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命论一首
【题解】
本文运用史实证明:“治乱,运也;穷达,命也,贵贱,时也。”认为社会的动乱、国家的兴亡、个人的穷达贵贱,都是由命运和时机所决定的,因而主张“乐天知命”,主张“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甚至要“贻厥孙谋,以燕翼子”。作者生当魏晋易代之际,社会隐伏着深刻的危机,个人又心怀不遇明时、穷达无常的感慨,因而发为此论,可以说是有其深刻的社会根源的。文中表示“其身可抑而道不可屈,其位可排而名不可夺”,要“不乱于浊”“不伤于清”,表现了处于乱世中的正直知识分子所特具的人格和骨气,而对“希世苟合之士”的阿谀逢迎则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鞭挞。文章以散带骈,多用排句,汪洋恣肆,气势磅礴。锤炼出不少名句,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等。文章命意同王充《论衡》中宣扬命定论的《逢遇》《累害》等篇相同,但文采气势则有过之而无不及,故《文心雕龙·论说》有“李康《运命》,同《论衡》而过之”之评。
【原文】
夫治乱¹,运也²;穷达³,命也;贵贱,时也⁴。故运之将隆,必生圣明之君⁵;圣明之君,必有忠贤之臣。其所以相遇也,不求而自合;其所以相亲也,不介而自亲⁶。唱之而必和,谋之而必从。道德玄同⁷,曲折合符⁸。得失不能疑其志,谗构不能离其交⁹,然后得成功也¹⁰。其所以得然者,岂徒人事哉¹¹?授之者天也,告之者神也,成之者运也。
【注释】
¹治:政治安定清明。乱:政治动荡不定。
²运:命运,天命。下“命”字同。李善注:“《墨子》曰:‘贫富治乱,固有天命,不可损益。’《王命论》曰:‘穷达有命,吉凶由人。’《庄子》:‘北海若曰: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
³穷达:困厄与显达。
⁴时:时机。
⁵圣明:谓英明无所不知。
⁶不介而自亲:李周翰注:“谓不因媒而相亲,盖道合也。”介,媒介,介绍。
⁷玄同:混同齐一。《老子》五十六章:“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庄子·胠箧》:“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
⁸符:符契,为古代朝廷用作凭证的信物。以竹、木或金属为之,上书文字,剖分为二,各执其一,用时以两半相合为验。《三国名臣序赞》:“君臣相体,若合符契,则燕昭、乐毅,古之流也。”
⁹谗构:以谗言挑拨。
¹⁰成功:谓取得君臣之道的成功。
¹¹人事:人力所能办到的事情。
【译文】
治乱,是由命运决定的;穷达,是由天命决定的;贵贱,是由时机决定的。所以命运将要隆盛的时候,必定产生圣明的君主;有了圣明的君主,必定会有忠贤的臣子。他们彼此的相遇,不是互相访求而是自然地走到一块来的;他们彼此的相亲,不是有人介绍而是自然地亲密起来的。一人吟唱而另一人必定应和,一人谋划而另一人必定听从。彼此道德混同齐一,辗转相合有如符契。无论得失都不会怀疑彼此的志向,谗言挑拨也不能离间他们之间的交情,这样然后才取得了君臣之道的成功。他们能够取得这样的成功,哪里仅仅是人为的呢?给予的是天,告知的是神,玉成的是命运啊。
【原文】
夫黄河清而圣人生¹,里社鸣而圣人出²,群龙见而圣人用³。故伊尹⁴,有莘氏之媵臣也⁵,而阿衡于商⁶。太公⁷,渭滨之贱老也,而尚父于周⁸。百里奚在虞而虞亡⁹,在秦而秦霸,非不才于虞而才于秦也。张良受黄石之符¹⁰,诵《三略》之说¹¹,以游于群雄,其言也,如以水投石,莫之受也。及其遭汉祖¹²,其言也,如以石投水,莫之逆也¹³。非张良之拙说于陈、项¹⁴,而巧言于沛公也¹⁵。然则张良之言一也,不识其所以合离¹⁶,合离之由,神明之道也。故彼四贤者¹⁷,名载于箓图¹⁸,事应乎天人¹⁹,其可格之贤愚哉²⁰!孔子曰:“清明在躬²¹,气志如神。嗜欲将至²²,有开必先。天降时雨²³,山川出云。”《诗》云²⁴:“惟岳降神²⁵,生甫及申²⁶。惟申及甫,惟周之翰²⁷。”运命之谓也。
【注释】
¹黄河清而圣人生:李周翰注:“黄河千年一清,清则圣人生于时也。”黄河清,黄河水本来浑浊,古人以黄河水清为祥瑞的征兆。
²里社鸣而圣人出:李善注:“《春秋潜潭巴》曰:里社明(鸣),此里有圣人出。”里社,里(民户居处)中祭祀土地神的地方。
³群龙见而圣人用:《周易·乾》:“用九,见群龙无首,吉……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吕延济注:“龙潜之时,道不用也,喻君未升位也。龙既见矣,故用于时,喻君功成于天下也。”用,用世。
⁴伊尹:商汤臣,名挚。原为汤妻(有莘氏之女)陪嫁的奴隶,后得汤赏识,予以擢用,佐汤灭夏,综理国事,被尊为阿衡。
⁵有莘(shēn):古国名。《史记正义》引《括地志》:“古莘国,在汴州陈留县东五里故莘城是也。”即今河南陈留东北。媵(yìng)臣:诸侯嫁女时陪嫁的人。《史记·殷本纪》:“伊尹名阿衡。阿衡欲干汤而无由,乃为有莘氏媵臣,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至于王道。”
⁶阿衡:商代官名。相当于后来的宰相。《尚书·太甲》:“惟嗣王不惠于阿衡。”疏:“阿,倚;衡,平也。伊尹,汤倚而取平,故以为官名。”这里用作动词,辅佐之意。
⁷太公:即姜太公。周初人,相传钓于渭水(在今陕西境内),周文王出猎相遇,同载而归,立为师,武王即位,尊为师尚父。辅佐武王灭殷,封于齐,为齐国始祖。
⁸尚父:意为可尊尚的父辈。《诗经·大雅·大明》:“维师尚父,时维鹰扬。”
⁹百里奚:春秋时秦穆公的贤相。原为虞国大夫,晋献公灭虞后被俘。后得穆公赏识,委以国政,奚遂与蹇叔、由余等共助穆公建成霸业。《吕氏春秋·处方》:“百里奚处乎虞而虞亡,处乎秦而秦霸。百里奚之处乎虞,智非愚也;其处于秦也,智非加益也。有其本也。其本也者,定分之谓也。”
¹⁰张良:西汉初大臣。字子房,祖先五代相韩,为韩贵族。秦灭韩,良结交刺客,椎击秦始皇于博浪沙,未遂,易名逃匿下邳,遇隐士黄石公,黄石公授以《太公兵法》,云:“读此则为王者师矣。后十年兴。”后佐刘邦灭秦、楚,建立汉朝,因功封留侯。事见《史记·留侯世家》。符:本为古代朝廷用来传令调兵的凭证。这里代指黄石公所授予的兵书。
¹¹《三略》:李善注:“《黄石公记序》曰:‘黄石者,神人也。有上略、中略、下略。’”《隋书·经籍志》著录有黄石公《三略》三卷。
¹²遭:遇。汉祖:即刘邦。
¹³“其言”几句:李周翰注:“以坚投柔,其势必入,故不逆也。”《汉书·张良传》:“良数以《太公兵法》说沛公,沛公喜,常用其策。良为它人言,皆不省。”逆,拒。
¹⁴陈、项:陈,陈涉,也名陈胜,秦末农民起义领袖。陈涉起义后,张良聚众百余人响应。项,项梁,项羽叔父。李善注:“《汉书》:‘张良乃说项梁,立韩成为韩王。’而《汉书》张良无说陈涉,今此言之,未详其本也。”梁章钜《文选旁证》:“陈涉已起大泽乡,良居下邳,地不甚远,当日报韩心切,或有干说之事,而史不能详矣。”
¹⁵沛公:即刘邦。秦二世元年(前209)刘邦起兵于沛(今江苏沛县),响应陈涉起义,被众人立为沛公。
¹⁶“然则”二句:吕延济注:“张良之说前后一也,盖前人不识离合之道也。离合之道,若神明之相应合也。”合,谓与刘邦合。离,谓与陈、项离。
¹⁷四贤:指伊尹、太公、百里奚、张良。
¹⁸箓(lù)图:簿册图书,指历史记载。
¹⁹应乎天人:谓其君臣之道应乎天事,合于人心。
²⁰格:李善注:“《苍颉篇》曰:‘格,量度之也。’”
²¹清明:指神志清静明朗。躬:身。
²²嗜欲:嗜好与欲望。
²³时雨:应时之雨。孔子这段话引自《礼记·孔子闲居》。李善注:“《礼记》文也。郑玄曰:‘清明在躬,气志如神’,谓圣人也。‘嗜欲将至’,谓其王天下之期将至也。神有以开之。必先为之生贤智之辅佐,若天将降时雨,山川为之出云也。”
²⁴《诗》:引文出自《诗经·大雅·崧高》。《礼记·孔子闲居》也引了这一段话。
²⁵惟:发语词。岳:指中岳嵩山。
²⁶甫:读作“吕”,国名。其地在今河南南阳西。这里指吕侯。申:国名。其地在今河南南阳北。这里指申伯。
²⁷翰:鸟羽。引申为辅佐之意。
【译文】
黄河水清就有圣人诞生,神祠鸣响就有圣人出现,群龙出现就有圣人君临天下。所以伊尹,原是有莘氏陪嫁的奴隶,却辅佐商汤做了阿衡。太公,原是在渭水边上钓鱼的微贱老人,却辅佐周朝做了尚父。百里奚在虞国而虞国灭亡了,到秦国后秦国却成了霸主,不是百里奚在虞国没有才能而到秦国后就有才能了。张良接受黄石公授予的兵书,诵读《三略》书籍,然后用所掌握的学问游说群雄,他说的话,却像用水泼向石头一样,没有一个人接受。等到他碰上汉高祖,他说的话,就像将石头投向水中一样,没有一次受到抗拒。不是张良在劝说陈涉、项梁时就笨口拙舌,而在劝说沛公时就能说会道。那么张良说话的技巧前后是一样的,有人不明白前后结果不同的原因是不明白君臣所以合离的道理,君臣合离的原因,就像神明之道一样。所以前面提到的四位贤人,姓名被史籍记载,事迹应乎天事合于人心,这哪能用贤明愚昧来加以量度呢!孔子说:“圣人清明在身,气度志向如神。君临天下的欲望将要来到的时候,神灵在为之开路的同时必先为之预备好辅佐的贤臣。就像天将降落及时雨时,山川为之出云一样。”《诗经》说:“中岳嵩山降下神灵,生下了吕侯和申伯。就是吕侯和申伯,辅佐周朝成了中坚。”这里说的就都是命运啊。
【原文】
岂惟兴主¹,乱亡者亦如之焉。幽王之惑褒女也²,祅始于夏庭³;曹伯阳之获公孙强也⁴,征发于社宫⁵;叔孙豹之昵竖牛也⁶,祸成于庚宗⁷。吉凶成败,各以数至⁸,咸皆不求而自合、不介而自亲矣。昔者圣人受命《河》《洛》⁹,曰:以文命者¹⁰,七九而衰¹¹;以武兴者¹²,六八而谋¹³。及成王定鼎于郏鄏¹⁴,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
【注释】
¹兴主:振兴主人的人。李善注:“《吕氏春秋》曰:世有兴主之士也。”
²幽王:指周幽王。宣王之子,前781—前771年在位。宠爱褒姒,生子伯服,废申后及太子宜臼,另立褒姒为后,伯服为太子。申后之父申侯怒,联合犬戎攻杀幽王于骊山之下,西周灭亡。
³祅(yāo)始于夏庭:《史记·周本纪》载,夏朝末年有两条神龙出现在宫廷,自称是褒的两个先君。夏帝占卜,杀、去、留都不吉利,只有将龙的吐沫藏起来才吉利。夏帝即将龙的吐沫用木匣封存起来,一直传到周代,没有谁敢打开木匣。周厉王时,木匣被打开,吐沫流出,化成黑鳖,使后宫一幼年宫女怀孕。宫女无夫而生一女子,惧而弃之,“弃女子出于褒,是为褒姒”。祅,地面出现的反常怪异现象。
⁴曹伯阳:春秋时曹国国君,鲁定公九年(前501)即位,哀公八年(前487)宋灭曹,被杀。公孙强:曹臣。
⁵征发于社宫:《春秋左传·哀公七年》载,曹国灭亡之前,曾经有人梦见一伙君子站在社宫外商量灭亡曹国。曹叔振铎要求等一下公孙强,大家同意了。天亮后起来寻找,曹国并没有公孙强这个人。做梦的人告诫其子说:“我死后,你听到公孙强执政,一定要离开曹国。”曹伯阳即位后,喜欢打猎射鸟,曹国边境上有一个叫公孙强的人也喜欢射鸟,打了一只白雁献给曹伯阳,并向曹伯阳谈论打猎射鸟的技艺,曹伯阳很喜欢他,让他做了司城,执掌朝政。做梦人的儿子于是离开了曹国,曹国不久被宋国灭掉,曹伯阳和公孙强均被俘杀。征,迹象,预兆。社宫,古代帝王、诸侯祭土地神的地方。
⁶叔孙豹:春秋末鲁臣,又名叔孙穆子。昵:亲近。竖牛:鲁人,叔孙豹近侍,为人阴险狡诈。
⁷祸成于庚宗:据《春秋左传·昭公四年》载,叔孙豹曾私离鲁国逃往齐国,到达庚宗,同一个女人私通。到齐国后,娶妻生下孟丙、仲壬。一次叔孙豹梦见天塌下来压着了自己,要顶不住了,回头看见一个人,肤色黝黑,肩颈部向前弯曲,深眼睛,猪嘴巴,就喊道:“牛!来帮我!”这才把天顶住了。早上醒来查找手下人中没有谁像梦中所见到的那个人。后来叔孙豹被鲁国召回,立为卿,曾在庚宗同他私通的女人来见他。叔孙豹问起儿子的情况,召与相见,就像梦中所见到的那个人,于是也不问他的名字,就喊他“牛”,让他做了小臣(即竖)。竖牛受到宠信,大了以后主持家务。为了搅乱叔孙豹的家室并加以占有,竖牛以两面行间的方式,让叔孙豹杀死了孟丙,赶走了仲壬。后来叔孙豹病危,竖牛不让进食,叔孙豹终于病饿而死。庚宗,鲁国地名。当在今山东泗水县东。
⁸数:命运。李善注:“《春秋考异邮》曰:‘吉凶有效,存亡出象。’”
⁹《河》《洛》:《河图》《洛书》。相传伏羲见龙马负图出河,便根据其文字画八卦,谓之《河图》;夏禹治水,洛水出神龟,背负文,有数至九,禹因以成九畴,谓之《洛书》。汉郑玄认为是帝王圣人受命之瑞。《周易·系辞》:“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
¹⁰以文命者:以文德受命者。指周文王。
¹¹七九:李善注:“言以文德受命者,或七世九世而渐衰微。”
¹²以武兴者:指周武王。武,武功。
¹³六八:李善注:“言以武功而起者,或六世八世而谋也。”
¹⁴定鼎:固定九鼎。传说夏禹铸九鼎以象九州,后历商至周,都作为传国重器置于国都,后因称定都或建立王朝为定鼎。郏鄏(jiá rǔ):地名。周都邑名。故址在今河南洛阳。周文王时国都在丰(在今陕西西安鄠邑区),周武王时迁到镐京(在今陕西西安西南)。至成王时,打算居住在洛邑,委派召公加以营建。后平王东迁,自平王以下十二王皆都于此。《春秋左传·宣公三年》:“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
【译文】
岂止是振兴主人的人,导致乱亡的人也是这样。周幽王被褒姒惑乱,其反常怪异开始出现在夏朝宫廷;曹伯阳得到公孙强,迹象最初出现在社宫;叔孙豹宠信竖牛,祸乱在庚宗时就已造成。吉凶成败,各按命运所安排的到来,都是不用寻求而自己就走到了一块、不用媒介而自己就亲密了。以前圣人受命于《河图》《洛书》,说:以文德受命的人,七世九世后就要衰微;以武功兴起的人,六世八世后就要重新谋划振兴之策。到成王将九鼎固定在郏鄏,占卜的结果是传世三十代,享国七百年,这是上天所命令的。
【原文】
故自幽、厉之间¹,周道大坏²;二霸之后³,礼乐陵迟⁴;文薄之弊⁵,渐于灵、景⁶;辩诈之伪⁷,成于七国⁸;酷烈之极⁹,积于亡秦¹⁰;文章之贵,弃于汉祖¹¹。虽仲尼至圣¹²,颜、冉大贤¹³,揖让于规矩之内¹⁴,訚訚于洙、泗之上¹⁵,不能遏其端¹⁶;孟轲、孙卿¹⁷,体二希圣¹⁸,从容正道¹⁹,不能维其末。天下卒至于溺²⁰,而不可援²¹。
【注释】
¹幽、厉:周幽王、周厉王。皆西周末年暴君。
²周道:周王朝的治国之道。李善注:“言自成王至于厉王,凡有八世,即应七而衰也。”
³二霸:指齐桓公和晋文公,二人为春秋时五霸之首。
⁴礼乐:礼和乐,代指教化、文明。陵迟:衰落。《诗经·王风·大车》毛序:“礼义陵迟,男女淫奔。”李善注:“自厉王至于二霸之卒,凡有九世,即应九而衰也。”
⁵文薄:文德浇薄,社会风气浮薄。
⁶灵、景:周灵王、周景王。皆春秋后期国王。李善注:“自二霸之卒,至于景王,凡有六世,即应六而谋也。”
⁷辩诈:刘良注:“谓游说之士也。”伪:欺诈。
⁸七国:指齐、楚、燕、赵、韩、魏、秦七国。李善注:“自景王至于七国,凡有八世,即应八而谋也。”
⁹酷烈:残暴。《荀子·议兵》:“秦人,其使民也酷烈。”扬雄《解嘲》:“甫刑靡敝,秦法酷烈。”
¹⁰亡秦:指秦朝,因为汉所灭,故称。
¹¹汉祖:汉高祖刘邦。《汉书·陆贾传》:“贾时时前说称《诗》《书》。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得之,安事《诗》《书》!’”仲长统《昌言》:“汉祖轻文学而简礼义。”
¹²仲尼:孔子字仲尼。至圣:道德最高尚的人。《史记·孔子世家赞》:“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
¹³颜:颜回,字子渊,春秋鲁人。孔子最得意的学生,在孔门中以德行著称,后世儒家尊为“复圣”。冉:冉有,也称冉求,字子有,春秋鲁人。孔子学生,以长于政事著名。又擅长理财,孔子曾赞为治赋能手。后为季孙氏家臣,致力田赋改革,又遭孔子反对,斥为聚敛之臣。
¹⁴揖让:本为宾主相见时的礼仪。此喻施行、推广文德。规矩:礼法。《荀子·乐论》:“故乐者,出所以征诛也,入所以揖让也……入所以揖让,则莫不从服。”
¹⁵訚訚(yín):和颜悦色而持正不阿的样子。《论语·乡党》:“(孔子)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洙、泗:二水名。流经今山东曲阜北,春秋时为鲁国地,孔子在洙、泗之间教授弟子。《礼记·檀弓》:“吾与女事夫子于洙、泗之间。”
¹⁶端:开头。指浇薄之端。桓谭《新论》:“遏绝其端,其命在天。”
¹⁷孟轲:即孟子,战国邹(今山东邹城)人。继承孔子学说,后被尊为“亚圣”。孙卿:即荀卿、荀子,因避汉宣帝刘询讳,改荀为孙。战国赵人。师承孔子学说,为儒家学派的又一代表人物。
¹⁸体:体法,效法。二:指颜回、冉有。希:仰慕。圣:指孔子。
¹⁹从容:安闲貌。
²⁰卒:终于。溺:刘良注:“谓大道沉溺也。”
²¹援:救援。《孟子·离娄》:“孟子曰:‘天下溺,援之以道。’”
【译文】
所以在幽王、厉王之间,周王朝的治国之道就大大败坏;齐桓、晋文二霸之后,礼乐就衰落下来;文德浮薄的弊病,渐渐地在灵王、景王时产生;巧辩欺诈的风气,在七国时形成;极端的残暴,累积于终于灭亡的秦朝;看重文章的风尚,在汉高祖刘邦时被抛弃。即使是仲尼这样道德最高尚的人,即使是颜回、冉有这样的大贤,以礼法为准绳大力推行文德,在洙水、泗水之间和颜悦色地教学,也不能阻止浮薄风气的产生;孟轲、孙卿,那样效法颜回、冉有和仰慕至圣孔子,从容奉行正道,也不能在末世发挥应有的维系作用。天下终于发展到大道沉溺的地步,而无法再加以援救。
【原文】
夫以仲尼之才也,而器不周于鲁、卫¹;以仲尼之辩也,而言不行于定、哀²;以仲尼之谦也,而见忌于子西³;以仲尼之仁也,而取仇于桓魋⁴;以仲尼之智也,而屈厄于陈、蔡⁵;以仲尼之行也,而招毁于叔孙⁶。夫道足以济天下⁷,而不得贵于人;言足以经万世⁸,而不见信于时;行足以应神明,而不能弥纶于俗⁹。应聘七十国,而不一获其主。驱骤于蛮夏之域¹⁰,屈辱于公卿之门¹¹,其不遇也如此。及其孙子思¹²,希圣备体而未之至¹³,封己养高¹⁴,势动人主。其所游历诸侯,莫不结驷而造门¹⁵;虽造门,犹有不得宾者焉。其徒子夏¹⁶,升堂而未入于室者也¹⁷,退老于家,魏文侯师之,西河之人¹⁸,肃然归德¹⁹,比之于夫子²⁰,而莫敢间其言²¹。故曰:治乱,运也;穷达,命也;贵贱,时也。而后之君子,区区于一主²²,叹息于一朝,屈原以沉湘²³,贾谊以之发愤²⁴,不亦过乎?
【注释】
¹“夫以”二句:据《史记·孔子世家》,孔子五十六岁时,被任命为大司寇,参与国政。不久,季桓子接受齐国送来的女乐,三日不听政,孔子便离鲁去卫。不久,有人在卫灵公面前说孔子的坏话,孔子害怕获罪,又离开了卫国。器,才能,本领。周,合。
²“以仲尼之辩”二句:孔子离开鲁国十四年后又回到鲁国,其时鲁哀公当政,曾问政于孔子,“然鲁终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史记·孔子世家》)。定、哀,鲁定公和鲁哀公。
³“以仲尼之谦”二句:孔子在楚国时,楚昭王“将以书社地七百里封孔子”,遭到子西反对,未能实现。子西,楚国令尹。
⁴“以仲尼之仁”二句:孔子在宋国时,与弟子在大树下习礼,桓魋(tuí)欲杀孔子,拔其树。弟子劝孔子赶紧离开,孔子说:“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桓魋,宋国司马。
⁵“以仲尼之智”二句:《孔子家语·在厄》:“楚昭王聘孔子,孔子往拜礼焉。路出于陈、蔡,陈、蔡大夫相与谋曰:‘孔子圣贤,其所刺讥,皆中诸侯之病。若用于楚,则陈、蔡危矣。’遂使徒兵距孔子。孔子不得行,绝粮七日,外无所通,藜羹不充,从者皆病。”陆贾《新语》:“夫子陈、蔡之厄,豆饭菜羹不足以接馁……倥偬屈厄,自处甚矣。”屈厄,委屈困厄。
⁶叔孙:指叔孙武叔,鲁国大夫。《论语·子张》:“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
⁷道:思想,学说。济:救助。《周易·系辞》:“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
⁸经:治理。《列子·仲尼》:“曩吾修《诗》《书》,正礼乐,将以治天下,遗来世,非但修一身、治鲁国而已。而鲁之君臣日失其序,仁义益衰,情性益薄。此道不行一国与当年,其如天下与来世矣?”
⁹弥纶:包罗,推广。《周易·系辞》:“《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
¹⁰驱骤:急奔。蛮:本指少数民族居住的地区。夏:本指中国。《尚书·武成》:“华夏蛮貊,罔不率俾。”这里泛指孔子所游历的各国。李善注:“蛮,谓蔡、楚也。《毛诗》曰:‘蠢尔蛮荆。’夏,谓宋、卫也。”
¹¹屈辱:李周翰注:“屈谓受屈于季氏,辱谓见辱于阳虎,并鲁之公卿也。”
¹²子思:名伋(jí),孔子之孙。曾为鲁缪公师,著有《子思子》二十三篇。
¹³希圣:谓仰慕先圣之道。备体:谓具备了圣人的长处。《孟子·公孙丑》:“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有、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
¹⁴封己:厚己。《国语·晋语》:“引党以封己,利己而忘君,别也。”注:“封,厚也。”养高:谓养其高名。
¹⁵结驷:用四马并辔驾一车。造门:登门拜访。
¹⁶子夏:名卜商,字子夏,春秋卫人。孔子得意门人,以熟悉古代文献见称。
¹⁷升堂:进入正厅,比喻学问已经达到了不错的水平。未入于室:比喻学问还未达到精深的地步。室,内室。《论语·先进》:“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
¹⁸西河:地区名。战国魏地,今陕西东部黄河西岸地区。《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孔子既没,子夏居西河教授,为魏文侯师。”
¹⁹肃然:恭谨貌。归德:归附其德。
²⁰夫子:孔子学生对孔子的尊称。《礼记·檀弓》:“吾与女事夫子于洙、泗之间,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女于夫子。”
²¹莫敢间(jiàn)其言:吕向注:“比道于孔子,而人不敢非其言其道不如孔子,而人乃信之。”间,干犯,非议。
²²区区:拘束貌。
²³沉湘:自沉于湘水。湘,湘水,长江支流,在今湖南境内。
²⁴贾谊:汉初有名的政论家和辞赋家。在朝中受到排挤,被外调为长沙王太傅。《汉书·贾谊传》:“谊既以谪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屈原,楚贤臣也。被谗放逐,作《离骚赋》,其终篇曰:‘已矣!国亡人,莫我知也。’遂自投江而死。谊追伤之,因以自喻。”
【译文】
像仲尼这样有才能的人,其才能却不合于鲁国、卫国的需要;像仲尼这样有口才的人,其言论主张在鲁定公、鲁哀公那里却得不到施行;像仲尼这样谦逊的人,却被子西所妒忌;像仲尼这样仁爱的人,却同桓魋结下了仇恨;像仲尼这样有智慧的人,却在陈国、蔡国受到了委屈困厄;像仲尼这样有德行的人,却从叔孙武叔那里招来了谗毁。其思想足以救助天下,却不能比别人更尊贵一些;言论主张足以治理万世,却不被当时的国君信用;德行足以应合神明,却不能在世俗间得到推广。先后应聘于七十个国家,却没有碰上一个合适的君主。在各国之间到处奔走,在公卿之门遭受屈辱,仲尼就是这样得不到君主的赏识。到了他的孙子子思,仰慕先圣之道、具备先圣长处但还没有达到完美的地步,却厚遇自己培养高名,其声势倾动了国君。他所游历过的诸侯国,没有哪一个诸侯不驾着四马大车登门拜访;即使是登门拜访的人,也还有不能坐上宾客位置的。仲尼的弟子子夏,是一个学问登上了正厅但还没有进入内室的人,隐退告老在家,魏文侯拜他为师,西河地区的人们,恭恭敬敬地向其德行归附,把他同夫子相提并论,而没有一个人敢对他的言论妄加非议。所以说:治乱,是由命运决定的;穷达,是由天命决定的;贵贱,是由时机决定的。而后来的君子,固守着一个国君,叹息于一个朝廷,屈原因此而自沉湘水,贾谊因此而悲哀发愤,不是太过分了吗?
【原文】
然则圣人所以为圣者,盖在乎乐天知命矣¹。故遇之而不怨²,居之而不疑也³。其身可抑,而道不可屈⁴;其位可排,而名不可夺⁵。譬如水也,通之斯为川焉⁶,塞之斯为渊焉。升之于云则雨施⁷,沉之于地则土润。体清以洗物,不乱于浊⁸;受浊以济物⁹,不伤于清。是以圣人处穷达如一也。
【注释】
¹乐天知命:安于天命而自得其乐。《周易·系辞》:“乐天知命,故不忧。”
²遇:谓遇到穷厄时。
³居:谓居高位时。疑:谓疑心不能保住高位。
⁴道:思想,学说。屈:损害。
⁵夺:失。
⁶斯:则,就。川:江河。《管子·度地》:“水之出于地,流于大水及海者,命曰川水。出地而不流者,命曰渊水。”
⁷施:布。《周易·乾》:“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庄子·天道》:“天德而出宁,日月照而四时行,若昼夜之有经,云行而雨施矣。”《淮南子·原道训》:“天下之物,莫柔弱于水,然而大不可极,深不可测……上天则为雨露,下地则为润泽。”
⁸“体物”二句:李善注引《晏子春秋》:“景公问晏子曰:‘廉正而长久,其行何也?’晏子对曰:‘其行水也。美哉水乎!清,其浊无不寀涂,其清无不洒除,是以长久也。’”
⁹济物:救助万物。
【译文】
如此说来圣人之所以成为圣人,就在于他们能够安于天命而自得其乐了。所以他们遇到困厄时并不生怨,居于高位时并不生疑。其身可以受到压抑,而其思想却不能受到损害;其地位可以受到排挤,而其名誉却不能够丢失。就像水,疏通它就成了江河,堵塞它就成了深渊。升到云上去就变成雨落下,沉到地下去就使土壤润泽。本体清纯用之洗涤万物,不会被污浊淆乱;在受到污浊包围的情形下救助万物,其清纯不会受到损伤。所以圣人身处困厄和显达就像没有区别一样。
【原文】
夫忠直之迕于主¹,独立之负于俗²,理势然也。故木秀于林³,风必摧之;堆出于岸⁴,流必湍之⁵;行高于人,众必非之⁶。前监不远⁷,覆车继轨⁸。然而志士仁人,犹蹈之而弗悔⁹,操之而弗失,何哉?将以遂志而成名也¹⁰。求遂其志,而冒风波于险途¹¹;求成其名,而历谤议于当时¹²。彼所以处之,盖有算矣¹³。子夏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¹⁴。”故道之将行也,命之将贵也,则伊尹、吕尚之兴于商、周,百里、子房之用于秦、汉,不求而自得,不徼而自遇矣¹⁵。道之将废也,命之将贱也,岂独君子耻之而弗为乎¹⁶?盖亦知为之而弗得矣。
【注释】
¹迕(wǔ):违背,触犯。
²负:违背,不合。
³秀:茂盛,特出。
⁴堆:土堆。
⁵湍(tuān):急冲。王充《论衡·累害》:“风冲之物不得育,水湍之岸不得峭。”
⁶“行高”二句:吕向注:“德行高远,出乎群伦,故众人嫉妒,共为非斥,亦如木秀先折、堆出流冲也。”《史记·商君列传》:“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见非于世。”非,诽谤。
⁷前监:即前车之鉴。监,同“鉴”,镜子。刘良注:“前鉴谓行高、忠直之心皆见非斥以成罪,累如车之既覆,后来者复继其迹。”《诗经·大雅·荡》:“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⁸继轨:谓继续翻覆在前车翻覆的路上。《韩诗外传》:“鄙语……或曰:前车覆而后车不诫,是以后车覆也。”
⁹蹈:踩,踏。
¹⁰遂:成功,实现。
¹¹险途:张铣注:“言冲君之威以进忠直,如涉风波之险道,恐坠落而死矣。”
¹²历:遭受。谤议:诽谤非议。司马迁《报任安书》:“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
¹³“彼所”二句:李周翰注:“言忠直之人冒险道、历谤议于当时,所以身处危亡之地,盖有善计而进于君矣。”算,考虑。
¹⁴在天:谓由天意安排。《论语·颜渊》:“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¹⁵徼(yāo):求。
¹⁶为:指为政,出仕。
【译文】
忠直的言行触犯君主,独立的操守不合世俗,事理之势就是如此。所以树木高出树林,风肯定会把它吹断;土堆突出河岸,急流肯定会把它冲掉;德行高于众人,众人肯定会对他进行诽谤。前车之鉴不远,后来的车也继续翻覆在前车翻覆的路上。然而志士仁人,还要踏着忠直之路行进而不后悔,还要坚持独立的操守而不肯失掉,这是为什么呢?目的是要以此实现自己的志向,成就自己的声名。为求得自己志向的实现,而在险恶的仕途上经受着风波;为求得自己声名的成功,而经受着时人的诽谤议论。他们之所以身处这样的境地,是有着自己的考虑的。子夏说:“死生是由命定的,富贵是由天安排的。”所以思想将要得到推行的时候,生命将要显贵起来的时候,就像伊尹、吕尚在商代、周代兴起,百里奚、张子房在秦国、汉朝被任用,是不用追求而自然就会得到,不用追求而自然就能遇上的。在思想将要废弃不用的时候,生命将要变得微贱的时候,难道只是君子为之感到羞耻而不肯有所作为吗?也是因为他们知道即使干也是不会有什么收获的。
【原文】
凡希世苟合之士¹,蘧蒢戚施之人²,俯仰尊贵之颜³,逶迆势利之间⁴。意无是非,赞之如流;言无可否,应之如响。以窥看为精神⁵,以向背为变通⁶。势之所集,从之如归市⁷;势之所去,弃之如脱遗⁸。其言曰:“名与身孰亲也⁹?得与失孰贤也¹⁰?荣与辱孰珍也¹¹?”故遂洁其衣服¹²,矜其车徒¹³,冒其货贿¹⁴,淫其声色¹⁵,脉脉然自以为得矣¹⁶。盖见龙逢、比干之亡其身¹⁷,而不惟飞廉、恶来之灭其族也¹⁸。盖知伍子胥之属镂于吴¹⁹,而不戒费无忌之诛夷于楚也²⁰。盖讥汲黯之白首于主爵²¹,而不惩张汤牛车之祸也²²。盖笑萧望之跋踬于前²³,而不惧石显之绞缢于后也²⁴。故夫达者之算也²⁵,亦各有尽矣。
【注释】
¹希世:迎合世俗。《庄子·让王》:“原宪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宪不忍为也。’”苟合:苟且迎合。《周易·序卦》:“物不可以苟合而已,故受之以贲。”
²蘧蒢(qú chú):谄佞的人。也作“籧篨”。戚施:驼背。也指谄谀献媚的人。《诗经·邶风·新台》:“燕婉之求,籧篨不鲜。”又:“燕婉之求,得此戚施。”《论衡·累害》:“戚施弥妒,蘧蒢多佞。”
³俯仰:低头抬头。
⁴逶迆(yǐ):曲折进行貌。
⁵窥看:谓窥看人事的兴衰变化。
⁶向背:谓盛者向而附之,衰者背而去之。
⁷归:趋向。市:市集。《孟子·梁惠王》:“去邠,逾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从之者如归市。”
⁸脱遗:李周翰注:“如人脱屣(鞋)而遗之也。”遗,抛弃。《诗经·小雅·谷风》:“将安将乐,弃予如遗。”
⁹名:指忠直之名。身:生命。吕向注:“名与身孰亲,言身可亲也,忠直之名不可近也。”《老子》四十四章:“名与身孰新?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
¹⁰得:指得到名利。失:指失去名利。贤:多,胜过。吕向注:“言得者贤也。”
¹¹珍:重。吕向注:“言荣者重也。”
¹²洁:刘良注:“谓装饰使其鲜洁。”
¹³矜:夸耀。车徒:车马侍从。
¹⁴冒:贪求。货贿:《周礼·大宰》:“六曰商贾,阜通货贿。”注:“金玉曰货,布帛曰贿。”
¹⁵淫:沉溺。声色:音乐美色。
¹⁶脉脉:李善注:“郭璞曰:‘脉脉,谓相视貌也。’”张铣注:“骄诈貌。”当是一种看看别人以自我炫耀的表情和神气。
¹⁷龙逢:即关龙逢,夏桀时的贤臣。桀为酒池糟丘,龙逢极谏,被囚禁杀害。比干:商纣王的叔伯父(一说庶兄),官至少师。纣淫虐无度,比干以死力谏,纣将其剖心而死。
¹⁸惟:思。飞廉:商纣王的谄谀之臣。一作“蜚廉”。周武王灭商,将其赶到海滨处死。恶来:商纣王的谄谀之臣,飞廉之子。周武王灭商,与纣同时被杀。
¹⁹伍子胥:即伍员,字子胥,春秋末吴国大臣。原为楚人,因其父伍奢、其兄伍尚俱被楚平王杀害,避难奔吴。吴王夫差打败越国,越请和,子胥主张不与越和,夫差不听,后信谗迫令子胥自杀。属镂:剑名。吴王夫差赐子胥属镂令其自刎。
²⁰费无忌:春秋时楚臣,一作“费无极”。奸而善谀。原为令尹子常
近臣,后受平王宠信,谗害太子建,株连其傅伍奢一家。后被子常处死。夷:灭。
²¹汲黯:西汉大臣。初为荥阳令,因耻为令,托病回乡。武帝闻之,召拜为中大夫,迁东海太守,又召为主爵都尉,列于九卿。黯“好直谏,数犯主之颜色”(《史记》本传),曾因犯小法被免官。而黯位列九卿时,还是小吏的公孙弘和张汤,不久却位至丞相和御史大夫。黯后为淮阳太守,七年后卒。主爵:指主爵都尉。
²²惩:警戒。张汤:西汉大臣。武帝时,历任太中大夫、廷尉、御史大夫等职。治狱严峻。后遭朱买臣等诬陷,武帝“果以汤怀诈面欺”,数使人责汤,汤自杀。死后,“昆弟诸子欲厚葬汤,汤母曰:‘汤为天子大臣,被污恶言而死,何厚葬乎!’载以牛车,有棺无椁”(《史记·酷吏列传》)。
²³萧望之:西汉大臣。宣帝时累官至御史大夫,又左迁太子太傅。元帝即位,以师傅见重。后遭宦官弘恭、石显等排挤,被迫自杀。跋踬(zhì):刘良注:“谓折挫也。”本为脚踩之意。
²⁴石显:西汉宦官。为人外巧慧而内阴险,好施阴谋诡计,元帝时先后谮杀萧望之、京房、贾捐之等。成帝即位,渐失势,又经丞相、御史等揭发旧恶,被免官徙归故郡,途中忧懑不食,病卒。绞缢:上吊。刘良注:“石显病死,而言绞缢者,误也。”
²⁵达者:通达知命的人。是对希世苟合之士的讽刺。算:谋虑。
【译文】
凡苟且迎合世俗的人,喜欢谄谀献媚的人,按照贵人的脸色俯仰行事,在势利之间曲折前行。贵人的意见不管对与不对,赞美之声都像水在流淌;贵人的言论不管可行与否,应对之言都如响之应声。以窥看盛衰作为精神,以或向或背算作变通。权势集于某人时,前往追随就像赶集一样踊跃;某人失去权势时,背弃而去就像脱鞋扔掉。他们说过这样的话:“声名和生命哪一个更亲切?获得和丧失哪一个更有利?荣耀和屈辱哪一个更重要?”所以便鲜洁其衣服穿戴,夸耀其车马侍从,贪求其金玉布帛,沉溺其音乐美色,左顾右盼自以为是得到好处了。只看见龙逢、比干失去了生命,而不想想飞廉、恶来也被灭掉了家族。只知道伍子胥在吴国被迫用属镂剑自刎,而不警戒费无忌在楚国也被诛灭。只讥笑汲黯做主爵都尉直到白头,而不警戒张汤后来遇到了以牛车安葬的灾祸。只笑话萧望之被迫自杀受挫于前,而不害怕石显被免官自缢于后。所以这些通达知命者的谋虑,各人都是没有留下余地的。
【原文】
曰:凡人之所以奔竞于富贵¹,何为者哉?若夫立德必须贵乎²?则幽、厉之为天子,不如仲尼之为陪臣也³。必须势乎⁴?则王莽、董贤之为三公⁵,不如杨雄、仲舒之阒其门也⁶。必须富乎?则齐景之千驷⁷,不如颜回、原宪之约其身也⁸。其为实乎⁹?则执勺而饮河者¹⁰,不过满腹,弃室而洒雨者,不过濡身¹¹,过此以往,弗能受也。其为名乎?则善恶书于史册,毁誉流于千载¹²,赏罚悬于天道¹³,吉凶灼乎鬼神¹⁴,固可畏也。将以娱耳目乐心意乎?譬命驾而游五都之市¹⁵,则天下之货毕陈矣;褰裳而涉汶阳之丘¹⁶,则天下之稼如云矣;椎而守敖庾、海陵之仓¹⁷,则山坻之积在前矣¹⁸;扱衽而登钟山、蓝田之上¹⁹,则夜光、玙璠之珍可观矣²⁰。夫如是也,为物甚众,为己甚寡²¹;不爱其身²²,而啬其神²³;风惊尘起,散而不止²⁴;六疾待其前²⁵,五刑随其后²⁶;利害生其左,攻夺出其右;而自以为见身名之亲疏、分荣辱之客主哉²⁷!
【注释】
¹奔竞:奔走竞争。
²立德:树立圣人的德行。《春秋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³“则幽、厉”二句:李周翰注:“言人立身在于有道,不在富贵也。周幽王、厉王之无道,虽为天子,不如仲尼有道而为陪臣也。”陪臣,诸侯之大夫,对天子自称陪臣;大夫之家臣也称陪臣。
⁴势:权势。
⁵王莽:西汉元帝皇后之侄。平帝时拜大司马,总揽朝政。平帝死,立孺子婴为帝,自称摄皇帝。不久称帝,改国号为新。董贤:西汉大臣。哀帝时为黄门郎、驸马都尉侍中。善媚上,倍受宠幸,贵震朝廷。官至大司马卫将军,封高安侯。哀帝卒,被王莽劾,自杀。三公:西汉时以大司马、大司徒、大司空为三公。
⁶杨雄:即扬雄,西汉著名辞赋家、哲学家。其人“清静无为,少嗜欲,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不修廉隅以徼名当世”,“家素贫,嗜酒,人希至其门”(《汉书》本传)。仲舒:即董仲舒,西汉著名思想家,今文经学大师。“少治《春秋》,孝景时为博士。下帷讲诵,弟子传以久次相授业,或莫见其面。盖三年不窥园。”“及去位归居,终不问家产业,以修学著书为事”(《汉书》本传)。阒(qù):寂静。《周易·丰》:“窥其户,阒其无人。”
⁷齐景:即齐景公,春秋时齐国国君。好治宫室,聚狗马,厚赋重刑,奢侈无度。驷:古代一般用四匹马驾一辆车,所以一驷就是四匹马。《论语·季氏》:“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
⁸颜回:孔子弟子。《论语·雍也》:“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原宪:字子思,春秋末宋人,孔子弟子。《孔子家语·七十二弟子解》说他“清净守节,贫而乐道”。孔子卒后,退隐于卫。约:约束,检束。《论语·子罕》:“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
⁹实:财物。《春秋左传·文公十八年》:“聚敛积实,不知纪极。”
¹⁰饮河:到河边喝水。《韩诗外传》:“子贡曰:‘若臣之事仲尼,譬犹渴操壶杓,就江海而饮之,腹满而去,又安知江海之深乎?’”
¹¹濡:浸湿。
¹²毁誉:诋毁与赞誉。《论语·卫灵公》:“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淮南子·缪称训》:“故三代之善,千岁之积誉也;桀纣之恶,千岁之积毁也。”
¹³天道:指支配人类命运的天神意志。《尚书·汤诰》:“天道福善祸淫,降灾于夏。”
¹⁴灼:明。
¹⁵命驾:命御者驾车。五都:历代所指不同。汉时以洛阳、邯郸、临淄、宛、成都为五都,三国魏时以长安、谯、许昌、邺、洛阳为五都。
¹⁶褰(qiān):撩起,提起。《诗经·郑风·褰裳》:“子惠思我,褰裳涉溱。”汶阳:春秋时鲁地,在汶水(在今山东境内)之北,有大片农田。《春秋左传·僖公元年》载鲁僖公曾以汶阳之田赐季友。
¹⁷椎:一撮之髻,形状如椎。,同“髻”“结”。椎,也作“魋结”。代指普通士兵。《史记·陆贾列传》:“尉他魋结箕倨见陆生。”服虔曰:“魋音椎。今兵士椎头结。”敖庾:即敖仓,秦代所建仓名,在今河南荥阳东北敖山上。《史记·项羽本纪》:“汉军荥阳,筑甬道属之河,以取敖仓粟。”庾,粮囤。海陵:也是仓名。《汉书·枚乘传》:“转粟西乡,陆行不绝,水行满河,不如海陵之仓。”
¹⁸山坻(chí)之积:形容粮食之多。坻,小丘。《诗经·小雅·甫田》:“曾孙之庾,如坻如京。”
¹⁹扱(chā):插。衽(rèn):衣襟。《礼记·问丧》:“亲始死,鸡斯徒跣,扱上衽。”钟山:昆仑山,传说产美玉。《淮南子·俶真训》:“譬若钟山之玉,炊以炉炭,三日三夜而色泽不变,则至德天地之精也。”蓝田:县名。在今陕西蓝田西。据《周礼》注,玉之美者曰球,次美者曰蓝,以县出美玉故名。
²⁰夜光:明珠名。桓谭《新论》:“夜光之珠,潜辉郁浦。”玙璠(yú fán):美玉名。
²¹为己甚寡:谓为己之所得者甚少。寡,少。
²²身:指自身的品节行为。
²³啬:爱惜。神:精神。前云“以窥看为精神”,李周翰注:“夫人立身之本在孝与忠,而行其道德,去其邪恶,是爱身也。岂其专务谄邪不义,则是不爱其身而爱其神也。”
²⁴“风惊”二句:李善注:“风惊尘起,喻恶积而衅生;尘散而不止,喻衅生而不灭。”
²⁵六疾:六种疾病。《春秋左传·昭公六年》:“天有六气……淫生六疾。六气曰阴、阳、风、雨、晦、明也。分为四时,序为五节,过则为灾:阴淫寒疾,阳淫热疾,风淫末疾,雨淫腹疾,晦淫惑疾,明淫心疾。”
²⁶五刑:五种轻重不等的刑法。古以墨(在额上刺字并染成黑色)、劓(割鼻)、剕(断足)、宫(阉割生殖器)、大辟(处死)为五刑。
²⁷“而自以为”二句:李善注:“言奔竞之伦,祸败若此,而乃尚自以为审见身名亲疏之理,妙分荣辱客主之义哉。言惑之甚也。”客主,谓以荣为主,以辱为客。
【译文】
那么要问:大凡人们之所以奔走竞逐富贵,是为了什么呢?树立圣人之德必须尊贵吗?那么周幽王、周厉王之为天子,不如仲尼之为陪臣。必须有权势吗?那么王莽、董贤之为三公,不如扬雄、董仲舒门庭冷清。必须富有吗?那么齐景公拥有四千匹马,不如颜回、原宪检束其身。是为财物吗?那么拿着勺到河边饮水的人,不过饮个满腹,离开屋子到外面淋雨的人,不过淋湿身子,超过了这个需要的河水、雨水,是无法再接受的。是为名声吗?那么善恶记载在史册上,诋毁赞誉流传千年,赏罚由天神的意志所支配,吉凶对于鬼神最明白,这本来就是可怕的。将要以此来愉悦耳目快乐心意吗?譬如命御者驾车游览五都的人,就可以看到天下的货物全都陈列在那里了;提着衣裳登上汶阳的山丘,就可以看到天下的庄稼像云彩一样多了;挽着椎髻的士兵守卫敖庾、海陵两座粮仓,就可以看到小山一样的粮食堆积在眼前了;插上衣襟登上钟山和蓝田,珍贵的夜光、玙璠就可以看到了。像这样,东西特别的多,而归自己所有的又特别的少;不爱惜自己的品节,却爱惜自己的精神;大风骤起尘埃飞升,尘埃飘散却不停止;六种疾病等在前面,五种刑法跟在后面;利害产生在左面,攻夺出现在右面;却还自以为看清了生命和声名的亲疏、分清了荣耀和屈辱的主客呢!
【原文】
天地之大德曰生¹,圣人之大宝曰位²。何以守位曰仁,何以正人曰义。故古之王者,盖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也;古之仕者,盖以官行其义,不以利冒其官也³。古之君子,盖耻得之而弗能治也⁴,不耻能治而弗得也。原乎天人之性⁵,核乎邪正之分⁶,权乎祸福之门⁷,终乎荣辱之筭⁸,其昭然矣,故君子舍彼取此⁹。若夫出处不违其时¹⁰,默语不失其人。天动星回,而辰极犹居其所¹¹;玑璇轮转,而衡轴犹执其中¹²。既明且哲¹³,以保其身,贻厥孙谋¹⁴,以燕翼子者¹⁵,昔吾先友尝从事于斯矣¹⁶。
【注释】
¹生:指生长万物。《周易·系辞》:“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
²大宝:最宝贵的事物。位:地位。
³“古之”几句:李周翰注:“古人所以入仕者,以官为行义之本,不以禄为利而贪其官位也。”冒,贪求。
⁴得:指得到官位。
⁵原:推其根源,探究。
⁶核乎邪正之分:李善注:“《吕氏春秋》曰:‘众正之所积,其福无不及;众邪之所积,其祸无不违。’”核,考查。
⁷权乎祸福之门:李善注:“《尸子》曰:‘圣人权福则取重,权祸则取轻。’《吕氏春秋》曰:‘少多治乱,不可不察,此祸福之门也。’《管子》曰:‘为善者有福,为不善者有祸。’”权,权衡。
⁸终乎荣辱之筭:刘良注:“言自上至此,论而筭之,则天下邪正、祸福、荣辱之事皆昭然明白可以知也。”筭,谋虑。
⁹舍彼取此:李善注:“言舍欲利而取仁义也。”吕延济注:“舍彼邪佞之道,取此忠正之理。”
¹⁰出处:进退。指做官和隐退。
¹¹“天动”二句:李善注:“言君子之性,语默出处,虽从其时,而中心常不改其操,似天动星回,而北辰常居其所而不改也。”辰极,北极星,又称北辰,是出现在天空北部的一颗亮星。由于距天球北极很近,而地球自转轴正对着天球北极,因而从地球看上去,它的位置几乎不变。《论语·为政》:“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¹²“玑、璇”二句:吕向注:“璇玑谓北斗柄也,逐四时以指四方;而衡星在七星之中不迁其处也,有如轴不转而轮动焉,故云执其中也。以喻贤圣之人虽遇时各异,而志节不改。”玑、璇,与下“衡”皆为北斗七星中的星名。《史记·天官书》:“北斗七星,所谓‘旋、玑、玉衡,以齐七政’。”《索隐》:“案:《春秋运斗枢》云:‘斗,第一天枢,第二旋,第三玑,第四权,第五衡,第六开阳,第七摇光。第一至第四为魁,第五至第七为标,合而为斗。’”
¹³哲:明智,通达事理。《诗经·大雅·烝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¹⁴贻:留下。厥:其。孙:音义同“洵”。《诗经·邶风·击鼓》:“于嗟洵兮。”毛传:“洵,远也。”张铣注:“言明智安身,遗其远谋,以安敬其子孙。”
¹⁵燕:安定。翼:覆盖,庇护。
¹⁶先友:祖先的朋友。指孔子。张铣注:“康之先也,与孔子同志为友,故云吾先友也。”孔子与老子同时而稍晚,曾跟老子学习过,老子名聃,一说姓李名耳,李康或以老子为祖先。《论语·泰伯》:“曾子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
【译文】
天地的大德叫生长万物,圣人的大宝叫地位。用来守住地位的叫做仁,用来端正人心的叫做义。所以古代做王的人,只用他一个人来治理天下,不是用天下来奉养他一个人;古代做官的人,是利用官位施行他的义,不是因为利禄贪求他的官位。古代的君子,为得到了官位却不能进行治理而羞愧,不为能够进行治理却没有得到官位而羞愧。探究天和人的本性,考查邪和正的分别,权衡祸与福的门径,最终得出关于荣与辱的谋虑,其区别十分显然,所以君子要舍彼而取此。至于出来做官和在家隐处要不违其时,静默和说话要不失其人。天体转动众星运转,而北极星仍停留在老地方;璇玑像车轮一样不停转动,而衡星像车轴一样仍居中执掌。既明白事理又知识渊博,以保全自己的节操,将这长远的谋虑流传下去,以安定保护好子孙,以前我祖先的朋友便曾这样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