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汉语语法十讲 - 张斌
张 斌 著
陈昌来 编选
内容提要
研究语法要借助于相关学科的理论和方法,语法研究者必须具备广博的知识背景。本书对心理学、逻辑学、符号学、信息论、交际学、韵律学等相关学科跟语法分析的关系给予了充分的论述,同时对现代汉语语法研究中的诸如词类问题、语法分析方法问题、词语的结构分析问题、词的用法问题、汉语语法研究的历史规律问题等热点和难点提出了独到的看法。本书是作者半个多世纪以来研究汉语语法心血的结晶,作者研究汉语语法的思路、视点、方法等,对后来者进一步研究现代汉语语法有极大的启发作用与参考价值。
著者和编者的对话——代序
在编选《现代汉语语法十讲》时,编选者陈昌来觉得对张斌先生语法研究的核心思想、创新点及其理论来源等还不能十分准确地把握,而且由于张先生长期同胡裕树先生合作,对哪些是张先生自己的思想,也不能很好地把握。为了帮助读者了解和理解张斌先生的语法思想,编选者就有关问题请教了张斌先生。下面是作者和编选者就有关问题对话的记录。
问:您长期从事现代汉语词类的研究,发表了不少文章,其中有哪些独特的见解?
答:关于汉语词类问题的研究,最初是受陈望道先生的功能说和方光焘先生的广义形态说的影响。1954年我和胡裕树以“文炼”和“胡附”的笔名在《中国语文》上发表《谈词的分类》,只不过是学习陈、方两位先生的学说之后的一些体会,很难说自己有什么独特的见解。
关于汉语词类问题的研究,最初是受陈望道先生的功能说和方光焘先生的广义形态说的影响。
1956年至1958年全国中学试行汉语、文学分科教学。为了编写语法教材,国家拟订了一个“暂拟汉语教学语法系统”。其中谈到划分词类的标准,是这样说明的:“词类是词根据词汇·语法范畴的分类。具体些说,就是词类是根据词的意义和词的语法特点来划分的。”“词汇·语法范畴”这个术语来自当时苏联的语法学界。俄语的形态十分丰富,词类划分的标准已经很明确,为什么还要提出另外一个标准呢?因为心存疑窦,我查阅了一些资料。知道原来苏联学者提出“词汇·语法范畴”是说明词类的性质,并非另立分类的标准。对这个问题,我没有专门写文章论述。我的第一届硕士研究生王起澜的学位论文着重论述了这个问题。
“词汇·语法范畴”这个术语来自当时苏联的语法学界。
苏联学者提出“词汇·语法范畴”是说明词类的性质,并非另立分类的标准。
撇开“词汇·语法范畴”这个术语,我对采取意义和功能作为划分词类的标准仍有疑惑。这两个标准如果完全一致,为什么要采用双重标准?如果不完全一致,出现矛盾怎么解决?实际上是有不少矛盾的。
20世纪50年代开展过汉语词类问题的讨论。经过辩难,不能单纯根据意义划分词类已经成为人们的共识。可是,意义与词类究竟有没有关系,这个问题一直困惑着我。如果说语法上的词类仅仅是依据功能(或分布)划分出的类,跟意义没有关系,那么,为什么有时单凭意义给某些词划分的类与凭功能划分的类完全一致?于是,我想到名词的一些次类的划分。例如俄语名词中的阳性和阴性,有的与天然的性别是一致的,有的名词并没有天然的性别,却归入阳性(如“词典”)或阴性(如“书”)。我认为天然的性别是词类的依据(或基础),语法的性别却另有标准。总之,依据不等于标准。名词、动词、形容词等等,都有事理的基础,分类的标准是功能。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人们一听到“桌子”、“咖啡”就认为是名词了。
不能单纯根据意义划分词类已经成为人们的共识。
依据不等于标准。名词、动词、形容词等等,都有事理的基础,分类的标准是功能。
问:区分基础和标准这一观点除了说明划分词类的问题之外,还能应用于别的语法分析方面吗?
答:能。例如划分句类,一般语法书都把句子的用途或使用的目的作为划分的标准。依照这个标准划分出疑问句、感叹句、祈使句、陈述句,无法说明疑问句可以不表示疑问、感叹句的目的在于祈使等语言现象。我的博士生孙汝建曾在他的学位论文中指出:句子的使用目的或用途只是划分句类的基础,划分的标准是句子的语气。表达语气的基本手段是语调,此外还有语气词、语气副词、插说成分以及句子成分的语用变化等。我的博士生李铁根研究现代汉语的时制,认为“三时制”(过去、现在、将来)有客观的依据,但是各种语言的时制却另有标准。
句子的使用目的或用途只是划分句类的基础,划分的标准是句子的语气。
“三时制”(过去、现在、将来)有客观的依据,但是各种语言的时制却另有标准。
如何划分出语段中的词,向来有争议。我以为划分词的标准在于书面语言的分词连写。既然没有公认的分词连写的习惯,讨论词与非词的界限始终得不出结论。也就是说,词的基础在口语当中,可是划分的标准却是书面语的分词连写的约定。
词的基础在口语当中,可是划分的标准却是书面语的分词连写的约定。
问:关于方位词的著作,您大概是最早出书论及的了。您的看法近来有没有改变?
答:1956年上海新知识出版社(上海教育出版社的前身)出版了一套《汉语知识讲话》,其中有一本《处所、时间和方位》是我写的。这是一本小册子,不过把当时我对方位词的看法全写在里边了。现在想起来,许多问题都没有深入。关于方位词的研究,我的最后一个博士生方经民的研究远远超过了我。可惜一次车祸使他早逝了。一讲起方位词的研究,我就怀念他。
对于方位词的看法,我有一些改变。值得提出来讨论的,我认为主要有两点。
第一,方位词的性质。一般语法书把方位词置于名词之下,与时间词、处所词并列,即作为名词的次类。方位词的附着性很强,不同于时间词和处所词。国外把它称为后置词(postposition),与前置词(preposition,介词)并列,正是注意到它的特点。无论如何,把方位词与时地词并列是不恰当的。
方位词的附着性很强,不同于时间词和处所词。
第二,方位词的范围问题。一般语法书把单音节方位词接上“面”、“边”、“头”的称为合成的方位词。例如“桌子上面”,“上面”是方位词。其中能插入“的”,成为“桌子的上面”,可见“上面”不是附着于“桌子”,而是地道的处所名词。只要比照“正面”、“反面”、“侧面”、“对面”、“背面”、“表面”,就不难看出“上面”、“下面”、“里面”、“外面”等词的词性了。
问:对兼类词的认识至今不一致,能不能谈谈您对词的兼类问题的看法?
答:一个词兼属两类是说它可归入两个功能系统。例如“代表”可以加数量词,可以作“是”的宾语,属于名词的功能。可以接“了”,可以带宾语,这属于动词的功能。“代表”可以分属名词和动词两个不同的功能系统,所以它是兼类词。一般认为能加“很”是形容词的特点,能带宾语是动词的特点,于是认为“喜欢”是兼类词,因为它既可以加“很”,又可以带宾语。这是误解。兼类词兼属不同的形态系统,不同系统的特点是不相容的,所以不能认为“喜欢”兼属形容词和动词。或者把它归入动词(认定可带宾语即属动词,不管能不能加“很”),也可以把它归入形容词(认定能加“很”的是形容词,不管带不带宾语),还可以把它和类似的词作为另一类。只有“繁荣”、“方便”、“端正”之类才是兼属形容词和动词的。它们加上“很”就不能带宾语,带了宾语就不能加“很”。
一个词兼属两类是说它可归入两个功能系统。
问:您对于汉语的语序有什么看法?
答:有人认为汉语的语序比较固定,即主语在谓语之前,宾语和补语在述语之后,修饰语在中心语之前。有人却认为汉语的语序有一定的灵活性,如谓语可以出现在主语之前,修饰语出现在中心语之后。其实,汉语的短语的语序是固定的,而句子的语序有一定的灵活性,句子语序的灵活性表现在哪些方面有不同的看法。不少人认为主语和谓语、修饰语和中心语的顺序在一定的条件下可以改变,却认为述语和宾语的位置固定不变,我认为在一定条件下也是可以改变顺序的。
汉语的短语的语序是固定的,而句子的语序有一定的灵活性,句子语序的灵活性表现在哪些方面有不同的看法。
问:您是如何看待句子分析中的中心词分析法和层次分析法的?
答:关于中心词分析法的问题,许多文章都谈到了,不必多说。严格地讲,层次分析是句法分析的方法,不是句子分析的方法。句法分析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短语分析,还应该包括更大的语段的切分。句子也是一种语段,不过它是语段的一种加工形式。这种加工主要表现在语用成分的添加,包括语调、语气词、插说成分以及语用顺序的变化,等等。所以,在把句子进行层次分析时,须先要除去这些添加的因素。
严格地讲,层次分析是句法分析的方法,不是句子分析的方法。
然而句子分析不能满足于分析出句子内部的层次结构,还须把它归入一定的类型。每种语言都有它的句型系统,系统中各种类型都是许多具体的句子的归纳,这种归纳是遵循递归的原则的。具体地说,修饰语不影响句型。例如“哥哥回上海了”是主谓句,谓语属动宾式。“昨天哥哥从北京回上海了”仍旧是主谓句,谓语仍然是动宾式。“昨天”、“从北京”不影响句型,也不影响谓语的类型。修饰语不影响句型这条原则在句型划分中有重要的价值。
修饰语不影响句型。
问:您主编的教材中,关于复句的分析有哪些特点?
答:通常把复句分为联合与偏正两大类,下边再分出若干次类。我总以为这些次类之间的关系并非平列的。后来看过逻辑学家张文熊论复句的文章,受到启发。认为分句与分句之间的关系,可以从不同角度说明:有事理关系(如“并列”和“连贯”),有逻辑关系(如“因果”和“条件”),有心理关系(如“递进”和“转折”)。所以,像“小王着了凉,生病了”,从事理上看,有连贯关系,从逻辑上看,有因果关系。我又提出依据显性关系分类的主张。上边的句子加上“于是”,当归入连贯关系;加上“因为……所以”,当归入因果关系。根据显性标志分类,并没有排斥隐性关系。
分句与分句之间的关系,可以从不同角度说明:有事理关系(如“并列”和“连贯”),有逻辑关系(如“因果”和“条件”),有心理关系(如“递进”和“转折”)。
问:您有不少文章曾谈到语言的节律问题,看来您对节律非常感兴趣。您认为这个问题对于研究汉语语法很重要吗?
答:是的,我认为很重要。吕叔湘先生谈到汉语语法的特点,认为单双音节对词语结构有影响,这其实与节律有关。又如语序的安排也常受节律的制约。“上海制电影片厂”,为什么要改成“上海电影制片厂”,因为改了之后的节奏是“2+2+3”,这样才符合汉语七言的节奏。吕先生还谈到汉语的虚词有时省略,这也与节奏有关。这些问题,我们还研究得不够。我们的语法研究应该多注重汉语的特点。
单双音节对词语结构有影响,这其实与节律有关。又如语序的安排也常受节律的制约。
问:您对旧格律诗很有兴趣,是吗?对新诗有什么看法?
答:不论是旧体诗还是新诗,内容精微,节奏鲜明,语言洗练,就是好诗。旧格律诗有鲜明的节奏,而且节奏的安排有一定的规律。这些规律,古今都有不少人加以描写,我试图进行解释,即说明为什么如此这般安排。有人问我,新诗要不要押韵?我以为用韵是构成节奏最方便的手段,丢掉了是很可惜的。
这是第一篇第一讲 回顾与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