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吴令谢询求为诸孙置守冢人表一首
【题解】
晋惠帝元康年间(291—299),吴县令谢询上表为孙坚、孙策园陵置守冢人。张悛应请为他写了这一奏表。
此表从历史故实写起,作者大量引用历史上圣君明主往往施恩惠与其败者的事实,说明表中所奏早有先例,为申说主意作了铺垫。接着直道孙氏事。一说孙氏受深恩于晋“多有过望”,则表中所奏自不为过;二说平吴之初有明诏“追录先贤,欲封其墓”,孙氏为先贤之列,表中所奏于理不悖。文章不就事论事,而是围绕“圣君明主应施恩惠与其败者”立论,引历史,观现实,有事实,有分析,层层说理,文章最后才将主意和盘托出,很有说服力,难怪表上之后,惠帝即下诏准其表中所奏。
【原文】
臣闻成汤革夏而封杞¹,武王入殷而建宋²,春秋征伐,则晋修虞祀³,燕祭齐庙⁴。夫一国为一人兴,先贤为后愚废⁵,诚仁圣所哀悼而不忍也。故三王敦继绝之德⁶,春秋贵柔服之义⁷。昔汉高受命,追存六国,凡诸绝祚,一时并祀⁸。亲与项羽对争存亡,逮羽之死,临哭其丧⁹;将以位尝侔尊¹⁰,力尝均势,虽功夺其成¹¹,而恩与其败;且暴兴疾颠¹²,礼之若旧¹³,残戮之尸,乃以公葬¹⁴。若使羽位承前绪,世有哲王¹⁵,一朝力屈,全身从命,则楚庙不隳¹⁶,有后可冀。
【注释】
¹臣闻成汤革夏而封杞:据《史记·夏本纪》载,汤灭夏,“汤封夏之后,至周封于杞也”。杞,古国名。其地在今河南杞县。
²武王入殷而建宋:据《史记·殷本纪》载,武王伐纣,殷亡,武王封纣子武庚禄父,以续殷祀,武王崩,武庚作乱,成王命周公诛之而立微子于宋,以续殷后。宋,古国名。其地在今河南商丘。
³晋修虞祀:《春秋左传·僖公五年》载,晋灭虞,“而修虞祀,且归其职贡于王”。
⁴燕祭齐庙:李善注引《傅子》:“乐毅伐齐,遂下齐七十余城,置吏,属燕为郡。而修齐之宗庙。”
⁵“夫一国”二句:李善注:“成汤、夏禹贤兴国,后桀、纣无道而失国。”
⁶三王:此指夏禹、商汤、周武王。敦:厚。继绝:恢复已灭绝的世祀。《论语·尧曰》:“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
⁷柔服:见前刘琨《劝进表》注。
⁸“昔汉高”几句:《汉书·高帝纪》载,高祖十二年(195)十二月,“诏曰:“秦皇帝、楚隐王、魏安釐王,齐愍王、赵悼襄王,皆绝无后,其与秦始皇帝守冢二十家,楚、魏、齐各十家,赵及魏公子无忌各五家,令视其冢,复无与它事”。李善注引《汉书》:“高祖拨乱,犹修祀六国。”诸绝祚,诸公子已无受祀之福,犹言绝祀。
⁹“逮羽”二句:《汉书·高祖纪》:“灌婴追斩羽东城……汉王为发丧,哭临而去。”逮,及,到。
¹⁰侔:等同。
¹¹功夺其成:指高祖战胜项羽,夺其已成之功。
¹²暴兴疾颠:暴、疾,皆言急速。颠,跌倒。此处指败亡。
¹³礼之若旧:指礼同六国。
¹⁴“残戮”二句:《汉书·高帝纪》:“初,怀王封羽为鲁公,及死,鲁又为之坚守,故以鲁公葬羽于穀城。”
¹⁵世有哲王:指世有贤明的君主出现。《诗经·大雅·下武》:“下武维周,世有哲王。”
¹⁶隳(huī):毁坏。
【译文】
臣听说成汤灭夏之后,却将夏的后代封于杞,武王灭殷之后,却将殷的后代封于宋,春秋各国征战之际,晋国尚为所灭的虞国祭祀,燕国亦在所攻占的齐城修祭齐庙。一个国家往往因为一人圣明而兴盛,先贤的事业往往因为后人的愚昧而废毁,这的确是仁圣之君所哀悼而不忍的啊!所以禹、汤、武三王有继绝的宽厚之德,春秋之际很注重柔服的道理。从前汉高祖即位后,还追封保留原来的六国名称,凡是六国诸公子绝祀的,并皆修祀;他曾亲自与项羽争斗存亡,到项羽死时,他又临尸哭丧。因为他与项羽地位曾经相同,势力曾经相当,虽然夺得了已成之功,却还施恩与失败者;再说项羽霸楚速起速亡,高祖对他仍施礼同于六国,对其残断分裂的尸体,仍然用鲁公礼安葬。假使项羽承继前代诸侯的世系,遇上有贤明的君主出现,一旦力量不及,就一心归顺,那么楚国的宗庙就不至于毁坏,后继就有希望了。
【原文】
伏惟大晋应天顺民,武成止戈¹,西戎有即序之人²,京邑开吴蜀之馆³。兴灭加乎万国,继绝接于百世,虽三五弘道⁴,商周称仁,洋洋之义⁵,未足以喻。是以孙氏虽家失吴祚⁶,而族蒙晋荣,子弟量才,比肩进取⁷。怀金侯服⁸,佩青千里⁹。当时受恩,多有过望。臣闻春雨润木,自叶流根¹⁰;鸱鸮恤功,爱子及室¹¹。故天称罔极之恩,圣有绸缪之惠¹²。
【注释】
¹武成:以武力平定天下。止戈:用文德而不用于戈。
²西戎有即序之人:《尚书·禹贡》:“织皮:昆仑、析支、渠搜,西戎即叙。”《汉书·西域传赞》引作“即序”,此亦同。西戎,古时我国西北部少数民族的总称。即序,归服就序。
³京邑:指晋都洛阳。李善注:“洛阳故宫名曰:马市在城东,吴蜀二主馆与相连。”
⁴三五:三皇五帝。
⁵洋洋:盛大的样子。
⁶吴祚:吴国的帝位。
⁷比肩:喻接连而来。
⁸金:金印。侯服:侯王穿的衣服。喻指当官封侯。
⁹青:青绶银印。千里:指封疆千里。李善注引《东观汉记》:“杨乔曰:臣伏念二千石,典牧千里。”
¹⁰自叶流根:刘良注:“谓吴子孙蒙晋官爵,荣先祖也。”
¹¹“鸱鸮(chī xiāo)”二句:《诗经·豳风·鸱鸮》:“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鸱鸮,鸟名。即。恤功,为某事而忧虑勤苦。《尚书·吕刑》:“乃命三后,恤功于民。”
¹²“故天称”二句:是说恩惠深厚。《诗经·小雅·蓼莪》:“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罔极,无穷无尽。又,《诗经·豳风·鸱鸮》:“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绸缪,紧密缠绕。
【译文】
臣想大晋王朝是应天命顺民意的,以武力平定天下之后,就不再用干戈,西戎有归服就序之人,晋朝的京城洛阳也设有吴、蜀二主的馆舍。晋朝使灭亡的国家得以振兴,使绝祀的世系得以接续,虽三皇五帝行大道,商周以行仁政著称,其洋洋美德是不足以与之相比的。所以孙氏家族虽然失去了吴国帝位,而族人受到晋朝给予的恩荣,其子弟量才录用,一个个都进取高位。有的挂金印,穿上了王侯的衣服;有的佩青绶,封疆千里。当时接受的恩宠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愿望。臣听说过,春雨滋润万木,从叶流向根;鸱鸮为爱其子而忧虑及于巢。所以说,天恩无穷无尽,圣惠绸缪深厚。
【原文】
追惟吴伪武烈皇帝¹,遭汉室之弱,值乱臣之强²,首唱义兵,先众犯难,破董卓于阳人³,济神器于甄井⁴,威震群狡⁵,名显往朝⁶。桓王才武⁷,弱冠承业,招百越之士⁸,奋鹰扬之势⁹,西赴许都¹⁰,将迎幼主¹¹。虽元勋未终¹²,然至忠已著。夫家积义勇之基,世传扶危之业¹³,进为徇汉之臣¹⁴,退为开吴之主,而蒸尝绝于三叶¹⁵,园陵残于薪采,臣窃悼之。伏见吴平之初,明诏追录先贤¹⁶,欲封其墓。愚谓二君¹⁷,并宜应书。故举劳则力输先代¹⁸,论德则惠存江南,正刑则罪非晋寇¹⁹,从坐则异世已轻²⁰。若列先贤之数,蒙诏书之恩,裁加表异²¹,以宠亡灵,则人望克厌²²,谁不曰宜?二君私奴,多在墓侧,今为平民。乞差五人蠲其徭役²³,使四时修护颓毁²⁴,扫除茔垄²⁵,永以为常。
【注释】
¹武烈皇帝:孙坚(157—193),字文台,三国吴郡富春(今浙江杭州)人。次子孙权于黄龙元年(229)称帝,追尊他为武烈皇帝。
²乱臣:指董卓。189年,董卓自立为相国,权重兵盛,于是废少帝,立献帝,凶暴淫乱。事见《后汉书》《三国志》本传。
³“首唱”几句:190年,冀州刺史韩馥与袁绍、孙坚等各兴义兵,同盟讨卓。孙坚率豫州诸郡兵讨卓,在梁(今河南临汝西南)为卓将徐荣等所败。第二年,孙坚收合散卒,与卓军战于阳人(今河南临汝西北),大破卓军。事见《三国志》本传及《后汉书·董卓传》。
⁴济神器于甄井:献帝初平二年(191)孙坚率军进入洛阳,于城南甄(zhēn)官井内探得汉传国玺。事见《三国志·吴书·孙坚传》注。甄井,即甄官井。神器,李善注引《汉书音义》:“韦昭曰:‘神器,天子玺符也。’”
⁵群狡:指董卓之徒。
⁶往朝:指汉朝。
⁷桓王:孙坚子孙策(170—200),字伯符。他依靠南北士族,削平江东一带地方割据势力,建立了孙氏政权,死后其弟孙权称帝,追尊为长沙桓王。《三国志》有传。
⁸百越:古代江、浙、闽、粤之地。皆为越族所居,故常以“百越”称这一地区。
⁹奋鹰扬之势:是说奋起之势有如雄鹰展翅于长空。《诗经·大雅·大明》:“维师尚父,时维鹰扬。”
¹⁰西赴许都:建安元年(196)九月,曹操将汉献帝由洛阳挟持至许(今河南许昌西南)。
¹¹幼主:指汉献帝刘协。东汉迁都许时,他才十五岁,故云。
¹²元勋未终:建安五年(200),策欲乘曹操与袁绍在官渡相持之机,袭许都挟持汉献帝,尚未出发即为吴郡太守许贡客刺杀,伤重而死。事见《三国志》本传。
¹³“夫家”二句:李周翰注:“义勇,谓起义兵也;扶危,谓扶汉社稷也。”
¹⁴徇:通“殉”,为某种目的而献身。
¹⁵蒸尝:秋冬二祭,此泛指祭祀。三叶:指开吴基业的孙坚、孙策、孙权。
¹⁶追录:追认,登记。先贤:古代的贤人。
¹⁷二君:孙坚、孙策。
¹⁸先代:指汉代。
¹⁹正刑则罪非晋寇:吕向注:“言正刑则汉魏之时征伐,不为晋寇也。”正刑,按刑治罪。晋寇,晋朝的仇敌。
²⁰从坐:因参与或牵连而治罪。
²¹裁:度量,考虑。表异:表明不同一般人。
²²克厌:能够满足。
²³蠲(juān):免除。
²⁴四时:春、夏、秋、冬四季。
²⁵茔垄:墓地。
【译文】
追想吴伪武烈皇帝孙坚,正遇汉室衰弱、乱臣贼子称强之际,首先倡起义兵,发难于众人之先,在阳人大破董卓,在甄官井得到了汉代的传国玉玺,其威势使众奸狡之徒震恐,其名声显扬于汉朝。桓王孙策以其才略武勇,于弱冠之年便继承了父亲的事业,他招募百越的人才,以雄鹰奋起之势,西进许都,准备迎接幼主刘协。虽然大功未成,但是至忠之心已显著于世。孙氏家族积有义勇的根基,传下扶危的功业,在前的是为汉朝而献身的功臣,往后的是吴国的开国之君。可是三世之后,祭祀废绝,园陵为采薪的人所残毁,臣暗地里为此悲伤。臣见大晋平定吴国之初,曾有诏书明示天下,要追认、记载从前的贤人,打算加封他们的墓地。愚臣认为孙坚、孙策二君都应该书录其中。所以,从举功来看,则曾效力于汉朝的君王;从论德而言,则曾施恩惠给江南的百姓;要按刑治他们的罪,则又不是晋朝仇敌;如果因孙皓牵连而治罪,则二君已是异代远祖就应从轻。如果将他们列先贤之内,承蒙诏书的恩准,考虑加恩以表明其异于一般的人,使亡灵得到宠贵,那么,人们的意愿也就能够得到满足,谁不说这样做恰当呢?二君的私奴大多仍在墓侧,而今皆为平民,请求差派其中五人,免去他们的劳役,让他们一年四季修理维护颓毁的地方,打扫墓地,永以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