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你怎么又来了,快去医院照顾黄柏。”

胖子沈局在爬楼梯的时候气喘吁吁,倪依站在高处等他:“有点活没干完。”

“工作上的事不用太操心,永远没有干完的时候。什么重要,家人的健康重要。”

胖子沈局终于踏上了平坦的楼道,走到了倪依的前边,显得自信多了:“医生说黄柏脑袋流了很多血。多危险,以后让他少喝点。”

听说黄柏住院,沈局第一时间去医院探望。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两人谈了半天,话题却一直没有离开千佛山。完全可以有理由说,沈局是因为千佛山才去医院探望黄柏的。

倪依应了一声。喝多栽跟头的事,是黄柏自己说的。医生是他同学,奇怪地说缝合的伤口不像摔伤,倒像飞翔的利器擦皮而过。“再往下一点,碰到颈动脉,你小子就没命了。”

那是寸把长的血口子,汩汩往外流血的时候倪依很冷酷。她拒绝对他施以援手,她就那样看着他,牙齿都是寒的。黄柏挣扎着用一条毛巾堵着伤口自己打车去了医院,顿了顿,倪依追了出去。医生给黄柏剃了阴阳头。倪依主张把头发剃光,被黄柏拒绝。

“我尝尝剃阴阳头的滋味。”黄柏当着医生的面开玩笑。

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前,倪依说:“下午还有个材料……”

沈局说:“我让别人弄。”

倪依开了门,没想到沈局跟了进去,坐在长沙发上,宽大的腹部折叠下来,像堆积的一团不明物质。倪依有点恍惚,过去鲍局进来也坐这里,但鲍局的身形像竹竿一样清瘦,腰背很直,似从不弯腰的样儿。她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看到的是他的侧脸,那只鼻子高耸笔挺,倪依经常把眼神打到那里,那是只悬胆鼻,葱白一样。倪依留意别人的鼻子就始于鲍局,一只好看的鼻子,是一张脸的体面。鲍局从不像沈局这样讲话,他会说:“材料你把关,办公室主任就是干这个的。”倪依没坐自己办公桌前那把椅子,这是最起码的礼貌。沙发对面有把椅子,倪依落寞地走了过去。沈局把所有的手指都像顶牛一样支在一起,但中指弯曲下去,用肥厚的指背彼此顶住,真是个奇怪的造型。

“鲍局的那间暗房,听说你有钥匙?”

“您的办公室我也有钥匙。”

“但我没暗房。”

“您想说什么?”

“我没别的意思。”

顿了顿,沈局问:“鲍局是个胆小的人?”

倪依摇了摇头,轻声说我不知道。

沈局说:“我知道鲍局是摄影发烧友,那些镜头你看过吧?据说叹为观止。”

倪依说:“我不懂。”

沈局说:“有些长枪短炮,照相时听说要用另一个人专门摁快门。你说鲍局是什么意思,他总嫌世界看不清楚么?”

倪依说:“他大概想看清楚。”

沈局说:“那是病!你知道他花了多少公款么?两千多万!”

倪依“噌”地站了起来,说这不可能!鲍局的工资都花在了兴趣爱好上,地球人都知道!他的生活很简朴,车改后普通干部都有买奥迪A6的,他只买了一辆小破车,八万块。这在行政局,大家有目共睹!

“这只是表象。你没见有个贪官整天骑自行车上班,却买套房子专门存放人民币。”

“这是两回事!”倪依语调激昂,有点不管不顾。

沈局摆了摆手,说你别激动。他有兴趣爱好不是一年两年的事。组织上查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肯定是有了察觉。大笔资金挪作它用,连防汛和春节慰问金都不放过,没有比他更能挖空心思的了。开始我也很吃惊,把行政局卖了都不见得值那么多钱,他从哪里抠了那么多!有一款镜头几百万,市场上根本买不到,商家只接受私人订单——这不是疯了么?他要这样的镜头有啥用,难道想看人的五脏六腑?那,干脆买个X光呗!也不知他从哪打探来的消息,这样的镜头据说全国也没几个。什么事成痴成癖也不好,他虽然人不在了,但违法犯罪的事实抹杀不了。我们行政局跟着吃挂落,来年得过紧日子了。所以组织上要求以他的案例为镜为鉴,开展警示教育,那些个镜头真是害人害己。

倪依心乱如麻。那间暗室有三个陈列柜,很多镜头都没有启用过。事实是,鲍局很忙,用于摄影的时间很少。她曾经问过鲍局为什么喜欢收藏这些,鲍局说,人总得有点寄托。

只是,倪依从没把这些与违法犯罪联系起来,她不懂那些镜头的价值。她问,鲍局到底是怎么死的?公安局有结果么?

沈局说,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他生前吞了大量安眠药,那些药在胃里打团,都还没怎么消化。显见得是一把吞服的,求死之心强烈。奇怪他选择了千佛寺一个隐蔽的山洞,是不想让人发现,这个好理解。不好理解的是,他随身带了一个包,包里装的不是镜头,而是一个蓝花盘子。公安局以为是文物,经鉴定,那只是只普通的盘子——这又算什么癖好,你知道些情况么?

倪依惊了一下,想说这盘子是我的,那晚我去给他送了两个野菜馅饼,没想到那天他就失踪了。她当然知道这话不能说,她不能给自己找麻烦,这样的麻烦承受不起。这个蓝花盘是成套买来的,有大有小,有深有浅。那是最大最深的一只盘子,有天倪依做饭,黄柏拿筷子拿碗,问了句:“大盘子怎么少了一个?”

输了三天液,黄柏要求出院。他顶着一个阴阳头的脑袋很抢眼。他的医生同学姓郭,也是酒友。郭医生说,伤口边缘还有血肿,回家别洗澡,别做剧烈运动。郭医生挤了挤眼,神情甚是暧昧。倪依收拾东西,假装没看见,借故去了洗手间。洗手间就在病房里,倪依虚掩上了门,却把耳朵竖了起来。黄柏说,都是村里出来的,哪有那么娇气。郭医生小声说,你说实话,伤口究竟是怎么弄的?鬼都不会相信是摔的。黄柏也小声说,我不说,说了嫌丢人。郭医生说,你告诉我,我保证不说出去。黄柏说,你发誓。郭医生说,说出去我下半辈子没酒喝。黄柏笑了笑,说逗你玩呢,前两天摔了个玻璃杯,正好栽在玻璃碴子上。郭医生说,除非玻璃碴子能飞起来,这明显是击伤……而且与速度有关。你以为切割和扎伤是一回事?撒谎瞒不了明眼人。倪依想了想,走出去靠在门框边上,冷着面孔说,是我用玻璃杯砸的,他在微信上屏蔽了我。我一生气就把玻璃杯丢了过去。郭医生尴尬地说,都怪我多嘴——倪主任不会做那种事。黄柏屏蔽你也不会是故意的,我知道你们俩的感情。倪依说,你不知道。黄柏说,屏蔽一个人最少需要三个步骤,怎么可能不故意?

倪依开车,黄柏坐副驾驶。车窗关得严严实实,车里比坟墓都要安静,两人都捂了一身汗。拐进小区,黄柏才想起开窗通风。大叶梧桐招招摇摇,叶子圆阔碧绿,小马路遍布浓荫。黄柏首先打破沉默。黄柏说:“我不怪你,我是自找的。我们走到今天,责任在我,所以你如果想离婚,我同意。”倪依一下捂住嘴,哭声从指缝漾了出来:“这些话,你为什么不早说?”黄柏抹了一把脸,汗水和泪水都黏糊糊的:“现在说,我仍然心如刀绞。倪依,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可我舍不得你。”这话说出,黄柏哭了。倪依泊好车,却没有熄火,发动机仍在突突响。倪依说,我经常想这样一脚油门踩下去。黄柏说,你如果现在想踩,我不反对。倪依嚷:“你凭什么那么对我!葬送了我一辈子的幸福,你说,你凭什么?!”

黄柏说:“年轻的时候傻,做了傻事。那天去千佛寺,我一眼就看见了翟志刚的妈,所以没敢进那个屋子。我希望她没看见我,或者没认出我,可我也知道这不可能,我去他们家的次数太多了,饭都吃过不知多少次。我又寄希望于她忘了那些往事,或者忘了跟你提起。我在外面踌躇半天,想喊你出来。最后还是说服了自己。我想,听天由命吧。这种时候就该听天由命。该你知道的事,你迟早会知道。但我也一直心存侥幸,你跟她毕竟不认识……看见你站在小路中间的样子,我就知道完了。那天你周身冒着寒气,像在太阳底下裹了一层霜雪。知道我为什么提着一只鞋子下山么?当时那只鞋子爬满了蚂蚁,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清理干净。我就是想提给你看,化解和你之间可能有的尴尬,转移一下注意力……在提与不提之间,我犹豫了半天,那样一只来路不明的鞋子,我心里也有忌惮。最后还是想试一试,这万一成为一个话题呢。所以你就知道我提着鞋子下山该有多忐忑,没想到那鞋子是鲍普的……倪依,凡事自有天注定,这不是天意是什么?好吧,我认了。只是有些事情我想告诉你。当年追你追得辛苦,但我从没想伤害你,计谋是翟志刚出的……我知道现在这样说有失厚道,可确实是他想出来的法子。不过我们有言在先,那就是吓唬你一下,但不能碰到你。那晚的事情无需我说,是你一辈子的梦魇。他不单下手,还下口。就因为他不信守承诺,我一辈子都不原谅他,当然,也一辈子都不原谅自己。”

黄柏垂下头,脑袋上醒目地打着“井”字结。纱布包头勒出的印子还在,倪依突然想,那一只杯子砸过去,万一砸死了黄柏,眼下会是什么局面?

倪依哆嗦了一下,身上起了一层冷痱子。

黄柏又说:“再就是微信这件事。我知道你不关心我都发些什么,你从来都不关心我。某天你突然想看,无非是想知道有关鲍普的信息。可我的微信里没有这些内容,屏蔽你是突然想起你的密集恐惧症,还是从千佛寺下来时候的事,我发了几张有关蚂蚁的图片。那些蚂蚁,都是长着翅膀的大个飞蚁,你不知道有多恐怖,把一条路都挤满了。它们有去有回,就像赶赴一个集会。我九张连环拍都是那个场景,大好的风光,被这些蚂蚁弄得七荤八素。我就是怕你万一看见它们坏了心情,才把你屏蔽了。还是那句话,我知道你从不关心我的朋友圈,我就是怕你一不留神看见,我没别的意思。倪依,事情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屏蔽你说明不了什么。如果你想知道有关鲍普的信息,那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公安从他的抽屉里搜出来许多抗抑郁的药,他是严格意义上的抑郁症患者。专家有种说法,他疯狂购物也是抑郁的表现之一,只是,你离他那样近,反而是雾里看花。社会上有许多关于他的传闻,可惜传不到你的耳朵里,你也从不给我机会说说他。倪依,你这辈子活得委屈,我知道,说一百遍对不起也没用。这件事你不要有负担,选择权和决定权都交给你,以后愿意怎么办,你说了算。”

有邻居从车前过,两人都微笑着打了招呼。邻居窝着身子往车里看,说黄柏怎么受伤了?难怪这两天没见你。黄柏只得下了车,接过邻居递过来的一支烟,看了眼倪依,从嘴边拿了下来,在手里捻了捻。黄柏说自己喝酒没出息,摔成了这样。邻居说,倪依怎么像哭过的?又看了眼黄柏脑袋上的伤,说没事儿吧?以后别喝了,别让倪依担心。黄柏应了声,邻居满意地走了。


68