道理。
这一类的大师,世界各地都有。有位大师在德国很轰动,皈依他的科学家、大学教授等都有。这位大师的父母是开悟了的,有神通。这位大师三岁就晓得前生,也开悟了,二十几岁就当大师,现在还不到三十五岁,长得如佛相。这些大师都有相当的修养功夫,反而我们中国人,无论在佛教方面,或做功夫上,儒释道三教的修养,都不如人,所以决不要闭户称王。
那位荷兰大师告诉李文的方法没有错,但也许他讲得不够详细,或许学的人没有搞得很清楚,所以这里面忘记了一点:一切唯心没有错,这个身体也是唯心的,如果只认为心理状况属于一切唯心,这个身体还是转不了,这是第一点。真的认为包括身心的一切唯心,此身没有转不了的道理。
第二,中国的西藏,在唐朝以后的密宗,有大手印法门,相传同于禅宗。又传说大手印法门,是达摩祖师离开中国以后,转到西藏所传授的。大手印的修持要点:如“最初令心坦然住,不擒不纵离妄念”。开始入手时,如李文同学所说坦然而住,不做功夫,也不修定,坐在那里就坐着,很坦然,妄念来,“不擒”,看住它,但也不放纵,当体空,离开了妄念。这是大手印最初步的方法,不要止观,也不要参话头、做功夫,这是密宗大手印最高的办法之一。
宋朝理学家程明道作《定性书》,讲如何修定:“不将迎、无内外。”“将”在这时是“送”的意思,也就是“拒”的意思。一个念头来,不欢迎,也不拒绝,既不在外,也不在内。这是佛法的高度修心方法,若说这就是“不二法门”,这是不对的。因为不二法门是真妄不二,真的就是妄的,妄的也就是真的。程明道所说的,只能算是进入不二法门的一个方法。而那位荷兰大师的方法也是如此,接近禅,也接近大手印。
但是有一个问题,就是此身也是唯心中间的重要东西,此身既不能转,这一种修养最后还是靠不住,因为这一种境界纵然高,却落于自然外道,由于它一切顺其自然。顺其自然的人,不能叫做“了”了生死。因任它生自来,任它死自去,生怎么来,何必问!它已经来了嘛!将来怎么死,何必问!到死的时候就死了嘛!这并没有彻底的明心见性。
现在告诉大家,为何需要打坐修定。打坐盘腿修定,与明心见性没有多大关系,真的明心见性,不一定是靠打坐的,但又有绝对的关系。若想回到本来清净面目,进一步转变这个色身,就非靠打坐不可。除此之外,无第二条路可走,而且非经修持功夫不可。为什么?明知那个是自然的东西,但是这个自然的东西,被无始以来的尘埃涂蒙得太多,非清理不可。因此修各种功夫的目的,也就是先清理之后,才能见本来。禅宗、大手印,乃至这位大师所教的都对,先见本来,慢慢再谈清理。但是这样的人,会产生一种毛病,就是往往落于自然外道,只求自然,不做功夫了。
这个问题可参考《楞严经》卷六,文殊菩萨对二十五圆通说的偈子:“觉海性澄圆,圆澄觉元妙。元明照生所,所立照性亡。迷妄有虚空,依空立世界。想澄成国土,知觉乃众生。”
第一句话“觉海性澄圆”,是由形而上的本体,说到我们现在的人生,一切众生觉海的本性,本来清净圆明,这是不二法门。可是怎么找到觉海呢?“圆澄觉元妙”,倒过来,先要把功夫做到圆满、清净,然后悟到了这个本来觉性,原是元明玄妙的。如何达到“圆澄”境界呢?那位荷兰大师所教的方法有点近似,但要修正一下,把它扩大,一切妄念来不要管它,等于大人看小孩一样,不理它,待小孩跑累了,就休息了。可是做不到,你越看住妄念,妄念越来,这是什么道理?因为“元明照生所”的缘故。
我们这个元明的功能,有照的力量,照到一切妄念,但照久了以后,它也变成妄念了。这是阳极阴生的道理。这个电力太强了,照得很厉害,功能用完了以后,什么都看不见了。有照有用,妄念就如此产生了。所以“元明照生所”,看住那个,就是照。照生所,就是能照的本身,生出妄念来。等妄念起来了,所立,就照性亡了。大的妄念一起,形成以后,那个能照的就给盖住了,反过来盖住了本觉。所以,我们有时候情绪来、烦恼来,或者是用功过度,妄念也越增加,都是“元明照生所,所立照性亡”的道理。
因此,第二重的世界形成了:“迷妄有虚空,依空立世界,想澄成国土,知觉乃众生。”
采用《楞严经》中这段话的目的,是要李同学注意,走原来的功夫路线,往往产生一个偏差,就是“元明照生所,所立照性亡”。
再看《楞严经》卷五:“真性有为空,缘生故如幻。无为无起灭,不实如空华。言妄显诸真,妄真同二妄。犹非真非真,云何见所见?中间无实性,是故若交芦。”自性本空,既然本空,为什么叫作有为空呢?性空缘起,因为空才能缘生万有。如果空不能缘生万有,就是“顽空”了,但有为万法,缘生性空(强名叫它真如)。
“缘生”,一切万有起来的时候,就是因缘所生,如梦幻,佛经上说如梦如幻,并不是说绝对没有,有啊!不过这个有是偶然的、暂时的存在,是假有,一切“生”在过了这个“有”的阶段就空了。“缘生故如幻”,我们一看到如梦如幻,就马上把念头放到空里头去了,如梦如幻是假有、妙有。小乘认为是假有;菩萨认为是妙有,“有”也是很妙的。
妄念起、情绪来,是缘起而幻有,因此不要管它,但“无为无起灭,不实如空华”,本体自性本来无为,为而不为。虽然起一个妄念,但它停留不住,因为第二个妄念又起了。所以也不生、也不灭。我们的念头,永远如海浪般,一个浪潮,再接一个浪潮,那是不实在的,好比揉揉眼睛,眼前看到的一些亮光,当时不能说没有,过后自然就没有了。
“言妄显诸真”,现在我们讲一切心理、情绪叫作妄想,为什么称之为妄想?这是一个对立的教育法,要我们认清非妄想那一面的那个是真如。实际上,佛说得很明白:“妄真同二妄”,这个妄念情绪固然是假的,那个真如有个清静、空的世界,也是假的。所以你照住它,看住它的那个,也是大妄念。由大妄念来管小妄念,小妄念睡觉了,那个大妄念坐在那里,大妄念就是“元明照生所,所立照性亡了”。所以,妄也不取,真也不立才行。
“犹非真非真”,功夫达到了空,你觉得这是自性,这是道,但是它并不是真的自性,真的道。所以佛经翻译得非常好,叫真如,意思是差不多像个真的,姑且叫它真如。
“云何见所见”,真有个明心见性,可以用眼见到,或用心意识体会的,都错了。那个见不是眼或意识可见,所以夹山禅师说:“目前无法,意在目前,不是目前法,非耳目之所到。”《楞严经》上也告诉我们:“见见之时,见非是见,见犹离见,见不能及。”
所以荷兰大师指定的修持方法没有大错,只要扩大到无量无边就对了。因为你现在照他的方法,看住自己的妄念,在看的那个是大妄念,懂不懂?明白了这个理,修持的方法还是要从基础来,转回来先作止息的功夫。止息是我们心在造作,这个造作是为了转这个身体,肉体四大全部转了以后,才能见到那个真正的:“觉海性澄圆,圆澄觉元妙。”
所以后世一般禅宗,像刚才说的,用放任自然这个方法,以及密宗大手印的方法,最后充其量只转心理状况。真到要死的时候,身体痛得哎哟、哎哟叫,鼻孔上了氧气罩时,空不了啦,那个能照的东西,意识所造的没有了,还是黑茫茫的过去了。
禅宗有个禅师叫天王悟,是马祖的弟子,没有悟道以前,修持功夫、定力都很好。有一次,一个节使看他号召力非常大,认为他妖言惑众,便把他丢到江里去,结果江里冒出一朵莲花,天王悟禅师在莲花上面打坐。节使一看,知道他有道,便把他救起,自己皈依做了弟子。这时天王悟还没有悟道,本事就这么大,等到后来悟道了,没有莲花来了,后来临死时,痛得躺在那里叫哎哟,苦啊!当家的和尚请求他说:师父,你轻声点吧!当年你没悟道时,被人丢到江里,莲花浮上来,那个名声多大,现在都说你有道了,你临死还那么痛苦地叫喊,传到外面去,我们不好做人啊!请你轻一点叫。天王悟一听,有道理,便问他:你晓得我现在很痛苦,在这痛当中,有一个不痛的,你知不知道?徒弟说不知道,天王悟就对他说道:“啊哟啊哟,这个是不痛的,你懂不懂?”徒弟说不懂,不懂就算了,两腿一盘,死了。
说他有本事,他痛得叫不停;说他没本事,请他不叫就不叫。这又是一个话头。
严格地讲,天王悟禅师只转了第六识与第七识,前五识和第八识没有转。充其量得了法身,而报、化二身并没有转,所以学唯识要知道,六祖也讲过:“六七因上转,五八果上圆。”六七识容易转,念头一空,三际托空,第六识转成现量的清明境界;功夫再进步,第七识也可以空掉,这容易,是在因位上转的。很多修持的人,充其量到了因位菩萨,果上就难了。前五识眼耳鼻舌身,包括了这个肉体;第八阿赖耶识除了包括肉体外,也包括了整个物质世界。五八要果上圆,要证到了果位才能转,谈何容易!要修就修个全的,修一半只好来生再来,如果来得及,最好这一生完成了它。
上面答复李文同学的问题,要特别注意。
上次讲到洞山禅师的悟道偈子,再重复讲一次:“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
一般修道的,都是从“他”找。他包括了心理、身体。尤其什么任督二脉,什么境界光明,都是他,清净境界也是他,如果一直在“他”上面下功夫,一直在妄心上追求,越修就越远了。
我们参究洞山祖师悟道的偈子时,不要忘记了一件事,那是当年,他因为过溪水,太阳照着,溪水把他的影子照出来,他看了自己的影子因而悟了。这个境界要把握住,在这个时候“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到处都碰见他,“渠今正是我”,他现在正是我,我们这个身体是他,他变成我了。“我今不是渠”,实际上,我们那个本性,虽然并不是这个身心,可也并没有离开身心。要把宾主两个合拢来,“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并不是说已见道了,是近于道了,可以入道了。
洞山如何参访、行脚,因时间关系,这里不讲了,现在来看洞山说法。
《指月录》卷十六:
“洞山上堂问:向时作么生?奉时作么生?功时作么生?共功时作么生?功功时作么生?”
这个叫语录,当时讲话的记录,是白话的。
“向”时,向这个道时,功夫快要到了。“奉”,等于捧着一个东西,抓到了,把握住了。什么是“向”?将开悟未开悟时,等于拿《楞严经》的“色阴区宇”来作比方,色阴区宇快要打破时,天快要亮了,似光明非光明,似明白非明白。“奉”是指正式到了,但是悟了时还要用功,所以“功”时作么生?共功、功功,都是修证的程序。
一共有五个程序,所以曹洞宗叫五位君臣,由用功、开悟一直到成功,分五个步骤。
“僧问如何是向?师曰:吃饭时作么生?”
这么一说,这个和尚就懂了,不问第二句。接着问:
“如何是奉?师曰:背时作么生?
意思是转过来时怎么样?
“如何是功?师曰:放下头时作么生?”
做事情做得很累,一旦轻松下来时如何?那真是一切放下了。
“如何是共功?师曰:不得色。”
这并非不好色,四大身体属色,一片光明清净也是色,等等。
“如何是功功?师曰:不共。”
不共法,洞山怕大家不懂,便作了诗偈,这些诗偈是曹洞宗告诉我们,心地法门一步一步的功夫,是用功的方法,如当文学看,就错了。
向:
圣主由来法帝尧,御人以礼曲龙腰。
有时闹市头边过,到处文明贺圣朝。
这是向,到达这一步,悟了道,动中也是,静中也是,都在这个境界,始终不变,就差不多了,这是向。
奉:
净洗浓妆为阿谁?子规声里劝人归。
百花落尽啼无尽,更向乱峰深处啼。
功:
枯木花开劫外春,倒骑玉象趁麒麟。
而今高隐千峰外,月皎风清好日辰。
共功:
众生诸佛不相侵,山自高兮水自深。
万别千差明底事,鹧鸪啼处百花新。
功功:
头角才生已不堪,拟心求佛好羞惭。
迢迢空劫无人识,肯向南询五十三。
一步一步都是功夫,都是修行的程序。现代的年轻人看不懂这些谈禅的诗,禅宗是该变个方法了。
曹洞宗的禅,在五代以后,影响宋代的道家、理学,尤其是《易经》的学问。道家所谓坎离交等等,都是曹洞宗来的。
“洞山因曹山辞,遂嘱曰:吾在云岩先师处,亲印宝镜三昧,事穷的要,今付于汝。词曰:如是之法,佛祖密付,汝今得之,宜善保护。银盌盛雪,明月藏鹭,类之弗齐。”
这是洞山对他最得意的弟子曹山讲的,是很重要的传法话。银盘装了雪,都是白的,明月中的鹭鸶也是白的,看来都是白,可是不一样。学禅的要顶门上别具双眼,看清楚啊!
“混则知处,意不在言,来机亦赴,动成窠臼,差落顾伫,背触俱非。”
不一样的东西,把它混合成一样,才晓得一点入门的方法。文字言语不足以代表那个东西,机缘撞到了,就悟了。一有动作,稍稍表达一下,或者讲一句“心即是佛”,反而就变成一个窠臼了。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所以凡夫境界当然不是它,顺着这个境界也不是它。
“如大火聚,但行文彩,即属染污。”
如大火聚这句话,出自《大般若经》,经中大意说:大智慧的人,如大火聚,一盆大火在那里烧,好的、坏的,一股脑丢进来。外道魔道越丢进来,火愈大,燃料愈多,智慧越高,所以大般若如大火聚。
但行文彩,即属染污,一落言语文字,已经同本性不相干了。
“夜半正明,天晓不露。”
这是正式的功夫。黑夜时,这个东西更明白;天亮了,就看不见了。这是什么道理?当年袁老师就是参这个话头,懂了这个,学佛学道就差不多了。现在露一点秘密给你们:六根都不动,什么都不知道,自性显露了。像我们现在坐在这里,眼睛等着看,耳朵等着听秘密,六根多亮啊!被无明障住了。夜半正明,天晓不露。无梦无想时主人公何在?自己参参看。
“为物作则,用拔诸苦。”
洞山嘱曹山:你将来出去,要救世、救众生,度一切在苦难中的人。
“虽非有为,不是无语,如临宝镜,形影相睹,汝不是渠,渠正是汝,如世婴儿,五相完具,不去不来,不起不住,婆婆和和,有句无句,终不得物,语未正故,重离六爻。”
用《易经》的方法讲修持、做功夫,特别取用坎离二卦,以离卦为主,这是曹洞宗的五位君臣。
“偏正回互,叠而为三。”
《易经》讲三爻之变,“变尽成五”。《易经》的六爻卦中,以第三爻、第五爻最重要。
“如荎草味,如金刚杵,正中妙挟,敲唱双举,通宗通涂。”
功夫到了,宗也通,一切经教都通达了。
“挟带挟路,错然则吉。”
这也是用《易经》的理。
曹洞宗的五位君臣,是配和《易经》的理论,诠释修持用功。
“不可犯忤,天真而妙,不属迷悟,因缘时节,寂然昭著,细入无间,大绝方所,毫忽之差,不应律吕,今有顿渐,缘立宗趣,宗趣分矣,即是规矩,宗通趣极,真常流注,外寂中摇,系驹伏鼠,先圣悲之,为法檀度,随其颠倒,以缁为素,颠倒想灭,肯心自许,要合古辙,请观前古,佛道垂成,十劫观树,如虎之缺,如马之,以有下劣,宝几珍御,以有惊异,狸奴白牯,羿以巧力,射中百步,箭锋相直,巧力何预,木人方歌,石女起舞,非情识到,宁容思虑,臣奉于君,子顺于父,不顺非孝,不奉非辅,潜行密用,如愚若鲁,但能相续,名主中主。”
这些都是功夫修持的步骤,以及见地。大家要注意研究。
“末法时代,人多乾慧。”
我们现在这个时代,正法没有了,一般人没有真功夫,学理讲得头头是道,自己没有证到,是乾慧,没有用。
“若要辨验真伪,有三种渗漏。”
如要辨别悟道与否?有三种毛病,一看就知。
“一曰见渗漏,机不离位,堕在毒海。”
见地不透彻的人,所得的范围跳不出来,只在那个范围中,中毒了,中了自己那一点学问、知识上的毒,以及自己那一点见地上的毒。
“二曰情渗漏,滞在向背,见处偏枯。”
换句话说,是主观的情感,自己得一点境界,对那一点境界有感情:嗯!我坐起来很舒服嘛!嘿!这就是了。有些人想:老师恐怕还没有到,我这个他都不知道。其实,早堕在情渗漏中了。
这个情不是普通所说的情感,而是指自己得到的那个程度,把自己陷住了。
“滞在向背”,比如落空的人,一动念有,他就不干了。叫他出来为人做事,他不干,这也是情渗漏,有向背,有善、恶,也是见地上落在枯禅,偏枯了。
“三曰语渗漏,究妙失宗,机昧终始,浊智流转。”
“语”包括一切佛学、学问。依文解义,在学问思想里打转,真的佛法种子不懂,机用——修持方法的应用,如何成因?如何证果?这个终始窍门,他并不懂。
末法时代五浊恶世中的修行人,就在这三种花样中转。洞山告诉徒弟们,应该知道这三种渗漏。
我们参究每一个祖师的悟道,以及他们的行径,就是十念法中的念僧。看看历代祖师们的行径,自己加紧努力修行,这就是念僧法门。
“师不安,令沙弥传语云居。”
洞山快要走了,叫沙弥传话给云居膺。
“乃嘱曰:他或问和尚安乐否?但道云岩路相次绝也。”
云岩是洞山禅师的得法师父。
“汝下此语须远立,恐他打汝,沙弥领旨去。传语声未绝,早被云居打一棒。”
这就是机锋。他要教育这个小和尚,自己老了,看这个小和尚很有希望,所以到师兄那里去指引,希望他教育。他们到了家的人,彼此也不需要通讯,晓得小和尚一到了那里,一定会挨打,所以先教他怎么讲话。当然云居也很清楚,一看这个小和尚很成器,不过笨里笨气的。云居打小和尚是教育法,否则这么打过来打过去,岂不是把人家的孩子不当孩子那么玩。
“将圆寂,谓众曰:吾有闲名在世,谁人为吾除得?”
我活了几十年,外面名气满大,这个名气毫不相干,哪个人为我把它刷掉?这时,小和尚站出来说话了。
“时沙弥出曰:请和尚法号。师曰:吾闲名已谢。”
这小和尚不是随便讲的,他说:“请问你老和尚法名叫什么?”师父名字叫洞山,他哪里会不知道?洞山高兴了:“好!我闲名已谢。”这小和尚已悟道了,他有传人了。
“僧问和尚违和,还有不病者也无?”
师父是悟了道的人,结果还是要生病,所以徒弟们有此一问。
“师曰:有。曰:不病者还看和尚否?师曰:老僧看他有分。”
洞山回答他:我看他跟我差不多,合伙的股东,你懂不懂?
“曰:未审和尚如何看他?”
为什么您在这里头还有分呢?这个和尚不懂。
“师曰:老僧看时,不见有病。”
我看的时候,并没有病;换句话说,我痛苦得在叫,还有一个没生病的在这里。洞山转过来问他:
“离此壳漏子,向什么处与吾相见?僧无对。”
离开了这个皮袋子,指我们身体,也叫漏斗。这个漏斗很大,《西游记》叫无底洞,一天三餐装下去,又漏掉了,第二天又装,再漏掉,漏了几十年,都装不满。离开了这个漏斗,我问你,我们在哪里见面?这个和尚没有大彻大悟,答不出来。
“师示颂曰:学者恒沙无一悟,过在寻他舌头路。欲得忘形泯踪迹,努力殷勤空里步。”
你想到达,只要向空的路上走就会到的。诗偈写完,命徒弟们替自己剃发、洗澡、披衣,声钟辞众,俨然坐化。
“时大众号恸,移晷不止,师忽开目谓众曰:出家人,心不附物,是真修行,劳生惜死,哀悲何益。”
然后又留了七天才走。说个笑话,这和尚叫别人不要情渗漏,不要有感情,自己给大家鼻涕眼泪一流,舍不得,又回来,陪大家玩了几天,这一次再也不留了,大家不要哭啊!走了。这就是洞山。
洞山最重要的东西是五位君臣。等于临济宾主四料简。
现在再说曹山,《指月录》卷十八:
“抚州曹山本寂禅师,泉州莆田黄氏子。少业儒,年十九,往福州灵石出家。廿五登戒,寻谒洞山,山问阇黎名什么?师曰:本寂。山曰:那个!师曰:不名本寂。山深器之。”
真正高明的人,两下子就对了,实在聪明。我们现在的年轻同学,假如问他叫什么名字?本寂!什么?师父,我是本来的本,寂灭的寂。人家可不同的,文字就是道嘛!既然叫本寂,还讲什么呢?这就是伶俐、聪明,第一等人物。
师父也在找第一流的徒弟,这两下,洞山器重他了,他便在洞山那里住了下来,从此可以入室,在方丈房里跑来跑去。
“自此入室,盘桓数载,乃辞去。山遂密授洞上宗旨。复问曰:子向什么处去?师曰:不变异处去。山曰:不变异处,岂有去耶?师曰:去亦不变。”
这就是禅,等于永嘉禅师见六祖说:分别亦非意。分别也是空嘛,没有错。
“遂造曹溪礼祖塔,自螺川还,止临川。有佳山水,因定居焉,以志慕六祖,乃名山为曹。”
后来曹山到了广州拜六祖塔,再回到江西临川,定居建寺院,因崇拜六祖,所以叫曹山。
曹山法统完全传自洞山,其教育法见《指月录》等书,他的说法、见地、修证、行愿都在内。里头的小字是后世曹洞宗门徒加的,更要注意。
“僧问:学人通身是病,请师医。师曰:不医。为什么不医?师曰:教汝求生不得,求死不得。”
这是教育法,禅的教育法决不替你解答问题,因为你懂了,却害了你,那是老师的,不是你的。有时你有问题,再给你加个问题,等你自己撞出来以后,才是真对了。禅宗要你自肯自悟,若一念慈悲帮了你,就害了你。如果该替你解答,佛经三藏十二部中都已解答,我们看了佛经,也未成佛啊!
这个和尚不问经典,什么《大乘起信论》,真妄不二法门,那些学问都已学到他身上去了,可是他却通身是病,医不好,请师父医。曹山说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得。怎么办?要自己打出来。
“问:沙门岂不是具大慈悲的人?师曰:是。曰:忽遇六贼来时如何?师曰:亦须具大慈大悲。曰:如何具大慈悲?曰:一剑挥尽。曰:尽后如何?曰:始得和同。”
六贼是指自己的六根。始得和同就是天下太平。
最后,曹山临走时,写了一首偈子。唐宋时代大祖师们,开悟和临走时的偈子都是宝贝,千万注意。宋朝以后就要当心了,因为后世有些语录,是请抽鸦片的书生作的,靠不住。后世有些祖师们,希望自己死后,名字也能编进《大藏经》里,所以雇人代写语录。我也亲见这等事。天下好名之甚,有胜于此者几希!
“曹山示学人偈曰:从缘荐得相应疾,就体消停得力迟,瞥起本来无处所,吾师暂说不思议。”
用功修定以后,参话头也好,非等时间因缘到来才能开悟。比如虚云老和尚,在禅堂里打坐参话头时,外面世界看得清清楚楚。到后来,突然端一杯茶,茶杯掉在地上,啪一声,打破了,悟了。古人这些例子很多,灵云看到桃花而悟道,一个缘来“从缘荐得相应疾”,来得快,所以修行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不要说我修了一年,怎么还没开悟?好像很划不来似的。
什么叫“就体消停”?就是我们打坐用功,有些拿着《楞严经》,什么经等,有些则做气功,满空的,过了一阵又变了,上午满空,下午又掉啦,这些就是“就体消停得力迟”。尤其是懂了佛,懂了禅的理以后去用功的人,都是“就体消停得力迟”。因为空的道理晓得了,所以念头一来就想把它空掉;有时空得很好,有时却空不掉。这也是“元明照生所,所立照性亡”,看住妄念这个法子,有时就是“就体消停得力迟”。
“从缘荐得相应疾”是缘觉,独觉乘。“就体消停得力迟”是声闻乘,罗汉乘,偏空。
如何是如来禅、祖师禅呢?“瞥起本来无处所”,就是上次提过的“一念缘起无生,超出三乘权学”,那也就是“瞥起本来无处所,吾师暂说不思议”。
曹山四禁偈:
“莫行心处路,不挂本来衣。何须正恁么,切忌未生时。”
拿一个能照的心,看住这些妄念,以心观心,就是心处路,也就是前面李同学的那个问题。这个路是修行之路,但不是最高明的。
什么是“本来衣”?本来面目清净,觉海性澄圆,想守着清净圆明,早挂上了。所以有一些老修行的人,经常想保持一念,一念清净圆明掉了,就拼命找,哪还找得到!那一念都已经不对了,早挂上了,早就染污了。佛经上说:无住无著。你著在清净上已经错了。
“何须正恁么”,这个时候怎么办?“切忌未生时”,任何一个境界,在一念未动以前该怎么样?是让它动起来,还是不让它动起来?自己去参,曹山没讲。
如果守着未生以前,如《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要保持这个,你早挂起本来衣了,错了。“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这已经行了心处路了。
这些都不著,然后才能谈祖师禅。“何须正恁么,切忌未生时”,一念未生之前,是什么?既生以后,是什么?要明白这个才行。
现在讲这些资料,等于还在作准备工作,是讲到修持之路前的资料。应该如何修持?要自己晓得把握,以后自己专修碰到问题时,我们这次研究过的,会使你想出点影子来,可找这些东西来参考。我的用心是如此。
现在讲云门宗。
云门宗的兴盛,也在唐末五代一百年间。后来当欧阳修奉命修五代史时,非常感慨五代没有人才,认为整个世纪,在政治及其他各方面,都没有人才。可是王安石等人的意见则相反,认为五代人才太多了,只可惜都出世了,不肯走入世的路子。沩仰、临济、曹洞、云门,尤其是云门,气宇如王,一个个都有帝王才具,看不起世法。所以唐末到五代乱世时期,是禅宗鼎盛时期;南北朝最乱时期,是清谈鼎盛时期,也就是文化哲学最发达的时期。过去一般人研究中国哲学史,说是清谈误国,好像清谈对那个时代的学术要负责任似的。其实,倒是时代历史要对学术文化负责任。我在前面已经说过,清谈并未误国,倒是当国者误了文化。
在五代时期的人才,认为当时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时代,所以靠边站开了,既然他们都是大慈大悲救世之人,为什么非剃了光头,跑到禅宗里面?难道不肯把这个时代弄好吗?为什么不干?诸如此类的问题,在研究五代文化史的时候,应该另予估量,而不可人云亦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