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论·论文一首
【题解】
《典论》一书为魏文帝曹丕所作。据《三国志·魏书·文帝纪》:“初,帝好文学,以著述为务,自所勒成垂百篇。”又,裴松之《三国志》注引《魏书》载文帝《与王朗书》:“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疫疠数起,士人凋落,余独何人,能全其寿?”故论撰所著《典论》、诗赋,盖百余篇,集诸儒于肃城门内,讲论大义,侃侃无倦。又引胡冲《吴历》云:“帝以素书所著《典论》及诗赋饷孙权,又以纸写一通与张昭。”可见是他的心爱之作。明帝太和四年(230),曾将《典论》刻石六碑。全书约在宋代亡佚。所存《论文》一篇,借《文选》而得以保留。吕向曰:“文帝《典论》二十篇。”
《典论·论文》是我国文学批评史上较早的一篇专论。文中提出了文学的价值、作家的个性、作品的风格、文体和文学批评的态度等问题,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原文】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之于班固¹,伯仲之间耳²,而固小之³。与弟超书曰:“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⁴。”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⁵,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里语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见之患也。
【注释】
¹傅毅:字武仲,东汉文学家。班固:字孟坚,东汉史学家兼文学家。
²伯仲之间:古代以伯、仲、叔、季表示兄弟之间的顺序。伯仲之间,表示兄弟之间,难分上下。
³小之:小看之,看不起他。
⁴“与弟”几句:刘勰《文心雕龙·知音》:“至于班固、傅毅,文在伯仲,而固嗤毅云:‘下笔不能自休。’”超,指班固的弟弟班超,字令升,班彪的少子。书,书信。属文,作文。属,缀辑,组字成文。兰台,汉代宫中藏书之处,由御史中丞兼管。后复置兰台令史六人,典校图籍,管理劾奏文书档案。下笔不能自休,盖指责傅毅文字汗漫无统。休,止。
⁵鲜能备善:谓文章体裁甚多,少有能全会者。鲜,少。备,全。
【译文】
文人互相轻视,自古以来就如此。傅毅和班固,两人本来不分高下;但是班固就是小看傅毅。在给他弟弟班超的信中说:“傅毅只是会写点文章,就出任了兰台令史的官职,可是他的文字汗漫无统得很呢!”人往往只看自己的长处,而文章并非只有一种体裁,很少有人样样都会,所以就以自己的长处来贬斥别人的短处。谚语说:“自己家里破扫帚,竟然也能值千金。”这就是没有自知之明的错误了。
【原文】
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¹,广陵陈琳孔璋²,山阳王粲仲宣³,北海徐幹伟长⁴,陈留阮瑀元瑜⁵,汝南应玚德琏⁶,东平刘桢公幹⁷,斯七子者⁸,于学无所遗⁹,于辞无所假¹⁰,咸以自骋骥于千里¹¹,仰齐足而并驰¹²。以此相服,亦良难矣。盖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论文¹³。
【注释】
¹孔融:字文举。“建安七子”之一。《后汉书·孔融传》:“魏文帝深好融文辞,每叹曰:‘扬、班俦也。’募天下有上融文章者,辄赏以金帛。”
²陈琳:字孔璋。“建字七子”之一。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称:“孔璋赋诗,非时所推,《武军》之赋,久乃见许于葛稚川;今亦不全,他赋绝无空群之目。诗则《饮马》《游览》诸篇,稍见寄托,然在建安诸子中篇最寥寂。”曹丕《与吴质书》云:“孔璋章表殊健,微为繁富。”
³王粲:字仲宣。“建安七子”之一。曹丕《与吴质书》:“仲宣独自善于词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无以远过。”
⁴徐幹:字伟长,北海人。官至五官中郎将文学。“建安七子”之一。许学夷《诗源辩体》卷四曰:“七子之中,徐幹、陈琳、阮瑀五言,既无天成之妙,又少作用之功,此虽其才力不逮,亦是各有所长耳。按文帝《典论》称徐幹之赋……可见七子之名,非皆以其诗也。”
⁵阮瑀:字元瑜。“建安七子”之一。张溥称:“读其诸诗,每使人愁。”
⁶应玚:字德琏。“建安七子”之一。张溥曰:“德琏善赋,篇目颇多,取方弟书,文藻不敌。诗虽比肩,亦觉《百一》为长。”
⁷刘桢:字公幹。“建安七子”之一。曹丕《与吴质书》称:“公幹有逸气,但未遒耳。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
⁸七子:后代所谓“建安七子”即源于此。
⁹于学无所遗:犹言无所不学。遗,余留。
¹⁰于辞无所假:犹言能自创新词。假,借。
¹¹骥:千里马。
¹²仰:恃。齐足:犹言并驾齐驱。
¹³“盖君子”二句:唯君子能审察自己,推度别人,故能免除“文人相轻之病累”。骆鸿凯曰:“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论文为一句,李注本误于累字绝。”
【译文】
当前的文学之士,鲁国的孔融,广陵的陈琳,山阳的王粲,北海的徐幹,陈留的阮瑀,汝南的应玚,东平的刘桢,这七位先生,无所不学,善创新词。各人都驾驭着千里良马,驰骋在千里平原之上,各恃所能,并驾齐驱。但要他们彼此相服也难得很啊!只有德行高尚的君子,才能严格地审视自己,客观地评价别人,这样,方能免除文人相轻的恶习——为此我才写这篇《论文》。
【原文】
王粲长于辞赋,徐幹时有齐气¹,然粲之匹也²。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幹之《玄猿》《漏卮》《团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³。然而他文,未能称是。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⁴。应玚和而不壮⁵,刘桢壮而不密⁶。孔融体气高妙⁷,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⁸。理不胜词,以至乎杂以嘲戏⁹。及其所善,扬、班俦也¹⁰。
【注释】
¹齐气:李善注:“言齐俗文体舒缓,而徐幹亦有斯累。《汉书·地理志》曰:“故《齐诗》曰:‘子之营兮,遭我虖之间兮。’此亦其舒缓之体也。”李周翰注:“齐俗文体舒缓,言徐幹文章时有缓气。”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注引《春秋左传》吴公子季札观齐乐,《汉书·朱博传》颜师古注,王充《论衡·率性》以证,说明舒缓为齐地风俗习惯,由于环境影响,遂形成作家个性及作品风格。
²粲之匹:言徐幹虽有齐气,然仍可与王粲匹敌。
³张、蔡:指汉代辞赋家张衡和蔡邕。不过:不敌。
⁴“琳、瑀”二句:曹丕《与吴质书》:“孔璋章表殊健,微为繁富。”“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隽,俊,杰出。
⁵和而不壮:据郭绍虞《文气的辨析》一文分析,所谓文气是指行文之气势,行文气势可分为气禀、气习、气质和气象四个方面。气禀指先天禀赋,又可分为才气和体气,才气分高下,体气别阴阳。气习指后天不自觉的熏染,又分为气运和风气。气运随时代而转移,风气因风土而不同。气质指后天自觉的修养,即所谓养气。气象合气禀、气习、气质三者而言之,义近风格。此处“应玚和而不壮”,及下文“刘桢壮而不密”,皆就作品风格而言之,是气禀、气习、气质的综合表现,指作品风格和协而缺少雄奇之气。
⁶壮而不密:许学夷《诗源辩体》卷四:“公幹、仲宣,一时未易优劣……予尝为二家品评,公幹气胜于才,仲宣才优于气。”气胜于才,故壮而不密。
⁷体气高妙:《文心雕龙·风骨》:“孔氏卓卓,信含异气,笔墨之性,殆不可胜?”体气属气禀,由先天决定,非人力所能为。按《后汉书·孔融传》记孔融生性刚直,戏谑笑傲,侮慢其上,为曹操所杀,亦不啻肉喂馁虎。甚至性高妙,体现于文字之间,故谓体性高妙。
⁸持论:立论,提出自己的主张。
⁹杂以嘲戏:《后汉书·孔融传》:“曹操攻屠邺城,袁氏妇子,多见侵略,而操子丕私纳袁熙妻甄氏。融乃与操书称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操不悟,后问出何经典,对曰:‘以今度之,想当然耳。’”颇近近世所谓幽默。
¹⁰扬、班俦也:与扬雄、班固为伴。因为扬雄有《解嘲》、班固有《答宾戏》的缘故。
【译文】
王粲擅长写辞赋,徐幹常带有齐地的舒缓之气,不过仍然可与王粲比美。像王粲的《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徐幹的《玄猿》《漏卮》《团扇》《橘赋》等作,即使张衡、蔡邕也难以超过。但对其他文体的写作,也不过尔尔。陈琳、阮瑀所作的章、表、书、记,在当代已是手屈一指了。应玚和协而不雄奇,刘桢雄奇而不完善。孔融的气质禀赋出类拔萃,不同一般,只是所论往往缺少主张。词胜过于理,甚至出现游戏笔墨。但他的佳作,与扬雄、班固有一比!
【原文】
常人贵远贱近¹,向声背实²。又患暗于自见,谓己为贤³。
【注释】
¹贵远贱近:以远处文章为贵,以近处文章为贱,信耳不信眼。
²向声背实:相信道听途说而不问实际情形。
³谓己为贤:认为自己的文章好。
【译文】
平常人总是以远处的东西为好东西,近处的东西不稀奇,崇尚虚名而不重实际。又苦于看不到自身的不足,总以为自己胜过别人。
【原文】
夫文本同而末异¹。盖奏议宜雅²,书论宜理³,铭诔尚实⁴,诗赋欲丽⁵。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⁶;唯通才能备其体⁷。
【注释】
¹本同而末异:本,一切文章的共同性;末,不同文体的特殊性。
²奏议宜雅:陆机《文赋》:“奏平彻以闲雅。”《文心雕龙·定势》:“章表奏议,准的乎典雅。”皆本此。
³书论宜理:《文选序》:“论则析理精微。”
⁴铭诔尚实:铭诔记事,故曰尚实。
⁵诗赋欲丽:《文心雕龙·定势》:“赋诵歌诗,则羽仪乎清丽。”
⁶偏:不全面,偏于一端。
⁷通才:全才。
【译文】
文章有其共同性,文体有其特殊性。奏议类文体务须雅正,书论类文体重在说理,铭诔类文体强调纪实,诗赋类文体崇尚华丽。这四类文体各不相同,所以能写文章的人,也只是偏长于一个方面,只有“通才”才会写所有的文体。
【原文】
文以气为主¹,气之清浊有体²,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³,至于引气不齐⁴,巧拙有素⁵,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⁶。
【注释】
¹文以气为主:在曹丕以前,孟子有养气说,张衡有元气说,而与文章大致无关。曹丕首倡文气之说,属文学范畴。文气者何,郭绍虞《文气的辨析》说:“文气之说,不过指行文之气势言耳。”
²气之清浊有体:气分清浊,义近《文心雕龙·体性》所说气有刚柔,刚近于清,柔近于浊。《风骨》说:“翚翟备色,而翾翥百步,肌丰而力沉也。”是指气的重浊柔弱。又说:“鹰隼乏彩,而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是指气的清新刚健。上文所说齐气,当属柔浊一类。
³节奏同检:音调缓急为节,更端为奏。检,法度。
⁴引气:运气。不齐:不同。指气之强弱、长短不同。
⁵巧拙有素:人的聪明和愚钝生来就如此。
⁶“虽在”二句:李善注引《桓子新论》曰:“惟人心之所独晓,父不能以禅子,兄不能以教弟也。”
【译文】
写文章主要依靠文气,文气有清、浊二体,不能够用强力去改变它。譬如音乐,曲调是同一曲调,节奏也是同一节奏,因为运气的长短、强弱不同,加上聪颖和愚钝生来如此,所以即使是父亲也不能传给儿子,哥哥也不能教给弟弟。
【原文】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¹,不朽之盛事²。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³,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⁴,周旦显而制礼⁵,不以隐约而弗务⁶,不以康乐而加思⁷。夫然则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惧乎时之过已⁸。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慑于饥寒⁹,富贵则流于逸乐¹⁰。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¹¹。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¹²,斯志士之大痛也。
融等已逝,唯幹著论¹³,成一家言。
【注释】
¹经国:治理国家。
²不朽之盛事:《春秋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文章属立言,亦云不朽。
³二者:指上文年寿和荣乐。常期:定数,规律。
⁴西伯:西方诸侯之长,指周文王。幽:拘囚。《史记·太史公自序》:“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
⁵周旦:周公名旦。显:显达。礼:指礼经。《春秋左传·隐公七年》注:“周公所制礼经也。”
⁶隐约:穷困。弗务:不努力。
⁷加思:转移著述之志。加,移。
⁸已:助词。无义。
⁹慑:恐惧。
¹⁰流:放纵。
¹¹千载之功:指著书立说。
¹²迁化:死去。
¹³唯幹著论:徐幹著《中论》二十卷。
【译文】
文章是治理国家的大业,留芳百世的盛事。一个人年寿总有尽头,荣华富贵也终于自身,这两样是带有必然性的规律,不像文章可以千秋万代流传下去。所以,古代的作者宁肯投身于笔墨之中,寄意于篇章文字,不借史官的溢美之词,不凭权贵的显赫之势,而声名自然流传于后世。因此,文王被囚禁而演绎《周易》,周公显达而制定礼;不因处境窘迫而放弃努力,也不因沉湎逸乐而改变志向。正因为这点,所以古人看轻璧玉而珍视光阴,就是担心白白浪费时间。但是,一般人多不努力,贫穷时害怕饥寒,富贵时恣意享乐。于是追求眼前物质利益,而忘了著书立说这个千秋大业。光阴在流逝,身体在衰老,转眼之间将与万物同逝,这真是有志之士的最大哀痛啊!
孔融等人已先我而去,只有徐幹撰写了一部《中论》,算成了一家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