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古三首
【题解】
鲍照存诗三百余首,其中以“代”“拟”“学”为题的仿拟之作近七十首,可谓刘宋一代的拟作大家。细观刘宋时的仿拟之作,已不能尽肖所拟之本,毕竟“文变染乎世情”,诚如严羽《沧浪诗话》所言:“虽谢康乐拟邺中诸子之诗,亦气象不类。至于刘休玄《拟行行重行行》等篇,鲍明远《代君子有所思》之作,仍是其自体耳。”锺嵘《诗品》谓鲍照“才秀人微,故取湮当代”。故其已成“自体”之拟作,多寓身世之叹。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及《鲍氏集》(四部丛刊本)列《鲁客事楚王》一首为鲍照《拟古诗》一组八首的第一首,《十五讽诗书》在其次,《幽并重骑射》为第三。昭明所选这三首诗顺序有变,抑或是为了突出不为世用、怀才不遇的主旨,亦如刘良所言:“刺有德不仕,安于幽栖。”于光华《重订文选集评》引孙月峰语,评这三首诗,谓《幽并重骑射》一首“气劲而骨奇,调响而语峭,句含金石,字挟风霜”;谓《鲁客事楚王》一首“特调比前篇稍平,然奇峭之气犹自跨俗”;谓《十五讽诗书》一首“典腴中神气自振”。可谓推崇有加矣。
【原文】
幽并重骑射¹,少年好驰逐。
毡带佩双鞬²,象弧插雕服³。
兽肥春草短,飞鞚越平陆⁴。
朝游雁门上⁵,暮还楼烦宿⁶。
石梁有余劲⁷,惊雀无全目⁸。
汉虏方未和,边城屡翻覆。
留我一白羽⁹,将以分虎竹¹⁰。
【注释】
¹幽并(bīng):幽州和并州。古代燕赵之地,居民以慷慨悲歌、尚气任侠著名,故多并称。骑射:骑马射箭。
²毡带:毡制的腰带。鞬:盛弓的袋子。李善注引《魏志》曰:“董卓有武力,双带两鞬,左右驰射。”
³象弧:即两头有象牙装饰的弓。雕服:即有彩绘的箭袋。服,通“箙”,盛箭之器。
⁴飞鞚:驾驶快马。平陆:平道。即平坦之路。
⁵雁门:郡名。战国赵地,秦置郡。今山西北部皆其辖地。
⁶楼烦:古县名。汉置,属雁门郡。
⁷石梁有余劲:意谓挽弓劲射,箭没入山梁,犹有余劲。石梁,山梁。李善注:“阚子曰:‘宋景公使工人为弓,九年乃成。公曰:何其迟也?工人对曰:臣不复见君矣,臣之精尽于此弓矣。献弓而归,三日而死。景公登虎圈之台,援弓东面而射之,矢逾于西霜之山,集于彭城之东,其余力逸劲犹饮羽于石梁。’”
⁸惊雀无全目:意谓箭发能中惊雀之目,使之双目不全。无全目,双目不全。李善注:“《帝王世纪》曰:帝羿有穷氏与吴贺北游,贺使羿射雀。羿曰:‘生之乎?杀之乎?’贺曰:‘射其左目。’羿引弓射之,误中右目。羿抑首而愧,终身不忘。故羿之善射,至今称之。”
⁹白羽:箭名。《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弯繁弱,满白羽,射游枭。”《正义》:“文颖云:引弓尽箭镝为满,以白羽羽箭,故云白羽也。”
¹⁰分虎竹:意谓能立功以得分符的显官之位。虎竹,虎符与竹使符,古代调兵遣将或给予郡国守相的信物。《史记·孝文本纪》:“初与郡国守相为铜虎符,竹使符。”《集解》引应劭曰:“竹使符,皆以竹箭五枚,长五寸,镌刻篆书,第一至第五。”
【译文】
弯弓盘马,狩猎驰逐;少年的喜好,幽并的习俗。
彩绘的袋囊里满是利箭,腰带上悬挂一对强弩。
野兽是这般膘肥,春草是这般嫩绿;跃马驰骋,平川一路。
清晨,雁门关上信步;傍晚,楼烦城里投宿。
挽弓劲射,箭入山梁劲力足;一发中的,惊鸟休想保双目。
现今与胡虏正失和动武,边城的形势,屡次地苍黄反复。
留给我吧,只需一枝白羽箭镞,凭着它去厮杀,获得那分符的显位爵禄。
【原文】
鲁客事楚王¹,怀金袭丹素²。
既荷主人恩³,又蒙令尹顾⁴。
日晏罢朝归⁵,鞍马塞衢路。
宗党生光华⁶,宾仆远倾慕⁷。
富贵人所欲,道德亦何惧⁸。
南国有儒生⁹,迷方独沦误¹⁰。
伐木清江湄¹¹,设罝守毚兔¹²。
【注释】
¹鲁客:鲁人。李善注:“鲁客,假言,盖言此为虚设之事,非有史所据。”
²怀金:怀揣金印。李善注:“李轨曰:金,金印也。”袭:穿衣。《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袭朝衣,乘法驾。”司马彪注:“袭,服也。”丹素:《诗经·唐风·扬之水》:“素衣丹襮。”郑笺:“襮,领也。诸侯绣黼丹朱中衣。”后因称士大夫的衣服为丹素。
³荷:承受,受恩感激。主人:指国君。
⁴令尹:李善注引《汉书》臣瓒注:“诸侯之卿,唯楚称令尹,其余国称相。”此指国相。
⁵日晏:日暮。罢朝:散朝,即朝事完毕而返家。
⁶宗党:众多的亲族。宗,众。党,亲族。《礼记·坊记》:“子云:睦于父母之党,可谓孝矣。”光华:光彩。
⁷宾仆:宾客与仆人。
⁸道德:李善注引《论语》:“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
⁹儒生:鲍照自称。
¹⁰迷方:迷失求仕的方向。沦误:自己沉沦而感到是错误的。
¹¹伐木清江湄:意谓结友交欢于清江之滨。伐木,《诗经·小雅·伐木》序曰:“伐木,燕朋友故旧也。”后用以比喻友谊深挚。湄,岸边。
¹²设罝(jū):布置捕兔的猎网。罝,捕兔之网。毚(chán)兔:狡兔。吕向注:“设网守兔喻怀德待禄。”
【译文】
鲁客事奉楚国的君主,怀揣金印,穿的是白质红领的官服。
既沐浴君王的厚爱恩抚,又蒙受相国的百般眷顾。
散朝返家,每日的薄暮,跟从的车马拥塞了通衢大路。
一个个脸生光彩,亲戚们扬威耀武,充满敬意,远远相迎,全都是宾客奴仆。
富贵荣华,世人谁个不思慕,取之有道,有什么羞愧心怵。
唯有我,这南国的一介寒儒,求仕无方,迷惑沉沦,竟将这前程耽误。
与挚友欢集在这清江岸渚,秉持节操,等待出仕,如这般的张网待兔。
【原文】
十五讽诗书¹,篇翰靡不通²。
弱冠参多士³,飞步游秦宫⁴。
侧睹君子论⁵,预见古人风⁶。
两说穷舌端⁷,五车摧笔锋⁸。
羞当白璧贶⁹,耻受聊城功¹⁰。
晚节从世务¹¹,乘障远和戎¹²。
解佩袭犀渠¹³,卷帙奉卢弓¹⁴。
始愿力不及¹⁵,安知今所终¹⁶。
【注释】
¹讽:背诵,熟读。
²篇翰:犹篇章,文字著作,一般指诗文。
³弱冠:《礼记·曲礼》:“二十曰弱冠。”后沿称年少为弱冠。参:拜谒。多士:李周翰注:“朝臣也。”
⁴飞步:健步如飞。秦宫:指西都长安之宫殿。
⁵侧睹:侧立而看。侧立即傍立,表示谦虚、尊敬。君子论:才德之士的宏论。
⁶预见:犹谓早得目睹,与侧睹皆表尊敬之意。
⁷两说(shuì):李善注:两说谓鲁仲连说新垣衍及下聊城。《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载,秦东围邯郸,魏王使新垣衍入邯郸,说平原君尊秦昭王为帝。鲁仲连会见新垣衍,据理分析使其折服。又载,田单攻聊城不下。鲁仲连乃为书,约之矢以射聊城中。燕将得书自杀,齐国攻下聊城。穷舌端:使辩士的言辞尽竭。舌端,舌尖。此指言语,言辞。
⁸五车:《庄子·天下》:“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后以五车称人的博学。摧:挫败。笔锋:此指辩士辩辞的锋芒、气势。黄侃《文选平点》谓“两说”“五车”两句:“此言两说足以穷他人之舌端,五车足以摧他人之笔锋也。”
⁹羞当白璧贶:意谓以接收白璧之赐为羞。李善注:“《韩诗外传》曰楚襄王遣使者持金千斤、白璧百双,聘庄子以为相,庄子不许。”贶,赐与、加惠之意。
¹⁰耻受聊城功:《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载鲁仲连助田单降聊城,田单入则屠城,归而言鲁仲连,欲爵之,鲁仲连不受而逃隐于海上,以受爵为耻。
¹¹晚节:晚年。《史记·外戚世家》:“(吕后)及晚节色衰爱弛,而戚夫人有宠。”从:参与其事之意。世务:时务。
¹²乘障:戍守过关。乘,守。障,边境险要处戍守之堡寨,即亭障。和戎:古代称汉族与少数民族结盟友好为和戎。
¹³解佩:脱去华美的衣服。李周翰注:“佩,文服也。”犀渠:甲胄。
¹⁴卷帙:收卷书籍。帙,书套,书函。此指书籍。奉:捧。卢弓:黑色之弓。《尚书·文侯之命》:“卢弓一,卢矢百。”传:“卢,黑也。”李周翰谓“解佩”二句意为“弃笔从戎”。
¹⁵始愿:初衷,最初的心愿。
¹⁶今所终:今在何处终老。吕延济谓“始愿”二句意为:“始愿为文,力已不及,今为武士,未知其终竟。”
【译文】
年方十五,《诗》《书》已能背诵,诗文篇什,无不烂熟精通。
二十少年,已跻身在朝臣当中,健步如飞,游遍了汉地秦宫。
若干次,傍立聆听过贤士们高论恢宏,若干次,瞻仰了贤士们古人般的风度姿容。
辩才如鲁仲连,使多少辩士理屈词穷,博学如惠施,挫败多少辩士的气势机锋。
羞于接受那白璧百双的丰厚馈送,耻于领受那破城屠敌的封爵军功。
到如今事务缠身,境遇竟这般悲痛,已迫晚景去戍边,与外族和好结盟。
脱去华服披甲胄,违愿地投笔从戎,掩藏熟读的诗书,违愿地捧上硬弩强弓。
作一名武士,这岂是初衷,从今后,前途难卜,无奈何啊,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