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妇赋一首 并序
【题解】
魏晋时期抒写寡妇哀情的作品,为数不少,潘岳此赋是著名的一篇。赋中寡妇为任子咸妻。子咸死,潘岳有感于其妻孤寡之情,因为之作赋。赋中以第一人称抒写这位品貌卓异的少妇,痛悼亡夫的缠绵悱恻的悲苦情怀,真是裂腑摧心,一泣一诉,哀痛欲绝。
陈祚明曰:“安仁情深之子,每一涉笔,淋漓倾注,宛转侧折,旁写曲诉,刺刺不能自休。”(《采菽堂古诗选》)从此赋看确为如此。赋体之作代他人写情者颇多,然而此赋写得如此淋漓倾注,不能不说是由于作者与抒写对象的关系密切所致。子咸与作者从小是好友,子咸妻又是作者姨妹,这种亲密关系使作者对其遭遇的关注、同情,无以复加。因之赋作表现的感情十分真挚。
【原文】
乐安任子咸¹,有韬世之量²,与余少而欢焉。虽兄弟之爱,无以加也。不幸弱冠而终。良友既没,何痛如之?其妻又吾姨也³。少丧父母,适人而所天又殒⁴。孤女藐焉始孩⁵。斯亦生民之至艰⁶,而荼毒之极哀也⁷。昔阮瑀既殁⁸,魏文悼之⁹,并命知旧作寡妇之赋¹⁰。余遂拟之¹¹,以叙其孤寡之心焉。其辞曰:
【注释】
¹乐安任子咸:任护,字子咸,乐安(今山东博兴)人。官奉车都尉。
²韬世之量:言度量之大,包藏一世。韬,掩藏,包藏。
³姨:古代称妻子的姊妹为姨。
⁴适人:出嫁。天:指丈夫。
⁵藐:弱小。始孩:刚刚三岁。孩,孩提,二三岁之间。《潘岳集·任泽兰哀辞》:“泽兰者,任子咸之女也。涉三龄,未没衰而殒。余闻而悲之,遂为其母辞。”即泽兰刚三岁,父丧未满而夭折,潘岳为之作哀辞。
⁶生民:生人,即人生。至艰:最大的忧愁。艰,忧。
⁷荼(tú)毒:残害。亦为痛苦。
⁸阮瑀:字元瑜,汉末文学家。
⁹魏文:魏文帝曹丕。
¹⁰命:指使,吩咐。知旧:知交故旧,指老朋友。曹丕《寡妇赋序》:“陈留阮元瑜,与余有旧,薄命早亡……故作斯赋,以叙其妻子悲苦之情。命王粲等并作之。”
¹¹拟:模仿,仿效。
【译文】
乐安任子咸,有宽广的胸怀,和我在少年时代就友谊甚厚,即使兄弟之爱,也无以超过。不幸年刚二十就病故了。好友去世,悲痛已极。他的妻子又是我的姨妹。她少小时父母双亡,出嫁后丈夫又夭折。孤女弱小,刚刚三岁。这是人生的莫大灾难,也是饱受磨难的极大悲哀。昔日阮瑀去世,魏文帝沉痛悼念他,并让老朋友作寡妇之赋。我就仿照这种作法,写赋以表达妻妹的孤寡心情。赋辞是:
【原文】
嗟予生之不造兮¹,哀天难之匪忱²。少伶俜而偏孤兮³,痛忉怛以摧心⁴。览寒泉之遗叹兮⁵,咏《蓼莪》之余音⁶。情长戚以永慕兮⁷,思弥远而逾深。伊女子之有行兮⁸,爰奉嫔于高族⁹。承庆云之光覆兮¹⁰,荷君子之惠渥¹¹。顾葛藟之蔓延兮¹²,托微茎于樛木¹³。惧身轻而施重兮¹⁴,若履冰而临谷¹⁵。遵义方之明训兮¹⁶,宪女史之典戒¹⁷。奉蒸尝以效顺兮¹⁸,供洒扫以弥载¹⁹。彼诗人之攸叹兮²⁰,徒愿言而心痗²¹。何遭命之奇薄兮²²,遘天祸之未悔²³。荣华晔其始茂兮²⁴,良人忽以捐背²⁵。静阖门以穷居兮²⁶,块茕独而靡依²⁷。易锦茵以苫席兮²⁸,代罗帱以素帷²⁹。命阿保而就列兮³⁰,览巾箑以舒悲³¹。口呜咽以失声兮,泪横迸而沾衣³²。愁烦冤其谁告兮³³,提孤孩于坐侧³⁴。
【注释】
¹予:我。潘岳以第一人称代任子咸妻抒写其不幸与悲戚。不造:指处身失所等灾难和不幸。造,成,成就。
²天难:天降祸难。匪:非,不。忱:信,诚信。
³伶俜(líng pīng):孤单。
⁴忉怛(dāo dá):悲痛。
⁵寒泉:李善注:“寒泉,谓母存也。”《诗经·邶风·凯风》:“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后用作子女孝顺母亲的典故。
⁶《蓼莪(lù é)》:李善注:“蓼莪,谓父母俱亡也。”《蓼莪》是《诗经·小雅》中的篇名,其诗曰:“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为孝子追念父母而作,后以蓼莪比喻对亡亲的悼念。
⁷长戚:永久的忧愁。
⁸伊:发语助词,无实义。女子:指任子咸妻。有行:指出嫁。《诗经·邶风·泉水》:“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郑笺:“行,道也,妇人生而有适人之道。”又《春秋左传·桓公九年》:“凡诸侯之女行。”杜预注:“行,嫁也。”
⁹爰:发语助词。奉嫔:奉行妇道。嫔,嫁。高族:高门望族。此指任子咸家。
¹⁰承:承受。庆云:五色之云,瑞祥之气。比喻显位或长辈。李善注:“庆云,喻父母也。”光覆:指父母的恩泽庇荫。
¹¹荷:承受。与“承”同义。君子:指丈夫任子咸。惠渥(wò):深情厚爱。渥,厚。
¹²葛藟(lěi):葛和藟,皆蔓生植物。蔓延:向周围延伸扩张。
¹³微茎:细茎。樛(jiū)木:向下弯曲的树木。《诗经·周南·樛木》:“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意谓女子托身依靠于丈夫。
¹⁴身轻而施重:意谓身躯微贱而受丈夫厚爱。
¹⁵履冰而临谷:意谓如踏冰临谷那样小心谨慎。
¹⁶义方:做人的正道。后多指家教。明训:对父母教诲的尊称。
¹⁷宪:效法,以为规范。女史:古代女官名。《周礼》天官、春官所属皆有女史。属天官者,掌管王后礼仪,佐内治,为内官;属春官者,掌管文书,为府史之属。后用为妇女的美称。典戒:典则戒鉴。指道德信条。
¹⁸蒸尝:指秋冬二祭。《礼记·祭统》:“凡祭有四时:春祭曰礿,夏祭曰禘,秋祭曰尝,冬祭曰烝。”后泛指祭祀。效顺:尊敬从命。
¹⁹弥载:终年。
²⁰诗人:指《诗经·卫风·伯兮》的作者。攸叹:长叹。
²¹愿言而心痗(mèi):《诗经·卫风·伯兮》:“愿言思伯,使我心痗。”此句意谓深爱其夫,誓愿与丈夫白头偕老而不得,只落得内心悲痛不已。言,语助词。心痗,内心痛苦。
²²遭命:遭受的命运。奇薄:出人意料的悲惨,命薄。
²³遘(gòu):遇,遭受。天祸:天降灾难,指丈夫之死。未悔:指上天未悔祸于我,对我毫不怜悯。
²⁴荣华:比喻女子青春年华、颜色娇好。晔:光彩动人。
²⁵良人:古代妻子对丈夫的称呼。捐:弃。背:离。
²⁶阖(hé)门:闭门。穷居:孤独苦闷地生活着。
²⁷块:孤独。茕(qióng)独:孤独。
²⁸锦茵:锦制的垫褥。苫(shān)席:古人居丧时睡的草席。
²⁹代:与“易”同义。罗帱(chóu):绫罗制的床帐。素帷:居丧时用的白色帐帷。
³⁰阿保:保姆。古代贵族女子皆有傅父傅母。此指任子咸妻随身的保姆。就列:就位,就守丧之列。
³¹巾箑(shà):绢扇。
³²横迸:指眼泪纵横交流。
³³烦冤:内心觉得忧闷冤枉。
³⁴提:带领,扶持。坐侧:灵座之侧。灵座,人死后家人为其设的灵位。
【译文】
可叹我生来就不幸呵,悲哀的是天降灾难老天待我不以诚信。从小孤苦而遭受父丧呵,悲痛已极裂腑摧心。读“寒泉”诗句而感叹慈母的劳苦呵,诵《蓼莪》篇章以哭诉母继父亡的厄运。心情长期忧愁而永远思念父母呵,思念愈久而悲痛愈深。身为女子总要出嫁呵,奉行妇道嫁于任氏高门。承受父母积下的恩泽庇护呵,又蒙丈夫惠爱情重谊深。想到自身像葛藤之柔弱细长呵,将微茎附托于樛木而依靠终身。唯恐身躯微贱而愧于丈夫厚爱呵,总像踏冰临谷那样小心谨慎。遵循父母教诲而深明遗训呵,效法古代女史的道德标准。奉行秋冬祭祀以表尊敬顺从呵,终年勤于洒扫以使庭院常新。正如《伯兮》篇章诗人的长叹呵,只愿与君白头,而今只落得内心悲痛不已。命运遭遇多么出人意料的不幸呵,天降祸患对我毫不怜悯。容颜娇好正当芳年呵,丈夫突然夭折弃我而去。静静地闭门而独守呵,独身一人而无所凭依。拿开锦褥换上草席呵,撤下罗帐挂起素帷。吩咐阿保以就守丧之列呵,看着丈夫遗扇而沉痛悲泣。口呜咽痛哭失声呵,泪痕交流而沾衣。愁苦烦冤向谁诉说呵,提领孤儿站于灵位之侧。
【原文】
时暧暧而向昏兮¹,日杳杳而西匿²。雀群飞而赴楹兮³,鸡登栖而敛翼⁴。归空馆而自怜兮,抚衾裯以叹息⁵。思缠绵以瞀乱兮⁶,心摧伤以怆恻⁷。曜灵晔而遄迈兮⁸,四节运而推移⁹。天凝露以降霜兮,木落叶而陨枝。仰神宇之寥寥兮¹⁰,瞻灵衣之披披¹¹。退幽悲于堂隅兮¹²,进独拜于床垂¹³。耳倾想于畴昔兮¹⁴,目仿佛乎平素¹⁵。虽冥冥而罔觌兮¹⁶,犹依依以凭附¹⁷。痛存亡之殊制兮¹⁸,将迁神而安厝¹⁹。龙俨其星驾兮²⁰,飞旐翩以启路²¹。轮按轨以徐进兮,马悲鸣而跼顾²²。潜灵邈其不反兮²³,殷忧结而靡诉²⁴。睎形影于几筵兮²⁵,驰精爽于丘墓²⁶。自仲秋而在疚兮²⁷,逾履霜以践冰²⁸。雪霏霏而骤落兮²⁹,风浏浏而夙兴³⁰。溜泠泠以夜下兮³¹,水溓溓以微凝³²。意忽恍以迁越兮³³,神一夕而九升³⁴。庶浸远而哀降兮³⁵,情恻恻而弥甚³⁶。愿假梦以通灵兮³⁷,目炯炯而不寝。夜漫漫以悠悠兮³⁸,寒凄凄以凛凛³⁹。气愤薄而乘胸兮⁴⁰,涕交横而流枕。亡魂逝而永远兮,时岁忽其遒尽。容貌儡以顿悴兮⁴¹,左右凄其相慜。
【注释】
¹暧暧(ài):昏暗不明貌。
²杳杳(yǎo):深远幽暗貌。
³赴楹(yíng):飞向屋宇的梁柱。楹,屋柱。
⁴登栖:跳上栖息之处。即鸡埘。
⁵衾裯(chóu):被子和帷帐。衾,大被。裯,床上的帐子。
⁶瞀(mào)乱:昏乱。
⁷怆恻:悲伤。
⁸曜灵:太阳。《楚辞·天问》:“角宿未旦,曜灵安藏。”遄(chuán)迈:疾速迈进。
⁹四节:四时节气,指春夏秋冬四时。
¹⁰神宇:供奉神灵的屋宇。此指供任子咸灵位之室。寥寥:空寂。
¹¹灵衣:神灵所穿之衣。《楚辞·九歌·大司命》:“灵衣兮披披,玉佩兮陆离。”此指丈夫旧时衣。刘良注:“灵衣,夫平生衣。”披披:微微飘动之貌。
¹²幽悲:深悲。此言不忍见灵室之寥寥和灵衣之披披,退到正室一角暗自悲痛。
¹³床垂:灵床之下。床,灵座。垂,边。此言又独自进到灵床边叩拜。
¹⁴倾想:侧耳倾听。畴昔:往日。
¹⁵平素:平时。
¹⁶冥冥:幽暗。罔:无。觌(dí):见。
¹⁷依依:思念之貌。凭附:凭依亲近。
¹⁸存亡:存指任子咸妻,亡指任子咸。殊制:差别,异路。
¹⁹迁神:迁走灵柩,起灵。安厝(cuò):安葬。
²⁰龙(ér):丧车车辕上画有龙,故称龙。俨:庄重貌。星驾:星夜驾车驰行。
²¹旐(zhào):丧柩前之魂幡。
²²跼(jú)顾:回顾不前。跼,曲,屈。
²³潜灵:幽潜之灵魂。此指深葬地下之灵柩。邈:遥远。
²⁴殷忧:深忧。
²⁵形影:指丈夫任子咸的形体。几筵:指祭祀任子咸的灵座。
²⁶精爽:指魂灵。
²⁷仲秋:农历八月,其月份在秋季中间,故曰仲秋。在疚:因丧夫而悲痛。此指居丧期间。(依李周翰说。)
²⁸履霜以践冰:由履霜而至践冰。指居丧期间自秋经冬。
²⁹雪霏霏:落雪盛大貌。
³⁰浏浏:风疾貌。夙兴:指风到早晨刮得更大。
³¹溜(liù):屋檐水。泠泠(líng):檐水下注的清脆声。
³²溓溓(liǎn):水开始凝成薄冰的样子。
³³忽恍:心神不定,模糊不清。迁越:迁移超越,心神游移不定的状态。
³⁴神一夕而九升:神魂一夜多次升腾。《楚辞·九章·抽思》:“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升,升腾,消失。
³⁵浸远:时序渐远。哀降:悲哀渐渐淡薄。
³⁶恻恻:悲痛。弥甚:一天比一天加重。
³⁷假梦以通灵:凭借梦境以沟通灵魂。
³⁸悠悠:遥远,无穷尽。
³⁹凛凛:寒冷貌。
⁴⁰愤薄:郁结,充溢,阻塞。乘胸:满胸。
⁴¹儡(léi):丧败。顿悴:困厄憔悴。
【译文】
天色幽暗已近黄昏呵,日影惨淡正向西匿。鸟雀群飞而归楹巢呵,鸡群登埘敛起双翼。回到空房而自怜呵,抚着衾帐以叹息。思绪缠绵而昏乱呵,心已破碎而极度悲戚。太阳明丽而迅速行进呵,四时不断运转而推移。天空露水凝结降下寒霜呵,树木落叶而离枝。仰望灵堂空虚寂寥呵,看着丈夫旧衣在微微飘拂。退到堂角沉痛地悲泣呵,返身又独自叩拜于灵床。侧耳倾听丈夫往日的声音呵,两眼仿佛看到丈夫平时的容颜。虽然昏沉幽暗无所见呵,仍然就像从前依依在他身边。生死异路使人痛心呵,即将迁灵以行安葬。灵车庄严而星夜出发呵,魂幡飘扬以开路引行。车轮按辙徐徐行进呵,辕马悲鸣而徘徊反顾。灵柩深葬地下邈不可返呵,隐忧郁结而无法倾诉。凝视丈夫形影依稀坐于灵位呵,其魂魄已经飞驰在那坟墓。自从八月因夫丧而悲痛呵,越过秋天又进入寒冬。大雪飘飘而骤然降落呵,狂风呼啸从夜到明。雪消檐水泠泠夜下,流水缓缓又凝成薄冰。心情恍惚而游移不定呵,神魂一夜而九次飞升。希望丧期渐远而哀情渐淡呵,谁知心情悲戚一天比一天加重。希望借助梦境与丈夫灵魂相通呵,谁知两眼明亮一直不能入梦。长夜漫漫而无穷尽呵,寒风凄凄而凛冽。哀怨之气充塞而填胸呵,眼泪交流湿透睡枕。亡魂一去永不归呵,一年很快已将尽。容颜消瘦而憔悴呵,亲人痛心而对我怜悯。
【原文】
感三良之殉秦兮¹,甘捐生而自引²。鞠稚子于怀抱兮³,羌低徊而不忍⁴。独指景而心誓兮⁵,虽形存而志陨⁶。
【注释】
¹三良之殉秦:《春秋左传·鲁文公六年》:“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虎为殉,皆秦之良也。”杜预注:“以人从葬为殉。”良,贤良。
²甘捐生而自引:情愿为丈夫献出生命以自尽。自引,自尽。
³鞠:养育,抚养。
⁴羌(qiāng):发语助词。低徊:徘徊。
⁵指景:指日。景,日影,日光。
⁶形存:形体存活。志陨:心死。指心魂与子咸同陨灭。
【译文】
想到古代三位贤士为秦君殉葬呵,我也心甘情愿殉夫而自尽。但思及怀里的幼子靠谁抚养呵,宛转徘徊而内心不忍。暗自指着日头心发誓呵:虽然形体尚存而心已死。
【原文】
重曰¹:仰皇穹兮叹息²,私自怜兮何极。省微身兮孤弱³,顾稚子兮未识⁴。如涉川兮无梁,若陵虚兮失翼⁵。上瞻兮遗象⁶,下临兮泉壤。窈冥兮潜翳⁷,心存兮目想⁸。奉虚坐兮肃清⁹,愬空宇兮旷朗¹⁰。廓孤立兮顾影¹¹,块独言兮听响¹²。顾影兮伤摧¹³,听响兮增哀。遥逝兮逾远¹⁴,缅邈兮长乖¹⁵。四节流兮忽代序¹⁶,岁云暮兮日西颓¹⁷。霜被庭兮风入室,夜既分兮星汉回¹⁸。梦良人兮来游,若阊阖兮洞开¹⁹。怛惊悟兮无闻²⁰,超惝恍兮恸怀²¹。恸怀兮奈何,言陟兮山阿²²。墓门兮肃肃²³,修垄兮峨峨²⁴。孤鸟嘤兮悲鸣²⁵,长松萋兮振柯²⁶。哀郁结兮交集,泪横流兮滂沱²⁷。蹈恭姜兮明誓²⁸,咏《柏舟》兮清歌²⁹。终归骨兮山足³⁰,存凭托兮余华³¹。要吾君兮同穴³²,之死矢兮靡他³³!
【注释】
¹重曰:与“乱曰”同义,赋末收结,概括全篇。
²皇穹:皇天,苍天。
³微身:自身,自己。
⁴未识:未明事理,不懂事。
⁵陵虚:升天。陵,升腾。虚,空虚,天空。
⁶遗象:亡夫的形象。
⁷窈(yǎo)冥:幽深。潜翳:隐蔽,掩藏。
⁸心存:心中怀念,思念。目想:凝思。
⁹奉:供奉。虚坐:灵座,灵位。肃清:肃穆清静。
¹⁰愬:倾诉。空宇:空室。此指灵室。
¹¹廓:空廓,寂寥。孤立:指子咸妻孤独地站于灵室。影:指亡夫遗像。
¹²听响:静听子咸的声响。
¹³伤摧:极度悲伤。
¹⁴遥逝:指子咸魂灵已远逝。逾远:指自己的思念愈益久远。
¹⁵缅邈:缅怀久远。长乖:永远分离。
¹⁶代序:时序替代推移。
¹⁷岁云暮:岁暮,岁末。云,语助词。颓:坠,落。
¹⁸夜既分:已经半夜。星汉:天河,河汉。回:指河汉西流,西斜,说明已到后半夜。
¹⁹阊阖(chāng hé):天门。此指屋门。
²⁰怛(dá):惊愕。惊悟:惊醒。
²¹超:超然,怅然,失望之貌。惝(chǎng)恍:神志迷惘,恍惚不清。恸怀:内心极度悲哀。
²²言:发语助词。陟(zhì):登。山阿:山陵。
²³肃肃:寂静无声。
²⁴修垄:长冢。峨峨:高耸之貌。
²⁵嘤:鸟鸣声。
²⁶振柯:摇动枝条。柯,草木枝茎。
²⁷滂沱:形容泪流之多。
²⁸蹈:踏着,跟随。恭姜:人名。春秋卫世子共伯之妻。共伯早死,其妻恭姜守义,父母欲夺而嫁之,恭姜作诗以明誓。其诗为《诗经·鄘风·柏舟》。诗句有:“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他。母也天只,不谅人只。”言虽至死,誓不改嫁。下句之《柏舟》即指此诗。
²⁹清歌:不用乐器伴奏的歌唱。
³⁰山足:山坡,山脚下。
³¹存:存心,诚心。凭托:依托。指将自身永远依托于子咸。余华:余下的年华。因子咸妻尚年轻,故谓余华,表示永不改嫁之意。
³²要(yāo):相约,结。《论语·宪问》:“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孔安国疏:“久要,旧约也。”
³³之死:至死。矢:誓。靡:无。
【译文】
尾声:仰望苍天呵以叹息,暗自哀怜呵何其有极! 想到自身呵孤单体弱,看到幼子呵未明事理。有如渡河呵没有桥梁,像是腾空呵失去羽翼。抬头瞻望呵亡夫遗像,低头下视呵夫葬泉壤。黄泉幽暗呵形体潜藏,心存怀念呵日思夜想。供奉灵位呵肃穆凄清,哭诉于灵堂呵空空荡荡。孤立于空室呵注视亡夫形影,自言自语呵倾听亡夫音响。视无形影呵心已破碎,听无音响呵更增哀伤。亡夫去我愈久呵怀念愈深,怀念愈深呵感觉分离愈长。时节如流呵迅速更替,忽至岁末呵日已落西。霜满庭院呵风吹入室,已经半夜呵河汉星移。梦见丈夫呵归来,仿佛房门呵洞然开启。突然惊醒呵无声无迹,怅然迷惘呵极度悲戚。极度悲戚呵无可奈何,急急奔出呵登上山坡。坡上墓门呵寂静无声,长长的坟冢呵土堆巍峨。孤鸟嘤嘤呵独自悲鸣,松柏萋萋呵树枝振动。悲哀郁结呵交集于心,眼泪横流呵滂沱不停。遵循恭姜的贞洁呵以发誓愿,诵《柏舟》诗篇呵歌以永言。死后埋骨呵在山脚那边,诚心依托子咸呵暂度余年。吾与君相约呵百岁同穴,至死不渝呵永不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