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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聋哑时代 - 双雪涛
第三章 许可
刚刚升上初二,学校围起了铁丝网,网上装上了摄像头,教室里也装上了监控录像。这一定是花了学校一大笔钱。前一年我们学校的升学成绩糟糕,有几所并非早慧者组成的学校,成绩竟然悄悄地和我们接近了,而且108中有几个孩子在初三的时候被送进了精神病院,这样双重的打击让柳校长坚信要用更严密的手段控制学校里每个人的一举一动。而成绩下滑和出现精神病的原因都是一个:胡思乱想,不守纪律。铁丝网的功用是要把学生和紧挨着学校围墙的小贩隔离。这些小贩大都是各行各业的失败者,又不甘心饿死,就打起来学生的主意。有的卖饮料,这些多是老人,因为饮料和雪糕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商品,找到地方批发来,在家里冻好,就可以抱着一个纸箱子卖。这些老人的活动范围紧挨着操场,谁要跑得热了渴了,兜里又有些零钱,就走向铁栅栏,一般情况下都会有几个老人同时围在学生的周围,向着伸出铁栅栏的手塞进饮料,学生挨个摸一摸,买下一瓶最凉的;有的卖明星海报和花里胡哨的小本子,这些人一般都是中年人,知道一点哪些明星当红,哪些明星已经过气了,有的时候海报上是漫画人物,一度流川枫和仙道卖得最好,学校外面的小路上就躺了一地的流川枫和仙道,摆着姿势上篮或者投射。他们的位置是小路另一边,冲着学校把东西摆好,若想买,从栅栏里伸出手是不行的,也不会有人这么买海报和本子,都得走到近前在五颜六色中挑一挑,所以他们生意集中在课间和午休。因为这几年我们放学的时间越来越晚,下课之后的生意大多数人不做了,黑灯瞎火的,看不出来哪个好看,买的人就少;有的卖炸鸡排和烤羊肉串,这些人一般都是正当年,手脚麻利,反应也快,有的时候学生把摊子围起来,乱哄哄一片,谁交了钱还没吃上,谁没交钱也没吃上但是已经点好了,谁吃上了还没交钱,都得心里有数,稍一含糊就可能让一些小坏蛋钻了空子。有的时候城管来抓,卖饮料的抬腿就跑,卖海报的把毯子一卷,也抬腿就跑。卖鸡排和羊肉串的可不行,这些人多是夫妇,一个推着车,还得小心上面的炉子别掉下来,一个拎着锅和生肉,互相提醒呼喊着跑走。有的时候正赶上几个学生拿到了肉串或者鸡排还没给钱,这是让小贩最头疼的,一边喊着另一个快点跑,一边从学生的手里抓钱,同时还得目测城管和自己的距离以及城管推进的速度,有的学生故意磨磨蹭蹭找钱,他还得记住他或者她的脸,下次见到,把钱要回来。
当时我家已经搬到了市区里。在我爷爷去世十几年之后,我的奶奶在睡梦中死去了。她老人家生命里的最后二十年,渐渐失去了记忆新事物的能力。小时候日本人打进东北,她剃了个秃子,躲在高粱地里的事情她还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记得那一天一边跑一边还抱着一屉饺子,可后来的世界她便完全与之分离,尽管我在一点点长高,我的父亲和母亲在一点点变老,可在她的脑海中,我一直幼小,而我的父亲母亲永葆青春。每次别人指着我,告诉她这个孩子是谁的时候,她都摇摇头,把手抬到自己的肩膀附近说:不对,不对,我孙子就这么高。她去世之后,我父亲作为独子,毫无争议地继承了我爷爷奶奶在市区里的房产,一间七十平米的老楼房。我史无前例地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和属于自己的抽屉,也史无前例地睡在一张叫作床的东西上面,不用再一边烧火一边跑过去摸摸火炕热了没有,而是开始学习怎样使用液化气罐。
这个新家的对面,就是我们城市的第一医院,直线距离不超过三百米,在我父亲躺在这个医院21楼301室2床之前,我从没有想到过这三百米是多么远的距离。
搬入新家不久,住上楼房的喜悦还没有散去,我的父母一起失业了。工厂终于彻底倒闭,他们的最后幻想随之彻底破灭,他们就此成为庞大的下岗潮流的一员。就在由于自己除了拧螺丝别无长技而犯愁的时候,他们俩因为来学校开家长会发现这些摆摊的人有很多和他们年龄相仿,有了灵感。回到家买了两口大锅,翻出我小时候的婴儿车。那辆车虽然陪伴我若干年,可我无法记起它的样子,在我爸把它从摆废物的小房子里拽出来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竟然在它的里面躺了好几年,它实在太简陋和破旧,就算是它是崭新的,也实在不太像婴儿车,而像是一堆不知所云的烂铁。我爸说:这是你爷买的,当时最好的。那时候咱家条件好,你爷有手艺,可惜你爷一死就完了。我没说话,我的爷爷在我印象里一直卧床不起,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不但不能挣钱还一直在花钱。在他死后,我的爸妈不断讲述他的故事,主要是那时候我们家多么富裕,他多么疼爱我,把我当作掌中宝,可我就像记不起婴儿车一样记不起他,在婴儿车出现的时候,我记起了一点,我觉得它有点像我躺在床上的爷爷。我问:爸,你把这玩意找出来干吗?我爸没说话,把新买的锅放在以前我躺的位置,神气地说:我就说一定正好,你妈还说得改改。我说:你要推着这锅干吗去?这时候我妈妈从外面走了进来,提着一麻袋的生苞米,我明白了,从此以后,我学费就得从这婴儿车和锅里来了,他们俩准备开始卖煮苞米了。我当时的反应还不像长大之后那样迟缓,那时候我不喝酒也不抽烟,也不和各种各样的女人睡觉。我马上意识到两点,第一,这件事情的坏处是他们俩要比之前更辛苦,因为我看见过城管对付小贩的手段,就像是家长打儿子一样想怎么揍就怎么揍,这会让我念书这件事变得更加重要,不容有失。第二,这件事情还可能更坏,就是他们准备去我的学校外面卖苞米。这两点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差点哭出来,我妈看见我的脸在变形,说:儿子你不要担心,这点苦我和你爸吃得了,而且我们家离医大一院这么近,生意肯定不错。我马上把眼睛揉了揉说:期末我一定考好。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说了一句这样的话,可这句不着边际的客套话的效果出乎我的意料,我妈的眼泪流了下来说:你知道你爸妈不容易就行了。我马上哭了,结果我们三个人围在一起,哭了一场,他们俩哭是觉得儿子懂事了,而我是因为恐惧。
自从有了铁丝网,卖饮料的老人基本上消失了,卖其他东西的小贩每天被我们德育处的体育老师和城管驱赶,惶惶不可终日,终于也都不见了。教室的监控录像也渐渐起了作用,有几次正上着课,德育处的老师突然推门而入,把一个学生他放在腿上的漫画书抢过去,而那个人正把教科书竖着摆在书桌上当掩体,若没有监控录像,确实是很难发现的。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几次之后,几乎没人敢在课堂上说话传纸条或者看课外书,老师们觉得课堂的秩序特别纯洁,柳校长也几次三番在全校大会上说:外面现在搞市场经济,我们也要搞学校里的市场经济,不要怕花钱,只要有效果,钱都是会挣回来的。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认真考试,不要想其他的事情,那些事情你们以后想也来得及,现在就是要把成绩搞上去,这些设备的钱,实话说,都是你们父母的钱,你们要珍惜自己父母的钱,不要让学习的心血和父母的钱打水漂。每次老柳讲这个,许可都在我旁边叨咕:我们花钱监视自己,我们怎么那么傻逼呢?我说:我们就是傻逼,没他妈一个好人。他说:不知道柳校长近看什么样?我说:我也不知道,我每次看见他都是在主席台上坐着。许可是个大胖子,在我长大了之后,认识了很多中年人,才知道那时候许可的胖法已经和中年人差不多,所以准确地说他是一个老气横秋的胖子。可他却喜欢踢球,哦,准确地说,他喜欢守门。我则喜欢射门,经常把球胡乱射在他肥胖的身体上,他好像不疼一样,捡起球来踢走,然后笑眯眯地回到门前。在我们学校围上铁丝网和装上监控录像的同时,足球这项运动被禁止了,或者说足球被禁止了。老师通知我们,足球及其他运动会让你们分心,就像是门外的小贩会让我们分心一样。所以足球和小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贯彻这项规定的办法就是,如果操场上出现足球,无论是谁的,无论是新的还是旧的,是停下来还是滚动的,是准备拿走还是刚刚带来的,通通没收,再不归还。没收之后的足球就摆在德育处的办公室里,规定下达之后没多久,德育处就摆了各种各样的足球,而操场则一个足球都没有了。其他班的男生,有的胆子大,趁德育处的老师不注意就跑进去把自己的足球偷了回来。老师们发现之后,并没有追查是谁偷的,而是找来一根长钉子,把剩下的足球都扎漏了。
足球被取缔之后,我们还是想出来了办法解决自己的脚痒。我们开始踢网球。网球的体积就是网球那么大,便宜,结实,被抢了去,两块钱一个,再去买。这是网球的好处,坏处当然是太小,又太硬。刚开始踢网球的时候,很多人踩在球上摔倒,或者一群人围在一起抢了半天,发现球没有了,谁也找不见,被谁不小心踢到草丛里,或者掉进土洞里了。有的时候一个课间十五分钟,踢球三分钟,剩下的时间找球;有的时候有人一脚吊射,守门员手上一漏,掉进兜里。许可就是守门员,自从踢上网球,许可就从众多喜欢守门的人里脱颖而出了。因为他最胖,那时候我们的球门又小,几乎和他的身体等大,他挡在门前,只要把胯下看住,球是很难进的,他又不怕疼,有几次他被踢得很惨,脱了衣服身上像金钱豹一般,可他还是笑眯眯地好像是刚拔了罐子。但是网球最让我们害怕的不是这些,而是网球会踢到鸡巴,疼得让人想要咬人。
那时候我刚刚知道鸡巴的用处,除了撒尿,还可以像一个插销一样和女人的插座相连,隐入其中,两人合二为一,男孩儿不觉得自己多出什么,女孩儿不觉得自己空着什么,然后就会有很大的快乐跟来。这是刘一达告诉我的。一次他去书店,趁店员不注意,把一本书撕下一页。当他从兜里掏出这页褶褶巴巴的纸的时候,我以为他捡到了谁的情书,结果上面画着一朵花一样的东西,四面连着线,线的另一端写着一些我完全不懂的词。他说这是女人的生殖系统,然后开始逐一地告诉我构造。我听得不耐烦,说:她的生殖系统长什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这时他果断地把手指向一个部位说:这就是你的鸡巴进去的地方。我倒吸一口冷气,说:我的鸡巴是我的,凭什么要去那里?他说:傻逼,你没进去过不知道进去的好处。我说:你进去过?他说:我也没有,但是这是科学,进去一定会舒服。然后他把左手的食指和拇指相连,摆出一个“o”,右手的食指在“o”里插进去,说:就像这样。我忽然相信他说的对了,因为他的手指动来动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鸡巴有些烦躁,好像看到有人在模仿它的动作有些不快,我的心里也有点异样,好像尿尿的时候打了个尿激灵,有种电波在皮肤里穿过。自此之后,我开始重视自己的鸡巴,觉得它长成这样,丑了吧唧,竟然有这么大的能耐,应该刮目相看。有的时候尿尿,会多看它两眼。
突然有一天早上醒来,看见它在裤衩里抬起头,胀得像个小苞米,吓了自己一跳,怎么自己的两腿之间多了个小怪物,一会大一会小的。我没法喊我爸,问他如何让它变小,觉得他肯定不知道,这件事应该没在他身上发生过,一定是我病了。我心里一紧,想如果这东西病了,脱了裤子让大夫看,多他妈的难堪,我就用手拍它,拍了半天,手都拍酸了,它竟更大了,还有点舒服,我心想这下彻底完蛋了,得了病,耽误课,下回考试一定比上回更惨。一想到考试,它就渐渐蔫了下去,裤衩能装下它了,我才算渡过难关,但是还是有点担心,不知道这病什么时候会再犯。骑上车,背着一书包的恐惧,感觉到车座顶着我已经恢复正常的鸡巴,迎着风上学。走进教室,一眼就看见她,早上刚刚洗干净头发,发梢还有水珠,穿着白衬衫,手里拿着钢笔,歪着头溜号。我确信她一定是溜号了,虽然她手中笔在不停地写,她的眼睛对着面前的练习册,可我知道她的魂儿在别的地方。她不会记得她写了什么,也不会知道自己有多美,她就那么神游太虚,有点神秘,好像从一个干干净净的地方来,再也回不去了。我意识到自己又犯病了,马上把书包推到身前,挡在腰间,钻进座位,掏出教材,告诉自己:考试,考试,快想想考试,可怎么也想不起考试,只想再看一眼她。我的脖子不听自己的指挥,径直向她扭去,她的笔这时叼在嘴里,若有所思地上下颤动。我的病更重了。这时我看见她的头上就是高杰做的跑道,看到自己的跑道前一朵红花也没有,看到刘一达、隋飞飞的红花好像拜堂的红烛一样火苗越烧越高,我平静了一点,裤子也松了一圈。这时孙老师走进来,说:把海淀考王翻到第三十八页,撕下来。大家都找出尺子,把三十八页撕下来。她说:把书包都交到讲台。大家把书包扣上,放在讲台,堆得像个垃圾场。她说:四十五分钟把三十八页做完,想什么呢都,现在就做,八点交卷。我发现,自己好了,孙老师的声音一下让它变小了,比平常还小。
可是从此之后,这个病还是缠上我。开始是看见她穿了新衣服或者白衬衫换了款式就要犯,之后只要看见她就要犯,再后来,无可救药,想到她就要犯。这下子让我无处躲藏,眼睛可以藏起来,只要我把自己藏起来,眼睛就跟着藏起来,可思想却没有地方可以躲,它名义上虽然在我脑海里,可是完全不受我的控制,想去哪就去哪,想想谁就想谁,而且最要命的是,思想这东西最叛逆,你越是不让它想,它越是赌气一样想过去。本来我在这铁丝网里活着,喘气就有些困难,随便一个人就可以卡住我的脖子,向我提出批评,告诉我不该如此,失眠虽然还没有开始,但是已经有些呼吸困难。有时候站在校园里,看着偌大的操场和场边的荒草,大口地喘气,回到教室继续气若游丝地写题。这下子可好,自己又开始找自己的麻烦,每天和自己的思想较劲,这可不是个小工程,我就像忽然变成了两个人,每天扭打在一起,而应该的那个我却总是败给不应该的那个我。
这时候,许可救了我。
一天正踢网球,我一脚射在他身上,他捡起球,抬脚踢出来,结果踢得不够高,可足够快,就像他蹲着射出一枚肩上的迫击炮弹,我当时正沉浸在射门失手的懊恼里,这颗炮弹不偏不倚地踢中我的两腿之间,把鸡巴猛地踢进本该是两颗蛋蛋所占的空间,一个圆柱形和两个圆形突然间压在一起,变成了不知道什么形状。我感到两腿不可抑制地向中间并拢,膝盖如同有人从后面踢中腿窝一样向前跪倒。我没有发出一声叫喊就团在一处,给许可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他向我跑来,把我的脸托起来,问:十环?我在牙缝里说:靶都让你踢漏了,我操,太鸡巴疼了。他说:是鸡巴太疼了吧。我说:操你妈的,你有这脚法守门真他妈的白瞎了。其他人看我还能骂人,就把我扔在那,找那个该死的网球去了。我说:别找了,在这儿呢。说着从手里把球扔给他们,那一瞬间我竟然把球夹住了。许可说:走。我弯着腰说:走不动。他说:那也得走,你越窝着越疼,你得让这疼劲在身上扩散,走走就好了。我说:你他妈的倒是拉我一把。他把胖手伸进我腋下,把我架在他半边肩膀上说:去厕所。我觉得对,就倚在他身上向厕所走去。进去之后,脱下裤子,鸡巴一片赤红,他说:瞧瞧,你鸡巴跟美国火鸡似的。我心里有点害怕,看起来伤得不轻。他说:没事,坏了哥们帮你修。我知道他没说笑话。他本来是分数不够的,事实上是差了一半的分数,他老爸送了五万块钱给校长,还答应给学校建一栋教学楼,价钱好说,他才成了这个班级里的一个。据说他爸是这座城市里最早的几个房地产商之一。这个胖子虽然是个贫嘴,但是为人很讲义气,因为家里有钱,学习又太差,所以也就没什么烦恼,朋友也多。他说:你尿尿试试。我说:一点尿也没有,都让你踢回去了。他说:我帮你吹口哨。说着就吹起来,是《友谊地久天长》,他竟然在这样的时候还吹出了一个曲子。我小时候倒是听过我妈的口哨,现在还记在脑海,那是一种没有曲调的刺激,带着威逼和催促,越是吹我越是尿不出来,一停下我马上尿出一大泼,我妈错以为是她的口哨起了作用,其实是她的口哨停下来起了作用。在《友谊地久天长》的旋律底下,我竟然真的尿出了一点,然后使劲甩了甩,甩出的比尿出来的多,但也总算证明这个功能还在。许可用大手使劲拍了一下我的后背,说:我就觉得你那玩意应该结实,把球都夹住了。
下午,我拼命喝水,结果拼命上厕所,老师以为我是故意想出去溜达,后来就不让我去,等到了下课,一泼绵长的清尿证明了我的鸡巴不但把那颗网球生擒活捉,自己还毫发无损。第二天,我发现了新的收获,就是那个奇怪的病被这么一踢,好了。看见她挺着胸,扭着腰,播撒着余波,从我面前走过,虽然心里有些发热,嘴巴有点干涩,可两腿之间一点反应也没有。我试着让自己去想她最诱人的样子,那时候也只能想到她的衬衫有些透明,里面的小衣若隐若现,脖子里散发出天然的香气,我的思想把这些场景都透彻地走过了一遍,除了心跳加速以外,没有出现任何曾经出现过的病状。我顿感纠缠我好久的奇怪病症应该是把我抛弃,去寻找下一个可怜虫了。劫后余生的欢喜让我不知所措,觉得自己这下子应该对得起我爸妈卖出的一穗穗煮苞米,觉得自己的思想又开始听自己的话,服服帖帖,天地都开阔起来,就像下雨的时候虽然心烦,可雨过天晴之后觉得那场雨下得也挺好。下课的时候我拉住许可说:你太神了。他说:怎么个意思?我说:没有,我就是说你太神了,神医。他说:把你踢傻了?我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毫不在乎这原来是我最大的秘密,说:你那一脚把我病治好了。他看我不像逗他玩,说:什么病啊?我说:前一阵子我那玩意有时候会变大,你肯定没听说过,就像是让打气筒打气了一样,现在好了,你踢完我之后,再也没变过。他瞪着我,有十几秒钟没有说话,好像看见了一个北京猿人在说英语。最后他小声说:你确定再没变过?我说:没变过,我试了,想了很多办法。他说:都是想的?我说:是啊,以前我一想就变,可鸡巴吓人了。他把我拉到一边,躲过教室门口川流不息的人,说:这样,你晚上来我家,我爸妈去请人吃饭不在家。我让你在我家看电影。我说:什么电影?听说今天晚上中央台演《九品芝麻官》。那时候没几个人回家的时候能够被允许看电视,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大家都知道晚上会演什么,这让痛苦加深了一层。他说:不看电视,我家有VCD,能看外国电影。我那时候并不知道什么是VCD,但是直觉告诉我这三个字母组成的那个机器一定高级得不得了,而且我姥爷病了,我妈我爸都去第四医院陪床。我和姥爷不熟,一年也见不了几面。他是个疑神疑鬼的老人,“文革”十年的时候吓出了神经衰弱,之后毕生无法熟睡,经常因为各种各样的毛病住院。既然这么巧,四个大人都不在家,那两个小孩可以当家做主了。我说:好,晚上咱俩一起走。他又把声音压低了一度说:你别告诉别人,我烦人多,走了我还得收拾。许可从来都以光明磊落自居,有的时候中午还给大伙买盒饭吃,今天怎么像个小丫头?但是没关系,更显得我与众不同。我说:放心吧,明天我也不给他们讲。
许可的家离学校很近,他每天都是用脚走到学校,不知道为什么走了一年多还是这么胖,可能是走得太慢了吧。楼很不起眼,和这座城市里其他存在了十年以上的楼房没什么差别,小区里面随处可见有人随手乱丢,没人动手收拾的垃圾。庞大的自行车库躺在小区正中,一个面容有点像自行车脚蹬子的老头儿坐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饭盒一样的大茶缸。夜晚的风吹在他的脸上,皱纹随风起浪。许可对他说:哎,哑巴。他张着嘴笑,发出“阿巴阿巴”的声音。许可说:你咋还没死呢,哑巴?他张着嘴笑,继续发出“阿巴阿巴”的声音。许可从兜里掏出五块钱,塞进他没拿茶缸的手里,指着我说:我同学,晚上车放这儿。他把钱推给许可,用力摇头,皱纹又抖起来。许可说:拿着吧,死了买身好衣服。他马上把钱放进兜里,冲我摆手。我把车推进去,锁好,他冲我笑,手还放在兜里摸那五块钱,嘴里发出“阿巴阿巴”,好像是说:没问题,没问题的。我装作和许可一样,从他身边走过去,看也不看他,可心里有些难过。
走进许可的家,我的眼睛有些不太够用。屋顶挂一个金黄色的吊灯,像是童话里的水晶塔,只不过是反转过来。客厅大得可以进行一场五对五的足球比赛,电视不像电视,倒像是一面小墙,而且比我家的电视瘦,没有难看的大屁股,沙发比我的床大一圈,可摆在这里却显得有点小,靠着墙是一个两米出头的书架,上面的书都包着烫金的硬皮,好像谁要是敢拿下来看就烫谁的手。书架的下半部分是一个酒柜,里面的酒都装得满满的,五颜六色,不知道过期了没有。暗红色的地板铺在地上的每一个角落,所有能看见的地方都有地板,吊灯一照,泛出血一样的光亮。在靠着阳台的角落摆着一个跑步机,我之前只在电视上看过这玩意,我当时想,什么人会傻到花钱买一部机器,在家里跑步,而不是穿上鞋子到外面去?毕竟鞋子比机器便宜得多。这天看见,觉得是有道理的,这玩意摆在客厅,果然觉得这个人家富得可以,也许富的证明就是买一些没用的东西摆在家里。卧室有多少个,我不知道,许可没有引我去看,但是我看见客厅中间的小路两旁有几扇门,料想门后面的屋子里肯定也有很多跑步机一样的东西。
许可看见我狐疑的眼神说:树大招风,住在这样的小区里安全。我爸盖这栋楼的时候,在地下挖了一个车库,一方面是为了他和我妈停车,一方面是万一有事能跑,他俩的卧室里有条地道通着车库。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可他丝毫没有笑,好像在说着别人的事情一样的平淡。我说:那你家的邻居家里也都这样吗?他说:当然不是,那样肯定会被人盯上,我家的邻居都是我爸挑过的,谁住在哪个单元,都是他定的,得确保每一家人都安全,对我们来说,安全。我的脑袋一时间陷入了停滞的状态,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是不是我一直熟悉和痛恨的那个世界。抬头看硕大的吊灯发出柔和的黄光,觉得它随时可能掉下来,因为它实在看起来太不真实,和我家屋顶的黄色灯泡比起来。我就躲着它坐在沙发的最左的一侧,许可说:你往中间坐,茶几的水果随便吃,我去找碟。我就坐在沙发的一头机械地吃起葡萄,眼前的电视还没有启动,像一只瞎了的眼睛。许可抱着一摞影碟走过来,我注意到每一张碟上都没有封面和名字,光秃秃的像是面饼。他说:你想看日本的还是欧美的?也有马来西亚的。我说:打吗?每当同学向我讲起一部电影的好处,我都会问:打吗?他想了想说:可以说,打。我说:我没看过外国电影,看一部最打的就行。他又停下来想了一下,挑出一张碟放在电视下面的机器里,说:我进屋打个电话,你看你的,这些机器你别碰,看就行。我说:放心吧,我还怕过电呢。
客厅里就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电视里又出现了一个人,是一个老师,比孙老师漂亮很多,戴着眼镜,手里拿着教鞭,裙子很短,腿上穿着薄薄的丝袜,站在讲台上。她身后的黑板上乱写着字,看着应该是日语,有些字和中国字一样,有些字不是中国字,像是日本人的小胡子一样怪异和局促。我想这样的电影怎么可能打?又不敢乱碰连着一条条电线的机器,那机器看起来比我强大得多。事情突然在我脑海里明朗起来,刘一达的话,我的怪病,许可的用心,我几乎马上猜到之后要发生什么了。然后电影里就发生了。电影结束的时候,我的病已经彻底回来找我,虽然我知道我已经不能管它叫作“病”。
这时候许可正好打完了电话,从房间里走出,说:我一直觉得这部最爽了。我咽了口唾沫没说话,尽量让自己放松。他向我裤裆看了眼说:好了吧。我说:挺好的。你这东西哪来的?他说:有几张是我爸的,有几张是我自己买的。我说:还有地方卖这个?他说:三好街。我说:那地方不是卖计算机的吗?他说:有都是卖碟的,比卖计算机多多了,你往街上一站,装作像要问路,就有人过来问你:小伙儿,买碟不?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在模仿谁,之后我才发现他当时模仿得惟妙惟肖。然后他把碟从VCD里退出来,说:你别自己去,要不容易上当,有一次我买完回来,发现是《孙中山》,妈的,连续剧。我说:我不去。他一撇嘴说:装鸡毛。我说:不是装,我家没有VCD。他一拍脑袋说:对啊。撤吧,我爸妈快回来了,他们俩最讨厌我往家领同学。我站起来,向门口走去,换上鞋子,看了眼吊灯,黄色的光芒照进我的眼睛里,我的心又是一阵狂跳。许可刚要关门,我把门扳住说:以后我还能来吗?他说:汪洋他们下回来的时候我叫你,你别往外说就行。然后把门关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走到自行车库,哑巴看见我,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领着我走进去,帮我挑出我的车,我看见他的笑容,心里又浮起刚刚的难过。在我要跨上车的时候,他把我拉住,指了指我的车轱辘,然后拿起打气筒帮我把车胎的气打满。我竟一言不发,待他打完,马上跨上车骑走了。
到家的时候,我爸妈还没有回来,锅里还有一些凉饭,我就点上炉子倒上水,煮了一锅粥。我记得应该有前一天剩下的榨菜,果然还有几块,倒进粥里,几下吃完,觉得身上暖和了许多。我第一次发觉我家的窗帘有些薄,若是有人站在外面贴着窗户向屋里面看,也许会看到些情景,我忘了我们家是七楼。我找来夏天的薄被,堵在窗户上,然后把门锁好,用力拉了几下,确定就算我爸在外面用脚踢也不会踢开。最后我回到床上,关上灯,黑暗里我的脑海中却十分的明亮,那个窗明几净的教室,那个奇怪的老师,那些不懂得尊师重道的学生,我脱下裤子,把手放在两腿之间,生疏地捏了一下,不一会就找到了窍门,随即就是倾泻,和电影中一样,虽然没有倾泻的对象,可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从未有过的无上的欢愉,重要是这种欢愉不用依赖于任何人的帮助,我自己就可以轻易获得,我好像在就要窒息的时候推开了一扇门,门后面是无限的氧气。
门响了起来,我慌乱穿上裤子,忘记了擦掉裤子上的污渍,几乎是从床上滚到门口,将门打开。若是我爸稍微把目光向我的下身移动,我可能会当场昏厥,可他没有看我的裤子,甚至没有看我,他像是刚刚出了车祸而毫发无损的司机,有些恍惚,微微颤抖走进来,我下意识地问:我妈呢?其实我根本不关心她在哪里,我只是觉得房间里应该有些声音才对。他突然把手放在我的头发上,说:把衣服穿好。我慌了神,回头去找外衣的时候,手不停地抖起来,这时听见他说:你姥爷去世了,我们得去医院。
我像是没有听见,背着身小心地把裤子擦干净,然后转过头,强迫自己流下眼泪,心里想:原来是,虚惊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