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赋一首
【题解】
《恨赋》主要表现死别之苦,《别赋》则着重表现生离之痛,同样都是动乱时代的产物。全赋铺写出各种人物各种类型的离别,别因虽有不同,但令人“黯然销魂”的别情则是一致的。
《别赋》在艺术上比《恨赋》更为成熟。其最大长处是借环境的描写来刻画人物的心理。景物描写异常清丽,抒情气氛也极为浓厚。其中如“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等不少名句,一向脍炙人口。在语言上已脱离汉大赋的板重句式,辞藻富丽,音韵铿锵,是俳赋中的优秀作品。
【原文】
黯然销魂者¹,唯别而已矣! 况秦吴兮绝国²,复燕宋兮千里³。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⁴。是以行子肠断⁵,百感凄恻⁶。风萧萧而异响⁷,云漫漫而奇色⁸。舟凝滞于水滨⁹,车逶迟于山侧¹⁰。棹容与而讵前¹¹?马寒鸣而不息。掩金觞而谁御¹²,横玉柱而沾轼¹³。居人愁卧¹⁴,恍若有亡¹⁵。日下壁而沉彩¹⁶,月上轩而飞光¹⁷。见红兰之受露¹⁸,望青楸之离霜¹⁹。巡曾楹而空掩²⁰,抚锦幕而虚凉²¹。知离梦之踯躅²²,意别魂之飞扬²³。
【注释】
¹黯然:心神沮丧,容色凄惨的样子。销魂:灵魂离开形体。形容极度悲伤。
²秦:今陕西一带。吴:今江苏、浙江一带。绝国:距离绝远之国。
³燕:今河北北部一带。宋:今河南东部一带。两国相隔千里。
⁴乍:忽然。
⁵行子:游子,漂泊在外之人。
⁶凄恻:哀伤。
⁷异响:不同凡响。此指萧瑟的风声。
⁸漫漫:茫茫无边之貌。
⁹凝滞:停止不动。
¹⁰逶迟:徘徊不前。
¹¹棹(zhào):船桨。此指船。容与:徘徊不进貌。
¹²金觞:金杯。御:用,进。
¹³玉柱:琴上于弦设柱,以玉为之,故称玉柱。此代指琴。沾轼:指奏琴时,泪下沾湿了车轼。轼,车前横木。供乘车人在车行进时扶手之用。
¹⁴居人:居家之人。
¹⁵恍若有亡:恍恍惚惚,如有所失貌。
¹⁶沉彩:消逝了光辉。
¹⁷轩:此指栏杆。
¹⁸红兰:兰草经秋,叶色由青转红。
¹⁹青楸(qiū):绿色的楸树。离:后多作“罹”,遭受。
²⁰曾楹(yíng):一层连一层的重屋深院。曾,通“层”。楹,屋柱。此作量词,屋一间为一楹。一说屋一列为一楹。空掩:空然地掩面流泪。
²¹锦幕:锦绣的帐幕。虚凉:徒然地悲凉。
²²踯躅(zhí zhú):停步不前。
²³意:推测。飞扬:飘扬。
【译文】
使人黯然伤神的,只有别离而已! 何况秦国离吴国啊遥远已极,燕国与宋国啊相距千里。或见春天的青苔啊刚刚滋生,而萧瑟的秋风啊又突然吹起。因而行人肠断,百感交集。萧萧的冷风声音凄惨,漫漫的灰云颜色黯淡。船停滞在岸旁,车徘徊在山边。舟迟回而不进,马悲嘶声不断。盖住金杯啊谁能进酒,横陈玉琴啊流泪难弹。居家之人愁卧故乡,内心空虚而且怅惘。日影下墙消隐光彩,月上栏杆银光飞扬。泛红的兰叶沾满露水,青青的楸树披上白霜。巡回于高楼大厦空自流泪,抚摸着锦绣帷幕枉自悲凉。料想行人在梦中一定会徘徊不进,估计他的灵魂也将要飞回故乡。
【原文】
故别虽一绪,事乃万族¹。至若龙马银鞍²,朱轩绣轴³。帐饮东都⁴,送客金谷⁵。琴羽张兮箫鼓陈⁶,燕赵歌兮伤美人⁷。珠与玉兮艳暮秋,罗与绮兮娇上春⁸。惊驷马之仰秣,耸渊鱼之赤鳞⁹。造分手而衔涕¹⁰,感寂漠而伤神。
【注释】
¹族:类。
²龙马:古代称八尺以上的马为龙马。
³朱轩:红漆的华车。轩,此指车。绣轴:挂有锦绣车帘的车辆。轴,车轴。此代指车。
⁴帐饮东都:据《汉书·疏广传》载,疏广为太子太傅,其侄疏受为太子少傅,均受重于朝廷。疏广对疏受说:“吾闻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叔侄均告老还乡。满朝公卿大夫于长安东都门外,设帐饯行。东都,长安东门,亦称东都门。
⁵送客金谷:西晋豪门贵族石崇,在河内县金谷涧中有别墅。晋惠帝元康六年(296)征西将军王诩将还长安,石崇在金谷别墅大张宴席,为之饯行。
⁶羽:羽声。在宫商角徵羽五声中,羽声音阶细高,激昂慷慨。张:演奏。陈:合奏。
⁷燕赵歌:燕赵两地的歌声。
⁸上春:初春。
⁹“惊驷马”二句:《韩诗外传》:“昔者瓠巴鼓瑟而潜鱼出听,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
¹⁰造:到。
【译文】
虽然同是别离,但不同的离别情况何止万千。如像行人的龙马配着银鞍,送者的车辆华贵鲜艳。或帐饮在东都门,或饯别于金谷园。琴奏悲声啊箫鼓齐鸣,燕、赵的乐曲啊美人伤情。珠钿玉佩啊艳丽于暮秋,罗衣绮裙啊娇美于初春。凄凉的离歌使吃草的马也抬头心惊,哀惋的别曲使池中的鱼也出水倾听。到分别时行人与送者都满含眼泪,深感寂寞而无限伤情。
【原文】
乃有剑客惭恩¹,少年报士²,韩国赵厕³,吴宫燕市⁴,割慈忍爱,离邦去里⁵,沥泣共诀⁶,抆血相视⁷。驱征马而不顾,见行尘之时起。方衔感于一剑⁸,非买价于泉里⁹。金石震而色变¹⁰,骨肉悲而心死¹¹。
【注释】
¹剑客:擅长击剑之侠客。惭恩:惭愧于受恩未报。
²报士:报答主上以国士待自己的恩遇。语见《史记·刺客列传》。
³韩国:指战国时聂政替严仲子报仇,在韩国都城刺杀宰相侠累一事。国,都城。赵厕:指战国初期,豫让因主人智氏为赵襄子所灭,乃变姓名、为奴隶,潜伏于襄子宫中厕内欲刺死襄子一事。
⁴吴宫:春秋时吴国公子光(即阖闾)与其堂弟吴王僚争权。一次,公子光宴请僚时,令专诸藏匕首于烹鱼腹内,上鱼时乘机刺杀吴王僚。燕市:指荆轲在燕国的街市上与好友高渐离饮酒高歌,后来替燕太子丹谋刺秦王,不成被杀;以及高渐离为了替荆轲报仇,又一次谋刺秦王的事。
⁵邦:故乡。里:乡里。
⁶诀:诀别。
⁷抆(wěn)血:指拭血泪。言泣血而别。
⁸衔感:衔恩感遇。一剑:以一剑替知己报仇。
⁹买价:指沽取声价。泉里:九泉之下。
¹⁰金石:泛指钟磬等乐器。
¹¹骨肉悲而心死:《史记·刺客列传》载,聂政刺死韩相侠累后,自己毁容,剜眼,剖腹死。韩人暴政尸于市,悬赏能识其人者予千金,久无人知。政姊聂荣说:“何爱妾之身,而不扬吾弟之名于天下哉!”于是抱尸而哭道:“此妾弟聂政。”遂自杀于尸旁。
【译文】
还有那感激知遇之恩的剑客,报以国士待己之恩遇的少年,有的潜伏在韩都、赵厕,有的袭击于吴宫,高歌于燕市,他们辞别了父母妻子而启程,离开了故国和家乡去行刺,无限悲壮地与亲人话别,拭揩着血泪而互相凝视。跨上了远行的骏马再不回头,只在那滚滚的尘埃中向前飞驰。是为报知遇之恩而仗剑复仇,绝非为沽名钓誉而前去就义。这壮烈的气概使金石也震动变色,骨肉之亲更是悲痛至死。
【原文】
或乃边郡未和,负羽从军¹。辽水无极²,雁山参云³。闺中风暖,陌上草薰⁴。日出天而耀景⁵,露下地而腾文⁶。镜朱尘之照烂⁷,袭青气之烟煴⁸。攀桃李兮不忍别,送爱子兮沾罗裙。
【注释】
¹负羽:负羽箭。
²辽水:辽河。有二源,在辽宁昌图汇合后始称辽河,为我国东北地区南部大河。
³雁山:即雁门山,在山西。参云:高入云际。
⁴薰:香。
⁵耀景:发光。
⁶腾文:闪光的花纹。
⁷镜:照。朱尘:红尘。照烂:明亮灿烂之状。
⁸袭:入。青气:春天之气。
【译文】
或者当边境发生了战争,行人佩带羽箭从军远征。辽水一望无际,雁山高耸入云。出征时闺中暖风荡漾,路边的花草散布芬芳。初升的太阳洒下了金辉,露落大地闪耀光彩。光照红尘灿烂辉煌,覆满青气云烟迷蒙。攀着桃李花枝啊不忍分别,送爱儿上战场啊泪湿裙裳。
【原文】
至如一赴绝国,讵相见期?视乔木兮故里¹,决北梁兮永辞²。左右兮魂动³,亲宾兮泪滋⁴。可班荆兮赠恨⁵,唯樽酒兮叙悲⁶。值秋雁兮飞日,当白露兮下时。怨复怨兮远山曲⁷,去复去兮长河湄⁸。
【注释】
¹乔木:高树。
²决:通“诀”。北梁:分别之地。
³左右:指左右的人。
⁴亲宾:亲戚朋友。滋:多。
⁵班荆:折荆铺地而坐。班,铺放。荆,灌木枝条。赠恨:倾诉离愁。
⁶樽(zūn):盛酒器。
⁷山曲:山坳。
⁸湄:水边。
【译文】
如果要去的国家非常遥远,哪里还能够期望再见! 望故乡的乔木啊无限依恋,在北梁诀别啊永不回还。左右之人灵魂震撼,亲友啊泪水涟涟。折荆条铺地啊谈心话别,举杯酒饯行啊倾诉悲怨。正是秋雁南飞的季节,恰当白露下降的时间。无限愁怨啊远山回环,奔波不息啊沿着长河之岸。
【原文】
又若君居淄右¹,妾家河阳²。同琼佩之晨照³,共金炉之夕香⁴。君结绶兮千里⁵,惜瑶草之徒芳⁶。惭幽闺之琴瑟⁷,晦高台之流黄⁸。春宫此青苔色⁹,秋帐含兹明月光¹⁰。夏簟清兮昼不暮¹¹,冬凝兮夜何长¹²。织锦曲兮泣已尽¹³,回文诗兮影独伤。
【注释】
¹淄右:淄水西边。古人以右为西方。
²河阳:黄河北岸。河北为阳。
³琼佩:佩带用美玉雕镂的饰物。
⁴金炉:金质或铜质的香炉。夕香:晚上焚烧的香。
⁵结绶:此指做官。绶,系印的丝带。
⁶瑶草:仙草。
⁷幽闺:幽静之闺房。
⁸晦高台之流黄:意谓别后织布无心,流黄蒙尘。流黄,一种精细的丝织品。
⁹春宫:妇女住处。(bì):闭门。
¹⁰秋帐:秋天的帷帐。
¹¹簟(diàn):竹席。
¹²(gāng):灯。
¹³织锦曲:即回文诗,纵横反复读,皆有意义。苻秦时窦滔在外另有新欢,其妻苏惠知道后织了一匹锦送给窦滔,锦上织出了回文诗,抒发自己深刻真挚的爱情,窦滔深受感动,与苏恢复旧情。
【译文】
又如你居住淄水的西边,我家在黄河的北岸。早晨同在镜中照看美好的装饰,晚上共薰金炉飘起的香烟。但你赴任为官啊千里之远,可惜家中瑶草啊徒然香艳。幽闺的琴瑟啊搁置不弹,高台的流黄啊色彩暗淡。春天闺门紧闭阶下青苔点点,秋夜独卧帷帐床上月光清寒。夏日躺在凉簟上啊白昼无比悠长,冬天独坐昏灯前啊窗外黑夜漫漫。织锦为诗啊泪已流尽,回文织成啊对影伤感。
【原文】
傥有华阴上士¹,服食还山²。术既妙而犹学,道已寂而未传³。守丹灶而不顾⁴,炼金鼎而方坚⁵。驾鹤上汉⁶,骖鸾腾天⁷。暂游万里,少别千年⁸。惟世间兮重别⁹,谢主人兮依然¹⁰。
【注释】
¹傥:或。华阴:指华山。在陕西。上士:指道士。
²服食:指道家吞服所炼成之丹,以求羽化成仙。还山:此指得道成仙。
³道已寂:指已超脱一切境界入于不生不灭之门,故称寂灭。
⁴丹灶:道家炼丹的灶。不顾:不顾世事。
⁵金鼎:炼金为丹之鼎。与“丹灶”同义。方坚:其志正坚。
⁶上汉:直上银河。汉,银汉,银河。
⁷骖(cān)鸾:乘凤。
⁸少别:短期的离别。
⁹重别:将分离看为人生重要的事。
¹⁰谢:辞别。依然:依然这样。指同世人一样伤感。
【译文】
或有那修道的高士啊住在华山,想服食道家丹药成为神仙。道术已深还在继续学习,已进入寂静境界尚未获得真传。守着丹灶不管世事,炼于金鼎意志正坚。终于乘白鹤上了云汉,驾鸾凤飞上九天。短程游历也上万里,短期离别也有千年。由于人间是那样重视别离,他辞别尘世主人时,内心也产生同样情感。
【原文】
下有芍药之诗¹,佳人之歌²。桑中卫女³,上宫陈娥。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⁴,伤如之何! 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⁵,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注释】
¹芍药之诗:《诗经·郑风·溱洧》:“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这里指歌咏爱情的诗。
²佳人之歌:《汉书·孝武李夫人传》中所载之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此指赞美佳人之歌。
³桑中:与下文“上宫”皆为青年男女约会之处。《诗经·鄘风·桑中》:“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桑中》为情人幽会之诗。《鄘风》多为卫风,本属卫地,故“桑中”“上宫”本卫国男女幽会处,诗人联类而及,借“上宫”为陈国男女幽会地点。
⁴南浦:送别之处。《楚辞·九歌·河伯》:“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浦,水边。
⁵珪(guī):玉器,圆莹如月。
【译文】
又有那抒写爱情的芍药情诗,赞颂佳人的动人情歌。表现的是那卫国桑中的热情少女,赞扬的是那陈国上宫的美丽娇娥。当春天的芳草呈现出碧色,当春天的流水荡漾着清波。姑娘与情人在南浦话别,感伤的心情又将如何! 等到秋天的露水亮如珠玑,等到秋天的月亮明如美玉,在明月和白露中光阴暗暗逝去,她们想起远别的情人而心绪依依。
【原文】
是以别方不定¹,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²。使人意夺神骇³,心折骨惊⁴。虽渊、云之墨妙⁵,严、乐之笔精⁶,金闺之诸彦⁷,兰台之群英⁸,赋有凌云之称⁹,辩有雕龙之声¹⁰,谁能摹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者乎?
【注释】
¹方:方式,情况。
²盈:满,多。
³意夺:丧魂失意貌。夺,丧失。
⁴心折骨惊:即骨折心惊,指感伤至极。
⁵渊:指王褒,字子渊。西汉文学家。云:指扬雄,字子云。西汉文学家。
⁶严、乐:指严安、徐乐。均汉武帝时文人。
⁷金闺:此指金马门。汉武帝使文学之士待诏金马门,以备顾问。彦:才学之士。
⁸兰台:汉代宫廷中珍藏曲籍及讨论学术著作之处。英:才学之士。
⁹凌云:汉武帝读司马相如《大人赋》,受其感染,说:“飘飘有凌云之气。”
¹⁰雕龙:比喻文辞的华美,好像雕镂龙文。
【译文】
因此别离的情况没有一定,别离的情怀有多种类型。有别离一定有愁情,有愁情一定很深沉。使人们意动神骇,甚至于骨折心惊。即使王褒、扬雄词赋甚工,严安、徐乐文章极精,即使是长安金马门的饱学之士,汉宫兰台中的文苑精英,他们的词赋有凌云的才气,他们的辩才有雕龙的美声,谁能描绘出生离的心态,谁能抒写出永别的苦情!
卷第十七·赋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