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书吴王一首
【题解】
吴王濞为汉高帝兄刘仲之子,因有军功,高帝封为吴王。汉文帝时,吴王濞之子吴太子入朝,与皇太子饮博,因吴太子骄横无礼,被皇太子所杀。吴王濞因而怨愤,称病不朝,后朝廷察知吴王濞无病,对吴国的使者重加系禁责治,吴王濞因而恐惧,有谋反之意。所以《汉书·邹阳传》说:“吴王以太子事怨望,称疾不朝,阴有邪谋,阳奏书谏,为其事尚隐,恶指斥言,故先引秦为谕,因道胡、越、齐、赵、淮南之难,然后乃致其意。”
【原文】
臣闻秦倚曲台之宫¹,悬衡天下²,画地而人不犯³,兵加胡、越⁴;至其晚节末路⁵,张耳、陈胜连从兵之据⁶,以叩函谷⁷,咸阳遂危⁸。何则?列郡不相亲,万室不相救也。今胡数涉北河之外⁹,上覆飞鸟,下不见伏兔¹⁰,斗城不休,救兵不至,死者相随,辇车相属¹¹,转粟流输¹²,千里不绝。何则?强赵责于河间¹³,六齐望于惠、后¹⁴,城阳顾于卢博¹⁵,三淮南之心思坟墓¹⁶。大王不忧,臣恐救兵之不专¹⁷。胡马遂进窥于邯郸¹⁸,越水长沙¹⁹,还舟青阳²⁰。虽使梁并淮阳之兵²¹,下淮东、越广陵以遏越人之粮;汉亦折西河而下,北守漳水,以辅大国²²。胡亦益进,越亦益深。此臣之所为大王患也。
【注释】
¹倚:恃。曲台之宫:宫殿名。
²悬衡:谓轻重相等,势均力敌。
³画地而人不犯:此指法制之行。
⁴胡、越:分别指北方与南方的少数民族。
⁵晚节:这里指末世。
⁶张耳:大梁人。陈胜起蕲,以张耳为校尉。陈胜:字涉,阳城人。胜为王,号为张楚,西击秦。从兵:指秦国崤山以东诸侯合纵抗秦的残余兵力。据:引。
⁷函谷:即秦国的函谷关。
⁸咸阳:秦国的京都。
⁹涉:徒步渡水。这里指超越。北河:戍地之河上。
¹⁰“上覆”二句:以飞鸟、伏兔之尽,衬托出胡兵所到之处,人烟荒绝的情景。
¹¹辇(niǎn)车:用人力推拉的车。属:连。
¹²流输:川流不息地运输。
¹³强赵责于河间:应劭曰:“赵幽王为吕后所幽(禁闭)死。文帝立其长子遂为赵王,取赵之河间,立遂弟辟彊为河间王,至子哀王无嗣,国除,遂欲复还得河间。”
¹⁴六齐望于惠、后:《汉书》注引孟康曰:“高后(吕后)割齐济南郡为吕王(台)奉邑,又割琅邪郡封营陵侯刘泽为琅邪王。文帝乃立悼惠王六子为王。言六齐不保今日之恩,而追怨惠帝与吕后也。”六齐,汉高祖刘邦封其子刘肥为齐王,至惠帝时,分齐为六,分封肥的六子:将闾为齐王,惠为济北王,贤为淄川王,雄渠为胶东王,邛为胶西王,辟光为济南王。
¹⁵城阳顾于卢博:李善注引孟康曰:“城阳王喜也。喜父章与弟兴居讨诸吕有功,本当尽以赵地王章,梁地王兴居。文帝闻其欲立齐王,更以二郡王之。章失职,岁余薨。兴居诛死。卢博、济北王治处,喜顾念而恨也。”李善注:“二郡,谓城阳章所封,济北兴居所封。兴居诛死,故喜顾念而恨也。”
¹⁶三淮南之心思坟墓:《汉书》注引张晏曰:“淮南厉王三子为三王,念其父见迁杀,思墓,欲报怨也。”李善注引《汉书》曰:“上怜淮南王不轨,上乃立厉王三子,安为淮南王,敖为衡山王,赐为庐江王。”
¹⁷不专:不专心。李善注引孟康曰:“不专救汉也。”又引如淳曰:“皆自私怨宿愤,不能为吴也。若吴举兵反,天子来讨,谓四国但有意,不敢相救也。”李善注:“以孟康解其文,故言不专救汉;如淳解其意,故云不能为吴。二说相成,义乃可明。”《汉书》颜师古曰:“二说(指孟康、如淳之说)皆非也。言诸国各有私怨,欲申其志,不肯专为吴,非不敢相救也。”按,李善、颜师古之说均有见解,可参照加以理解。
¹⁸窥:窥视,企图。邯郸:本是战国时期赵国的首都。这里指西汉前期的赵王遂的赵国。
¹⁹越水长沙:指越人从水路攻伐长沙。
²⁰还舟青阳:还舟,聚舟。青阳,水名。李善注引《史记·秦始皇本纪》曰:“荆王献青阳之田,已而背约,要击我南郡。”
²¹梁:指梁孝王的梁国。
²²大国:此指赵国。
【译文】
臣下听说秦朝倚仗曲台的宫殿,高悬法度统治天下,划定地域而人们不敢侵犯,兵力施及北胡、南越;到秦朝穷世末路时,张耳、陈胜联合东方合纵抗秦的兵力互相引援,来攻打函谷关,咸阳就岌岌可危了。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各郡不互相亲近,数以万计的家族集团不互相救援。现在胡兵多次越过北河之外,上绝高飞之鸟,下尽低伏之兔,攻城的战斗连续不断,救兵不至,战死的人接连相随,人力推拉的车子先后相连,粮食的转运川流不息,绵延千里不相断绝。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强大的赵国责求朝廷归还河间之地,齐国的六位君王追怨惠王与吕后,城阳王顾念其弟被杀而不满朝廷,淮南王的三子想到杭州墓中被迁杀的父王而欲报仇。对此,大王不感到忧虑,臣下却担心各路救兵没有专心救援的诚意。胡人的骑兵乘机进一步窥视攻取邯郸,越人从水路进逼长沙,聚集战船在青阳一带。虽然朝廷派遣梁孝王集中淮阳的兵力,下淮东,越广陵,来阻遏越人的粮道;汉军也拦截西河而下,北守漳水,以辅助赵国抗击胡骑。但胡兵更加进逼,越军也更加深入。这就是臣下所以为大王感到忧患的原因。
【原文】
臣闻蛟龙骧首奋翼¹,则浮云出流,雾雨咸集²;圣王厎节修德³,则游谈之士归义思名⁴。今臣尽知毕议,易精极虑⁵,则无国而不可奸⁶;饰固陋之心,则何王之门不可曳长裾乎⁷?然臣所以历数王之朝,背淮千里而自致者,非恶臣国而乐吴民⁸,窃高下风之行⁹,尤悦大王之义。故愿大王无忽,察听其至。
【注释】
¹骧(xiāng):本指马首上举,后引申为上举。
²“则浮云”二句:古人认为龙有兴云作雨的神奇功能。
³厎(dǐ):磨砺。
⁴游谈:游说。
⁵易:通“埸”,指边界。这里指穷、极。
⁶奸:干,求取。
⁷长裾:长长的衣袖。这里借指取得君王的宠爱。
⁸吴民:这里实指吴国。
⁹高下风之行:李善注引《新序》公孙龙谓平原君曰:“臣居鲁,则闻下风,高先生之知,悦先生之行。”《汉书》颜师古注:“言在下风侧听,高尚美悦大王之行义也。”
【译文】
臣下听说蛟龙昂首振翅,就会浮云流动,雾雨会集;圣王磨砺节操修养品德,游说之士就归从德义、思慕美名。而今臣下诚能竭尽才智毕呈谏议,耗尽精思尽献谋虑,那么没有哪一个国家不能求取高位;如能掩饰固塞鄙陋的心意,以迎合曲从去讨好的话,那么有什么君王的大门之前不能牵引长长的衣袖以博得宠爱呢?然而臣下经历过很多君王的朝廷,离开淮地不远千里找上门来,不是厌恶臣下所居之国而喜爱吴国的百姓,只是由于暗自在下风侧听,推崇大王的德行,尤其悦服大王的高义。所以希望大王不要忽视,能审察听取我的赤诚之言。
【原文】
臣闻鸷鸟累百,不如一鹗¹。夫全赵之时²,武力鼎士袨服丛台之下者一旦成市³,不能止幽王之湛患⁴。淮南连山东之侠,死士盈朝,不能还厉王之西也⁵。然则计议不得,虽诸、贲不能安其位⁶,亦明矣。故愿大王审画而已⁷。
【注释】
¹“臣闻”二句:鸷(zhì)鸟,凶猛的鸟。鹗(è),又称鱼鹰,常活动于江河海滨,以食鱼为主。此处鸷鸟比诸侯,鹗比天子。
²全赵:赵未分之时。
³袨(xuàn)服:盛服。鼎士:举鼎之士。丛台:赵王之台,在邯郸。
⁴幽王:谓赵幽王。
⁵厉王之西:淮南厉王长谋反,西迁蜀。《汉书》颜师古注:“西谓废迁严道而死于雍也。”
⁶诸:专诸。贲:孟贲。二人皆为古勇士。
⁷画:指计划。
【译文】
臣下听说成百只凶猛的鸟比不上一只鱼鹰。那赵国保持完整的时候,丛台之下身被盛服,力举重鼎的武士,其人数之多可谓一朝成市,但并不能阻止赵幽王被吕后禁闭而死的祸患。淮南王联合崤山以东地区的豪侠,敢死之士挤满朝廷,但并不能挽回厉王西迁被杀的命运。由此可知,要是计谋不当,即使有专诸、孟贲一样的勇士,也不能确保君王地位的安全,这是很明白的道理啊。希望大王能审慎谋划。
【原文】
始孝文皇帝据关入立,寒心销志,不明求衣¹。自立天子之后,使东牟、朱虚东褒仪父之后²,深割婴儿王之壤³。子王梁、代,益以淮阳⁴。卒仆济北,囚弟于雍者,岂非象新垣等哉⁵?今天子新据先帝之遗业⁶,左规山东⁷,右制关中⁸,变权易势,大臣难知。大王弗察,臣恐周鼎复起于汉⁹,新垣过计于朝¹⁰,则我吴遗嗣,不可期于世矣¹¹。高皇帝烧栈道、灌章邯¹²,兵不留行¹³,收弊人之倦¹⁴,东驰函谷,西楚大破¹⁵。水攻则章邯以亡其城,陆击则荆王以失其地¹⁶,此皆国家之不几者也¹⁷。愿大王熟察之。
【注释】
¹“始孝文”几句:《汉书》注引臣瓒曰:“文帝入关而立,以天下多难,故乃寒心战栗,未明而起。”又引张晏曰:“求衣,夜索衣着,不及待明,意不安也。”
²“自立”几句:李善注引应劭曰:“天下已定,文帝遣朱虚侯章东喻齐王,嘉其首举兵欲诛诸吕,犹《春秋》褒邾仪父者也。”东牟,指东牟侯兴居,为朱虚侯刘章之弟。
³深割婴儿王之壤:《汉书·高五王传》:“文帝元年,尽以高后时所割齐之城阳、琅邪、济南郡复予齐,而徙琅邪王王燕。”当指此事。
⁴“子王”二句:此言文帝之时,梁王揖、代王参、淮阳王武,后梁王揖早薨,徙武为梁王。
⁵“卒仆”几句:《汉书》注引应劭曰:“仆,僵仆也。济北王兴居反,见诛。囚弟于雍者,淮南王长有罪、见徙,死于雍。所以然者,坐二国有奸臣如新垣平等,劝王共反。”
⁶今天子:指汉景帝,为汉文帝之子。遗业:指遗留的基业。
⁷规:规范。山东:指崤山以东的地区。
⁸关中:指函谷关以西,战国时期秦国所占有的地区。
⁹周鼎:相传周朝有九鼎,“问鼎”指谋取政权。此言不仅周鼎终不可得,且有诛灭之祸。
¹⁰过:误。
¹¹“则我”二句:言吴当绝灭无遗嗣。
¹²高皇帝烧栈道、灌章邯:章邯为雍王,高祖(刘邦)以水灌其城,破之。烧栈道,言高祖所烧之栈道。
¹³兵不留行:言攻之易,故不稽留。
¹⁴弊人:疲困的人民。倦:疲劳,劳累。
¹⁵西楚:项羽自号西楚霸王。
¹⁶荆:荆亦楚,谓项王败走。
¹⁷不几:庶几,也许可以,表示希望。
【译文】
当初孝文皇帝据关进入皇宫即位的时候,心惊胆寒、意志消沉,天不亮就索衣起身。自即位天子之后,派遣东牟侯、朱虚侯东至齐国褒奖齐王,就像春秋时期褒奖仪父一般,深深割切年幼王侯的土壤,归还齐王的本土。分封自己的儿子为梁王、代王,并增封淮阳之地。但最终因济北王谋反身死,胞弟淮南王因不轨而在雍地被囚禁,之所以如此,难道不是两国有像新垣平一类的奸臣吗?当今天子新近继承先帝遗留的基业,左边使崤山以东的地区加以规范,右边控制关中地区,朝廷权势的改动变化,大臣难以知晓。大王对此不加审察,臣下恐怕诈言寻求周鼎的风波再一次在汉朝兴起,新垣平在朝廷因计谋有失而三族被诛的事件再一次发生,那么我吴国将灭绝,遗留的子孙不可能有希望在当世存在。高祖皇帝刘邦当年火烧栈道,水灌章邯,进军神速,毫不稽留,收留困疲劳累的百姓,向东奔驰攻打函谷关,大破西楚霸王项羽。用水灌攻,雍王章邯就丢失了他的城池,陆地攻击,楚王项羽就丧失了他的地盘,这些都说明国家的政权是不能靠侥幸得到的。敬望大王能仔细考察这些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